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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了天下第一鑄劍大師的名頭,曾九對此處再無留戀,便使一小角銀子在西嶺下的村莊裏買了一頭驢子,沿山路往最近的城池去。

進城之後,她隨便找了一家鐵匠鋪子,張口就笑瞇瞇問:“我想打個小巧的鐵玩意,不知道這生意你接不接?”

鐵匠鋪子裏,一個赤膊麻臉的匠人瞧著她面容,幾乎將手裏淬火的刀忘到了腦後,呆了半晌後才吃吃道:“你想打什麽東西?”

曾九瞧見旁邊擺了一只水碗,便笑道:“我能用用這水麽?”

那匠人忍不住滿臉漲紅,道:“你盡管用!”

曾九微微一笑道:“謝謝你。”說著伸出一根細白手指沾了一滴水,在粗糙桌案上畫了一個簡單的圖樣兒,“我畫得不怎麽好,不知道你看不看得明白?”

那鐵匠還未說話,一個文質彬彬的聲音反而插嘴道:“咦,這不是星錐麽?”

曾九用眼尾梢瞥了一眼,只見一個身著杏黃錦袍的年青男子正湊上前來,便懶洋洋問:“你是誰呀?”

那男子得她一個眼風,一句問話,非但不覺身受怠慢,反倒神思一蕩,當下振衣拱手道,“在下姓尹,草字興賢,敢問姑娘可是需要一些算術器具?”

曾九打量了他一眼,見他衣著不凡,腰間配劍,似有功夫在身,便問:“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尹興賢也不著惱,斯文笑道:“是與不是,全憑姑娘做主。只是若姑娘用得著,尹某家中這些閑置的器物倒有不少,相逢有緣,不如贈與姑娘做見面禮。姑娘這般的人才,該配金銀玉骨的器物,在這煙熏火燎的地方未免太嫌委屈了。”

他這番奉承話若早說個幾十年,曾九保準一個高興,便與他說笑兩句。可惜上一世她豢養了一整座叁星谷的藥人,各種不要臉的諂媚之詞聽出了萬般花樣,眼下反倒有些膩歪了。

故而曾九臉色忽而一冷:“誰說我要算術用的東西了?”又轉向那匠人道:“這個東西我要做得極小巧,大約也就如一粒蠶豆那麽大,不知道你能不能做?”

那匠人先望了她一眼,旋即又望了尹興賢一眼,瞧見後者冷冰冰的神色,最終還是囁喏道:“不大好做。”

尹興賢這才笑道:“若是精細東西,姑娘可別為難他們。若我沒有猜錯,姑娘是要用這星錐做暗器使?”

曾九臉上笑意本淡淡收了,此時聽他又來插嘴,便正正經經側過頭凝視了他一眼。

一眼看罷,她倏而嫣然道:“不錯。”

尹興賢心花怒放,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敝府尹家莊世代經營於此,在徽北一帶倒也略有幾分薄名。你若說別個,在下不敢誇下海口,若說暗器,你問到在下才算問對了人。”

曾九早瞧出他是個花架子,只沒想到連腰間寶劍也是裝相用的——他家傳的功夫竟然是暗器——但見他言語殷勤,又有意壞自己的事,便也笑著問:“你說這個給我聽,難道是願意幫我制這暗器?”

尹興賢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只是這東西精巧,制起來費些功夫,若是做暗器使用,總得有個數百之數,絕非一時半刻便能告成。不知姑娘下榻何處,若信得過在下,不如隨在下往寒舍小住?”

曾九正要開口,街上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蹄聲密如驚雷雨點,單聽便聽得出是一匹好馬。

她循聲向外一望,鐵匠鋪子外稍嫌臟舊的街面上,忽而駛出來一輛奢華而芬芳的馬車。

那車穩穩地停在了鋪子門口,車把式身著青衣短打,跳下來垂著手立在一旁。

曾九問道:“什麽人來了?”

尹興賢微微一笑道:“車上沒有人。”

他話音未落,那車把式便老老實實叫道:“少爺!”

曾九明白了:“他是來接你的?”

尹興賢卻道:“在下騎馬,這車是專程來接姑娘芳駕的。”

曾九不問他車為什麽來得這麽快,只問:“你怎麽知道我一定會跟你走?”

尹興賢柔聲道:“我瞧姑娘你這一身裝扮,便知道那頭驢絕不會合你的意。而一個人如果誠心招待朋友,絕不會讓她不合心意的上門做客的。”

他說的話沒錯。

那頭毛驢確實不算個好坐騎。

曾九瞧了瞧鐵匠的神色,又瞧了瞧街口的情勢,忍不住笑了起來:“那好吧。”

馬車上鋪著柔軟如雲的錦緞,擺著江南有名的幾樣糕點,甚至用冰盆鎮著一瓶西域來的葡萄酒。曾九落座後,尹興賢本想就勢坐在她身畔,但曾九斜睨了他一眼。

她生了一雙桃花眼,向來最是含情帶媚,但尹興賢此時受她目光冷冷一撩,竟微微生出些怯意來,他正遲疑,卻見曾九又微微彎起嘴角道:“你也坐呀。”

尹興賢再要坐到她身畔,不知怎麽便覺得有些唐突,有些不自然地道:“好。”幹脆坐到了她的對面。

曾九問:“做我的星錐,大約要多久功夫?”

尹興賢雖有以勢相脅的意思,但到底不過是為了親近討好她,便道:“府上有熟手,只要制好了模子,做這個十分輕快。不過要弄得漂亮些,表面兒鏨上金銀,那就要再多耽擱些時候。”

曾九笑道:“我喜歡銀閃閃的。”

尹興賢亦笑道:“就依姑娘的意思。只是鏨了銀的暗器,若要淬毒可就不好看了。”

曾九心中一動,笑道:“我初涉江湖,許多事情都不大懂。尹公子,依你說,天下最毒的暗器是什麽暗器?”

這話算是問對了人。

尹家這位公子爺家傳功夫練得稀松,平生只愛酒色兩樣,但江湖上的風聞軼事他倒也還門清。當下便侃侃而談道:“姑娘這問話可著實不容易應對。凡使暗器者,多半都喜歡在暗器上淬毒,若以此論毒中之最,當屬蜀中唐門的「天星飛花」。但唐門子弟向來不在江湖上走動,當年名震天下的天星飛花究竟是何等樣的毒,大家也不甚了了。但若說暗器中哪一樣最為歹毒,那當屬七巧童子所造的七副「七星透骨針」。據說這暗器只須縛在腕上,稍一擡手便會發出七根銀針,從沒有人能夠躲得過去。不過七巧童子故去多年,這七副暗器也已不知落入誰的手中,真正見過的人只怕一個也沒有。”

曾九聽著聽著,若有所思道:“那麽你說,天下最厲害的暗器又是什麽暗器?”

尹興賢這才訝然一笑,心中確信她的確初出茅廬,不識人情世故,但卻也不說破,而是柔聲道:“當今天下最厲害的暗器,叫做孔雀翎。”

曾九好奇道:“哦?這暗器怎麽個厲害法?它不淬毒的麽?”

尹興賢嘆了口氣道:“沒有人知道它究竟有沒有毒!因為見過它的人,都會為它發出那一瞬的輝煌絢麗所攝,死在目眩神迷之中。孔雀山莊之所以屹立數百年不倒,就因為天下除了孔雀山莊主人之外,從沒有人能活著見到孔雀翎!”

曾九又問:“那麽當今天下第一暗器高手又是誰?”

尹興賢打了個哈哈道:“天下暗器高手何其多,卻都沒有認真較量過,實在沒有一個公認的說法。若在江南一帶,‘八臂神猿’侯南輝侯前輩,可稱為天下最厲害的暗器高手之一,咱們心中都十分佩服的。”

曾九聽著聽著,腦海中倏而閃過一道電光,她若有所思的怔了片刻,倏而問:“若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拿著孔雀翎,與侯大俠生死相搏,他們之間到底誰輸誰贏?”

尹興賢沈默了片刻,輕聲道:“這——”

曾九又自問般道:“若孔雀翎贏了,江湖上只會說,孔雀翎果然是天下第一暗器,但絕不會說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是天下第一暗器高手。”

小樓所說的天下第一暗器,究竟意指什麽?

她的對手究竟是使暗器的人,還是暗器本身?

曾九不動聲色的回過神來,笑道:“尹公子家學淵源,想必——”

她話音未落,馬車忽然急急一停。

尹興賢面露不悅之色,問道:“什麽事?”

駕車的青衣夥計規規矩矩道:“少爺,門前有個瞎子。”

尹興賢沒有發脾氣。

這個夥計從小便長在莊中,向來聰明又老實,他應當知道怎麽當好少爺的奴才——遇到攔路的瞎子,一鞭子抽開也就是了。

所以他向曾九安撫的笑了笑,推開車門探出身來,去看看門口究竟是個什麽樣的瞎子。

而曾九也好奇地輕輕挑開車簾,向外面一瞧。

尹家一對石雕坐獅前的青階上,正立著一道瘦削的灰影。

單瞧打扮,他確實是個很普通的瞎子,一根探路竹竿,一身灰撲撲的衣裳,一頭臟汙亂發。若非說有什麽稀奇之處,那就是他臉上纏了一道看不出本色的染血布條,蒙住了本該露出來的雙眼——他剛瞎仿佛沒有多久。

這樣一個瞎子,本不可能讓尹公子的馬車為他止步的。

青衣夥計不肯再往前走的原因,是因為這個普普通通的瞎子手中正提著一柄劍。

曾九剛掀開車簾那一瞬,正瞧見瞎子提著劍向前輕輕刺了兩下,不多不少,正刺在上前持刀攆人的仆役的眼皮上。

而那名仆役將刀一扔,同先頭五個一樣下場的難兄難弟一齊慘叫起來。

瞎子便又輕輕將劍尖垂下,放低在身側。

日光下,曾九望著他手中那柄極普通的劍,卻見劍尖上只有一點近似於無的血光,仿佛他若要刺破人的眼皮,就絕不肯多花一份力氣,去刺得更深一些。

尹興賢愕然瞧見這等場面,不由怒喝道:“什麽人上門尋釁?”

門口一個仆役瞧見尹興賢,忙哭喪臉道:“少爺,這瞎子說要找老爺比武,問他名姓,卻又不說,咱們以為他是來搗亂的,自然不肯通報,結果一言不合他便將許多人眼睛刺瞎了!”

那瞎子向尹興賢微微側耳,淡淡道:“你是尹高雄的兒子?”

他一開口,曾九這才發覺他竟是個年青人。

而尹興賢瞧見他的劍法,心中不能說不忌憚,知曉自己不是對手,便按捺道:“閣下尊姓大名?若要比武,須先下帖子約戰,講明時間地方,豈有尋上門來,刺瞎敝莊下人雙目的道理?”

那瞎子古怪一笑,道:“賤命免入尊耳,去叫你爹出來。我在此等五百個呼吸,如果他不來,那麽就是他認輸了。”

尹興賢如臨大敵,卻又敢怒不敢言,當下道:“敢請入府一敘?”

瞎子卻冷冷道:“我就在此處等。”

尹興賢瞧了瞧門口的車,但此時也顧不上曾九了,便道:“好!”

說罷,竟將曾九留在車中,孤身一人先進莊去了。

天星飛花什麽的隨口起的,估計不會寫到唐門的事吧……早先沒這個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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