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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蔔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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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蔔算子

第七章蔔算子

“見死(和諧)不救,這可不像你的作風。”

我以烏木三鑲銀箸夾了一塊香酥軟嫩的蟹粉獅子頭,送至嘴邊吹涼的空隙,對虹貓說。

彼時我們正坐在嘉興城裏最大的一家客棧的正堂,陳設雕梁畫棟,屏風九疊。當中擺一架碧玉雕鴛鴦的大插屏,正面是翡翠雕鴛鴦,背面是纏金帶銀的蘇繡,線條明快,針法活潑,一眼望去栩栩如生,非千金不能及。

這客棧掛牌叫洞仙居,我第一眼瞧著的時候,覺著它大抵是討了個曲牌名的好彩頭。

之前雖經了水鬼一役,提心吊膽了好幾日,不過好歹接下來的航程行的緩慢,有驚無險,總算是應付過去了。到嘉興時,比預計的晚了兩日,已是第七日晌午了。艄公送我們上岸,還暗自地納悶,為何自己行了這麽多年船,頭一次遇見有水鬼出沒的地方還平安渡過。

小七送來的盟主府的拜帖上清清楚楚寫了,待到嘉興之後,請至洞仙居客棧,食宿全免。我和虹貓卻不願意討這個便宜,俗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誰知道冒冒失失占了人家的食宿又該怎麽被編排。

於是我們留兩個心眼,將劍鞘周身以青布套裹了,只扮作平常客人,先在洞仙居住了,明裏暗裏打聽消息。

行李在房裏整好,下了大堂裏點了幾樣菜,將將坐下動了筷子,就聽著臨近桌子傳來一聲怒喝。

“站住!不是叫你們別來?老(和)不(諧)死(民主)和小(文)不(明)死(愛國)的!”櫃臺後頭站著的掌櫃模樣的人將手裏的算盤狠狠在桌上一摔,朝門口一對父女倆厲聲道。

他這麽吼,我沒防備,手腕子下意識地一顫,筷子上正夾的一塊黃魚鯗“吧唧”一聲掉在桌上。我痛心疾首地倒吸一口氣,沖著掉的那塊黃魚鯗蹙起眉。

黃魚鯗雖肉多刺少,但最嫩的地方不過背部兩個銅錢大那麽一處,咬下去汁水四溢。這麽點子金貴的肉,我分了虹貓一半,自己留一半。誰能料到我這兒剛夾起還沒送到嘴裏就飛了。

虹貓全看在眼裏,忍不住輕笑,揮手將他小碟裏那一塊還沒來得及動的夾進我碗裏,道,“給你給你,一塊魚罷了,還要打起來。”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我展眉而笑,樂顛顛把心心念念的黃魚鯗送入口中,一面嚼,一面偏轉些身子去看方才的熱鬧。

被呵斥的是一對衣衫襤褸的父女倆,約莫是賣唱的,當爹的背著一銹跡斑斑的胡琴,鬢發班白。做女兒的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只是一雙眼睛骨碌碌地,靈氣逼人。

“這位…先生…不是…這位爺,俺們就是個小本生意糊口的,之前也來過的,求求爺網開一面,讓俺們唱幾個曲兒罷…”

“給爺磕頭!”姑娘撲通跪倒在地,額頭碰在實地子板上沈悶一響。

掌櫃的咧開一嘴黃牙,哂笑兩聲,“要唱也行,每天一兩銀子的置辦費!”

“爺,先前一個月在這兒唱的時候,也沒有置辦費啊…”老漢低頭叨咕一句。

“先前是先前,如今是如今,你交不起,遲早滾出去!要麽…”掌櫃的眼波流轉在小姑娘凈白的臉頰上,一雙黑手撬過她軟香生膩的下頜,“要麽把你這閨女兒,給爺做小老婆…哈哈”

世風日下,真是世風日下。

時刻回轉到現在,我舉箸,朝虹貓拋出那句,“見死不救,這可不像你的作風。”

虹貓眨一眨眼,只說,“你是叫我現在沖上去,當這麽多人的面,使個火舞旋風將那掌櫃的了結了麽?”

我頷首擺弄手裏的筷子,茶烏色的包漆,色純黑,質地甚脆。當真是一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只是在如此店中,再精美的杯盤碗碟都成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啊。”我睨他一眼。

他不置可否,抿唇輕笑,向我攤開手掌,“夾幾粒青的菜豆過來,藍兔。”

我將那盤素炒菜豆扒拉半日,挑出幾粒還算硬的,使筷子夾進他手心。

虹貓並不轉身子面朝那跑堂和父女倆,只右手三指微屈做個聚氣的樣子,“將你那塊黃魚鯗都驚掉了,這家夥是得好好收拾收拾。”他說得雲淡風輕。

話音剛落,耳朵便捕捉到幾聲微不可聞的破空之音,先前還頤指氣使的掌櫃登時哎呦慘叫兩聲,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我視線一直逐著那幾粒豆子,眼見著它們一個個落在少海、天鼎、腹結三穴上,精準到連我都無法瞧出偏差。

我心下暗道幾聲利害,轉頭一看,虹貓將手心的油漬擦了,面上沈靜如水,一副深藏功與名的德行。

“少俠好功夫!既幫了那父女,又替在下報了一箭之仇。”我忍著笑,咬唇道。

他裝模作樣端起茶飲了幾口,還是繃不住,綻出笑靨,“你知道便罷了。”

“誰…哪個給爺爺下的黑手…有膽子…出來同爺爺單挑。”

我同虹貓打趣的當兒,那掌櫃已被手底下的人扶了起來,五大三粗的漢子,兀自捂著心口,半日上不來氣,兩手在空裏亂揮,喊道,“來人!來人!”

後門的織金錦簾子一撩,竄出十幾個手裏挎刀的打(和諧)手,行雲流水般抽(和諧)刀出鞘,杵到掌櫃的跟前,氣勢洶洶似乎要見人就咬。方才還人聲鼎沸的大堂裏登時鴉雀無聲。

那些人都穿著赭石色的短衣長褲,腰裏系一根束帶,面露兇光。我越看越覺得那衣裳眼熟,不論是從紋路還是從布料,都和那晚船上的布片一模一樣。

心下泛起一層涼意,我拿筷子那頭戳了戳虹貓,眼色朝家丁那邊一偏。他立時會意,偷著細細打量了半日,朝我篤定地一點頭。

想是怕客人都被嚇跑賠了生意,掌櫃的獨自找個臺階下了,咳嗽兩聲,揮一揮手命那些人都下去。滿臉橫肉褶子,堆笑道,“各位各位,真是對不住,驚擾了,驚擾了。”

虹貓瞅準了時機,道,“掌櫃的,今兒我正好悶得很,不如請那二位來我們這桌子唱幾曲,方才你說的置辦費,我替他倆出了。”

“呦呦呦…好得很好得很,”

掌櫃的諂笑道,轉臉變了神色,朝父女倆招手道,“你們倆,趕緊過來給這二位客官唱著!怠慢了有你們好果子吃的。”

父女倆戰戰兢兢地走近,躬身施禮。那姑娘清了清嗓子,甜潤婉轉的調子便響起來。我心不在焉地聽了兩首,見他們作勢還要唱,忙擺了擺手,道。

“二位坐下說話。”

父女倆一楞,如履薄冰地看一眼虹貓。

虹貓道“她叫你們坐便坐下罷。”

我見他們還有疑慮,用手扯了那姑娘衣角,硬拉著坐了。觸手之處只感覺那布料粗糙硌手,摸一摸還恐劃破指尖皮膚,更別提她整日裏穿著,還不知身上要委實磨起多少紅疹子。

“你叫什麽,多大了?”我將她額前碎發撩一撩,握著她冰涼的手,溫言說。

小姑娘透亮的眸子顫抖著上下打量我一陣,唯唯諾諾地開口,“回客官的話,叫閏兒,十三了。”

“呵…”我打趣一句,“倒是虛長你四歲了。”

“潤兒?是‘潤物萬澤’那個潤。”我又問

“不是,”小姑娘搖了搖頭,“我娘生我的時候是閏月,就叫閏兒了。”

虹貓目光向那老伯身上滾一滾,取了茶壺,往他面前擺一個茶碗,註滿七分,“敢問老先生貴姓。”

“免…免貴,姓鄭。”那老伯不敢妄動接茶,只是低著頭。

虹貓見他面上發怯,便有意放軟了語氣,微微一笑,“那就是鄭老爹了。”

你來我去地閑話幾遭,想是見我們並無惡意,父女倆漸漸地緩過些神來。我見時候不早,又叫堂倌添了些菜。半只白雞,一碗蒸魚,細瓷盞盛出兩碗木耳百合湯來。都是江浙一帶頗為家常的菜系,父女倆吃著可口,青白僵硬的臉染上些明快的亮色。

閏兒自來熟,飯畢放下喝得幹幹凈凈的碗。好奇地挪了挪身子,朝我這邊一湊,鵝脂似的鼻子吸了吸,訝聲道,“漂亮姐姐,你身上好香啊!衣裳也好看。”

她眼裏星河流轉一般點點清光,掩飾不住的羨艷戀慕之情。我心中五味雜全,她賣藝風餐露宿,免不得遭人白眼吃苦受難,幾時好生打扮拾掇過自己。

想是吃食上饑一頓飽一頓,閏兒頭發有一多半枯黃如雜草。即便如此,那頭發卻依舊洗滌地幹凈不油手,發髻攏得利利落落。

“我姓藍,喚姐姐就行。”我將頭上一只素銀簪子拔下來,安在她綰起的雙丫髻上。

閏兒見狀驚得跳起,她忙伸手要扯下,被我生生按住。

“客官使不得,小女怎麽受得起這麽金貴的禮物!”鄭老爹道。

我將松歪了的簪子重又幫她簪起,轉臉向鄭老爹說,“不值幾個錢的東西,成色也不純,就當送她,搗騰著玩。”

“這……”鄭老爹額角滾下兩顆碩大的汗珠,濕濡濡的,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是好。

“你可喜歡這東西麽?”虹貓眸光動一動,問閏兒。

閏兒手撫在發梢,臉一紅,囁嚅說,“…喜歡…”

我接腔道,“喜歡不就對了,就怕不投人所好呢。”

說著兩指在桌面上輕輕叩出一聲,虹貓目光敏銳地游移過來,正對上我的眸子。我眉毛挑了挑,他意會不言,電光火石間沖我一笑。

“這是賞錢。”他自袖中取出兩錠雪花的細絲銀子,整整齊齊碼在一團,推至鄭老爹手前。

老爹面著白華華的銀錠楞了須臾片刻,終於回神“啊”的一聲。腳一軟跌下椅子,閏兒起身去扶,被揪著一把跪下。

“…二位客官,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攜小女給您二位磕頭了。”

我心知老爹性子樸直,不磕頭不起來,只能厚著臉皮受了,招呼他們坐下。

“大恩大德倒是不必,”虹貓抓住方才字眼,道,“有幾件事情好奇罷了。”

“小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鄭老爹神色一凜。

“方才聽您說上個月,想是已在這客棧賣唱了不少日子?”我試探問。

鄭老爹點點頭,“正是,小人同渾家和小女本是要去金陵投奔親戚,今年正月到的嘉興,誰知渾家忽然坐了病,盤纏花光了也不見起色,這半年裏只得和小女賣唱度日,權當賺藥錢和路費。”

“夫人現在何處?”

“如今在城外破廟裏安身。”

我一望閏兒,這丫頭聽了他爹一番話,眼眶登時發紅,垂淚盈盈。

虹貓嘆一口氣,道聲,“老伯受苦了。”

“哪能呢…一把年紀了…”想是從未聽人如此問過,鄭老爹攥了攥拳頭,梗直脖子,硬生生壓回去哀切。

“那二位可是一直在這客棧賣唱?”我切回正題。

閏兒手背一揉眼睛,“沒錯,漂亮姐姐,洞仙居的大主顧多,賺的也比別處豐厚些。”

“適才掌櫃如此刁難,日子必然難過了。”虹貓道。

“那人不是掌櫃,”鄭老爹補了一句,“真的掌櫃是如今武林方盟主,盟主為人寬厚,但凡在店裏,不會趕人的。”

我好奇地支棱起耳朵,接下來的每一個字都不打算放過去。

“所以…”虹貓同我交換一下神色,“這家客棧,是那個什麽盟主的。”

“正是。”

虹貓聞言眸光一緊,抽絲剝繭般深入一分,道,“後廚那些個打手也是盟主的人?”

鄭老爹覺不出話中有話,一時摸不清頭緒,照實回答,“自然了,這客棧裏所有做工的都是盟主雇的。小人還常常見那些家夥在河道裏游泳戲水哩!”他皺皺眉,嘟噥一句。

“誰知道,那麽深的水,他們身上生了鰭罷。”

我如臨大敵般倒抽一口冷氣,沈聲問,“老爹可曾聽過…”我刻意壓低嗓子,“水鬼。”

“水鬼?”鄭老爹眨眨眼,苦心冥想半日,“不曾,小人從未聽過。”

他說得真切,毫不猶疑,饒是看不出破綻。

我面上掛起一副暖意盎然,不動聲色,“沒聽過也是自然,不曉得是哪個說書先生編出來唬我們這些過路的。”

流水一般將話題搪了過去。

時辰過了晌午,大堂裏的人愈發稀少,洞仙居不是久留之地,再待下去恐惹眼。我同虹貓將父女倆送出去,離了客棧,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

天氣一過盛夏就粘熱得緊,湘西不比嘉興,即便是一腳踏出門外曬個須臾的功夫,也足以將瑩白的腕子染成淡紅。來之前做好了十足防曬的萬全打算,冰涼膏雪花露橫三豎四擺了滿包裹,衣裳還帶了長袖的幾件兒,原先在宮裏穿的露出脖頸至前胸一片肌膚的裙子楞是沒敢帶著。

走在街上才發覺都是杞人憂天。道兩邊柳絲輕盈,綠雲一般地垂下來,甚至勾住過路行人的頭發。樹影幾乎遮住大半個街道,即便是熏風黏膩,透過如此葳蕤青翠的樹影濾了一遍,也變得清甜宜人起來。

“十幾兩銀子,又送了逗逗的十全丸,再是怎麽重的病,也該見好的。”我在陰涼地裏轉了幾個圈,舒適地半瞇起眼睛,道。

他點一點頭,“估計還有剩餘夠回金陵的了。”

我停下來,打趣道,“你錢給的夠大方的,銀子全是我的,少俠,吃軟飯也有這麽從善如流的?”言畢擠一擠眼睛。

虹貓忍不住莞爾,“吃軟飯也是門手藝,能吃到你的軟飯,更是手藝了。”他胳膊一攬我肩頭,將我勾回他身邊。

我仰著頭,睥睨著剜他一眼,見他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不禁失笑,一捏他臉頰,道,“說正經事罷。”

“你怎麽看那客棧。”

我聽他上來一不問鄭老爹,二不問水鬼,開口就是客棧,便知道又同他想至一塊兒去了。

“藏汙納垢。”我簡明扼要說了四個字,“打手的衣裳,鄭老爹又說他們常在河道裏戲水。”

虹貓沈吟,少頃補了一句,“嘉興是運河樞紐之地,又臨錢塘江,這麽深的河道,一般人哪有下去的膽子。”

“除非…”

“除非這群人就是我們來時遇見的那撥人。而且,”他了然道,“水鬼這事同盟主府脫不了幹系。”

“其他的沒什麽,我倒有一點不明白,”我皺起眉,“虹貓,既然水鬼是盟主府作的亂子,別的地方一提水鬼都談虎色變,那為什麽鄭老爹卻說在嘉興不曾聽過。”

他聞言輕笑,“這簡單。如果你是盟主,你手底下有一幫在江上打家劫舍的賊人,你會不會叫他們在你眼皮子底下犯事?誠然嘉興是塊風水寶地,油水足,但兔子尚且不啃窩前草,又何況堂堂武林盟主,怎會蠢到那般地步。”

我登時猶如醍醐灌頂,不自覺地拍了拍掌。

“以前怎麽沒發覺你有這般口才。”

虹貓覷我一眼,中指一敲我前額,“少貧了……”

我正欲再還嘴,卻聽身後流竄來腳步,警覺一回頭,被撞個滿懷。

“參見宮主,參見少俠!”

眼前人梳個墜馬髻,鬢邊一朵盛放的木槿,笑不露齒。我對著這竹葉紋豆綠馬面裙的姑娘一楞,眼尖先看見她腰上的牌子。

“你是…玉蟾宮的人?”

想是因為我一下子認出,她仿佛省了許多口舌般松了一口氣,回道,“是,奴婢叫綠竹。約摸著宮主快到了,本來是要在客棧等著,誰知道宮主隱了名號,讓奴婢好找。”一面說,一面將腰際玉蟾宮的腰牌接下來交在我手裏。

我察看完腰牌,遞與她,道,“你來做什麽,我走之前不是吩咐了不用人跟來的麽。”

“給您送涼席和枕頭來的。”綠竹笑盈盈道。

我唇角無奈一牽。

見我無言,綠竹忙不疊解釋,“暖煙姐姐怕宮主在外頭水土不服,又睡不慣床鋪,犯了暑熱,特教奴婢抄了一條近路,先坐了快船趕著,給您打點呢。暖煙姐姐說,盟主府安排的食宿不一定最妥帖合您心思,叫奴婢尋一處更舒服的客棧給您住。”

我笑,“一口一個‘暖煙姐姐’‘暖煙姐姐’,瞧瞧你們一個個的,我平日裏說破了天也未肯聽我半句,那丫頭只說一句你們就狂的當了聖旨去了?”

綠竹一臉靦腆,唇邊兩個梨渦淺淺,“奴婢還按著吩咐,把小六給宮主帶過來了,在客棧呢。暖煙姐姐交待萬一宮主和少俠在嘉興城裏頭有什麽信件要傳,就能派上用場。”

虹貓忍笑,湊近我耳畔,“你這是找了個掌事宮女,還是尋了個老媽子。”

我在他鞋尖踩了一腳。

暖煙這丫頭差幾個月就該滿十五歲了,容貌嬌俏,身段窈窕,一如紫兔當年。不過紫兔向來是溫婉賢淑的性子,清清淡淡仿佛一朵素白的茉莉,暖煙卻同她大相庭徑。到底是人小鬼大,我從來猜不透那腦袋瓜子裏頭裝的是些什麽。

不過她這一回歪打正著,水鬼的事情一出,我恰有不繼續在洞仙居住下去的念頭了。

“你事情倒辦的利索,”我沖綠竹一笑,“你看的客棧在什麽地方。”

“沿這條街一直往北走,拐個彎兒就到了,叫‘有間客棧’。”綠竹道。

虹貓將衣袋裏的房門鑰匙交在綠竹手裏,“麻煩你將我和你們宮主的行李包裹從洞仙居取出來,送至客棧。我們逛幾個時辰,天黑前便回去了。”

少女幹幹脆脆應了一聲,拿著鑰匙去了。

“當年紫兔也沒那丫頭多事。”我忍俊不禁,苦著臉說。

“書裏頭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虹貓笑得意味深長。

“你還有心思開我的玩笑!書書書,你看的書都來編排我了。”我毫不客氣睨他,故意賭氣朝前頭疾走幾步。

他必然是要追上來的,因此先前這幾步必須要走的又急又快,昭顯出我是真的生氣了。但是還不能如同遇敵似的,使個輕功登時沒影了,真走遠了,他估計要尋我半日。

那就沒趣兒了。兩個人好端端的在一處,鬧著玩也是要有個度的。於是我實踐了幾回,終於摸出一套既成熟又走不遠的路子。

估計虹貓也見怪不怪,果不其然按著點追上來,一跳,胳膊自背後圈住我,我差些一個趔趄倒了。

“罷罷罷,不說就是了,”熟悉的暖息拂過耳後,“帶你去吃些東西如何,權當賠罪。”

我知他必然將我之前在醉仙居裏的一言一行都盡收眼底了,除了黃魚鯗,後來因為向那父女倆套情報,連口水都顧不得喝,想是一定餓了。

“走罷。”

虹貓到我身前,知道天熱牽手難免汗濕手心,頗不爽利,大大方方拈了我的衣袖,就那麽拉著走了。

倒真真是個“驀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難定”,對著那張一天到晚杵在跟前的俊臉,我竟不自覺的又犯起癡來。

有辱斯文,當真是有辱斯文。

江南素來是一派人煙阜盛,花柳繁華之地。不分晝夜,各色吃食時刻在街邊眼前琳瑯滿目。什麽時候出來都可一飽口福。正趕著一年裏頭瓜甜梅酸的時節,味苦蓮心小,漿甜蔗節稠。空氣裏折碎些酴醿勾人的香氣,一過鼻尖登時身子都酥了。

街角藍印花棚頂的攤子底下,支著一口黃銅的大鍋,支鍋的炭爐被熏得焦黑,那鍋興許年代久了,被湯汁漬地蓋住了原來的顏色。若不是虹貓指給我看鍋沿兩個經年累月人手端來端去被磨得發亮的豁口,我當真認不出是黃銅的。

聞著是牛肉的馥郁,鍋裏頭一眼望去是清湯寡水,細細看才發覺那湯雖澄澈,上頭卻浮了淡淡一層微不可察的油星。老板是個看著五大三粗的漢子,衣裳收拾的整潔,一撩大襟擦拭頭上的汗。若是有人要喝湯,長柄勺淺淺下去舀連著牛碎肉的一勺湯底,上頭再添一勺清湯,就可上桌了。若要吃肉,勺再伸下去一寸,筋頭巴腦的全攪起來,滿滿當當盛一白瓷碗。

因還想著吃別的東西,便只要了湯。上桌時熱氣翻湧,拿羹匙攪了攪還嫌燙。

老板憨厚一笑,“姑娘一看就是外地的,這湯不興攪的,再攪也是燙的,什麽時候涼的下來。”

“那該如何呢。”我一本正經問。

“您將碗端起來,最邊上轉著吹一口氣,一點兒一點兒喝就涼了。”

還有這等學問,我心道。拖著瓷碗端起,自邊緣輕輕吹一口氣,小小嘬了一口,湯水溫和地滑過喉嚨,確實半分燙灼的感覺也無。

湘楚之地一向嗜辣,就像莎麗最拿手的不是松鼠桂魚而是剁椒。濃油赤醬的,看著色彩明麗,招搖地如同最直爽的姑娘。江南不同,溫溫柔柔的很,就算是牛肉湯也入口綿軟,一繞九折,帶出蔥姜蒜最底的味道,一時讓人恍惚說不出話。

“如何?”虹貓支著腮,問我味道。

我又飲了一口,放下碗,“以後,玉蟾宮定然將這湯寫進菜單子裏頭去。”

他將信將疑拿羹匙自我碗裏舀了一勺,憑空裏擡到嘴邊,手穩得出奇,竟是一滴也未撒。

嘗了這一勺,我興致勃勃盯著他,等下文。

虹貓舔了舔唇角,道,“你有寫單子的功夫,不如把那老板綁回去做廚子,教教暖煙,也好叫那丫頭的手藝別禍害我們了…”

言畢朝老板那邊一擡手,“麻煩這桌再上碗湯。”

要走時,老板熱心告知,今日早晨正巧市場新宰了金華豬,做金銀蹄是最好的。於是又一路歪打正著尋到做金銀蹄最拿手的酒樓。

青花江崖瑞獸的大海碗端上來,紅潤色澤的蹄髈周邊繞一圈青綠的小油菜。豬肉酥爛軟糯如糕點一般,筷子剛剛夾進小碟裏,不待用力,骨便與肉輕而易舉地分開。出鍋時最外澆紹興陳年的老黃酒,甜膩甘醇的汁水溢出來,入口即化。

蹄髈最好吃的,不過骨頭上頭花膠一般的乳白色的東西。每每我一吃就上了癮,偏生那東西吃多了黏在口唇,不小心就粘的張不開嘴。害得虹貓一面給我遞水,一面笑了我半日。

嘉興的藕也是很好的,幹幹凈凈,勻長白皙,像出了月子的白白胖胖的嬰兒的手臂。自河道裏挖出來時帶著不少泥,就近便在清澈的水裏濯了,每一個孔隙都不曾夾雜泥沙。

走累的時候,買一盞糯米嵌糖藕,水水漓漓地吃一路,霎時什麽暑熱都拋之腦後,滿腹清甜,眼前展開一幅水墨煙雨霧氣蒙蒙的卷軸畫。

那日到底在街上逛了多久我倒是忘了,不過吃到肚裏的東西還清清楚楚記得。爆嗆螺螄、淡腌萵筍、涼拌野菱藤、雞頭米、醋魚……最後夜幕醬臨,在一家不算寬敞的酒肆裏,手執一杯新釀的梅子酒,碎瓷碰壁的時候,差點忍不住學了那些酸溜溜的文人,得意忘形地起來吟詩一首。

原本這一天是錦上添花的,如果,最後不出那檔子事兒的話。

不知是體質有異,又或者是別的什麽緣故,虹貓回了有間客棧,坐下喝了一碗茶,竟沒來由的發起熱來。

我一慌,扶他在床上躺了,兀自擰了一塊冷毛巾敷在他滾燙的前額。伸手扣他左手脈關,發覺雖是發熱之勢,脈象還算平順。松了一口氣,包裹裏取出清熱敗火的藥,涼水兌了豫備餵他喝。

他額角滾下大滴冷汗,碎發黏糊糊地貼在額頭,面色紙一般慘白。雖是發熱,卻冷得打顫。

虹貓這人向來報喜不報憂,“區區小傷,何足掛齒”這種話聽得人耳朵都起了繭子。忽然一下子病了,倒顯得比平日裏羸弱了許多。

我道他還在強撐,嘆了口氣,替他掖了掖被角,“你在我跟前逞能什麽,如今天下太平,沒有魔教緊等著你除了。”

他聞言,深鎖的眉心終於舒展,緊咬的牙關松開,身子一軟縮進我懷裏。

我內力寒涼,連指尖到掌心都是冷的,伸手覆上他的臉,輕輕摩挲,權當替他降一降臉上的溫。

“起來,喝藥罷。”我柔聲勸他

虹貓在我懷裏埋得更深,悶悶道,“不喝……”

我不由得輕笑,平日裏一派殺伐決斷的果敢,到底病了的時候還是個孩子。

“我餵你。”

“…不喝…神醫的藥太苦了…”

他褪去刀光劍影的戾氣,連輪廓都變得柔和。我心頭微微一跳。

不知怎麽,倒有些喜歡上他這幅軟綿綿、一吹就倒的樣子。

我沒辦法,只得搬出殺手鐧,一本正經說,“你不喝,到了盟主大會病的起不來,水鬼的案子就又沒有眉目了。”

這麽一說果然奏效,虹貓神色登時凜然,坐起來,伸手要端床頭櫃上的藥碗。

我先他一步,搶先到手,羹匙攪一攪,道,“還是餵你罷,我的大少俠!”

他憔悴一笑,乖乖張開嘴。

才喝進去一勺,就聽外頭有人叫門。

“是…綠竹?”虹貓蹙眉

我狐疑地起身,側耳細聽,敲門聲急中帶粗,來者不善,應是個成年男子。

“你別動…我出去看看。”他撐著要下地,兩眼一黑差點跌個跟頭。

“躺著!”

我言簡意賅,將虹貓抱起來,放至床上,又解下簾子。這才放心,走近門口,徐徐將門拉開半扇。

門口站著一身形魁梧的漢子,一臉絡腮胡。見了我開門,目光有意無意地朝我身後裏屋飄,我一挪身子,將屋內擋個嚴嚴實實。

“敢問閣下是?漏夜前來有何貴幹。”我冷冷道。

絡腮胡一笑,臉上的橫肉擠作一團,“此間可是長虹劍主與冰魄劍主的客房?”

我眸子瞇成一道細縫,“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絡腮胡一拱手,取出一封紅邊金底信函,上頭半寸大的金粉麒麟印煞是惹眼。

“我家主人是方靜安方盟主,奉盟主之令,請長虹劍主席上一聚。”

我接過信函,上頭華麗辭藻堆砌了滿紙,文質彬彬地說不知早到嘉興有失迎迓雲雲。

“你家主人只說了長虹劍主?”

“是,只有長虹劍主。”絡腮胡篤定道。

“何時動身?”我問

“半個時辰後車轎恭候劍主。”

我將門關了,聽著腳步聲走遠了才敢離開。背上沒來由地發寒。

今日過午才換的客棧,劍鞘都藏好了,也不曾露過馬腳,這盟主府是何等絕人竟能找至此處。

“怎麽了……”虹貓緩緩擡起眼皮,又無力地閉上。

“方靜安請你去赴宴。”

“赴宴?他怎麽找到這兒來的。”他一驚

我沿著床邊坐了,“我也不知道…再說”我憂心忡忡道,“你這個樣子,如何去得…我打算…”

“不行!”虹貓幹脆利索。

“盟主府的帖子拒不得,再說,萬一這遭能探出些水鬼的虛實呢。我自有武藝防身,何況,那盟主必然忌憚你的名號,料他不敢怎麽樣的。”我嘆一口氣,幽幽說。

“可……”

他一攥我的手,還欲勸我。

“方靜安從沒見過我和你,自然無法分辨。我去還回得來,你去便是兇多吉少了。虹貓,你好好養病才是正經的,我替你去。”

我對上他意味不明的眸子,沈聲道。

許是知道病勢沈沈,默了半日,他終於松口,喟然輕嘆。

“藍兔,你千萬小心……”

我點一點頭,將他的手塞回被中,問,“長虹劍呢。”

“櫃裏掛著。”

我走到櫃前,啟開櫃門,將長虹外頭的青布扯下來,登時屋裏霞光四射,連燭火的光都被壓過去。

“比你的劍重些…你使著略略吃力了。”虹貓關切道。

我抿唇,收劍入鞘,安慰他,“無妨,不過做個樣子罷了。”

帶來的衣物裏以防萬一,備了一套男裝,雪白的料子,同虹貓穿的很是相像。我將頭發盤了,束胸穿那一身白衣,鏡子裏乍一看,唇紅齒白,倒像個還未弱冠的年少公子。

“你好生歇著,記得喝藥。我左不過今夜子時便回來了。萬一有變……”我一咬下唇,雙手一攏在他耳邊,輕聲囑咐。

他無力點一點頭,眸色清亮,“你當心,席上的東西不要隨便動。”

安頓好所有,站在客棧二層的樓梯處,侯在大堂的鍺色短衣的人一見我背後的長虹,紛紛行禮。我細細看了半日,沒發現方才叫門的絡腮胡。

放下心來,我深吸一口氣,輕咳變了變嗓子,朝樓下大步流星走去。

約莫是夾竹桃花開的季節,客棧門前的兩株開得如火如荼。我從旁經過時,一股妖嬈的香氣摻雜在晚風裏若隱若現。跌落一身粉白黛綠的花瓣。

忽然就覺得有什麽東西悉悉索索地潛滋暗長。

我搖搖頭,只當是自己疑神疑鬼。

“少俠請。”為首的鍺色短衣的人殷勤地撩開車簾。

我聽見客棧大門在身後啪一聲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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