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雷天羿換上普通百姓穿的袍服，身邊沒有帶著小廝，獨自一人走在街上，為了防止被人跟蹤，他還刻意挑巷弄小路走，幾個左彎右拐後，他走進了一間酒樓</p>

這個時辰酒樓生意正好，人聲鼎沸，沒人會特別留意進門的客人，況且普通百姓也不認得他就是堂堂的定國公</p>

雷天羿跟著夥計來到角落的位子，那兒已經有人在等了</p>

對方見到雷天羿，便要起身見禮</p>

“程大人不用多禮了”他比了個手勢後坐下</p>

程淮這才重新坐回原位，接著夥計又上了酒菜</p>

“……可有消息？”待夥計退下後，雷天羿略顯急切地問</p>

“下官托了幾位友人尋找這位陳氏的下落，一直沒有消息，國公爺真的確定人在昌州府？”程淮不得不這麽問</p>

雷天羿頷首“我非常確定”</p>

見定國公說得如此肯定，程淮沈吟了下“其實下官最近為了一樁命案，必須前往昌州府訊問相關人等，也可以順便查訪此名婦人的下落，希望能帶回好消息”</p>

“程大人的這份恩情，我定會銘記在心”雷天羿感激地說，更要謝謝老天爺讓他有幸認識這位大理寺司直人人都說此人耿直不阿，不畏權勢，值得交心，他才敢把尋人的事委托給對方</p>

程淮拱了拱手“言重了不過這位陳氏和國公爺究竟是何關系，讓國公爺非要找到她不可？”</p>

“說來慚愧，其實這位陳氏是先父生前所納的妾室，但又不敢讓家母知道，只能偷偷安置在外頭，誰知最後還是被發現了，家母便派人將她藏起來，不讓先父再見到她先父直到臨終之前，心裏都還掛念著這件事，為了讓先父得以瞑目，我才想把她從家母手中救出來，讓她下半輩子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雷天羿心想這個理由應該可以說服對方，何況絕大部分都是真的，並不算說謊</p>

程淮點了點頭“原來如此”看來老國公爺娶了尊貴的長公主為妻，當上駙馬爺，其中也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辛酸</p>

“經過這麽多年，我也只查到她被家母藏在昌州府，如今年紀大概四十出頭，姿色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就像上回交給你的畫像僅憑幼年時見過一面留下的印象可能會有些出入，就有勞程大人多多費心”他把希望寄托在程淮身上“只要先確定她至今平安無事就好”</p>

“下官自當盡力”程淮既然答應幫忙，就會做到</p>

雷天羿舉起酒杯“我先幹為敬！”</p>

兩人仰頭喝光手上的酒</p>

“還有，這件事……”</p>

程淮明白他想要說什麽“下官自會守口如瓶，絕不會對任何人洩漏半個字，尤其是長公主”</p>

“我當然相信程大人會保守秘密，那就萬事拜托了”由於身邊沒有足以信任的人，雷天羿只能仰賴這位大理寺司直，並將一切托付給他</p>

兩人又喝了幾杯酒，雷天羿這才離開酒樓</p>

在月色中，他回到國公府，方踏進玉華堂，就見阿保在檐廊下等著自己</p>

“爺上哪兒去了？怎麽不事先跟小的說一聲呢？”</p>

雷天羿進了房，動手寬衣“只是出去喝酒”</p>

“下回請帶小的一起去”雖然阿保不想這麽說，但這是長公主的命令，他不得不從</p>

“我困了，你也下去歇著吧”雷天羿不置可否地回道</p>

阿保將主子月兌下的衣袍掛起，見主子已經在床上躺下，這才吹熄燭火，帶上房門，轉身離去</p>

雷天羿並沒有睡著，只是在等待，他白天已經跟楊氏暗示過今晚會過去探望兒子</p>

眼看子時就快到了，他起身，重新穿戴整齊，悄悄地離開玉華堂</p>

另一頭，冬昀則因為失眠，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她想到昭兒半夜都會因為肚子餓而哭醒，又不肯吃女乃娘的女乃，都要等到天亮，才能由自己來餵，就覺得既心疼又不舍……</p>

不過才餵了幾天的女乃，她就已經在這個孩子身上付出這麽深的感情了</p>

於是，冬昀又穿上襖裙，提了只燈籠，決定去小跨院看兒子——沒錯，昭兒是她的兒子，相信這點沒有人能夠否認</p>

她在路上遇到巡邏的護院，卻被對方試著勸退，勸她等天亮再來，不過冬昀才不甩他們</p>

“要我走可以，你們就動手把我拖回去！”</p>

護院們聽她這麽說，當然不可能真的這麽做，畢竟對方可是國公夫人，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她走了</p>

冬昀站在垂花門外敲了半天的門，負責守門的婆子才來開門</p>

“已經這麽晚了，夫人來這兒做什麽？”</p>

冬昀解釋“我擔心小世子半夜肚子餓，所以來看看”</p>

“夫人還是明早再過來吧”婆子說完，就要把門關上</p>

她旋即用手撐住門“要是餓著小世子，你擔當得起嗎？”</p>

“這是在威脅奴婢嗎？夫人的膽子何時變得這麽大了？”婆子可沒有被嚇著，反而冷笑一聲“別忘了夫人上頭還有位長公主，她才是當家作主的人，只要她說讓小世子餓肚子，不準任何人餵女乃，就連爺都不敢吭上一聲，你又算是什麽東西？可別真的以為自己是主子了”</p>

“你……”冬昀為之氣結，簡直是狗仗人勢！</p>

婆子哼了哼“夫人還是早點回去睡吧”說完便用力把門關上</p>

雖然早就知道錦娘所受到的待遇不會太好，卻沒想到比預期中的還要糟</p>

冬昀擡起右腳就要踹門出氣，卻在最後一秒硬生生把腳收回去，她可不想害自己明天無法走路“說不定有其它的門可以進去……”</p>

這麽一想，冬昀便繞著正院的粉墻走，就算是個狗洞，她也願意鉆</p>

走著走著，才拐了個彎，最先看到的是燈籠散發出來的光芒，她馬上意識到前面有人，心想該不會又是巡邏的護院，忙不疊地縮回去，吹熄手上的燈籠，不讓對方發現</p>

這時，小門開了，楊氏抱著小世子偷偷溜出來</p>

“……小世子正在哭，民婦只好跟其它人說要抱他出來走一走，不過不能待太久”</p>

冬昀心中不由得暗驚</p>

這麽晚了，楊氏在跟誰說話？</p>

“我知道了”雷天羿抱過兒子</p>

冬昀一下子就認出另一個是誰的聲音，更加驚訝，把耳朵豎得更高，想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麽</p>

她聽到昭兒發出抽氣聲，跟著又嗚咽了兩聲</p>

“原諒爹……是爹沒用，爹必須拆散你們母子，不能讓你娘一直陪在你身邊，看著你長大成人，不過爹可以跟你保證，爹定會安排好一切，將來一定還能讓你見到你娘……”只有這時，雷天羿才能對兒子說出心底話</p>

他在說什麽？</p>

這又是什麽意思？</p>

冬昀不禁傻了，腦袋也一時轉不過來</p>

“在這之前，咱們父子都要忍耐……”雷天羿的嗓音不再冰冷，而是藏著壓抑的情感“昭兒聽得懂爹的話嗎？”</p>

昭兒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p>

雷天羿見兒子響應自己，嘴角微微上揚“對，咱們要忍耐”</p>

“爺……”楊氏提醒，意思是她得回去了</p>

雷天羿將昭兒交給她“快走吧！”</p>

當小門關上，雷天羿也跟著快步離去</p>

見對方已經走遠，冬昀這才出來，看了那扇緊閉的小門一眼，又想著雷天羿方才說的話，突然覺得她這位國公爺丈夫身上充滿著謎團</p>

白天他就算見到昭兒，她也沒見他表現出溫情的一面，就連抱兒子一下都顯得勉強，活像被人拿刀子逼迫似的，可是方才他卻像個好父親，開口跟兒子道歉，還請求兒子原諒……這簡直令人匪夷所思，要不是她親耳聽見，根本不會相信</p>

莫非……剛剛的那個他才是真正的“他”？</p>

如果他不是真的想拆散他們母子，又為何堅持要休了她？還刻意把自己塑造得既冷漠又無情？</p>

不行，她完全不明白！</p>

在回瀟湘院的路上，冬昀想了又想，還設想了好幾種可能，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或許自己真的誤會他了，一直以來她只看到表面，應該去深入探究才對</p>

長公主婆母主導著這座國公府，親生兒子似乎也得聽命行事，說不定……那個男人內心並不樂意，但又無法違抗母親的話，所以才會要昭兒也忍耐，這樣似乎就說得通了</p>

而他說要休了她，搞不好……是為了她好？</p>

真是這樣嗎？</p>

冬昀不由得停下腳步，仰頭看著月亮，也許自己應該好好去了解這個男人，去挖掘他心底的秘密</p>

整個晚上，冬昀滿腦子都在想這個問題</p>

如果當面揭穿今晚發現的事，恐怕會適得其反，他不但不會承認，說不定會把自己隱藏得更深，想去了解他也就更困難了</p>

她決定用自己的眼睛好好觀察</p>

天亮之後，春蘭捧著洗臉水，桂花端著早膳，一前一後進來伺候，只見冬昀已經把襖裙穿上，頭發也梳好了</p>

“昭兒正在等我，回來之後我再用膳”她一面擦臉一面說</p>

春蘭笑了笑“是”</p>

“可以走了”要不是非得帶著婢女，冬昀早就已經沖去小跨院了</p>

“我陪夫人去就好”桂花對春蘭說</p>

春蘭相信桂花會善盡監視的責任，她也樂得輕松“那就讓桂花陪夫人去給小世子餵女乃”</p>

冬昀嘆了口氣，誰陪都一樣“好吧”</p>

當主仆倆步出瀟湘院，走在身後約莫兩步的桂花這才小聲開口“奴婢已經把那條手巾燒了，夫人能否問問奴婢的娘可有收到？”</p>

冬昀回頭看了桂花一眼，又試著和對方連結“她說已經收到了，還要你別再哭，她現在跟著菩薩修行，過得很好”</p>

別花想到自己之前對待夫人的態度，不禁有些困窘“多謝夫人”</p>

“不用謝我，我只是做我該做的”冬昀說完又往前走</p>

別花總覺得欠她一份人情，內心陷入交戰</p>

當主仆倆來到小跨院，看門的婆子只是橫了冬昀一眼，就讓她們進去要不是國公爺事先交代過，她們根本不可能進得來</p>

而冬昀則當作沒看到，越過她就往裏頭走</p>

雷天羿已經等在廂房外頭，屋裏正傳出昭兒的哭聲，冬昀不禁加快腳步，來到丈夫面前，先屈了下膝，然後擡起眼望向對方</p>

這次依舊失望，她還是無法從這個男人身上“看到”任何東西……</p>

冬昀不由得猜想，該不會是這個男人太過絕望、對未來沒有期待，不僅把心封閉起來，就連靈魂也不願意與任何人溝通，因為這意念太過強大，導致她什麽也無法“看到”？</p>

而這一切的元兇就是身為長公主的婆母</p>

如果真像自己所想的那樣，他們也算是同病相憐，一生都被母親所掌控，被親情給束縛，雙方要解開心結恐怕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或者只有死亡才能從中得到解月兌，可也難保下一世無須再去面對，直到修完這門功課為止</p>

“……一直看著我做什麽？”見妻子又盯著自己猛看，像是要看穿他似的，雷天羿不自覺武裝起來，表情更為冷凜</p>

冬昀把心思拉回“沒什麽”</p>

“沒聽見昭兒在哭嗎？還不快進去！”他冷道</p>

若是之前，冬昀一定又會因為他這種高高在上的口氣而發火，這次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好像可以聽出他對兒子的關切</p>

“我當然聽見了，這就進去”不過她還是不喜歡這種說話的方式，只是暫時不跟他計較罷了</p>

待冬昀餵完女乃，已經過了將近半個時辰，王氏立刻把睡著的小世子抱開，表示冬昀的責任已了</p>

“夫人請回吧”等長公主回府，可有她受的！</p>

冬昀不想跟她爭執，免得吵醒兒子，於是起身離去，像這種狐假虎威的小人，她還不屑跟她們一般見識</p>

外頭的雷天羿聽到房門開了，轉過身來覷她一眼，便要走開</p>

“相公不必早晚都在這兒盯著，餵完昭兒，我自然就回去”冬昀向他保證</p>

他睨她一眼，不置可否</p>

“相公冒著被婆母責備的風險，讓我來餵昭兒吃女乃，我一直很感激，也會努力配合”她以退為進，想知道他的反應</p>

雷天羿狐疑地瞅著她，之前她老是氣他急著趕人，硬是不肯讓他們母子多相處片刻，怎麽這會兒變得這麽好說話了？</p>

“你在打什麽主意？”他問</p>

冬昀故作不解“我只是單純地感謝相公給我這個機會，也會好好珍惜，絕不會給你添麻煩的”</p>

“不要以為這麽說，我就會打消休了你的念頭”雷天羿防備地道</p>

冬昀表現出一臉真誠“相公已經說過好幾次，我也相信你是認真的，不會輕易改變主意”</p>

這下子反而令雷天羿不知該如何接下去</p>

“我只希望相公再娶的對象能夠真心疼愛昭兒，而我也會遵照相公的意思，找個男人改嫁”她就是要故意刺激這個男人，看看他的反應</p>

聽到妻子親口說願意改嫁他人，雷天羿眼底迅速掠過一抹不悅，下顎跟著繃緊，表情越發冷冽</p>

這些微妙的變化都落到冬昀眼中，他應該還是在意妻子的，只是一直隱忍在心，不敢表現出來</p>

如果是這樣事情就好辦多了</p>

冬昀朝他屈了下膝，然後越過他身邊離開</p>

這回輪到雷天羿站在原地，瞪著妻子纖柔的背影，想到她躺在其它男人的懷中，不禁妒火中燒，這才明白自己是如此在意</p>

餅去他不曾對妻子有過這般強烈的感情，現在卻對她火爆的性子、沖動的舉動以及捍衛兒子的態度而心旌搖曳，就像一團熊熊的紅色火焰撲面而來，連理智都隨之焚毀殆盡</p>

他的心不該出現空隙，如此很容易讓那個女人逮到機會，但是他真的好累，好希望有個人能在身邊支持著</p>

他究竟該順從自己的心意，還是繼續將妻子排拒在外呢？</p>

雷天羿不禁陷入迷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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