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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衣侯府新喜夜。
朱綢交纏，紅燭落珠。
新房裏，羅少知耐心地將婚書翻了一頁，通過蓋頭下的縫隙看著冊頁上的紅字，心中默念：“神啟其啟,果獲令攸,我之愛矣,荷無之休……”
字跡看上去像是文承的，他這人雖瘋了些，骨子裏卻很講究。
這麽講究的人，如今卻把她這個剛過門的新娘子一個人落在洞房裏發呆。
羅少知合上婚書，垂眸重重嘆息。
頭上的冠飾壓得脖子酸痛，肩臂的傷也還沒好，床褥底下墊著的那些棗桂花生硌得她坐不住，文承要是再不來，她就要掀了蓋頭去前院逮人了。
至於生這麽大的氣嗎？
門外忽地響起兩道腳步聲，羅少知耳朵精明，立刻認出其中一個，另一個步伐極輕，應當是侯府的探子。
探子開口，是奴十的聲音，他從吳國公府回來了，“侯爺，黃昏時二皇子進了宮。”
“嗯。”
奴十：“可要小的多派些人手攔劫？”
“不必。”
“是。”
說完，便是一段安靜。
片刻，奴十再度開口：“侯爺還有事要吩咐？”
“沒有。”
“呃……那侯爺為何只站在門外？”
新房裏的羅少知聽得一段及其尷尬的沈默，嘴角一翹，差點沒憋住。
須臾，文承的聲音響起，“自己去統領那兒領罰。”
“是！”
檐下躥過一串腳步聲。
羅少知立刻挺直脊背，整了整蓋頭，正經地等著文承推開門。
但等了半天，門邊都沒動靜。
羅少知又等了會兒，還是沒等來人，終於忍不住，怨懟地拔高聲音，道：“新婚夜，侯爺打算把我一個人晾在新房裏一個晚上嗎？”
外頭靜了靜，總算有了聲響。
門輕輕打開。
羅少知心道這是要急死誰，不管不顧了，手一扯幹脆地拉下蓋頭，對著一身喜服的文承郁郁道：“你還不過來？”
新娘子的衣飾繁瑣厚重，起身頗為不便，羅少知想站起來，不慎扯到肩帔，頓時倒吸了口涼氣，撫著床沿一動不敢動。
文承邁步過來。
看慣了他穿紅衣，羅少知沒立刻被美色沖昏頭腦，極有出息地裝可憐，“疼。”
文承擡手取了她的肩帔。
羅少知欲往他身前靠，文承立刻退後半寸，在上冷淡地警告道：“別動。”
羅少知咬牙克制住自己，暗道好一個小心眼兒。
文承轉而去拆她頭上華麗的冠飾，羅少知硬著脖子不便擡頭，就直直地盯著文承喜服上的明紋，故作冷漠道：“這些是飛飛從天亮就給我打扮的，侯爺拆起來絲毫不留情，看來是一點都不喜歡。”
文承比她還冷漠：“女為悅己者容，我若不喜歡，豈不是白白辜負了你的一往情深？”
他的手在羅少知腦後輕輕用力，一下就取下了那架墜絲纏枝金步搖，羅少知感到頭上一輕，好似一座壓了五百年的大山被移走，瞬間得到解脫。
得了解脫，她便按捺不住了。
“嘩啦”一聲，剛取下的步搖墜地，羅少知拉著文承的衣袖倒身將他拉倒在床上，再一個掀腰，穩穩將人壓倒在身下。
“你還要鬧多久的脾氣？”羅少知低著頭，憋悶道，“兩天了，你再不理我我就要考慮改嫁了。”
文承眼神一暗，不由分說地箍緊她的腰肢，羅少知悶哼半聲，十分委屈，抵著他的肩叫屈：“你連內省的事都能扔下來，費這麽大勁娶我，就為讓我在洞房花燭夜做根棒槌？”
文承眼尾還是泛著紅，羅少知不敢把說說得太重，三兩下把頭上剩下的金釵飾物都給摘了，一股腦全扔到床下去。
“你愛看就看，不愛看就出去吧，我明日就搬到偏院去，在侯門深苑孤獨終老，省得老讓你生氣心煩。”
文承知道她在故意說這些不著調的話激自己，羅少知腦子裏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總是一套又一套的，也不怕丟人。
文承索性將枕頭扯過來，墊到腦後，順便在她腰上扶了一把，免得她動作太大閃著自己。
他面上冷淡，心裏卻好整以暇，想看羅少知還能折騰出些什麽花樣來。
羅少知摸不準他到底在想什麽，皺眉問：“你真想讓我孤獨終老？”
文承道：“你若是做了決定，我自然不能攔著你。”
羅少知眉心一跳，“你幾時變得這麽好說話了？”
文承瞥了眼她撐在身邊的手臂，擡眸道：“孤獨終老總比自尋死路好些。”
“我什麽時候自尋死路了，”羅少知低怒，“你這人怎麽這樣？”
“我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三歲毛孩，而且那日有奴九在，他以一當十都輪不到我出手……”
文承冰冷地打斷她，“以一當十？若那日來的是一百人，一千人呢？你拿什麽擋？”
羅少知嗆聲：“哪來的一百人一千人？你當二皇子府是軍營，動輒就能派出一列騎兵？”
“二皇子不能，那皇帝呢？”文承陰郁道，“你以為皇帝就是善茬？”
說不過他，羅少知氣急，情急之下低頭對準文承的脖子就是一口，完全忘了上次咬完文承的脖子是什麽後果。
文承眼神變了又變，鼻息轉眼便有些亂，羅少知呼吸比他還亂，卻活脫脫是被氣得。
“馬後炮！沒見過你這麽難哄的男人，好說歹說都不聽……我回娘家得了，反正吳國公府就隔一條街！”
文承一把將羅少知擰過去的身子撈回來，用力鉗住她的下巴，瞇起眼危險道：“你還哄過別的男人？”
羅少知：“哄過我爹！哄過昭兒！怎麽，你要去我爹的牌位前要說法？！”
文承：“……”
扳回一局，羅少知眼睛頓時就彎了，“還是說，你要去雲寧宮找小殿下算算賬？這可怎麽辦，我不只哄過小殿下，還親過他抱過他，侯爺，這賬你得算到猴年馬月？”
文承冷臉收回手，羅少知順勢將臉靠近，暧暧道：“侯爺生著氣還有空吃醋，眼睛這麽紅，不會是被我給氣的吧？”
“羅少知。”文承低聲警告。
羅少知擡手，指尖探到他脖間，摸著他喉結側邊的一圈齒痕，故作懵懂道：“侯爺一貫不禁咬，今晚怎麽這麽好耐力……”
羅少知的手是溫的，就算是指尖也比文承的身體要熱得多。文承喉結動了動，滾到了羅少知的指腹下，兩人不約而同地一顫，堪堪低眸。
只一須臾，各自失控。
那一床的棗桂花生硌得羅少知後背痛癢難忍，極想把一身婚服都脫了，不覺間，滿床都是兩人混亂疊在一塊兒的衣物。
吻到意亂情迷時文承忽地停下來，忍耐道：“金石毒……”
羅少知婚服都已經被揉開，裏頭一件貼身薄紗，身子忽隱忽現，兜頭一盆冷水澆得她透心涼，瞬間清醒。
羅少知扯了衣裳，蓋住自己，躺在淩亂的衣物之間，生無可戀。
文承垂眸平覆自己的呼吸。
羅少知縮在廣袖婚裙裏，道：“我開始明白，守活寡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了。”
文承：“……”
羅少知：“我記得，你從前念過精心訣，你再給我念念吧……”
文承把她摟抱起來，“我幫你換身衣裳。”
新房裏備有幹凈衣物，兩人靜了片刻都都換上一身雪白幹凈的長衣，清心寡欲地挪到窗邊，月下榻上對坐。
羅少知說：“要不日後我們還是分房睡？”
文承倒茶的動作晃了下。
“想都別想。”他輕淡道。
羅少知思路清晰：“我不是怕你動手動腳，是怕我自己忍不住。”
文承手又抖了下。
羅少知：“晚間在前院迎客時，你可見到王爺和王妃了？”
“嗯。”
羅少知小聲問：“王妃沒說什麽？”
文承掀起眼簾，面無表情地把涼茶塞進她手裏，“不許再問，喝下去，壓壓你腦子裏的不正經。”
羅少知就只能撐額喝茶。
喝了小會兒，她再度開口，“你把我一個人晾這麽久，是真的還在生氣嗎？”
果然，文承淺淡道：“在等消息。”
“什麽消息？”
“宮裏的消息。”
羅少知摩挲著杯沿，“二皇子進宮？”
“嗯。”
羅少知這兩天被強迫留在內苑，哪兒也不準去，不知道府外發生了什麽，但結合那天文承說要殺了朱鑒的話……
她猶豫著放下杯子，“二殿下他……”
檐下忽地響起細微的腳步聲，羅少知立即抓住杯身，旋身下榻擋到文承身前。
“侯爺，小的叨擾您和夫人，”奴十的聲音在外，低低道，“宮裏來消息了。”
羅少知扭回頭。
文承：“說。”
奴十：“二皇子在太極殿出了事。”
羅少知震然。
文承彎唇：“知道，囑咐前院備馬。”
奴十：“是。”
奴十離開後，文承喝了最後一口冷茶，溫聲對羅少知道：“在府上等我。”
羅少知心慌，“你要去做什麽？”
文承：“不出所料，半個時辰內宮裏便會來詔令宣我進宮。”
羅少知立刻道：“我和你一起去！”
文承目光爍爍。
羅少知仰頭：“今晚是你我的新婚夜，你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到天明嗎？”
文承：“我怕會嚇到你。”
“放心，我進不了宮，”羅少知平靜道，“無論你要做什麽，對付二殿下或是對付太極殿都無所謂，我在宮外等你。”
兩盞茶後，前院果然來了消息，說宮裏傳來急召。
這回走的是正經通報，來的人是福祥。
如今屋子裏不再只文承一個人，福祥來敲門時動作格外輕柔，貓撓似的在門沿上叩了兩下，聲音壓得極低，“侯爺。”
“吱呀”，門開了。
裏頭兩人都一身月白，穿著正好，早已等候多時。
福祥看見羅少知也站在一邊，大著舌頭問：“夫、夫人？”
羅少知點頭：“我和侯爺一起過去。”
“啊？”福祥瞪眼，“夫人，新嫁娘頭一天不能出府，這不合規矩……”
羅少知一翻手，從袖子裏掏出一把匕首來。
“我什麽時候守過規矩？”
那匕首看著十分眼熟，福祥一噤，知道她是得了文承的應許，巴巴道：“是……侯爺，馬車已備好了。”
十月十，夜寒漸深，上車時福祥取來兩件大氅，憂心忡忡地目送二人出發。
馬車踏踏融入夜色，駛向宮城。
羅少知一路緊抓著匕首，文承見她神色凝重，率先開口打破寧靜，“為何不問我都做了什麽？”
羅少知回答：“我怕我聽完直接沖進太極殿。”
文承啞然。
羅少知側目，看著他眼尾的紅意，揣摩道：“這幾日，你是不是一直壓抑著自己，不讓自己的癔癥發作？”
文承否認，“沒有。”
羅少知搖頭，“你眼神不對，我不懂醫術卻懂你，那天你到吳國公府來我便覺察出你有些異樣，再加上這兩日你一直躲著我……是為二皇子和皇上的事？”
文承靜了下，輕淺道：“你能看得出我瘋還是沒瘋嗎？”
羅少知笑了，“待我還這麽溫柔，自然是沒瘋的。”
靠近皇城，馬兒的腳步聲越來越清脆，羅少知靠近，擡身在文承額心處輕輕碰了一下，唇瓣許久未移。
“別怕，我等你。”
太極殿裏，亂成了一團。
二皇子入夜進宮單獨面見皇上，談到一半忽而狂性大發，口出逆言後厥死了過去。
皇上受驚而大動肝火，暈而覆醒後的第一句話是：召見絳衣侯。
殿前十多位太監守著，內監忙得焦頭爛額，手中端著空的藥案和藥碗，“侯爺，今日是您大喜的日子，宮裏出了這樣大的亂子不得不召您過來……”
文承看了一眼空空的藥碗，“皇上服完藥了？”
“是，已經醒了，勞您進去看看。”
“二殿下呢？”
“殿下他……”內監遲疑道，“殿下他在皇上面前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太醫說他似有中邪的跡象，搬去太醫署了。”
文承勾起唇角，大殿內的燭光晃落到他的臉上，莫名透著股森然。
沒待內監看清，他邁腿進了大殿。
暖閣裏，淳帝躺在龍床上只剩下眨眼的力氣，太醫和太監正在給他餵新的藥。
文承跪下：“臣文承，見過陛下。”
太醫坐在床沿邊上，額上有汗，“勞侯爺稍等，皇上要服完這碗藥才有說話的力氣。”
文承頷首：“太醫請便。”
淳帝吞咽得費力，一碗藥餵得磕磕碰碰，不少灑到龍褥上，小太監在旁邊跟不上擦。
等藥徹底餵完，案上的黃燭短了小半截。
太醫和小太監退下，文承耐心等著，約莫過了兩刻鐘，床上的淳帝咳了兩聲，開口嘶啞道：“絳衣侯……”
文承擡眼，“臣在。”
“你，欺君罔上……罪無可恕……”
淳帝的聲音破碎不堪，像從老舊風箱裏吹出來的風聲，文承溫和道：“皇上，恕臣有耳疾，聽不清您的話。”
未得聖令，他徐徐起身，走到床邊，“站得近些，臣才能聽清。”
瞧見他一身服喪般的白衣，淳帝眼瞳緊縮，發出激烈的咳嗽，“是你將當年之事透露給鑒兒的……是你……”
文承莞爾：“二殿下派人劫殺大皇子，攔獲一封密信，與臣何幹？皇上這時候還要偏心二殿下？”
淳帝“嗬嗬”喘氣，急促道：“鑒兒瘋了，是你給他下的毒，只有你識得金石藥……”
文承輕聲道：“哪裏的話，皇上不也識得嗎？”
淳帝心急，然而他越急，喉頭便越糾集無數股郁氣，堵著胸膛越來越悶。
某一刻，他要禁受不住翻眼，文承忽然道：“皇上可曾聽說過一句話，‘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文承是佞臣，不講以德報怨，只論睚眥必報，文府如是，二皇子也是如此。”
“你從、從什麽時候……”
文承思索：“約莫，是從陵邑回來？”
陵邑，那是八月，他計劃了兩個月，只等今日。
淳帝痛苦嘶叫：“鑒兒沒有得罪過你，你為何不肯放過他！他是朕的兒子！”
“皇上將修繕公主陵一事交由二皇子時，難道不是奔著拿捏微臣去的嗎？”文承不急不緩，“陵邑之中，皇上想要安插多少人手，才能消減您對公主府的忌憚？”
“皇上同時握著兩把刀子在手裏，總有一天會傷著自己。”
文承誠心道：“如今傷著您的是二殿下，微臣替您除了他，前朝和後宮一片太平和順，豈不皆大歡喜。”
淳帝淒厲：“文卻庭！這麽多年，朕待你不薄。”
這麽多年。
文承想笑，“皇上口中的‘這麽多年’，說的莫不是文承在刑部的這幾年？”
淳帝嗓間呼哧，文承忽然放緩聲音，喚了他一聲：“舅舅。”
淳帝惶惶看過來。
文承望著他，“您還是王爺時，曾常來公主府看我和公主，您還記得我娘離世時是什麽模樣嗎？”
“我記得那日天寒地凍，皚皚白雪……”
文承自顧自道：“太監們從內苑裏抱出許多帶血的衣裳被褥，嬤嬤說她是病死的，可擺靈那夜我偷偷去看了她，她身上有許多深斑，知賓①以為那是不小心沾上的臟汙，就拿潮濕的抹布替她擦拭。天那麽冷，水結了冰在她身上劃出一道道破口，皮肉一寸寸地皸裂脫落……”
淳帝驚恐地瞪大眼，唇角有抽搐地跡象。
文承及時住口，低頭淺和一笑，“你若是見到了那副場面，一定就明白朱鑒為何非死不可了。”
淳帝顫顫巍巍地擡起手，“朕是皇帝，九五至尊……你是臣子……”
文承頷首，“微臣有罪。”
他平和道：“處決吏部尚書的詔令已擬，只待皇上玉璽親印，皇上如何決斷？”
暖閣內頓時陷入死寂。
淳帝像是暈過去了，可他的眼睛卻是昏昏睜著的，視線定定地落在文承臉上，久久不願移動。
“有一事臣尚未來得及稟報皇上，二殿下派親信刺殺吳國公府，刺客已被捕，目前在刑部收押。皇上若覺得微臣大逆不道，臣便將那幾個賊人移交大理寺受審，如何？”
義無旋踵，騎虎難下。
這把淬了劇毒的刀子，終於一轉刀鋒，指向了太極殿。
淳帝怔怔看著文承，像是從未看透過他，“文卻庭……你到底想要什麽？”
外頭響起一連串細碎的腳步聲，是太醫又來送藥了。
文承撩衣在床邊跪下，平靜道：“皇上知道的，文承從來什麽都不想要。”
出了暖閣，內監遞來把黃傘，“外頭下了雪，地滑，侯爺回去時當心。”
文承擡頭看向殿外，“下雪了？”
內監：“今年的雪來得早，正巧今日是小雪的日子，瑞雪兆豐年，來年一定是個好年份。”
文承頷首，突然想到什麽，問：“是太醫署的太醫們輪流來照顧皇上？”
“是，按道理是該皇子們侍疾的，只是四殿下年紀太小，靜安王……侯爺也知道，皇上不喜歡王爺，看著也不會舒心，不如便由太醫們來伺候，有什麽情況也好及時對癥下藥。”
文承點了點頭，拿著傘站在殿門邊，望著夜裏漫天飄散的細小雪花。
內監疑惑：“侯爺還不回去？”
文承：“太醫在給皇上餵藥，我有些事想請教太醫。”
內監臉上露笑，“侯爺面冷心熱，難怪皇上病了最惦記的是您，門外風大，侯爺要不進去等著吧？”
文承：“不必。”
內監沒再強求，只讓小太監將殿門的門上合上一半，之後便退回到暖閣外守著。
一刻鐘後，太醫出來，將藥案交遞給門外的內監，“皇上已經歇下了。”
“是，有勞呂大人。”
文承在殿門邊回眸。
門邊的呂清平瞧見他，手上動作一頓，轉身恭敬地行禮：“下官見過侯爺。”
文承淡淡道：“雪天路滑，太醫署離得甚遠，不如我送大人一程？”
太極宮的禦路漫長廣闊，小太監在前頭提燈明路，被夾著碎雪的寒風刮得數度捂眼，步伐倉促趔趄。
呂清平出聲叫住小太監，示意他將燈籠遞來，“太極殿急需人手，公公把燈交給下官，回殿前伺候吧。”
太監猶豫地看向一邊撐傘的文承。
文承不置可否。
小太監忙把燈籠遞給呂清平，“那就有勞大人了。”
呂清平淡笑：“公公慢走。”
太監走後，呂清平提燈，半身淋在風雪裏，穩聲道：“侯爺當心腳下。”
文承將傘朝他那側偏了偏，“二皇子如何了？”
呂清平恭敬道：“金石毒發，熬不過三日。”
文承笑了下，“可惜了，沒瞧見他與皇帝一瘋一病在閣內對峙的場面，一定很有意思。”
呂清平含蓄道：“老朽聽太極殿的太監說，二殿下暈厥之前曾在殿中大喊先帝的名諱，咒罵皇上穢亂人倫，坑害親子，才讓皇上動氣而病上加病。”
“這麽說皇帝也活不久了？”
“約莫，還有半月。”
文承溫笑：“半月，足夠了。”
眼看就要走到宮道人，兩人一左一右就要分行，呂清平加快語速，“侯爺的身子如何了？”
“你那日替我把脈，沒看出來嗎？”
呂清平心堵：“侯爺這一招苦肉計太過兇險，若損了您的根基可如何是好？”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不這樣做朱鑒焉能轉移目光放松警惕，否則光你在他的食飲中下藥輕而易舉就會被發現。”
前頭就是宮道，文承停下步伐，回眸道，“陵邑你不能再回去了，事情了結後，我會派人護送你去江南。”
“侯爺……”
文承輕聲囑托：“你守了十幾年公主陵，年事已高，不宜再操勞。到江南後找個山清水秀的莊子安頓下來，好好安度晚年。我還要托你替我照料一個人。”
呂清平：“侯爺請吩咐。”
文承垂眸：“文府的小姐，文玉妍。”
呂清平一楞，“侯爺說的，是二皇子府上的玉妍夫人？”
“嗯，”文承淡聲道，“她身懷有孕，你悉心照料著。若得空，我會派人去江南看你們。”
“……是。”
冬風卷雪，將文承的白衣揉在風雪裏，與墨發糾葛在一起。
呂清平註視著這張與明珠公主有著七分相似的面孔，某一刻忽而失笑，呢喃道：“京中都說您瘋癲入魔，六親不認，原來公子還是當年的三公子，從未變過。”
難得少年，難得少年清舉。
呂清平忽而拂了拂衣袖，退後一步，淋在雪中，躬身道：“今日拜別願公子長樂永康。”
文承由著他將禮行完。
呂清平再起身，臉上笑容釋然，“可惜了，老朽見不到公子兒孫環繞那一日，假若有朝一日侯府添丁，還望侯爺能寄一封喜信到江南，與墓朽同賀。”
文承垂下眼睫，“我這一生不會有孩子。”
呂清平楞住，“為何？”
文承撐傘走向宮道，“我身有積毒，若有孩子，只會害他跟我一樣，出生便痛苦不堪。”
呂清平怔了許久才明白他的意思，“侯爺是擔心金石毒？”
文承已經跨過門檻，半只腳踏入宮道。
呂清平在後懵然，“可是金石毒只會從母胎遺留，並不承自生父啊？”
剛跨過門檻的文承一頓，驀地回頭，眼神嚇人，“你說什麽？”
呂清平小跑過來，點著脈道：“女子十月懷胎，胎兒汲自母體，才會將毒性汲納入體內。侯爺是從哪兒聽說金石毒會由父繼子的？”
文承唇瓣動了動，“金石毒性兇狠，不會影響孩子？”
“這……”
呂清平咳兩聲，尷尬道：“金石毒影響神智，卻與腎陽無關，侯爺若、若腎陽旺盛，腎氣充沛，與夫人房事協調，生出的孩子自然體康神健……”
文承輕吸了口氣，握著傘柄的手緊了幾分。
呂清平好奇道：“侯爺還沒說，是從哪兒聽說金石毒由父繼子的？”
文承擡頭，冷颼颼地看向深宮的某一方向，狠狠道：“你回太醫署，替我向秦璞寒秦太醫帶句話。”
呂清平豎耳：“侯爺請說。”
文承聲寒如冰：“問他是不是活夠了，若不想死，明日就滾來侯府！”
呂清平：？
外頭風大，吹起車窗的布簾一角，寒氣卷裹著飄進來。
羅少知被凍醒，下意識看向車窗外，驚訝道：“下雪了？”
奴十在外應聲：“是，下了由一會兒了，地上快見白了。”
“侯爺呢，宮裏還沒動靜嗎？”
奴十安撫道：“夫人稍候，小的再去找宮裏的侍衛問問。”
“不必。”羅少知掀開車簾。
地上果然積上了一層肉眼可見的白，未經人踏足過，潔白平整。
羅少知輕輕一躍從車上跳下來，大氅嘩嘩地在空中翻飛，將奴十嚇了一跳。
“夫人當心！”
羅少知拎起裙擺試著踩了踩腳下，雪層不深，不及一寸，被碾壓著發出吱吱的聲響。
上一次見雪，還是在闕安六年的冬天。
這是闕安十年的冬雪，已過去整整四年了。
奴十在後頭好奇地問：“夫人會身手？”
“略會一些。”
羅少知擡頭看向宮墻上，夜裏昏暗，不見高墻紅瓦，只有馬車前的懸燈映照著方寸，遠處或有幾點明光，當是城墻上的看守。
闕安，皇宮，大雪……
羅少知心中忽而湧現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沖動。
她想去接文承。
她想親自去見他。
闕安六年，大雪紛飛的春雪天，國子監辟雍殿，是她去見的文承……她想再去見他。
“奴十。”
“是，夫人？”
羅少知望著深遠的宮道，喃喃道：“攔著我，否則我不知道會幹出什麽事來了……”
奴十沒聽清她嘀咕了什麽，羅少知已經拎起了裙擺。
忽然，昏暗的宮道裏出現一點亮光，沙沙踏雪的腳步聲漸漸明晰。
羅少知緊緊看著那點光，看著它越來越亮，越來越近，終於明澈到足夠映照出提燈那人。
文承撐著傘，一手提燈，徐徐走過來，“下著雪，下車不冷嗎？”
羅少知的眼睛在燈火下亮得驚人。
“不冷。”她說。
說完，羅少知提裙小跑過去，冬雀一樣撲落，一下子陷進了文承懷裏。
燈籠和傘一齊落地，滾了兩圈，遮住了地上淺淺的足痕。
奴十背過身，摟著侯府馬匹的脖子呼呼取暖。
嗯，是不太冷。
（正文完）
①知賓：指專門處理喪事的人員
正文完結啦，謝謝大家的喜歡和支持，劈裏啪啦碼番外ing…
也看看孩子的專欄預收叭球球：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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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衣侯府新喜夜。
朱綢交纏，紅燭落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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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跡看上去像是文承的，他這人雖瘋了些，骨子裏卻很講究。
這麽講究的人，如今卻把她這個剛過門的新娘子一個人落在洞房裏發呆。
羅少知合上婚書，垂眸重重嘆息。
頭上的冠飾壓得脖子酸痛，肩臂的傷也還沒好，床褥底下墊著的那些棗桂花生硌得她坐不住，文承要是再不來，她就要掀了蓋頭去前院逮人了。
至於生這麽大的氣嗎？
門外忽地響起兩道腳步聲，羅少知耳朵精明，立刻認出其中一個，另一個步伐極輕，應當是侯府的探子。
探子開口，是奴十的聲音，他從吳國公府回來了，“侯爺，黃昏時二皇子進了宮。”
“嗯。”
奴十：“可要小的多派些人手攔劫？”
“不必。”
“是。”
說完，便是一段安靜。
片刻，奴十再度開口：“侯爺還有事要吩咐？”
“沒有。”
“呃……那侯爺為何只站在門外？”
新房裏的羅少知聽得一段及其尷尬的沈默，嘴角一翹，差點沒憋住。
須臾，文承的聲音響起，“自己去統領那兒領罰。”
“是！”
檐下躥過一串腳步聲。
羅少知立刻挺直脊背，整了整蓋頭，正經地等著文承推開門。
但等了半天，門邊都沒動靜。
羅少知又等了會兒，還是沒等來人，終於忍不住，怨懟地拔高聲音，道：“新婚夜，侯爺打算把我一個人晾在新房裏一個晚上嗎？”
外頭靜了靜，總算有了聲響。
門輕輕打開。
羅少知心道這是要急死誰，不管不顧了，手一扯幹脆地拉下蓋頭，對著一身喜服的文承郁郁道：“你還不過來？”
新娘子的衣飾繁瑣厚重，起身頗為不便，羅少知想站起來，不慎扯到肩帔，頓時倒吸了口涼氣，撫著床沿一動不敢動。
文承邁步過來。
看慣了他穿紅衣，羅少知沒立刻被美色沖昏頭腦，極有出息地裝可憐，“疼。”
文承擡手取了她的肩帔。
羅少知欲往他身前靠，文承立刻退後半寸，在上冷淡地警告道：“別動。”
羅少知咬牙克制住自己，暗道好一個小心眼兒。
文承轉而去拆她頭上華麗的冠飾，羅少知硬著脖子不便擡頭，就直直地盯著文承喜服上的明紋，故作冷漠道：“這些是飛飛從天亮就給我打扮的，侯爺拆起來絲毫不留情，看來是一點都不喜歡。”
文承比她還冷漠：“女為悅己者容，我若不喜歡，豈不是白白辜負了你的一往情深？”
他的手在羅少知腦後輕輕用力，一下就取下了那架墜絲纏枝金步搖，羅少知感到頭上一輕，好似一座壓了五百年的大山被移走，瞬間得到解脫。
得了解脫，她便按捺不住了。
“嘩啦”一聲，剛取下的步搖墜地，羅少知拉著文承的衣袖倒身將他拉倒在床上，再一個掀腰，穩穩將人壓倒在身下。
“你還要鬧多久的脾氣？”羅少知低著頭，憋悶道，“兩天了，你再不理我我就要考慮改嫁了。”
文承眼神一暗，不由分說地箍緊她的腰肢，羅少知悶哼半聲，十分委屈，抵著他的肩叫屈：“你連內省的事都能扔下來，費這麽大勁娶我，就為讓我在洞房花燭夜做根棒槌？”
文承眼尾還是泛著紅，羅少知不敢把說說得太重，三兩下把頭上剩下的金釵飾物都給摘了，一股腦全扔到床下去。
“你愛看就看，不愛看就出去吧，我明日就搬到偏院去，在侯門深苑孤獨終老，省得老讓你生氣心煩。”
文承知道她在故意說這些不著調的話激自己，羅少知腦子裏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總是一套又一套的，也不怕丟人。
文承索性將枕頭扯過來，墊到腦後，順便在她腰上扶了一把，免得她動作太大閃著自己。
他面上冷淡，心裏卻好整以暇，想看羅少知還能折騰出些什麽花樣來。
羅少知摸不準他到底在想什麽，皺眉問：“你真想讓我孤獨終老？”
文承道：“你若是做了決定，我自然不能攔著你。”
羅少知眉心一跳，“你幾時變得這麽好說話了？”
文承瞥了眼她撐在身邊的手臂，擡眸道：“孤獨終老總比自尋死路好些。”
“我什麽時候自尋死路了，”羅少知低怒，“你這人怎麽這樣？”
“我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三歲毛孩，而且那日有奴九在，他以一當十都輪不到我出手……”
文承冰冷地打斷她，“以一當十？若那日來的是一百人，一千人呢？你拿什麽擋？”
羅少知嗆聲：“哪來的一百人一千人？你當二皇子府是軍營，動輒就能派出一列騎兵？”
“二皇子不能，那皇帝呢？”文承陰郁道，“你以為皇帝就是善茬？”
說不過他，羅少知氣急，情急之下低頭對準文承的脖子就是一口，完全忘了上次咬完文承的脖子是什麽後果。
文承眼神變了又變，鼻息轉眼便有些亂，羅少知呼吸比他還亂，卻活脫脫是被氣得。
“馬後炮！沒見過你這麽難哄的男人，好說歹說都不聽……我回娘家得了，反正吳國公府就隔一條街！”
文承一把將羅少知擰過去的身子撈回來，用力鉗住她的下巴，瞇起眼危險道：“你還哄過別的男人？”
羅少知：“哄過我爹！哄過昭兒！怎麽，你要去我爹的牌位前要說法？！”
文承：“……”
扳回一局，羅少知眼睛頓時就彎了，“還是說，你要去雲寧宮找小殿下算算賬？這可怎麽辦，我不只哄過小殿下，還親過他抱過他，侯爺，這賬你得算到猴年馬月？”
文承冷臉收回手，羅少知順勢將臉靠近，暧暧道：“侯爺生著氣還有空吃醋，眼睛這麽紅，不會是被我給氣的吧？”
“羅少知。”文承低聲警告。
羅少知擡手，指尖探到他脖間，摸著他喉結側邊的一圈齒痕，故作懵懂道：“侯爺一貫不禁咬，今晚怎麽這麽好耐力……”
羅少知的手是溫的，就算是指尖也比文承的身體要熱得多。文承喉結動了動，滾到了羅少知的指腹下，兩人不約而同地一顫，堪堪低眸。
只一須臾，各自失控。
那一床的棗桂花生硌得羅少知後背痛癢難忍，極想把一身婚服都脫了，不覺間，滿床都是兩人混亂疊在一塊兒的衣物。
吻到意亂情迷時文承忽地停下來，忍耐道：“金石毒……”
羅少知婚服都已經被揉開，裏頭一件貼身薄紗，身子忽隱忽現，兜頭一盆冷水澆得她透心涼，瞬間清醒。
羅少知扯了衣裳，蓋住自己，躺在淩亂的衣物之間，生無可戀。
文承垂眸平覆自己的呼吸。
羅少知縮在廣袖婚裙裏，道：“我開始明白，守活寡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了。”
文承：“……”
羅少知：“我記得，你從前念過精心訣，你再給我念念吧……”
文承把她摟抱起來，“我幫你換身衣裳。”
新房裏備有幹凈衣物，兩人靜了片刻都都換上一身雪白幹凈的長衣，清心寡欲地挪到窗邊，月下榻上對坐。
羅少知說：“要不日後我們還是分房睡？”
文承倒茶的動作晃了下。
“想都別想。”他輕淡道。
羅少知思路清晰：“我不是怕你動手動腳，是怕我自己忍不住。”
文承手又抖了下。
羅少知：“晚間在前院迎客時，你可見到王爺和王妃了？”
“嗯。”
羅少知小聲問：“王妃沒說什麽？”
文承掀起眼簾，面無表情地把涼茶塞進她手裏，“不許再問，喝下去，壓壓你腦子裏的不正經。”
羅少知就只能撐額喝茶。
喝了小會兒，她再度開口，“你把我一個人晾這麽久，是真的還在生氣嗎？”
果然，文承淺淡道：“在等消息。”
“什麽消息？”
“宮裏的消息。”
羅少知摩挲著杯沿，“二皇子進宮？”
“嗯。”
羅少知這兩天被強迫留在內苑，哪兒也不準去，不知道府外發生了什麽，但結合那天文承說要殺了朱鑒的話……
她猶豫著放下杯子，“二殿下他……”
檐下忽地響起細微的腳步聲，羅少知立即抓住杯身，旋身下榻擋到文承身前。
“侯爺，小的叨擾您和夫人，”奴十的聲音在外，低低道，“宮裏來消息了。”
羅少知扭回頭。
文承：“說。”
奴十：“二皇子在太極殿出了事。”
羅少知震然。
文承彎唇：“知道，囑咐前院備馬。”
奴十：“是。”
奴十離開後，文承喝了最後一口冷茶，溫聲對羅少知道：“在府上等我。”
羅少知心慌，“你要去做什麽？”
文承：“不出所料，半個時辰內宮裏便會來詔令宣我進宮。”
羅少知立刻道：“我和你一起去！”
文承目光爍爍。
羅少知仰頭：“今晚是你我的新婚夜，你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到天明嗎？”
文承：“我怕會嚇到你。”
“放心，我進不了宮，”羅少知平靜道，“無論你要做什麽，對付二殿下或是對付太極殿都無所謂，我在宮外等你。”
兩盞茶後，前院果然來了消息，說宮裏傳來急召。
這回走的是正經通報，來的人是福祥。
如今屋子裏不再只文承一個人，福祥來敲門時動作格外輕柔，貓撓似的在門沿上叩了兩下，聲音壓得極低，“侯爺。”
“吱呀”，門開了。
裏頭兩人都一身月白，穿著正好，早已等候多時。
福祥看見羅少知也站在一邊，大著舌頭問：“夫、夫人？”
羅少知點頭：“我和侯爺一起過去。”
“啊？”福祥瞪眼，“夫人，新嫁娘頭一天不能出府，這不合規矩……”
羅少知一翻手，從袖子裏掏出一把匕首來。
“我什麽時候守過規矩？”
那匕首看著十分眼熟，福祥一噤，知道她是得了文承的應許，巴巴道：“是……侯爺，馬車已備好了。”
十月十，夜寒漸深，上車時福祥取來兩件大氅，憂心忡忡地目送二人出發。
馬車踏踏融入夜色，駛向宮城。
羅少知一路緊抓著匕首，文承見她神色凝重，率先開口打破寧靜，“為何不問我都做了什麽？”
羅少知回答：“我怕我聽完直接沖進太極殿。”
文承啞然。
羅少知側目，看著他眼尾的紅意，揣摩道：“這幾日，你是不是一直壓抑著自己，不讓自己的癔癥發作？”
文承否認，“沒有。”
羅少知搖頭，“你眼神不對，我不懂醫術卻懂你，那天你到吳國公府來我便覺察出你有些異樣，再加上這兩日你一直躲著我……是為二皇子和皇上的事？”
文承靜了下，輕淺道：“你能看得出我瘋還是沒瘋嗎？”
羅少知笑了，“待我還這麽溫柔，自然是沒瘋的。”
靠近皇城，馬兒的腳步聲越來越清脆，羅少知靠近，擡身在文承額心處輕輕碰了一下，唇瓣許久未移。
“別怕，我等你。”
太極殿裏，亂成了一團。
二皇子入夜進宮單獨面見皇上，談到一半忽而狂性大發，口出逆言後厥死了過去。
皇上受驚而大動肝火，暈而覆醒後的第一句話是：召見絳衣侯。
殿前十多位太監守著，內監忙得焦頭爛額，手中端著空的藥案和藥碗，“侯爺，今日是您大喜的日子，宮裏出了這樣大的亂子不得不召您過來……”
文承看了一眼空空的藥碗，“皇上服完藥了？”
“是，已經醒了，勞您進去看看。”
“二殿下呢？”
“殿下他……”內監遲疑道，“殿下他在皇上面前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太醫說他似有中邪的跡象，搬去太醫署了。”
文承勾起唇角，大殿內的燭光晃落到他的臉上，莫名透著股森然。
沒待內監看清，他邁腿進了大殿。
暖閣裏，淳帝躺在龍床上只剩下眨眼的力氣，太醫和太監正在給他餵新的藥。
文承跪下：“臣文承，見過陛下。”
太醫坐在床沿邊上，額上有汗，“勞侯爺稍等，皇上要服完這碗藥才有說話的力氣。”
文承頷首：“太醫請便。”
淳帝吞咽得費力，一碗藥餵得磕磕碰碰，不少灑到龍褥上，小太監在旁邊跟不上擦。
等藥徹底餵完，案上的黃燭短了小半截。
太醫和小太監退下，文承耐心等著，約莫過了兩刻鐘，床上的淳帝咳了兩聲，開口嘶啞道：“絳衣侯……”
文承擡眼，“臣在。”
“你，欺君罔上……罪無可恕……”
淳帝的聲音破碎不堪，像從老舊風箱裏吹出來的風聲，文承溫和道：“皇上，恕臣有耳疾，聽不清您的話。”
未得聖令，他徐徐起身，走到床邊，“站得近些，臣才能聽清。”
瞧見他一身服喪般的白衣，淳帝眼瞳緊縮，發出激烈的咳嗽，“是你將當年之事透露給鑒兒的……是你……”
文承莞爾：“二殿下派人劫殺大皇子，攔獲一封密信，與臣何幹？皇上這時候還要偏心二殿下？”
淳帝“嗬嗬”喘氣，急促道：“鑒兒瘋了，是你給他下的毒，只有你識得金石藥……”
文承輕聲道：“哪裏的話，皇上不也識得嗎？”
淳帝心急，然而他越急，喉頭便越糾集無數股郁氣，堵著胸膛越來越悶。
某一刻，他要禁受不住翻眼，文承忽然道：“皇上可曾聽說過一句話，‘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文承是佞臣，不講以德報怨，只論睚眥必報，文府如是，二皇子也是如此。”
“你從、從什麽時候……”
文承思索：“約莫，是從陵邑回來？”
陵邑，那是八月，他計劃了兩個月，只等今日。
淳帝痛苦嘶叫：“鑒兒沒有得罪過你，你為何不肯放過他！他是朕的兒子！”
“皇上將修繕公主陵一事交由二皇子時，難道不是奔著拿捏微臣去的嗎？”文承不急不緩，“陵邑之中，皇上想要安插多少人手，才能消減您對公主府的忌憚？”
“皇上同時握著兩把刀子在手裏，總有一天會傷著自己。”
文承誠心道：“如今傷著您的是二殿下，微臣替您除了他，前朝和後宮一片太平和順，豈不皆大歡喜。”
淳帝淒厲：“文卻庭！這麽多年，朕待你不薄。”
這麽多年。
文承想笑，“皇上口中的‘這麽多年’，說的莫不是文承在刑部的這幾年？”
淳帝嗓間呼哧，文承忽然放緩聲音，喚了他一聲：“舅舅。”
淳帝惶惶看過來。
文承望著他，“您還是王爺時，曾常來公主府看我和公主，您還記得我娘離世時是什麽模樣嗎？”
“我記得那日天寒地凍，皚皚白雪……”
文承自顧自道：“太監們從內苑裏抱出許多帶血的衣裳被褥，嬤嬤說她是病死的，可擺靈那夜我偷偷去看了她，她身上有許多深斑，知賓①以為那是不小心沾上的臟汙，就拿潮濕的抹布替她擦拭。天那麽冷，水結了冰在她身上劃出一道道破口，皮肉一寸寸地皸裂脫落……”
淳帝驚恐地瞪大眼，唇角有抽搐地跡象。
文承及時住口，低頭淺和一笑，“你若是見到了那副場面，一定就明白朱鑒為何非死不可了。”
淳帝顫顫巍巍地擡起手，“朕是皇帝，九五至尊……你是臣子……”
文承頷首，“微臣有罪。”
他平和道：“處決吏部尚書的詔令已擬，只待皇上玉璽親印，皇上如何決斷？”
暖閣內頓時陷入死寂。
淳帝像是暈過去了，可他的眼睛卻是昏昏睜著的，視線定定地落在文承臉上，久久不願移動。
“有一事臣尚未來得及稟報皇上，二殿下派親信刺殺吳國公府，刺客已被捕，目前在刑部收押。皇上若覺得微臣大逆不道，臣便將那幾個賊人移交大理寺受審，如何？”
義無旋踵，騎虎難下。
這把淬了劇毒的刀子，終於一轉刀鋒，指向了太極殿。
淳帝怔怔看著文承，像是從未看透過他，“文卻庭……你到底想要什麽？”
外頭響起一連串細碎的腳步聲，是太醫又來送藥了。
文承撩衣在床邊跪下，平靜道：“皇上知道的，文承從來什麽都不想要。”
出了暖閣，內監遞來把黃傘，“外頭下了雪，地滑，侯爺回去時當心。”
文承擡頭看向殿外，“下雪了？”
內監：“今年的雪來得早，正巧今日是小雪的日子，瑞雪兆豐年，來年一定是個好年份。”
文承頷首，突然想到什麽，問：“是太醫署的太醫們輪流來照顧皇上？”
“是，按道理是該皇子們侍疾的，只是四殿下年紀太小，靜安王……侯爺也知道，皇上不喜歡王爺，看著也不會舒心，不如便由太醫們來伺候，有什麽情況也好及時對癥下藥。”
文承點了點頭，拿著傘站在殿門邊，望著夜裏漫天飄散的細小雪花。
內監疑惑：“侯爺還不回去？”
文承：“太醫在給皇上餵藥，我有些事想請教太醫。”
內監臉上露笑，“侯爺面冷心熱，難怪皇上病了最惦記的是您，門外風大，侯爺要不進去等著吧？”
文承：“不必。”
內監沒再強求，只讓小太監將殿門的門上合上一半，之後便退回到暖閣外守著。
一刻鐘後，太醫出來，將藥案交遞給門外的內監，“皇上已經歇下了。”
“是，有勞呂大人。”
文承在殿門邊回眸。
門邊的呂清平瞧見他，手上動作一頓，轉身恭敬地行禮：“下官見過侯爺。”
文承淡淡道：“雪天路滑，太醫署離得甚遠，不如我送大人一程？”
太極宮的禦路漫長廣闊，小太監在前頭提燈明路，被夾著碎雪的寒風刮得數度捂眼，步伐倉促趔趄。
呂清平出聲叫住小太監，示意他將燈籠遞來，“太極殿急需人手，公公把燈交給下官，回殿前伺候吧。”
太監猶豫地看向一邊撐傘的文承。
文承不置可否。
小太監忙把燈籠遞給呂清平，“那就有勞大人了。”
呂清平淡笑：“公公慢走。”
太監走後，呂清平提燈，半身淋在風雪裏，穩聲道：“侯爺當心腳下。”
文承將傘朝他那側偏了偏，“二皇子如何了？”
呂清平恭敬道：“金石毒發，熬不過三日。”
文承笑了下，“可惜了，沒瞧見他與皇帝一瘋一病在閣內對峙的場面，一定很有意思。”
呂清平含蓄道：“老朽聽太極殿的太監說，二殿下暈厥之前曾在殿中大喊先帝的名諱，咒罵皇上穢亂人倫，坑害親子，才讓皇上動氣而病上加病。”
“這麽說皇帝也活不久了？”
“約莫，還有半月。”
文承溫笑：“半月，足夠了。”
眼看就要走到宮道人，兩人一左一右就要分行，呂清平加快語速，“侯爺的身子如何了？”
“你那日替我把脈，沒看出來嗎？”
呂清平心堵：“侯爺這一招苦肉計太過兇險，若損了您的根基可如何是好？”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不這樣做朱鑒焉能轉移目光放松警惕，否則光你在他的食飲中下藥輕而易舉就會被發現。”
前頭就是宮道，文承停下步伐，回眸道，“陵邑你不能再回去了，事情了結後，我會派人護送你去江南。”
“侯爺……”
文承輕聲囑托：“你守了十幾年公主陵，年事已高，不宜再操勞。到江南後找個山清水秀的莊子安頓下來，好好安度晚年。我還要托你替我照料一個人。”
呂清平：“侯爺請吩咐。”
文承垂眸：“文府的小姐，文玉妍。”
呂清平一楞，“侯爺說的，是二皇子府上的玉妍夫人？”
“嗯，”文承淡聲道，“她身懷有孕，你悉心照料著。若得空，我會派人去江南看你們。”
“……是。”
冬風卷雪，將文承的白衣揉在風雪裏，與墨發糾葛在一起。
呂清平註視著這張與明珠公主有著七分相似的面孔，某一刻忽而失笑，呢喃道：“京中都說您瘋癲入魔，六親不認，原來公子還是當年的三公子，從未變過。”
難得少年，難得少年清舉。
呂清平忽而拂了拂衣袖，退後一步，淋在雪中，躬身道：“今日拜別願公子長樂永康。”
文承由著他將禮行完。
呂清平再起身，臉上笑容釋然，“可惜了，老朽見不到公子兒孫環繞那一日，假若有朝一日侯府添丁，還望侯爺能寄一封喜信到江南，與墓朽同賀。”
文承垂下眼睫，“我這一生不會有孩子。”
呂清平楞住，“為何？”
文承撐傘走向宮道，“我身有積毒，若有孩子，只會害他跟我一樣，出生便痛苦不堪。”
呂清平怔了許久才明白他的意思，“侯爺是擔心金石毒？”
文承已經跨過門檻，半只腳踏入宮道。
呂清平在後懵然，“可是金石毒只會從母胎遺留，並不承自生父啊？”
剛跨過門檻的文承一頓，驀地回頭，眼神嚇人，“你說什麽？”
呂清平小跑過來，點著脈道：“女子十月懷胎，胎兒汲自母體，才會將毒性汲納入體內。侯爺是從哪兒聽說金石毒會由父繼子的？”
文承唇瓣動了動，“金石毒性兇狠，不會影響孩子？”
“這……”
呂清平咳兩聲，尷尬道：“金石毒影響神智，卻與腎陽無關，侯爺若、若腎陽旺盛，腎氣充沛，與夫人房事協調，生出的孩子自然體康神健……”
文承輕吸了口氣，握著傘柄的手緊了幾分。
呂清平好奇道：“侯爺還沒說，是從哪兒聽說金石毒由父繼子的？”
文承擡頭，冷颼颼地看向深宮的某一方向，狠狠道：“你回太醫署，替我向秦璞寒秦太醫帶句話。”
呂清平豎耳：“侯爺請說。”
文承聲寒如冰：“問他是不是活夠了，若不想死，明日就滾來侯府！”
呂清平：？
外頭風大，吹起車窗的布簾一角，寒氣卷裹著飄進來。
羅少知被凍醒，下意識看向車窗外，驚訝道：“下雪了？”
奴十在外應聲：“是，下了由一會兒了，地上快見白了。”
“侯爺呢，宮裏還沒動靜嗎？”
奴十安撫道：“夫人稍候，小的再去找宮裏的侍衛問問。”
“不必。”羅少知掀開車簾。
地上果然積上了一層肉眼可見的白，未經人踏足過，潔白平整。
羅少知輕輕一躍從車上跳下來，大氅嘩嘩地在空中翻飛，將奴十嚇了一跳。
“夫人當心！”
羅少知拎起裙擺試著踩了踩腳下，雪層不深，不及一寸，被碾壓著發出吱吱的聲響。
上一次見雪，還是在闕安六年的冬天。
這是闕安十年的冬雪，已過去整整四年了。
奴十在後頭好奇地問：“夫人會身手？”
“略會一些。”
羅少知擡頭看向宮墻上，夜裏昏暗，不見高墻紅瓦，只有馬車前的懸燈映照著方寸，遠處或有幾點明光，當是城墻上的看守。
闕安，皇宮，大雪……
羅少知心中忽而湧現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沖動。
她想去接文承。
她想親自去見他。
闕安六年，大雪紛飛的春雪天，國子監辟雍殿，是她去見的文承……她想再去見他。
“奴十。”
“是，夫人？”
羅少知望著深遠的宮道，喃喃道：“攔著我，否則我不知道會幹出什麽事來了……”
奴十沒聽清她嘀咕了什麽，羅少知已經拎起了裙擺。
忽然，昏暗的宮道裏出現一點亮光，沙沙踏雪的腳步聲漸漸明晰。
羅少知緊緊看著那點光，看著它越來越亮，越來越近，終於明澈到足夠映照出提燈那人。
文承撐著傘，一手提燈，徐徐走過來，“下著雪，下車不冷嗎？”
羅少知的眼睛在燈火下亮得驚人。
“不冷。”她說。
說完，羅少知提裙小跑過去，冬雀一樣撲落，一下子陷進了文承懷裏。
燈籠和傘一齊落地，滾了兩圈，遮住了地上淺淺的足痕。
奴十背過身，摟著侯府馬匹的脖子呼呼取暖。
嗯，是不太冷。
（正文完）
①知賓：指專門處理喪事的人員
正文完結啦，謝謝大家的喜歡和支持，劈裏啪啦碼番外ing…
也看看孩子的專欄預收叭球球：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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