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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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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人話

“足丈山河,弘揚佛法。是佛給我的救贖。”

“足丈山河,弘揚佛法。是佛給我的救贖。”

“足丈山河,弘揚佛法。是佛給我的救贖。”

孫悟空腦袋嗡嗡,畫面一閃,他吹了根猴毛,沒變出猴子猴孫,反而變出一個琵琶精,琵琶精說:“孫悟空,你還算佛嗎?”

“怎麽不算?”他說。

妖怪哈哈大笑,托塔李天王從天而降,將照妖鏡對準孫悟空。孫悟空低下頭,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猴子,脖子上還套著一條鎖鏈。

有人牽著鎖鏈托他行了上百裏,嘴裏不停念叨——“你這畜生,還敢跑!看我怎麽教訓你……”

跑?他要跑嗎……他為什麽要跑?

還有,這人是誰啊?

“逆徒,我今日就了結了你!”牽著鎖鏈的人回過頭。

一張長得跟唐僧一模一樣的臉。

忽然一塊巨石從天而降,將他砸得血肉模糊,徹底魂歸西天。

孫悟空醒過來,發現自己還在舍山社的那間昏屋裏。耳邊是鳥叫虎嚎,吵得他直皺眉頭,擡眼看窗戶,天光尚亮,又憶起昨晚,想到自己竟然這樣睡著了。

還沒死。

孫悟空被打得皮開肉綻,將養了又十來天,再訓過兩回,就徹底走馬上戲了。

演了幾場,一場比一場人少。

倒不是他不夠賣力,主要是猴戲一門,街上游藝人已經發揚得十分光大了。在這上面玩出花樣,本來就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情。

看客被拔高了口味,瞅著舍山社的招牌,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劉老張十分挫敗,這猴子花了大價錢,還有聽懂人話的本事,怎麽能這麽不中用呢?大當家一合計,幹脆讓孫悟空不要表演了,直接去前面伺候客人。

還能省個夥計的工錢。

別說,這突發奇想的吝嗇算計,倒真給舍山社招徠了不少生意。

堂上鑼鼓敲打,粉墨登場,堂下一個小猴,穿梭來去,一會兒斟茶一會兒擦桌,眾人都覺得樂趣頗多,還常拿瓜子點心逗那猴玩。

這日,孫悟空正擦著桌子,忽然瞧見戲院門口路過一個熟悉的身影。

籠煙眉,桃腮杏眼,身姿窈窕。

竟然是林黛玉。

“猴子跑了!”

“啊啊啊啊啊!”

“哐當”“劈裏啪啦”

“來人——快來人把它捉住!”

孫悟空一路踩凳翻桌,行雲流水地打翻了一溜茶盤點心,躥到了門口,抱住了林黛玉的腿。

“哎呀!”林黛玉嚇得轉過身。

孫悟空根本沒想過會在姑蘇遇見林黛玉。他上午扒拉著林黛玉的腿,林黛玉本來不想搭理他,結果劉老張沖出來打了他兩鞭子,林黛玉當即叫身邊丫頭給錢,將他買了下來。

回林府的路上,林黛玉又發現孫悟空腳上一個月牙形的疤痕,說他跟“悟空”很像,念叨著又不知什麽緣分,好像是拿定主意要養著他了。

孫悟空絕處逢生,還找了一個這麽好的飯票,覺得自己簡直撞了大運——好像經歷過這麽些的折騰,只要情況不會更糟,對他來說就是大運了。

然而,林黛玉沒有功夫招呼他,只將他鎖在了房門內。

等林黛玉走了,孫悟空又撬開窗戶,在林府上下逛了起來。

林如海過逝,丫鬟婆子都忙得上氣不接下氣,端茶倒水上菜,招待來吊拜的親客,孫悟空招搖過市,竟然沒人搭理。通常,這些府上的下人仆役,閑得沒事就要賭錢喝酒,如今主人家死了,這門樂子自然也給禁了,聚到一堆,嘴皮子翻飛,說各自聽來的閑話。

孫悟空趴在樹上偷聽。

原來幾月之前林如海病重,往賈府去信一封,賈母便叫賈璉護送林黛玉回姑蘇探望。林黛玉匆匆南下,卻還是沒來得及見到林如海最後一面。

林黛玉傷心欲絕,還得收拾心情操持葬禮,一位叫林顯竹的大姑便主動請來幫忙。

“她那是來幫忙嗎?她當人是傻的,看不出她什麽心思。”一個下人往嘴裏扔了顆花生米,語氣不屑。

“喲,你說說,什麽心思?”另一個下人問。

“她生得一個兒子,吃喝嫖賭出了名,闖了禍就借老爺的名字一擋,常雲‘我舅舅誰誰誰’,整個姑蘇人見人嫌。就半年前,他闖禍打傷一個秀才,他娘就來求老爺去衙門撈人。”

“然後呢?”

“然後?老爺人在揚州當官,沒去。她兒子坐了牢,她又跑來大鬧了一場,說要劃清幹系。老爺病重都沒來看過,如今倒是顯得親熱了。還不是圖錢。”

另一個下人壓低聲音:“誒你說,老爺到底留了多少銀子下來啊……”

第三個下人說:“這個只有吳管家清楚,不過他不肯說。我那天看見,小姐那位大姑去找過吳管家……”

“吳管家跟老爺做事這麽多年,不會轉頭就跟外人聯手……”

“那可說不準……不過,我倒是覺得那老娘們沒戲。要論名正言順,還是得找個姑爺……”

“嘿,你們說,小姐能看上誰?我從小看著小姐長大……”

一聲嗤笑。

“就你,你做夢吧!就算家裏破落了,也不會找你這麽個本事的……”

說話的人可不惱,又扔一粒花生米進嘴,“可不就在做夢嘛……”

“小心叫人聽到,你連這份工也做不成,趕你回你那泥炕土房,連媳婦兒都娶不上,還小姐呢……”

孫悟空又走到前院,看林黛玉跟一位五十年紀上下的婦人站在一堆,正招呼著來府上吊唁的親客。

林府雖沒賈府那麽豪奢,但好歹也是名門望族,林如海任巡鹽禦史,往來也都是達官貴人,禮數周全,在加上一些平時不太聯系的遠戚,熱熱鬧鬧好幾百號人,將林府塞了個滿當當。

送的禮擺了滿滿一大桌,旁邊還有個專門寫賬目的賬房先生。

“我早跟林兄說過,為國為民是好,但也不能操勞過度,如今可好……”

“林叔待我從小不薄,我還沒能將林叔孝敬,他卻就這麽走了……”

“可憐林大人一生忠烈,卻天意弄人,叫他人丁單薄,膝下無人繼承家業……”

來人說到一半,擡眼瞥了在身後不遠接待親朋的林黛玉,忽然住了嘴。

林如海停靈在前院殿中,香蠟紙燭燃得煙霧繚繞,白綾孝服若雪,哭聲震天如雷。

孫悟空看慣生死,覺得凡人這套屬實沒有必要。人死了。很快就有鬼差來捉,鬼差要是辦事快點,等過完頭七當天,就利索地進六道投胎了。

凡人卻還喜歡搞個停靈、出殯、路祭,再請些和尚道士來跳大神,一團人圍著靈柩哭了喊了,實際上死的那位正蹲在地府呢,什麽也見不著。

等人都重新投胎了,上一世的親人還在守孝。

一說人死如燈滅,一說英雄才子也不過黃土一抔,實際上最惦念身前身後名的也不過這些英雄才子。

謀求一世,連死也要讓人覺得轟轟烈烈。

招待完一個個親戚故友,晚上還得安排吃住,林黛玉忙了一整天,一直到半夜,方才有機會歇下。

她回到屋中,看見白天被她買回來的那只猴子坐在桌前,毫不客氣地翹著二郎腿嗑著瓜子,閑適得仿佛他才是這兒的主。

“撲哧——”林黛玉忽地一笑,喃喃自語,“這些個親戚打著豺狼主意,還非要裝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樣子,看了真覺得惡心。倒不如你這猴子,什麽都不通,任憑他是喜是悲,總能自得其樂。”

傷心這種東西,就好像一杯裝滿水的茶壺,底下要是有個縫,汨汨將水流著,等茶壺破開,茶水就不會洩了一地狼藉。林黛玉早知林如海身體不好,回姑蘇的路上也傷心了一月有餘,等真的到了,大哭一場,好像勁就緩過來了。

如今更重要的是,她得守好這個家,保全自己。

她最討厭世俗算計,如今卻被這些算計周璇壓得透不過氣來,看見這麽個無憂無慮的猴子,真覺得做個動物,比人暢快不少。

“今天忙昏了過去,忘了叫丫鬟給你收拾個屋子,今晚你先將就跟我睡吧,夜裏可不準鬧騰,吵我睡覺……”林黛玉伸手去探孫悟空腿上的疤痕,“你若是悟空,不是該跟仙長去了蓬蒿山修行嗎?你若不是悟空,怎會長得如此相似,連腿上的疤也一模一樣……”

孫悟空覺得林黛玉變了不少。

可能是人經歷大慟之後很容易性情大變,也有可能是她心思縝密,從前在賈府,並不全盤托出,掩飾了不少本性。

看她今日在林府,進退有度,使喚其人來毫不含糊,跟從前在賈府唯唯諾諾的樣子相去甚遠。丫鬟婆子竟也服氣她一個小姑娘家,聽了什麽就立馬去辦。府上下人雖然閑言碎語,但比賈府看人下菜碟,做個什麽事三催四請,還要討賞錢的惡仆規矩不少。

沒人不服她。

讓人不禁覺得,她在賈府,一是寄人籬下,不敢張揚,二是長輩從來憐弱,她這樣,倒更得賈母疼愛,處境更好……

她才氣過人,如此伶俐之人,怎麽會是個傻的?只有遇到賈寶玉的時候,才會生些糊塗氣。

回憶起從前種種,孫悟空覺得,論審時度勢,她不輸旁人。

林黛玉將孫悟空安置在了她屋內的榻上。半夜,孫悟空覺得口渴,起來給自己倒了杯茶。聽慣了舍山社的昏屋裏一眾牲畜的呼嚕聲,頭一遭夜裏安靜,竟還失眠了。

他閉上眼,一陣兒一陣兒地醒,前塵舊夢止不住地往腦中躥。

一會兒是妖精鬼哭狼嚎,一會兒是天宮兵戈交戰……嘰嘰喳喳,叮叮當當,等他醒過來,天光刺眼了,身體還昏昏沈沈。

他揉了揉眼睛,側過頭,發現林黛玉站在榻邊,低頭看他,眼中明暗不定。

“你到底是什麽妖怪?”

什麽?

孫悟空愕然。

“你還裝?”林黛玉面色沈凝,聲音一肅,“昨夜我已聽到你講了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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