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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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果山
林黛玉飄啊飄，飄到了黃泉的入口。兩個鬼差守在結界之前，問她是什麽人，怎麽沒有鬼差接引。
“我是自己來的。”林黛玉道，“我本是花汐宮神瑛侍者座下絳珠仙子，如今歷劫歸來，魂歸地府。”
其中一個鬼差道：“不可能！仙子歷劫之後，魂魄自然歸往天庭，哪裏還需要再入地府？”
另一個鬼差道：“你沒有鬼差接引，怎會找到黃泉入口？”
兩個鬼差神情戒備，視她若大敵。
天上不會掉餡餅，所以沒有鬼會心甘情願來到黃泉，至少這幾千年都沒有出現過這種稀罕事，不然還要鬼差幹嘛？大家忙得腳不沾地，不就為了這些冥頑不靈的魂魄嗎？
一個言稱自己是仙子，卻不知仙子魂魄被提出後要歸往天庭，還無人引領自己來了黃泉。
“你是魔族奸細！”一個鬼差指著她恍然大悟。
“……”林黛玉道，“什麽是魔族？”
“你還裝傻！”剛才說話的鬼差朝另一個鬼差打了打手勢，壓低聲音，“我先將她拖著，你快去請判官！”
另一個鬼差忙不疊就跑了。
林黛玉就站在結界門口，一會站起來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繞著摸摸大門口的鎮邪獸，一會兒踢兩腳腳下的沙粒石子。鬼差看著她旁若無人地在這玩耍，忍不住開口：
“餵，看你是個弱女子，判官可不是好惹的，無論你受何人指使，速速離開，免得命喪黃泉。”
“多謝。可我並不是你所謂魔族奸細。我不來地府，天庭可不會放過我。”
一聽這話，鬼差登時來勁了，在這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地把守黃泉之門，可沒什麽機會聽人嚼這些碎嘴。
“你跟天庭有仇啊？”
“有一點點吧。”
“什麽仇？”
“殺父之仇。”
“……”鬼差瞪大雙眼。
“開個玩笑。”
林黛玉在門前踱著，毫不見外地一屁股坐在了鎮邪獸身上：“我天生天長，無父無母。”
“等等……”鬼差指著她磕磕巴巴，“我好像想起來了，從前有個仙草化作的女仙曾經在地府做工，也叫什麽豬，你，不會就是那個什麽豬吧？”
林黛玉好不憂傷地撫了一把頭發：“如無意外，說的應該就是我了。我叫絳珠。”
聞言，鬼差非但沒有放下警惕，反而迅疾地往後大退一步，臉色仿佛凡夫俗子見到閻羅鬼剎。
“我去，有生之年我竟然也能見到黑名單上的大人物。”
“……什麽黑名單？”
“你不知道？你已經上了地府黑名單，任何鬼差看見你，都要將你驅逐出地府方圓十裏之外。”
“什麽？”
“退退退退退——”
鬼差順手抄起地府大門前除塵用的掃帚，驅著林黛玉從鎮邪獸身上下來。一陣兒的功夫，人已經被趕出了地府入口的迷障。
她擡頭望天，蒼穹高闊，浮雲繾綣，人間和冥界的交接之上，是神仙靈獸們棲居的天河。
一點動靜沒有。
林黛玉在原地站了片刻，轉身走了。
玉帝在上，可不是我故意逃脫刑罰的。
身為一個鬼，林黛玉雖然沒有像崇禎那樣一出世就神通廣大，至少也保留一個鬼的特性。非常的輕，輕到風一吹，洋洋灑灑跌跌撞撞就能在紅塵裏翻個十萬八千裏的跟鬥。
她沒有控制自己的身體，任由風吹來吹去，今兒吹東風，她就順勢飄到東邊去玩，明兒個吹西風，她就張開雙臂往西而去。
她這一世沒出過什麽遠門，一天天就在家中念書寫字，就記得曾經讀過一本林如海不知從哪兒淘來的游記，寫的人叫徐霞客，不知是真名還是化名，但只一聽這名字，就覺得腦子裏全是沽酒一壺、瘦馬一匹仗劍天涯的快意情志。
此人生於萬歷年間，本是富家子弟，飽讀詩書，卻不願考取功名，自言“丈夫當朝碧海而暮蒼梧”，從弱冠年紀游歷到知命之年，坎坎坷坷寫下了這麽本記錄他游歷天下所見人文風土的書。
世間也沒有多少人像他一樣，一意孤行地暢快一生。她很羨慕。
或者說，林黛玉很羨慕。
今朝有酒今朝醉。
這是她做鬼了才有的自由。
她坐在田頭埂上，看西瓜地裏的小孩跑來跑去，熱得滿頭大汗，席地坐下，像小狗兒一樣直吐舌頭。
林黛玉飄了過去。
“好涼快啊。”離她最近的小孩只覺一陣陰風測測，吹得他心脾都怡。
地上一共三個小孩，林黛玉穿來穿去，直到所有人都冷起了雞皮疙瘩，擡頭看日頭正烈，終於覺得不太對勁。
“不、 不會鬧鬼了嗎？”
林黛玉說：“還挺聰明。”
可是沒有人聽見她說話。
所有小孩一瞬間僵在原地，接著宛如狂風席卷，從地上刷刷起身跑遠了。
越是莊稼地頭，人煙稀少的地方，就越容易傳神神鬼鬼之說。只要有一個人說仿若、似乎、好像看見，過不多久，就能言之鑿鑿的造十個八個有模有樣的鬼出來。
第二天，就有一個隔壁村的道士來田頭做法了。
林黛玉趕緊溜了。
她漫無目的地往西而去，看見了一座很高很大的山，浮雲遮住了山尖，山旁有一個小池，池子很淺，裏頭落滿了各種各樣的葉兒，綠的、紅的、枯的、嫩的，她忽然間覺得很熟悉。
有點像五指山。
這世上的山沒有一座一樣，但這世間的山又似乎座座都一樣。都是山巖、樹木、偶爾出沒的野獸，人只有隔得遠了，才能看出山的不同，走得越近，越覺得這山沒有什麽不同。
只緣身在此山中嘛。
她又飄過了許多山。
她坐在一塊巖石之上，頭頂陽光正盛，通常情況下，她都會躲到陰涼的地方，免得這鬼身一點點就這樣沒有理由的耗沒。頭頂的這棵樹大概也有三五百個年頭，坐在樹幹，擡頭就是遮天蔽日的繁茂枝葉，連一點稀疏的光斑都休想從層疊的葉片之中瀉下。
她閉上眼，正準備小憩一下，頭頂就在這時候傳來了個聲音。
“何方妖孽，竟敢在我花果山鬧事！”
睜開眼，一只猴子尾巴卷在古樹的一截枝幹之上，倒掉著正對著她，兩個大眼睛撲閃撲閃，尖牙上下正森厲地磨著。
即便是動物，也不該能看見鬼。
“你是猴妖？”
這正對著的倒著的毛茸猴子臉屬實有些駭人，林黛玉站起身往後退了一步。猴子見她退後，一個翻身就靈活地從樹上將身子收起，跳到了她的面前。
“什麽猴妖，我乃花果山水簾洞美猴王齊天大聖孫悟空——”
見著林黛玉漸漸瞪大的雙眼，它頗為滿意地咧開大嘴巴子得意一笑，將後面的話補全。
“麾下大將猴小空！”
據猴小空所說，他是孫悟空離開花果山之前欽點的花果山驃騎大將軍，專門看管山門，守護一方平安。
除了他之外，還有文武諸臣共三百餘猴，分刑部，禮部，工部和戶部，戶部侍郎專管花果山果樹收成，禮部侍郎專管花果山幼兒園，工部侍郎管花果山災後重建——據說這地兒經常有天河之水從天直灌，一不小心就水漫金山，刑部侍郎是個年紀挺大的老猴子，負責管教不聽話的小猴。
除刑部侍郎之外，花果山文臣武臣都是每三月一輪換，上個月還在工部，下個月可能就被分去了禮部，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務求讓花果山每一個猴都有官能當。
“這兒就是水簾洞了。”
猴小空一路領著林黛玉穿過翠屏峭崖，蔥郁的樹林，花果山趴在溪水邊、果樹上、奇石上的各自正玩樂的群猴，跳過瀑布泉，行過一座鐵板橋，來到了一處洞口。
洞檐外飛流直下如水簾，洞檐內無水無波，靜若靈臺。
“餵，你真的是冥界派來我們花果山交流學習的使者嗎？”
孫小空非常懷疑地上下掃量著林黛玉。這個女鬼長得倒是人模狗樣，人間的大多數鬼要麽老態龍鐘，要麽身上坎坎坷坷缺胳膊斷腿——當然，人間若非烽火連天戰亂四起，也不會有人躲到花果山這種罕有人至的深山老林。換言之，在花果山他見過的鬼，不體面的是常態。
感覺挺像那麽回事。但也說不上來，哪裏不太對勁。
“沒錯。”
林黛玉臉不紅心不跳地坐在了一個連接著洞頂的搖椅之上，她是鬼身，東西坐不實在，但大多數鬼也跟她一樣，總是保留著各種人的習性，坐著躺著站著，都是一種習慣。
“我認識你們大王孫悟空，他以前來我們地府，不是給你們勾過生死簿嗎？此事後來被告上天庭，天庭讓他與地府握手言和——”
林黛玉目光在洞內逡巡。
“畢竟他也是當佛的人了，不好在三界樹敵太多，這樣大家面子上都過得去嘛。我還納悶呢，怎麽你們花果山的交流使者一直不來。搞半天，你們大王沒告訴你們這件事啊？”
“沒有。”猴小空頓了頓說，“不過我們大王日理萬機，這種小事忘記交代也很正常。對了，不知使者你如何稱呼？”
“我姓林，叫我小林吧。”
“小林大人——”
正適時，水簾洞外傳來鐵板橋來回晃蕩的脆響，腳步聲漸漸逼近，人還未見，聲已先至。
“猴小空！我說你們花果山能不能整點體面的飯啊，天天都給我吃些酸果子，這就是你們花果山的待客之道嗎？你信不信我回了天庭給你們花果山寫個態度惡劣，蔑視交流使者的評價，叫玉帝天天給你們這下霹雷下雨發山洪。”
林黛玉轉過頭，見猴小空一臉緊張，好奇問道：“這是誰啊？”
“這是天庭來的交流使者。”猴小空說著，忙不疊就順了順猴毛要上去迎接，“跟你一樣，也說是我們大王跟天庭達成什麽意見，要每一百年派個使者下來考察花果山，他已經來了半個月了，可難伺候著呢，天天要酒要肉的。”
“……什麽？”
天蓬沒有想到，他只是胡亂謅了一個交流使者的名號，竟然冥府真的跟花果山有交流使者過來。
花果山是孫悟空的地盤，雖然他已經沒有在這裏當大王，但所有鬼怪仙神都不敢在這裏放肆，莫說放肆，就是方圓十裏外都繞著走。他從天庭的黑牢逃出來，數盡人間天上，就只有這裏是最安全的藏身之地。
誰能想到這地兒會竄出來個冥界使者！
萬一她發現自己的身份報給地府，他必然是在劫難逃。
林黛玉也沒有想到，竟然真的有天庭來的交流使者，而且還是鼎鼎大名的天蓬元帥。她當年下凡的時候孫悟空還沒取經歸來，只知道天蓬被罰跟孫悟空一起取經，按理說，他應當成佛啊？怎麽，如今還是個仙？
還，要酒要肉的？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要是發現自己是逃在人間的鬼，她必然是吃不了兜著走。
猴小空正熱心地給兩位使者互相介紹。
“這位天庭來的交流使者彭將軍，這位是地府來的交流使者小林大人。”
“幸會幸會。”
“幸會幸會。”
第二天，林黛玉便提出要離開花果山。
猴小空以為沒將她招待好，害怕她跟彭將軍一樣回去說花果山壞話，去花果山山門前將她攔住，天蓬以為她走得匆忙是因為發現了自己身份，也一並來到山下攔人。
林黛玉見天蓬過來，以為自己身份暴露，天蓬是為了拖住自己讓地府來拿人，更加要走。三人僵持不下，最後天蓬從旁邊的大樹上折了一根樹枝為劍，直接跟林黛玉打了起來。
“既然你敬酒不吃，我就只好讓你吃罰酒了。”
猴小空還沒有理解過來為什麽彭將軍比自己一個花果山守門的還要激動，兩個人已經打得難分難舍。更準確的說，是彭將軍在打，小林大人在逃。小林大人是鬼身，行動快得跟閃電一樣，接著風力，一瞬間就拔上拔下。
“天蓬將軍，我與你無冤無仇，你一定要將事情做絕嗎？”
天蓬一驚，眼中一道狠光閃過。
“你果然已經知道了我身份。”
她必是要回地府去報信無疑！
天蓬身形變化更快，他被楊戩收了神兵，但好歹也是個武神，法力深厚比林黛玉不知道身後多少，林黛玉一開始借著鬼身便利還能逃竄，堅持還沒到一刻，就落了下風，被天蓬抓住脖頸，抵在一棵樹上。
“說，你到底是誰？”天蓬左手扣住林黛玉的脖子，右手運掌本來要往她面門拍去，臨到最後，卻突然剎住。
萬一這個來花果山交流的地府使者身份不得了，殺得她魂飛魄散，自己就麻煩了。
還是先問清楚再好。
“你不知道我是誰？”
“我為什麽要知道你是誰？”
“原來你就是絳珠？”
“原來你是從天庭逃出來的？”
天蓬和絳珠並排正坐在花果山山頂，天光熹微，清風悠閑，山腰上一群猴子正嬉鬧作樂，刑部，禮部，工部和戶部的侍郎們正努力管理著秩序，驃騎大將軍猴小空站在一塊巨大的奇石之上，唾沫橫飛地訓話。
兩個人默默看了一會兒。
天蓬說：“為了避免傷害花果山眾猴的感情，我想咱們還是不要把真相告訴它們好了。”
林黛玉道：“言之有理。”
一仙一鬼心照不宣地坐在了一會。
天蓬忍不住側目：“我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的。”
絳珠道：“什麽樣的？”
天蓬沒說話，轉過頭去，過了一會兒，又把頭轉了回來。
“話說，你真的不準備告訴孫悟空你就是絳珠嗎？”
“……如果你很久之前就已經死心過一次了，過了很久，覆活這顆心，只為讓它再死一次，你會願意嗎？”
天邊浮雲繾綣，鳥鳴乍響，萬裏晴碧，不知為何，山腳之下，一處良田頂上小心翼翼聚攏了一朵烏雲，淅淅瀝瀝開始下雨。
天蓬沈默片刻，說：“我明白了。”
“而且——”絳珠擡頭望天，“我不能說。”
“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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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飄啊飄，飄到了黃泉的入口。兩個鬼差守在結界之前，問她是什麽人，怎麽沒有鬼差接引。
“我是自己來的。”林黛玉道，“我本是花汐宮神瑛侍者座下絳珠仙子，如今歷劫歸來，魂歸地府。”
其中一個鬼差道：“不可能！仙子歷劫之後，魂魄自然歸往天庭，哪裏還需要再入地府？”
另一個鬼差道：“你沒有鬼差接引，怎會找到黃泉入口？”
兩個鬼差神情戒備，視她若大敵。
天上不會掉餡餅，所以沒有鬼會心甘情願來到黃泉，至少這幾千年都沒有出現過這種稀罕事，不然還要鬼差幹嘛？大家忙得腳不沾地，不就為了這些冥頑不靈的魂魄嗎？
一個言稱自己是仙子，卻不知仙子魂魄被提出後要歸往天庭，還無人引領自己來了黃泉。
“你是魔族奸細！”一個鬼差指著她恍然大悟。
“……”林黛玉道，“什麽是魔族？”
“你還裝傻！”剛才說話的鬼差朝另一個鬼差打了打手勢，壓低聲音，“我先將她拖著，你快去請判官！”
另一個鬼差忙不疊就跑了。
林黛玉就站在結界門口，一會站起來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繞著摸摸大門口的鎮邪獸，一會兒踢兩腳腳下的沙粒石子。鬼差看著她旁若無人地在這玩耍，忍不住開口：
“餵，看你是個弱女子，判官可不是好惹的，無論你受何人指使，速速離開，免得命喪黃泉。”
“多謝。可我並不是你所謂魔族奸細。我不來地府，天庭可不會放過我。”
一聽這話，鬼差登時來勁了，在這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地把守黃泉之門，可沒什麽機會聽人嚼這些碎嘴。
“你跟天庭有仇啊？”
“有一點點吧。”
“什麽仇？”
“殺父之仇。”
“……”鬼差瞪大雙眼。
“開個玩笑。”
林黛玉在門前踱著，毫不見外地一屁股坐在了鎮邪獸身上：“我天生天長，無父無母。”
“等等……”鬼差指著她磕磕巴巴，“我好像想起來了，從前有個仙草化作的女仙曾經在地府做工，也叫什麽豬，你，不會就是那個什麽豬吧？”
林黛玉好不憂傷地撫了一把頭發：“如無意外，說的應該就是我了。我叫絳珠。”
聞言，鬼差非但沒有放下警惕，反而迅疾地往後大退一步，臉色仿佛凡夫俗子見到閻羅鬼剎。
“我去，有生之年我竟然也能見到黑名單上的大人物。”
“……什麽黑名單？”
“你不知道？你已經上了地府黑名單，任何鬼差看見你，都要將你驅逐出地府方圓十裏之外。”
“什麽？”
“退退退退退——”
鬼差順手抄起地府大門前除塵用的掃帚，驅著林黛玉從鎮邪獸身上下來。一陣兒的功夫，人已經被趕出了地府入口的迷障。
她擡頭望天，蒼穹高闊，浮雲繾綣，人間和冥界的交接之上，是神仙靈獸們棲居的天河。
一點動靜沒有。
林黛玉在原地站了片刻，轉身走了。
玉帝在上，可不是我故意逃脫刑罰的。
身為一個鬼，林黛玉雖然沒有像崇禎那樣一出世就神通廣大，至少也保留一個鬼的特性。非常的輕，輕到風一吹，洋洋灑灑跌跌撞撞就能在紅塵裏翻個十萬八千裏的跟鬥。
她沒有控制自己的身體，任由風吹來吹去，今兒吹東風，她就順勢飄到東邊去玩，明兒個吹西風，她就張開雙臂往西而去。
她這一世沒出過什麽遠門，一天天就在家中念書寫字，就記得曾經讀過一本林如海不知從哪兒淘來的游記，寫的人叫徐霞客，不知是真名還是化名，但只一聽這名字，就覺得腦子裏全是沽酒一壺、瘦馬一匹仗劍天涯的快意情志。
此人生於萬歷年間，本是富家子弟，飽讀詩書，卻不願考取功名，自言“丈夫當朝碧海而暮蒼梧”，從弱冠年紀游歷到知命之年，坎坎坷坷寫下了這麽本記錄他游歷天下所見人文風土的書。
世間也沒有多少人像他一樣，一意孤行地暢快一生。她很羨慕。
或者說，林黛玉很羨慕。
今朝有酒今朝醉。
這是她做鬼了才有的自由。
她坐在田頭埂上，看西瓜地裏的小孩跑來跑去，熱得滿頭大汗，席地坐下，像小狗兒一樣直吐舌頭。
林黛玉飄了過去。
“好涼快啊。”離她最近的小孩只覺一陣陰風測測，吹得他心脾都怡。
地上一共三個小孩，林黛玉穿來穿去，直到所有人都冷起了雞皮疙瘩，擡頭看日頭正烈，終於覺得不太對勁。
“不、 不會鬧鬼了嗎？”
林黛玉說：“還挺聰明。”
可是沒有人聽見她說話。
所有小孩一瞬間僵在原地，接著宛如狂風席卷，從地上刷刷起身跑遠了。
越是莊稼地頭，人煙稀少的地方，就越容易傳神神鬼鬼之說。只要有一個人說仿若、似乎、好像看見，過不多久，就能言之鑿鑿的造十個八個有模有樣的鬼出來。
第二天，就有一個隔壁村的道士來田頭做法了。
林黛玉趕緊溜了。
她漫無目的地往西而去，看見了一座很高很大的山，浮雲遮住了山尖，山旁有一個小池，池子很淺，裏頭落滿了各種各樣的葉兒，綠的、紅的、枯的、嫩的，她忽然間覺得很熟悉。
有點像五指山。
這世上的山沒有一座一樣，但這世間的山又似乎座座都一樣。都是山巖、樹木、偶爾出沒的野獸，人只有隔得遠了，才能看出山的不同，走得越近，越覺得這山沒有什麽不同。
只緣身在此山中嘛。
她又飄過了許多山。
她坐在一塊巖石之上，頭頂陽光正盛，通常情況下，她都會躲到陰涼的地方，免得這鬼身一點點就這樣沒有理由的耗沒。頭頂的這棵樹大概也有三五百個年頭，坐在樹幹，擡頭就是遮天蔽日的繁茂枝葉，連一點稀疏的光斑都休想從層疊的葉片之中瀉下。
她閉上眼，正準備小憩一下，頭頂就在這時候傳來了個聲音。
“何方妖孽，竟敢在我花果山鬧事！”
睜開眼，一只猴子尾巴卷在古樹的一截枝幹之上，倒掉著正對著她，兩個大眼睛撲閃撲閃，尖牙上下正森厲地磨著。
即便是動物，也不該能看見鬼。
“你是猴妖？”
這正對著的倒著的毛茸猴子臉屬實有些駭人，林黛玉站起身往後退了一步。猴子見她退後，一個翻身就靈活地從樹上將身子收起，跳到了她的面前。
“什麽猴妖，我乃花果山水簾洞美猴王齊天大聖孫悟空——”
見著林黛玉漸漸瞪大的雙眼，它頗為滿意地咧開大嘴巴子得意一笑，將後面的話補全。
“麾下大將猴小空！”
據猴小空所說，他是孫悟空離開花果山之前欽點的花果山驃騎大將軍，專門看管山門，守護一方平安。
除了他之外，還有文武諸臣共三百餘猴，分刑部，禮部，工部和戶部，戶部侍郎專管花果山果樹收成，禮部侍郎專管花果山幼兒園，工部侍郎管花果山災後重建——據說這地兒經常有天河之水從天直灌，一不小心就水漫金山，刑部侍郎是個年紀挺大的老猴子，負責管教不聽話的小猴。
除刑部侍郎之外，花果山文臣武臣都是每三月一輪換，上個月還在工部，下個月可能就被分去了禮部，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務求讓花果山每一個猴都有官能當。
“這兒就是水簾洞了。”
猴小空一路領著林黛玉穿過翠屏峭崖，蔥郁的樹林，花果山趴在溪水邊、果樹上、奇石上的各自正玩樂的群猴，跳過瀑布泉，行過一座鐵板橋，來到了一處洞口。
洞檐外飛流直下如水簾，洞檐內無水無波，靜若靈臺。
“餵，你真的是冥界派來我們花果山交流學習的使者嗎？”
孫小空非常懷疑地上下掃量著林黛玉。這個女鬼長得倒是人模狗樣，人間的大多數鬼要麽老態龍鐘，要麽身上坎坎坷坷缺胳膊斷腿——當然，人間若非烽火連天戰亂四起，也不會有人躲到花果山這種罕有人至的深山老林。換言之，在花果山他見過的鬼，不體面的是常態。
感覺挺像那麽回事。但也說不上來，哪裏不太對勁。
“沒錯。”
林黛玉臉不紅心不跳地坐在了一個連接著洞頂的搖椅之上，她是鬼身，東西坐不實在，但大多數鬼也跟她一樣，總是保留著各種人的習性，坐著躺著站著，都是一種習慣。
“我認識你們大王孫悟空，他以前來我們地府，不是給你們勾過生死簿嗎？此事後來被告上天庭，天庭讓他與地府握手言和——”
林黛玉目光在洞內逡巡。
“畢竟他也是當佛的人了，不好在三界樹敵太多，這樣大家面子上都過得去嘛。我還納悶呢，怎麽你們花果山的交流使者一直不來。搞半天，你們大王沒告訴你們這件事啊？”
“沒有。”猴小空頓了頓說，“不過我們大王日理萬機，這種小事忘記交代也很正常。對了，不知使者你如何稱呼？”
“我姓林，叫我小林吧。”
“小林大人——”
正適時，水簾洞外傳來鐵板橋來回晃蕩的脆響，腳步聲漸漸逼近，人還未見，聲已先至。
“猴小空！我說你們花果山能不能整點體面的飯啊，天天都給我吃些酸果子，這就是你們花果山的待客之道嗎？你信不信我回了天庭給你們花果山寫個態度惡劣，蔑視交流使者的評價，叫玉帝天天給你們這下霹雷下雨發山洪。”
林黛玉轉過頭，見猴小空一臉緊張，好奇問道：“這是誰啊？”
“這是天庭來的交流使者。”猴小空說著，忙不疊就順了順猴毛要上去迎接，“跟你一樣，也說是我們大王跟天庭達成什麽意見，要每一百年派個使者下來考察花果山，他已經來了半個月了，可難伺候著呢，天天要酒要肉的。”
“……什麽？”
天蓬沒有想到，他只是胡亂謅了一個交流使者的名號，竟然冥府真的跟花果山有交流使者過來。
花果山是孫悟空的地盤，雖然他已經沒有在這裏當大王，但所有鬼怪仙神都不敢在這裏放肆，莫說放肆，就是方圓十裏外都繞著走。他從天庭的黑牢逃出來，數盡人間天上，就只有這裏是最安全的藏身之地。
誰能想到這地兒會竄出來個冥界使者！
萬一她發現自己的身份報給地府，他必然是在劫難逃。
林黛玉也沒有想到，竟然真的有天庭來的交流使者，而且還是鼎鼎大名的天蓬元帥。她當年下凡的時候孫悟空還沒取經歸來，只知道天蓬被罰跟孫悟空一起取經，按理說，他應當成佛啊？怎麽，如今還是個仙？
還，要酒要肉的？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要是發現自己是逃在人間的鬼，她必然是吃不了兜著走。
猴小空正熱心地給兩位使者互相介紹。
“這位天庭來的交流使者彭將軍，這位是地府來的交流使者小林大人。”
“幸會幸會。”
“幸會幸會。”
第二天，林黛玉便提出要離開花果山。
猴小空以為沒將她招待好，害怕她跟彭將軍一樣回去說花果山壞話，去花果山山門前將她攔住，天蓬以為她走得匆忙是因為發現了自己身份，也一並來到山下攔人。
林黛玉見天蓬過來，以為自己身份暴露，天蓬是為了拖住自己讓地府來拿人，更加要走。三人僵持不下，最後天蓬從旁邊的大樹上折了一根樹枝為劍，直接跟林黛玉打了起來。
“既然你敬酒不吃，我就只好讓你吃罰酒了。”
猴小空還沒有理解過來為什麽彭將軍比自己一個花果山守門的還要激動，兩個人已經打得難分難舍。更準確的說，是彭將軍在打，小林大人在逃。小林大人是鬼身，行動快得跟閃電一樣，接著風力，一瞬間就拔上拔下。
“天蓬將軍，我與你無冤無仇，你一定要將事情做絕嗎？”
天蓬一驚，眼中一道狠光閃過。
“你果然已經知道了我身份。”
她必是要回地府去報信無疑！
天蓬身形變化更快，他被楊戩收了神兵，但好歹也是個武神，法力深厚比林黛玉不知道身後多少，林黛玉一開始借著鬼身便利還能逃竄，堅持還沒到一刻，就落了下風，被天蓬抓住脖頸，抵在一棵樹上。
“說，你到底是誰？”天蓬左手扣住林黛玉的脖子，右手運掌本來要往她面門拍去，臨到最後，卻突然剎住。
萬一這個來花果山交流的地府使者身份不得了，殺得她魂飛魄散，自己就麻煩了。
還是先問清楚再好。
“你不知道我是誰？”
“我為什麽要知道你是誰？”
“原來你就是絳珠？”
“原來你是從天庭逃出來的？”
天蓬和絳珠並排正坐在花果山山頂，天光熹微，清風悠閑，山腰上一群猴子正嬉鬧作樂，刑部，禮部，工部和戶部的侍郎們正努力管理著秩序，驃騎大將軍猴小空站在一塊巨大的奇石之上，唾沫橫飛地訓話。
兩個人默默看了一會兒。
天蓬說：“為了避免傷害花果山眾猴的感情，我想咱們還是不要把真相告訴它們好了。”
林黛玉道：“言之有理。”
一仙一鬼心照不宣地坐在了一會。
天蓬忍不住側目：“我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的。”
絳珠道：“什麽樣的？”
天蓬沒說話，轉過頭去，過了一會兒，又把頭轉了回來。
“話說，你真的不準備告訴孫悟空你就是絳珠嗎？”
“……如果你很久之前就已經死心過一次了，過了很久，覆活這顆心，只為讓它再死一次，你會願意嗎？”
天邊浮雲繾綣，鳥鳴乍響，萬裏晴碧，不知為何，山腳之下，一處良田頂上小心翼翼聚攏了一朵烏雲，淅淅瀝瀝開始下雨。
天蓬沈默片刻，說：“我明白了。”
“而且——”絳珠擡頭望天，“我不能說。”
“什麽意思？”
sorry！！！！更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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