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套話（兩更合並成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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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酒套話（兩更合並成一章）
暗道內。
那暗門下來是條長階，地面尤其濕滑黏膩，以至於方才他還差些踩空。
下了臺階就是一條甬道，只夠一人行走，但幸好他的身量不似謝離那般高，勉強能夠站直。
甬道內透不進光，視野極暗，封吾從懷中取出火折子，另一手摸索著粗糙的墻面，慢慢往前走。走了近百丈，甬道越來越窄，封吾幾乎只能蹲下來往前爬行，但與此同時，那腐臭味也越發得重。他擡頭往前，窺見幾分暗暗的昏光，隱約間還聽見了什麽聲音，似是獸聲，又似是人聲。
封吾擰緊眉，熄了火折子，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下繼續朝前。
那光越來越亮，聲音也愈發清楚。封吾這時才辨別出來那些是人聲，且是虛弱至極的人才能發出來的聲音，嘶啞又漂浮。
他觀察了一會兒，聽外面只有人聲並無其他動靜，便輕輕挪開擋在甬道出口的木桶，鉆身而出。
雙腳落地後，封吾看向四周。
此處像是間書房，四四方方完全封閉，一面為門，其餘三面墻壁皆是書櫃，淩亂地擺滿了各種古籍手劄。封吾走到其中一面書櫃前，卻見上面每本書的書脊處都貼著一紙條，紙條上寫著的皆是人名。
而在那些人名之中，封吾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抿緊嘴唇，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猶豫片刻後，伸手取下書。
書中所寫正如他所料，全是關於他本人的生平記錄，姓名師從、性格喜好。但幸虧所記並不詳盡，除此之外沒有更隱私的部分。而那些記錄的事情，也是宗門中人都能知曉之事。
隨後他又翻看過其他手劄。
無一例外，全是宗門中人。從臥雪閣到三全頂，五大宗門，全都在此。但記錄者似乎並不十分了解宗門中的情況，許多修士只記錄了姓名年紀，其餘都是為空。
封吾不知是該惶恐還是松一口氣，沒想到鳴天城竟然會有人如此關註五大宗門，這只怕遠超尋常信奉者應有的狂熱了。
會是公良府之人嗎？
莫非……是公良狩？
在有確切證據前不可胡亂猜測。封吾搖搖頭，將手劄放回原處。擡手時，餘光瞥見最頂下一層有本橫攤在眾手劄之上的書，那書明顯比架子上的手劄都要厚，表面還封著一張符紙，書封底部寫著“謝明燭”三字。
封吾取下那本書，正要翻開時，聽見門外傳來動靜，連忙將書塞進懷中躲到門後。那聲音響了兩陣便消失不見，他等了許久後，謹慎地走到門邊，推開一道縫隙。
但這一看，赫然大驚。
門外無人把手，只燃著幾盞蠟燭。借著昏暗的燭火封吾發現此地極為寬闊，兩側皆是牢門，門上以符咒封印，而鐵牢內——竟密密麻麻全是人！
封吾心猛地一跳。
他火速推開門朝牢門走去，在快要碰到鐵欄時，卻驟然停下腳步，眼神緊緊盯向牢門上的符咒。牢門並無鐵鎖禁錮，可這些百姓卻仍舊被關在這裏無法逃離，定然是因為這道符咒。
“……”他緊緊攥著手。
牢內之人有些聽見聲音睜開眼，一見有人，便急切地哭喊著爬到門邊。
“別碰！”封吾驚聲。
那男子一碰到牢門，火光驟然閃過，焦臭之味隨即漫開。
“我的手…我的手！！啊！！！”他痛極尖叫，重重摔回地上，捂著自己被燙爛的手，生不如死地滾來滾去。
其餘人見狀紛紛緊靠著墻壁，面色慘白，不敢出聲。
封吾於心不忍，深深地閉上眼。
“您…您是來救我們的嗎？”有人惴惴不安地問道。
“是。”
“還請各位告訴我這裏的情況，我方才好救你們出去。”
那些人面面相覷，卻不知發生了什麽，竟有人說：“我們…不出去，您別救我們了，求求您。”
封吾不敢置信，“為何！”
他以為是這些百姓不信任他，以為他是來誆騙的，誠懇道：“各位請千萬放心，我乃是臥雪閣的掌門封吾，今日來此便是為了救各位離開。絕不是信口開河，我一定會救眾位離開。”
“阿惠，他是不是又來騙我們的？”
“不行！不能信！要是信了又會和之前一樣！！”
“這肯定又是那個男人的把戲！！”
牢獄之中有此起彼伏的聲音響起，僅剎那間眾人便統一口徑誓死也不肯和封吾離開此地。
此時那位被符咒所傷的男子艱難爬起來，帶著滿手的血，被憤怒充斥的五官近乎扭曲。他走到眾人之前，歇斯底裏大罵道：“你們這群瘋子！！有人來救我們了為何不出去！”
“你們是被逼瘋了，但我還沒瘋！”
“你不能出去！！”有人撲上去勒住他的脖頸，瞪著猩紅的眼珠，“你以為你能出去嗎，他們只是把你當猴耍！！你最多離開這裏十步就會被抓回來，而且他會回來折磨我們的！”
“那個人！”神情瘋癲的男人指向封吾，“他也是他們的走狗，這些全是假的！”
“你們真是瘋了！”他試圖甩開男人的手，其餘百姓卻接二連三撲上來阻止他。他被人群所淹沒，手上焦爛的傷口被數十只腳踩來踩去，已然爛成一灘肉泥。
封吾怎麽都沒想到竟然會出現這種情況，急聲道：“眾位！我真的是臥雪閣掌門！”
但沒有人聽他的解釋。
在進這道暗門前，他做過萬種猜測，卻從未想過這下面竟然會是一間地牢，而且這些人仿佛被馴化一般，聽到“逃跑”二字就果斷拒絕。好像逃跑對他們而言不是好事，反而是折磨，痛不欲生的折磨。
封吾咬緊牙關，只好大聲喊：“我不會救各位出去的！”
牢內人聞言，皆是一頓，隨後數百雙眼睛齊齊如死屍般盯著他。
封吾努力平靜道：“各位不會受到折磨，我馬上就離開此地。只是在走之前，可否請眾位告知，將你們關在這裏的人到底是誰？”
“………”眾人彼此相看一眼，那領頭毆打男子的人開口，“你不是知道嗎，還問我們？”
“就是那位鳴天城城主，公良狩啊。”
公良府內。
在得知靈官祭當日救自己的人是公良策後，謝青嵐反倒覺得有些奇怪。因為她又想起另一件事，便是在靈官祭前幾日公良策和城主爭吵一事。
她沒有聽清對方的爭吵內容，但看得出這兩人之間恐有矛盾，又聯系上公良狩死一事，就難免讓人多想了。
讓何戚回去後，謝青嵐又問了公良意靈官祭那天他兄長的事，公良意說，那天公良策和三妹公良萬喜在一塊，具體情況需得問她才行。
於是謝青嵐又找到公良萬喜。
這位女子柔柔弱弱的，性子像易碎琉璃，但謝青嵐找到她時，卻見她站在公良萬宜的面前擡手利落地給了對方一巴掌。
那一巴掌給得又重又響，公良萬宜呆住了，謝青嵐也楞了神。
她咬字很重，每個字都力求說到清楚刻骨：“公良萬宜，你之前那些荒唐事我一概不管！”
“但你若是再敢對謝青嵐動手，你這張臉，這有兩條胳膊，這雙腳，我都會一一廢給你看！”
公良萬宜匪夷所思地瞪大眼，“我才是你妹妹！你竟然為了她打我？！”
“你要我說真心話嗎？”公良萬喜冷聲，“我從未將你當作妹妹。”
“你！！”
公良萬宜眼眶泛紅，瞥見遠處的謝青嵐，用力咬住嘴唇，捂著臉轉身逃走。
她走後，謝青嵐明顯看到公良萬喜的背影一下懈了下去。
她垂眸轉身，撞上謝青嵐的目光。
公良萬喜：“…………”
謝青嵐裝作什麽都沒瞧見，笑道：“三小姐，有空聊聊嗎？”
杏花庭裏，謝青嵐懶散地坐著，坐姿顯然不似對面的大家閨秀，反而像個吊兒郎當的流浪漢。她倒了杯茶，嘩嘩仰頭喝個幹凈，連連喝了三杯，對面的三小姐終於坐不住了，尷尬道：“剛剛…”
“剛剛？”謝青嵐揉揉耳朵，“剛剛發生什麽了嗎？”
“……”公良萬喜無奈笑了笑，“謝仙人，你別逗趣我了。”
“那是你們家裏頭的事，我就當聽不見了。”
謝青嵐從前可是個天天看老娘舅調解的人，最清楚這種家長裏短的破事一摻和進去啊，保準沒好日子過。
她跳開話茬子，“我來找三小姐呢，就是想問問靈官祭那日的事。”
公良萬喜疑惑她怎麽問起大哥的事，但秉承著對仙人的尊敬，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日公良狩命她和大哥一起去巡街查看靈官祭的狀況，兩人一直在一塊，除了中途公良策離開過一陣，也就一炷香的功夫回來了。但他回來時身上的衣衫半濕，公良萬喜還問過，可公良策並未多解釋。
直到後來城中失火，兩人也是在一起。
謝青嵐邊聽邊思忖，想來這離開的一炷香內估計就是撈她去了。先不說公良策怎麽知道她在河裏的，但只這一炷香的功夫，還要返回公良府殺人，怕是不容易吧。
“仙人，是我大哥怎麽了？”
謝青嵐回神，一笑，“無事，就是閑著無聊，想問清楚靈官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那城中現在狀況如何？”
公良萬喜搖搖頭，“狀況並不太好。”
“許多靈官像遭到焚毀，修繕也需花費極大的精力，而且兄長說先不急著修繕靈官像，安撫民心才是要事。”
“哦？”
謝青嵐挑眉，“但是靈官像被毀，百姓不會鬧起來嗎？”
她的話正戳中公良萬喜的心事。
“這幾日確實有百姓鬧事……但我相信兄長能處理好，仙人您不用太擔心。”
謝青嵐笑而不語。
靈官對鳴天城的意義重大，但公良策卻不急著修繕，說不奇怪也難吧。
和公良萬喜分開後，謝青嵐得知封吾與秦老道已在不久前回來，便去了封吾房中。幾人將彼此得到的消息互換，拼拼湊湊下，得出了個不太完整的線索。
“也就是說，是公良狩命令五百靈官將各地的百姓擄回鳴天城，並關在了靈官廟地下的地牢內？”
封吾點頭，“想來是的。”
秦老道想不明白，“可他為啥要這樣做啊？而且靈官不是神仙嗎，怎麽還聽命於公良狩一個凡人？”
“但公良狩並非尋常凡人。”封吾道，“你們應當不知曉，在三百年餘年前，公良狩曾是羈留山謝師祖門下弟子，所屬的，正是符修。”
“符修？”
看公良狩那體型，當武修才對啊。
“等等。”
謝青嵐靈光一閃。
“公良狩是符修，那害死他的那幾張符咒，是否有可能……是他自己寫的？”
封吾：“……”
秦老道：“……”
此話一出，幾人都沈默了。
不是不相信，而是若那符真是公良狩所寫，那他慘死於自己的符中，這個結局——
叫人無法不膽寒。
“現下公良狩的真正目的我們尚不清楚，暫且也無法救出那些百姓。”封吾看向謝青嵐，“謝宗友，你可否再從公良策那邊探取到消息？”
“公良狩擄掠百姓之事，公良府中必然有人知曉，公良策既是大公子，目前又掌管城中事務，說不定他知道。”
謝青嵐覺得這個法子不大可行。
公良策和自己父親再怎麽有矛盾，也不會傻到把自己的家醜抖摟出來。這事還得問一個知道內情，又不怎麽在乎公良府名聲的人……
謝青嵐捏了把眉心，有點頭疼。
“仙長，麻煩您給我準備幾缸酒，越烈越好。”
清醒的時候不肯跟她說，就不信謝離喝醉了，還不肯說。
小半個時辰後，謝青嵐抱著兩壇子封吾討來的烈酒，站在地牢門前。謝離的情況有些特殊，所以地牢門口沒人把守，畢竟如果他真想逃，沒人攔得住他，這也就是為何謝青嵐能大搖大擺地過來找他。
她放下酒壇，席地而坐於牢前。
謝離慢悠悠地掀眸看過來，目光在酒壇上走過。
“想灌醉了我套話？”
謝青嵐嘿嘿一笑，“我哪敢吶，我就是看仙長您一個人無聊，專門討酒過來給您解悶的。”
謝離哼笑。顯然不信。
她的心思沒寫在臉上，但相處這幾月，謝離已然摸清楚了她是個何樣的人。嘴中沒一句真，巧言喊著好姐姐好哥哥，心裏卻冷得像塊冰，說不準從未記進心裏頭過。對著誰都笑，卻不知哪個笑才是真心。
但謝離反倒不討厭她這個性格，偶爾還能被她哄得開開心心，雖然面上半點不顯。他起了身，坐到謝青嵐對面。
兩人隔著一道鐵欄，這境況乍一看有些滑稽。
謝青嵐給他斟滿酒，把碗遞過去，“這是杏花酒，聽說您喜歡，我專門挑的。”
謝離接過碗，修長的指尖握著碗壁，目光似有若無地望向她。
“仙長喝呀。”
“你不喝？”
謝青嵐立馬給自己倒了一碗，一飲而盡，“這不就喝了。”
謝離唇角微微彎了下，將酒喝光。
謝離酒量極好，很快兩缸酒就見底了。謝青嵐晃動酒壇，看裏面一滴水都不剩，果斷起身出去拿。她的步伐很穩，半點都不像是喝了那麽多酒的人。
謝離心還想這丫頭怎麽酒量跟她一樣，結果謝青嵐起身的瞬間，就看到她背後貼著張不醉符。
用腳想都知道秦老道給她寫的。
謝離面不改色，看謝青嵐重新抱著兩壇子酒回來，藏在袖中的指尖輕輕一動，她背後的符輕飄飄落在了地上。
謝青嵐沒發現，一屁股坐下。
“來！仙長咱繼續喝啊！”
“好。”
謝離朝她舉杯，“你也多喝點。”
這家夥怎麽忽然跟她敬酒，喝醉轉性了？
謝青嵐抖抖胳膊，反正她有不醉符，喝多少都無所謂。
她一碗接著一碗下肚，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喝為敬。但也不知是不是秦老道的不醉符過期了，她怎麽瞧著謝離還有重影，腦袋暈乎發沈，臉上也燒得發燙。
謝青嵐重重一拍自己的腦袋，搖搖晃晃地給謝離倒酒。
“謝，謝仙長，繼續喝！”
謝離：“……”
他伸出兩根手指，“這是幾？”
謝青嵐笑得有些傻，“我又沒喝醉，仙長你考我作甚。”
她兩只手抓著鐵欄，臉擠在欄間。估計是在鳴天城這幾日吃得好，人也養胖養白了不少，模樣沒之前那麽寒磣了。
謝離一直覺得她模樣生得不好看，但眼睛漂亮，眼神是他喜歡的。所以此時謝青嵐這副可笑的模樣，擠在欄桿間眼巴巴望著他，謝離也不生厭。
“仙長，您就告訴我吧。”
謝青嵐嘆息，“這知曉的人就在眼前，我們還要暈頭轉向的四處查線索，太費力氣了。您直接告訴我，不行嗎？”
“……為何非要查？”
以謝青嵐的性格，直接偷懶裝死才是應該吧。
謝青嵐心說，那還不是為了弄明白我的積分到底什麽被人給吃光了！
但用嘴說出來，就是另一番話了。
“當然是為了給仙長您洗清罪名啊。”
謝離：“你是不是當我傻？”
“這怎會？”謝青嵐毫無心理負擔，理直氣壯道，“您難道不是這世間最聰明的人嗎？”
謝離：“……”
厲害如謝青嵐，喝醉後仍舊能說出些驚天動地毫無良心的假話。其實她也知曉謝離不信，但更知曉伸手不打笑臉人，說些好聽話討消息更容易。
於是謝青嵐又道：“其實我聽封吾仙長說了，公良狩從前是謝師祖的徒弟。”
“那他要是做了壞事，不就毀了謝師祖的名聲？所以我這是在為謝師祖做事，畢竟，嗝，她可是我師父的師父。”
“您若是為了維護謝師祖的名聲才維護公良狩，那謝師祖知道了，會難過吧。”
“謝青嵐，你是不是覺得每次用謝明燭當借口，我便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縱容你？”
謝離沈下聲，盯著謝青嵐那雙濕潤瑩亮的眼睛。
謝青嵐沈默許久，笑道：“您縱容的分明不是我，而是謝師祖。”
“難道不是嗎？”
謝離不語。
“我只是覺得，既然您在乎謝師祖，那就別做些會讓她傷心的事。否則若是哪一日她活過來看到您做的這些，您又該如何跟她解釋呢？”
謝離握緊手。
謝青嵐似乎將他完全看透了。可明明她只是個籍籍無名的守屍人，根本不清楚他和謝明燭之間的一切，卻能那麽篤定地說出這些話，叫他無法反駁。
“所以仙長，所以告訴我吧。”
謝青嵐的聲音很輕，輕到他幾乎聽不見，但謝離竟鬼使神差地，只因為那雙眼睛，那個眼神，就不可思議地以一副溫順姿態點頭答應。
他覺得自己定然是喝醉喝瘋了才會這般。
可卻又無法否認，這雙眼睛，讓他瘋魔般得想起謝明燭。
所以為之做任何事，他都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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甬道內透不進光，視野極暗，封吾從懷中取出火折子，另一手摸索著粗糙的墻面，慢慢往前走。走了近百丈，甬道越來越窄，封吾幾乎只能蹲下來往前爬行，但與此同時，那腐臭味也越發得重。他擡頭往前，窺見幾分暗暗的昏光，隱約間還聽見了什麽聲音，似是獸聲，又似是人聲。
封吾擰緊眉，熄了火折子，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下繼續朝前。
那光越來越亮，聲音也愈發清楚。封吾這時才辨別出來那些是人聲，且是虛弱至極的人才能發出來的聲音，嘶啞又漂浮。
他觀察了一會兒，聽外面只有人聲並無其他動靜，便輕輕挪開擋在甬道出口的木桶，鉆身而出。
雙腳落地後，封吾看向四周。
此處像是間書房，四四方方完全封閉，一面為門，其餘三面墻壁皆是書櫃，淩亂地擺滿了各種古籍手劄。封吾走到其中一面書櫃前，卻見上面每本書的書脊處都貼著一紙條，紙條上寫著的皆是人名。
而在那些人名之中，封吾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抿緊嘴唇，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猶豫片刻後，伸手取下書。
書中所寫正如他所料，全是關於他本人的生平記錄，姓名師從、性格喜好。但幸虧所記並不詳盡，除此之外沒有更隱私的部分。而那些記錄的事情，也是宗門中人都能知曉之事。
隨後他又翻看過其他手劄。
無一例外，全是宗門中人。從臥雪閣到三全頂，五大宗門，全都在此。但記錄者似乎並不十分了解宗門中的情況，許多修士只記錄了姓名年紀，其餘都是為空。
封吾不知是該惶恐還是松一口氣，沒想到鳴天城竟然會有人如此關註五大宗門，這只怕遠超尋常信奉者應有的狂熱了。
會是公良府之人嗎？
莫非……是公良狩？
在有確切證據前不可胡亂猜測。封吾搖搖頭，將手劄放回原處。擡手時，餘光瞥見最頂下一層有本橫攤在眾手劄之上的書，那書明顯比架子上的手劄都要厚，表面還封著一張符紙，書封底部寫著“謝明燭”三字。
封吾取下那本書，正要翻開時，聽見門外傳來動靜，連忙將書塞進懷中躲到門後。那聲音響了兩陣便消失不見，他等了許久後，謹慎地走到門邊，推開一道縫隙。
但這一看，赫然大驚。
門外無人把手，只燃著幾盞蠟燭。借著昏暗的燭火封吾發現此地極為寬闊，兩側皆是牢門，門上以符咒封印，而鐵牢內——竟密密麻麻全是人！
封吾心猛地一跳。
他火速推開門朝牢門走去，在快要碰到鐵欄時，卻驟然停下腳步，眼神緊緊盯向牢門上的符咒。牢門並無鐵鎖禁錮，可這些百姓卻仍舊被關在這裏無法逃離，定然是因為這道符咒。
“……”他緊緊攥著手。
牢內之人有些聽見聲音睜開眼，一見有人，便急切地哭喊著爬到門邊。
“別碰！”封吾驚聲。
那男子一碰到牢門，火光驟然閃過，焦臭之味隨即漫開。
“我的手…我的手！！啊！！！”他痛極尖叫，重重摔回地上，捂著自己被燙爛的手，生不如死地滾來滾去。
其餘人見狀紛紛緊靠著墻壁，面色慘白，不敢出聲。
封吾於心不忍，深深地閉上眼。
“您…您是來救我們的嗎？”有人惴惴不安地問道。
“是。”
“還請各位告訴我這裏的情況，我方才好救你們出去。”
那些人面面相覷，卻不知發生了什麽，竟有人說：“我們…不出去，您別救我們了，求求您。”
封吾不敢置信，“為何！”
他以為是這些百姓不信任他，以為他是來誆騙的，誠懇道：“各位請千萬放心，我乃是臥雪閣的掌門封吾，今日來此便是為了救各位離開。絕不是信口開河，我一定會救眾位離開。”
“阿惠，他是不是又來騙我們的？”
“不行！不能信！要是信了又會和之前一樣！！”
“這肯定又是那個男人的把戲！！”
牢獄之中有此起彼伏的聲音響起，僅剎那間眾人便統一口徑誓死也不肯和封吾離開此地。
此時那位被符咒所傷的男子艱難爬起來，帶著滿手的血，被憤怒充斥的五官近乎扭曲。他走到眾人之前，歇斯底裏大罵道：“你們這群瘋子！！有人來救我們了為何不出去！”
“你們是被逼瘋了，但我還沒瘋！”
“你不能出去！！”有人撲上去勒住他的脖頸，瞪著猩紅的眼珠，“你以為你能出去嗎，他們只是把你當猴耍！！你最多離開這裏十步就會被抓回來，而且他會回來折磨我們的！”
“那個人！”神情瘋癲的男人指向封吾，“他也是他們的走狗，這些全是假的！”
“你們真是瘋了！”他試圖甩開男人的手，其餘百姓卻接二連三撲上來阻止他。他被人群所淹沒，手上焦爛的傷口被數十只腳踩來踩去，已然爛成一灘肉泥。
封吾怎麽都沒想到竟然會出現這種情況，急聲道：“眾位！我真的是臥雪閣掌門！”
但沒有人聽他的解釋。
在進這道暗門前，他做過萬種猜測，卻從未想過這下面竟然會是一間地牢，而且這些人仿佛被馴化一般，聽到“逃跑”二字就果斷拒絕。好像逃跑對他們而言不是好事，反而是折磨，痛不欲生的折磨。
封吾咬緊牙關，只好大聲喊：“我不會救各位出去的！”
牢內人聞言，皆是一頓，隨後數百雙眼睛齊齊如死屍般盯著他。
封吾努力平靜道：“各位不會受到折磨，我馬上就離開此地。只是在走之前，可否請眾位告知，將你們關在這裏的人到底是誰？”
“………”眾人彼此相看一眼，那領頭毆打男子的人開口，“你不是知道嗎，還問我們？”
“就是那位鳴天城城主，公良狩啊。”
公良府內。
在得知靈官祭當日救自己的人是公良策後，謝青嵐反倒覺得有些奇怪。因為她又想起另一件事，便是在靈官祭前幾日公良策和城主爭吵一事。
她沒有聽清對方的爭吵內容，但看得出這兩人之間恐有矛盾，又聯系上公良狩死一事，就難免讓人多想了。
讓何戚回去後，謝青嵐又問了公良意靈官祭那天他兄長的事，公良意說，那天公良策和三妹公良萬喜在一塊，具體情況需得問她才行。
於是謝青嵐又找到公良萬喜。
這位女子柔柔弱弱的，性子像易碎琉璃，但謝青嵐找到她時，卻見她站在公良萬宜的面前擡手利落地給了對方一巴掌。
那一巴掌給得又重又響，公良萬宜呆住了，謝青嵐也楞了神。
她咬字很重，每個字都力求說到清楚刻骨：“公良萬宜，你之前那些荒唐事我一概不管！”
“但你若是再敢對謝青嵐動手，你這張臉，這有兩條胳膊，這雙腳，我都會一一廢給你看！”
公良萬宜匪夷所思地瞪大眼，“我才是你妹妹！你竟然為了她打我？！”
“你要我說真心話嗎？”公良萬喜冷聲，“我從未將你當作妹妹。”
“你！！”
公良萬宜眼眶泛紅，瞥見遠處的謝青嵐，用力咬住嘴唇，捂著臉轉身逃走。
她走後，謝青嵐明顯看到公良萬喜的背影一下懈了下去。
她垂眸轉身，撞上謝青嵐的目光。
公良萬喜：“…………”
謝青嵐裝作什麽都沒瞧見，笑道：“三小姐，有空聊聊嗎？”
杏花庭裏，謝青嵐懶散地坐著，坐姿顯然不似對面的大家閨秀，反而像個吊兒郎當的流浪漢。她倒了杯茶，嘩嘩仰頭喝個幹凈，連連喝了三杯，對面的三小姐終於坐不住了，尷尬道：“剛剛…”
“剛剛？”謝青嵐揉揉耳朵，“剛剛發生什麽了嗎？”
“……”公良萬喜無奈笑了笑，“謝仙人，你別逗趣我了。”
“那是你們家裏頭的事，我就當聽不見了。”
謝青嵐從前可是個天天看老娘舅調解的人，最清楚這種家長裏短的破事一摻和進去啊，保準沒好日子過。
她跳開話茬子，“我來找三小姐呢，就是想問問靈官祭那日的事。”
公良萬喜疑惑她怎麽問起大哥的事，但秉承著對仙人的尊敬，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日公良狩命她和大哥一起去巡街查看靈官祭的狀況，兩人一直在一塊，除了中途公良策離開過一陣，也就一炷香的功夫回來了。但他回來時身上的衣衫半濕，公良萬喜還問過，可公良策並未多解釋。
直到後來城中失火，兩人也是在一起。
謝青嵐邊聽邊思忖，想來這離開的一炷香內估計就是撈她去了。先不說公良策怎麽知道她在河裏的，但只這一炷香的功夫，還要返回公良府殺人，怕是不容易吧。
“仙人，是我大哥怎麽了？”
謝青嵐回神，一笑，“無事，就是閑著無聊，想問清楚靈官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那城中現在狀況如何？”
公良萬喜搖搖頭，“狀況並不太好。”
“許多靈官像遭到焚毀，修繕也需花費極大的精力，而且兄長說先不急著修繕靈官像，安撫民心才是要事。”
“哦？”
謝青嵐挑眉，“但是靈官像被毀，百姓不會鬧起來嗎？”
她的話正戳中公良萬喜的心事。
“這幾日確實有百姓鬧事……但我相信兄長能處理好，仙人您不用太擔心。”
謝青嵐笑而不語。
靈官對鳴天城的意義重大，但公良策卻不急著修繕，說不奇怪也難吧。
和公良萬喜分開後，謝青嵐得知封吾與秦老道已在不久前回來，便去了封吾房中。幾人將彼此得到的消息互換，拼拼湊湊下，得出了個不太完整的線索。
“也就是說，是公良狩命令五百靈官將各地的百姓擄回鳴天城，並關在了靈官廟地下的地牢內？”
封吾點頭，“想來是的。”
秦老道想不明白，“可他為啥要這樣做啊？而且靈官不是神仙嗎，怎麽還聽命於公良狩一個凡人？”
“但公良狩並非尋常凡人。”封吾道，“你們應當不知曉，在三百年餘年前，公良狩曾是羈留山謝師祖門下弟子，所屬的，正是符修。”
“符修？”
看公良狩那體型，當武修才對啊。
“等等。”
謝青嵐靈光一閃。
“公良狩是符修，那害死他的那幾張符咒，是否有可能……是他自己寫的？”
封吾：“……”
秦老道：“……”
此話一出，幾人都沈默了。
不是不相信，而是若那符真是公良狩所寫，那他慘死於自己的符中，這個結局——
叫人無法不膽寒。
“現下公良狩的真正目的我們尚不清楚，暫且也無法救出那些百姓。”封吾看向謝青嵐，“謝宗友，你可否再從公良策那邊探取到消息？”
“公良狩擄掠百姓之事，公良府中必然有人知曉，公良策既是大公子，目前又掌管城中事務，說不定他知道。”
謝青嵐覺得這個法子不大可行。
公良策和自己父親再怎麽有矛盾，也不會傻到把自己的家醜抖摟出來。這事還得問一個知道內情，又不怎麽在乎公良府名聲的人……
謝青嵐捏了把眉心，有點頭疼。
“仙長，麻煩您給我準備幾缸酒，越烈越好。”
清醒的時候不肯跟她說，就不信謝離喝醉了，還不肯說。
小半個時辰後，謝青嵐抱著兩壇子封吾討來的烈酒，站在地牢門前。謝離的情況有些特殊，所以地牢門口沒人把守，畢竟如果他真想逃，沒人攔得住他，這也就是為何謝青嵐能大搖大擺地過來找他。
她放下酒壇，席地而坐於牢前。
謝離慢悠悠地掀眸看過來，目光在酒壇上走過。
“想灌醉了我套話？”
謝青嵐嘿嘿一笑，“我哪敢吶，我就是看仙長您一個人無聊，專門討酒過來給您解悶的。”
謝離哼笑。顯然不信。
她的心思沒寫在臉上，但相處這幾月，謝離已然摸清楚了她是個何樣的人。嘴中沒一句真，巧言喊著好姐姐好哥哥，心裏卻冷得像塊冰，說不準從未記進心裏頭過。對著誰都笑，卻不知哪個笑才是真心。
但謝離反倒不討厭她這個性格，偶爾還能被她哄得開開心心，雖然面上半點不顯。他起了身，坐到謝青嵐對面。
兩人隔著一道鐵欄，這境況乍一看有些滑稽。
謝青嵐給他斟滿酒，把碗遞過去，“這是杏花酒，聽說您喜歡，我專門挑的。”
謝離接過碗，修長的指尖握著碗壁，目光似有若無地望向她。
“仙長喝呀。”
“你不喝？”
謝青嵐立馬給自己倒了一碗，一飲而盡，“這不就喝了。”
謝離唇角微微彎了下，將酒喝光。
謝離酒量極好，很快兩缸酒就見底了。謝青嵐晃動酒壇，看裏面一滴水都不剩，果斷起身出去拿。她的步伐很穩，半點都不像是喝了那麽多酒的人。
謝離心還想這丫頭怎麽酒量跟她一樣，結果謝青嵐起身的瞬間，就看到她背後貼著張不醉符。
用腳想都知道秦老道給她寫的。
謝離面不改色，看謝青嵐重新抱著兩壇子酒回來，藏在袖中的指尖輕輕一動，她背後的符輕飄飄落在了地上。
謝青嵐沒發現，一屁股坐下。
“來！仙長咱繼續喝啊！”
“好。”
謝離朝她舉杯，“你也多喝點。”
這家夥怎麽忽然跟她敬酒，喝醉轉性了？
謝青嵐抖抖胳膊，反正她有不醉符，喝多少都無所謂。
她一碗接著一碗下肚，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喝為敬。但也不知是不是秦老道的不醉符過期了，她怎麽瞧著謝離還有重影，腦袋暈乎發沈，臉上也燒得發燙。
謝青嵐重重一拍自己的腦袋，搖搖晃晃地給謝離倒酒。
“謝，謝仙長，繼續喝！”
謝離：“……”
他伸出兩根手指，“這是幾？”
謝青嵐笑得有些傻，“我又沒喝醉，仙長你考我作甚。”
她兩只手抓著鐵欄，臉擠在欄間。估計是在鳴天城這幾日吃得好，人也養胖養白了不少，模樣沒之前那麽寒磣了。
謝離一直覺得她模樣生得不好看，但眼睛漂亮，眼神是他喜歡的。所以此時謝青嵐這副可笑的模樣，擠在欄桿間眼巴巴望著他，謝離也不生厭。
“仙長，您就告訴我吧。”
謝青嵐嘆息，“這知曉的人就在眼前，我們還要暈頭轉向的四處查線索，太費力氣了。您直接告訴我，不行嗎？”
“……為何非要查？”
以謝青嵐的性格，直接偷懶裝死才是應該吧。
謝青嵐心說，那還不是為了弄明白我的積分到底什麽被人給吃光了！
但用嘴說出來，就是另一番話了。
“當然是為了給仙長您洗清罪名啊。”
謝離：“你是不是當我傻？”
“這怎會？”謝青嵐毫無心理負擔，理直氣壯道，“您難道不是這世間最聰明的人嗎？”
謝離：“……”
厲害如謝青嵐，喝醉後仍舊能說出些驚天動地毫無良心的假話。其實她也知曉謝離不信，但更知曉伸手不打笑臉人，說些好聽話討消息更容易。
於是謝青嵐又道：“其實我聽封吾仙長說了，公良狩從前是謝師祖的徒弟。”
“那他要是做了壞事，不就毀了謝師祖的名聲？所以我這是在為謝師祖做事，畢竟，嗝，她可是我師父的師父。”
“您若是為了維護謝師祖的名聲才維護公良狩，那謝師祖知道了，會難過吧。”
“謝青嵐，你是不是覺得每次用謝明燭當借口，我便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縱容你？”
謝離沈下聲，盯著謝青嵐那雙濕潤瑩亮的眼睛。
謝青嵐沈默許久，笑道：“您縱容的分明不是我，而是謝師祖。”
“難道不是嗎？”
謝離不語。
“我只是覺得，既然您在乎謝師祖，那就別做些會讓她傷心的事。否則若是哪一日她活過來看到您做的這些，您又該如何跟她解釋呢？”
謝離握緊手。
謝青嵐似乎將他完全看透了。可明明她只是個籍籍無名的守屍人，根本不清楚他和謝明燭之間的一切，卻能那麽篤定地說出這些話，叫他無法反駁。
“所以仙長，所以告訴我吧。”
謝青嵐的聲音很輕，輕到他幾乎聽不見，但謝離竟鬼使神差地，只因為那雙眼睛，那個眼神，就不可思議地以一副溫順姿態點頭答應。
他覺得自己定然是喝醉喝瘋了才會這般。
可卻又無法否認，這雙眼睛，讓他瘋魔般得想起謝明燭。
所以為之做任何事，他都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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