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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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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近

榮國府擴建,林黛玉、賈寶玉、薛寶釵、迎春、探春、惜春,各自有了新的雅居,什麽紫菱洲、秋爽齋、怡紅院,各有品味布置,賈寶玉上下往來,參觀駐評,風風火火幾日,總是歡喜一半,又愁緒上頭。

“如今這景布置妥當,我想老祖母這麽多年,尚還未見榮國府這樣風光的時候。我越是瞧出各處種種意趣,越是想到她一人病倒在床,吃不好睡不好,越是覺得難受……”

賈寶玉坐在一處小幾的石凳上,頭頂是參天大樹,旁邊是潺潺小流,鼻尖是青草之息,混著二三月特有的寒凝,吸入肺腑,冷冽得令人清醒,一點渾噩的痛苦都不能留在心中。他說完這話,眼淚嘩啦就流了下來。

今日本是詩社聚會,薛寶釵、林黛玉、還有迎春探春,各自以“平湖”為眼做了詩,輪到賈寶玉,看了一輪院中美景,又是愁緒縈心,無論如何都說不出風花雪月的東西來。

幾人見狀,都各自收斂神色,上前將他安慰,一出詩會,不歡而散。

薛寶釵和丫鬟鶯兒往衡蕪苑而去,穿過潺潺溪水造出的園景,照壁欄桿,料峭風景終盡,到了她自己住處的一方月門洞前,嘆一口氣。

鶯兒走在她身後不遠,聽她這一聲嘆,趕緊上前問是怎麽回事。

“七尺男兒,整日哭哭啼啼,家中有事,不去擔這挑子就罷了,所有人中,還是第一個倒下的。”薛寶釵目光落在門前右側芳徑旁,一只正在停在樹椏上的鳥兒身上,“命運造化,真是好玩。”

好玩二字,尾音上揚,不註意前頭半句,聽著似乎還會覺得她心情不錯。

鶯兒沈默片刻,道:“我倒也覺得他配不上小姐。”

一主一仆,從來心意相通。你知我前生,我知你半世,一句話,點個頭,眉梢擰扭,背後千萬含義,一瞬之間便傳到了另一人心口了。

鳥兒在樹上棲息片刻,“刷”地展翅,又飛騰走了。薛寶釵目光逐著那只鳥,看它消失在了芳徑之中,方才收回目光,挪步又向前走。

“旁人看來,反倒是我配不上他呢。”

“旁人看得都是身份地位,只我知道,小姐與大觀園中那些庸脂俗粉、荒唐玩物不可一概而論。”鶯兒頓了頓,“我的意思是,夫人想讓您跟他湊對,無怪是為了四大家族的名聲,本身他是配不上你的。要我說,就是那個林黛玉,他也配不上……”

薛寶釵腳步一停,好笑道:“怎麽忽然把她也提上了?”

“小姐您誇她詩才好。我就記下了,方才跟著小姐去那詩會,是看她出口成章,只不過整個人一股子蔫巴勁,完全比不上小姐您的氣性。當然,就算是這等人物,那姓賈的也配不上。”

薛寶釵不語,等走過月門洞,看見一眾在院子中掃灑的奴婢都遠了,她推開門,走進屋,由著鶯兒將門關上,方才啟口道:“今後這種話,千萬別再說了。”

鶯兒吐了吐舌頭道:“我知道,被別人聽到,給小姐您惹麻煩。”

丫鬟不僅仗主子的勢,做錯了什麽事,也會一並讓人聯想到主子頭上,甚至覺得是她授意也說不定。她在這裏說兩句賈寶玉不是,被人聽到,說不定明天就能傳成薛家瞧不上賈家。

“倒不是因為這個……”薛寶釵坐到榻上,揮手示意,鶯兒見了,也上前坐在了旁邊,“我是說,你今後別再提林黛玉了。”

賈寶玉是賈家的貴孫兒,榮國府裏無法無天的存在,怎麽聽她的話,好像林黛玉反而是個更厲害的人物,需要避諱呢?鶯兒不解道:“小姐這是什麽意思?”

“她是癡情之人。這類人,我雖然看不上,但聽別人臧否,總是心裏覺得不大痛快。”薛寶釵回憶道,“我先前對她多有防備,幾番針鋒相對,她直來直往,好像並沒有看穿我下的套子。總之,我與她本身並沒有什麽怨懟,只是母親吩咐,我必然要將賈寶玉搶來。她大病一場之後,這一個月,對賈寶玉都不太上心了,你今後也不必再註意她什麽,我跟賈寶玉的親事,我已聽賈母和我母親正在商定了……”

賈母如今久臥病榻,大夫都說是天命已至,唯一她如今放不下,就是賈寶玉的婚事。這樁婚事,反而是賈母挑來選去,找來的薛家。鶯兒翻來覆去想這幾句話,總算大概縷清薛寶釵的意思。

“小姐是說,林黛玉對我們已經沒有威脅了?”

“嗯……”薛寶釵好看的柳葉眉微微蹙起,目光盛滿疑慮之色,“我總覺得,她想要提醒我什麽……”

鶯兒不自覺緊張道:“她能提醒小姐什麽?她從前那尖酸樣,分明是處處嫉妒小姐您呢,您可千萬別被她給騙了……”

“所以我先前說她是癡情之人。”薛寶釵道,“所謂癡情之人,並非只癡男女之情,而是世間一切情,要麽好,要麽不好,要麽近,要麽遠,眼中容不得一點渾濁。旁人看不清,就只覺得尖酸。實際上,古人早就有說,人至清則刻,我倒覺得,大觀園中,反而她是最沒心眼的……”

鶯兒點了點頭,順著她道:“小姐學富五車,這些觀人之術,肯定是比我強不少的,小姐說什麽,我就認什麽……不過,小姐你說,她想要提醒你什麽?”

薛寶釵低下頭,神情不辨,搖了搖頭,聲音如渺。

“也許,是我的錯覺吧。”

也不過是又一日,婚事就徹底定下了,消息很快傳遍了上上下下。賈寶玉和薛寶釵,郎才女貌,金玉良緣,要趕在賈母過世之前,將天地之禮辦了,一麽是為了讓賈母能去得安心,二麽是大夫說,如今賈母身上怪病,乃是邪氣入體,所以才無人能治,唯一解法,恐怕只剩找人沖喜。

關於他自己訂婚之事,賈寶玉反而是從別人耳朵裏聽來的。他氣沖沖就去找賈母,找王熙鳳,找賈政,各個找遍,問來問去,也不過是問為何是薛寶釵,為什麽不是林黛玉,為何這麽倉促,為何不問過他意見。

他爹賈政最後被他弄得煩了,一巴掌給他打在地上。

“你這不孝子!你老祖母纏綿病榻,你在這兒還總念叨些情情愛愛的東西,早幾年,晚幾年,有什麽分別?!寶釵是你老祖母欽點的兒媳婦,配你,綽綽有餘!你倒還在這不滿意上了!”

“我告訴你,這門親,你想成也得成,你不想成也得成!”

“你給我記住了,你是我賈家的血脈,父母之恩大過天,她是我親娘,如今你的婚事,是她懸命的藥引子,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怎麽就沒為你老祖母考慮過?!你要再敢去你老祖母那問為什麽,將她氣出個三長兩短,連沖喜之日都等不到,小心我打斷你的狗腿!”

說完,將賈寶玉從書房趕了出來。賈寶玉懵著腦袋,捂著臉,踉踉蹌蹌走了有一裏地,發現竟然還沒有走到地方,氣上心頭,腳踢到一旁草叢裏一塊題了幾個朱漆大字的石頭上,石頭穩穩當當紋絲不動,賈寶玉反而踢疼了腿,一下子捂著腳摔倒在了地上,眼淚終於憋不住,洩洪而下。

“修的什麽破園子,這麽大,走半天都到不了……”

他坐在地上,忽然渾身失了力,順勢靠在剛才被他踢了一腳的大石旁,忽然想到那日他是如何說智能兒說“父母之恩大過天”,說她在逼秦鐘做不忠不孝之人……

只是人身在局外,什麽都是道理,人在局中,才知個中苦處。

他堂堂榮國府的嫡孫,竟連自己婚事都做不了主……

薛寶釵和鶯兒園中散步,遙遙聽見有斷斷續續的細密哭聲,循著聲音走近,只看見石階而下,池塘一角,一方大石旁,賈寶玉正坐在地上,臉上一個大巴掌印,哭得渾身亂顫。

薛寶釵嫌惡地收回目光,腳步一退,轉身又從小徑中出去了。鶯兒追在她身後,走了好幾十步路,徹底感覺賈寶玉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再察覺了,方開口問道:

“小姐幹嘛躲著他啊?您往常……”說到這裏,忽然住口了。

要是尋常小姐,躲便躲了。但是薛寶釵不一樣,她對任何人,都是一貫體貼入微,尤其是賈寶玉,往常這時候,定然早上前噓寒問暖了。

“板上釘釘的事,我還用在他這裏費什麽功夫?”薛寶釵一眨眼,眼中厭惡之色消失不見,又是一片清亮,“再說,他如今也沒那麽蠢了,知道我安慰他,只是為了讓他考取功名,反而不喜歡往我這裏湊了。”

鶯兒鄙視道:“真是爛泥扶不上墻。”

“爛泥也是泥,我薛寶釵要嫁的人,絕對不能做一個匹夫。等日後成親,我有的是法子讓他就範。如今賈家出了一個貴妃,正是在朝中炙手可熱,他這時候趁熱打鐵,豈不是直入青雲?就算是他資質差,考不上功名,也可先捐個官先當上……”薛寶釵眉毛一揚,手不自覺往空中一抓。

鶯兒點點頭,忽然身邊走來一群丫鬟,各自手中拿著茶托,裝著茶葉和糕點,主仆二人都目不斜視走過,等走出回廊,人徹底都不見了,鶯兒才又上前兩步,得意道:

“ 小姐說的是,今後賈寶玉當上大官,小姐與他舉案齊眉,必然羨煞旁人。”

薛寶釵停腳,常年溫和的臉色忽然一瞬之間變得晦暗,嘴唇勾出一抹冷笑,“舉案齊眉?”

“梁鴻娶孟氏為妻,孟氏不敢於鴻前仰視,故而舉案送食,總是與眉同齊。你拿我跟這種自甘下賤的愚婦作比?!”

薛寶釵聲音冷凝,聽得鶯兒膝蓋一軟,趕緊告罪:“小姐恕罪!是鶯兒口不擇言!鶯兒不是那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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