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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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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林平之錯開眼不再看她,道:“我不會食言的。”

曾九得了這一句,也不說好是不好,只把手中紈扇往臂彎裏輕巧一縮,斜挑的帳簾倏地垂落下來,將她與眾人重新隔開兩處。

營地中靜了靜,方如無事發生般,又響起了一些聽不清晰的私語聲。

林氏夫婦被林平之攙到一處篝火旁坐下,原本此處的魔教弟子體恤他一家初初團聚,三五結群自發讓開來,單把此處留給林家三人私下敘話。林震南不曉得他等身份,還頗感激地拱手致謝,又急忙詢問林平之:“眼下是怎麽個景況?你快同爹說一說。”

林平之替父母取來吃食,遲疑片刻道:“我在鏢局分號門口遇著了曾姑娘,餘滄海敵她不過,這才答應放歸你們,往後不再找福威鏢局的麻煩。”

林震南大驚莫名:“你……你說甚麽?”他實難想象鼎鼎大名的青城掌教竟敵不過一個妙齡女郎,原只當曾九至多是恩人的女兒抑或徒弟,訥訥半晌續道,“這……這……那位曾姑娘卻是我林家的救命恩人了……你可知她師出何門?屆時該備足謝儀,鄭重登門造訪才是。”

林平之撿了樹杈默默撥了撥篝火,在細微劈啪聲中道:“我也不知。她單說,自己有個名號叫做孔雀明王,平時……平時還喜歡讓她身邊的仆人稱她姥姥。”又擡頭看向林震南,雙目中火光明滅,低聲問,“爹爹,咱家的辟邪劍譜究竟在何處?江湖上人人都稱我林家辟邪劍法厲害,可為何我們卻誰也打不過?”

林震南聽兒子提起這傷心事,也是久久不語,末了淒楚嘆道:“我林家劍法自然是厲害的,遠圖公藉此闖下恁大威名,這才有了咱們福威鏢局的營生。可惜我天資駑鈍,未能將這劍法練到高深……唉,從前以為咱們同青城派比,也差不太多,如今方知是坐井觀天,貽笑大方。人家名門大派只需小手指一撣,便能叫咱們家灰飛煙滅了!”

林平之也不知為父親哪句話所傷,只覺仿佛有刀鋸在腦中亂割,可卻不知該如何反駁,又有甚麽可反駁的。半晌,他道:“爹爹,兒子為了懇求曾姑娘搭救,曾許諾與她看咱家的劍譜,此事來不及同您二老商量,也是情非得已。如今既承了她的情,君子一諾千金,還須父親將劍譜取來,給她看上一看。”

林震南道:“咱家不曾有過什麽劍譜,便連我的劍法也是你祖父口頭傳授,一招一式教我得知的。不若你將辟邪劍法從頭至尾與她演練一遍,拆開講細如何?我親自去也好。”

林平之心裏一跳,正覺得不好,卻覺手上被父親重重一握,登即恍然回神。不錯,周遭目下都是魔教的人,都不清楚底細,更不知敵我,如此大事焉能這般當面交代?他自覺亂了心神,暗暗責怪自己天真魯莽,忙振作道:“既然如此,只好同曾姑娘好言分說了……只她早從青城派的人口中得知了辟邪劍法招式,恐怕她不能滿意。”

當下兩人借身形遮蔽,背對旁人用樹枝劃字對答,林震南問著問著,背後便出了一層冷汗——他如今才得知,周圍竟全是魔教中人,且那位曾姑娘正要到衡山去,欲孤身一人同整個五岳劍派比鬥!

此事縱算匪夷所思,到底同他林家也沒甚關系,可是……知子莫若父,他旁觀林平之神態舉止,直覺兒子似乎與那位曾姑娘牽連不淺,心中不由頗感憂慮。他未著急同兒子分說此節,只先按下不表,而林平之與父母商量妥當,便趁眾人尚未歇息,到帳中去見曾九。

待得了答允進賬,他也低頭不去看曾九容顏,只說要再同她借些金瘡藥來給父母包紮,但人卻走近桌前,用指頭蘸了半盞殘茶,在桌面上寫字道:“家傳劍譜藏於老宅,林家祖上明令不許後人觀看,我爹爹亦不知曉劍譜內容,無法口述與你。”

茶水發澀不便書寫,帳中桌幾又小巧,林平之寫得幾字半句,便使袖口擦凈字跡再寫,神態一時頗有幾分專註。他因突逢大變清減許多,連帶骨骼也愈發分明,手指瞧起來修長秀美,白凈如玉,很是好看。

曾九瞧了兩眼字跡,便轉移興味去瞧他寫字的模樣。林平之察覺她目光,渾身不論哪處都極不自在起來,待寫完最後一字,忙使袖子胡亂抹掉桌上愈發潦草散亂的字跡,拿眼神詢問她是否清楚了。

曾九眨了眨眼,也蘸點兒茶水,一筆一劃寫道:“我不識字。”

林平之先皺了下眉頭,旋即耳頰漸紅,像是惱了卻又不是,憋了半晌方輕輕道:“你……你不要消遣我了。總之事便如此,不論何時你若願意來福州游玩,林家上下俱都恭候大駕。”

曾九“哦”了一聲,仍嫣然盯著他看。

林平之給她看得心裏怦怦直跳,卻又暗自懊惱:“你怎麽如此進退失據?一個大男人,還怕人看嗎?”便張口道,“我先出去了。”

曾九軟洋洋道:“你幹嘛去?同我一起不好麽?”

林平之被她一句話生生止住腳步,只好說:“我在這傻楞楞站著幹甚麽?你若有話吩咐,那我自當遵命。”

曾九便又瞧著他,輕輕吩咐道:“那麽我就要你在這傻楞楞站著。”

林平之不知如何作答,硬生生又站了片刻,只覺帳中悶熱難熬,終於忍不住問:“你……你一直看我做甚麽?”

曾九道:“我看著你,你不喜歡麽?”

林平之與她對視,照見她兩眸似水,忽感狼狽莫名,不由又別開眼去。

他心中本待生出一絲溫馨情熱,卻又忽想起辟邪劍法之事:“那日遇見曾姑娘,我怎便答應以家傳之秘換她援手?按我脾性,若是正直仁俠的高人,自會為江湖道義相助林家,若他挾恩求報,那我寧可不受他的恩情。無人助我,我便自己拼了命去救爹爹媽媽,大不了一家人死在一處,也不失骨氣,不墮我林家正風。可……可我怎麽便答應了?”

想著想著,只覺沈重難受,掙紮非常,“我……她不是良善之人,如今更與魔教中人為伍,我為何卻是非不分、善惡不論,不管她稍說句什麽話,我總不忍違背?此時她這般同我說話,也並非發自真心,並非我林平之有甚麽特殊,換別個美男子在她眼前,她也同樣一般對待。我在這裏胡思亂想,真是可笑可恨。”

曾九見他臉色漸白,氣氛不覆旖旎,不由掃興地嘆了口氣。

林平之只是低頭不語。

曾九等了片刻,道:“藥膏找申不俊去拿。明天你就走吧,我也要走了,到時你來衡山找我履行約定。”她又自然流露出一副冷酷態度了,仿佛適才甜蜜嬌柔皆是泡影,“我不會在衡山呆太久,如果等不到你,我可會很不高興的。你不會想讓我不高興的,對不對?”

林平之徹夜輾轉未眠。

次日天一亮,曾九一如她所說般離開了。

她走時若無其事,不再理會他,甚至沒有再看過他一眼。

林平之也一眼不去看離開營地的旗幡車馬,只低垂著頭拾掇申不俊留下給他三人的一件包袱,待將裏頭的瓶瓶罐罐火折碎銀都一件件仔細摩挲過了,也再聽不著眾人離去的一絲聲響,他才終於緩緩擡起頭,面無表情地向空無一人的官道上投去一瞥。

此地距福州並不算遠,三人就此加緊歸鄉。林夫人心疼兒子,有心晚上尋客店住宿,林平之卻總不答應,執意盡快趕回家去。他一路上不覆當初做少鏢頭那般神采飛揚,儼然一副沈默寡言模樣,眉間常見郁郁不樂的沈峻之氣,仿佛短短幾日之間長大了好幾歲。三人行走在外,林平之時不時竟能提醒父母小心謹慎處事,江湖經驗雖仍嫌生嫩,但已足夠讓父母既感欣慰又覺辛酸。

待回到福威鏢局,林震南白日忙於重整鏢局旗鼓不談,一日夜裏終歸將林平之叫來書房,忍不住勸道:“孩子,打從分別後再見你,你總是怔怔發呆,心事重重的……是不是……你是不是因求那姓曾的姑娘搭救,在她那裏受了許多委屈?唉,咱們鏢局在福州地面上本有幾分薄面,你又是個好孩子,認得你的人自然多順從你,捧慣你。可她小小年紀,武功這樣精深,想來自小更是萬千寵愛於一身,怠慢了你也是尋常,你莫要太放在心上。”

林平之張了張口:“我沒有受甚麽委屈。也不關她的事。”

林震南斟酌道:“我觀你一路言行舉止,知道你也長大了。有些話,爹爹便同你直說了。咱們福威鏢局,不過江湖上討口飯吃,與名門大派相比而今看來猶如微末螻蟻,今番能從這飛來橫禍中全身而退已是大大的僥幸。曾姑娘畢竟正邪難辨,又同魔教有了牽扯,她自是高來高去,萬事不怕,可若與她挨著太近,隨便一點風波便不是林家吃受得住的。”

父親懇談之言,本即切中林平之所想。可不知怎麽,他心裏知道曾九邪氣,聽他人說來卻總覺刺耳難聽,不由打斷道:“爹爹,青城派的人同魔教倒是勢不兩立,咱們從來沒得罪了他,甚至年年往青松觀中送禮,可那又如何了呢!曾……她雖有些乖戾,可到底是我林家的恩人,為了自己得失而疏遠恩人,難道不是忘恩負義麽?……這同爹爹教我的卻不一樣。”說到這裏,忽又後悔,他本是個極孝順的少年,心裏很是責怪自己不該如此頂撞父親,“爹爹,我……”

林震南沒去計較這個,他沈默片刻,道:“她對咱們家有恩,來日自當報答,這是咱們行走江湖須守的道義。可是……可是你對曾姑娘……”

林平之若有所覺,忽有些不敢再看父親,但一時間又不能動彈般楞楞與他相視——

燭火靜燒間,只聽林震南問:“平兒,你喜歡她……心裏當了真,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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