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關燈
小
中
大
第 92 章
太極殿暖閣，太醫再次送來湯藥。
閣內站滿了人，皇後坐在床榻邊，回首問：“皇上還要多久才能醒？”
太醫擦了把汗，“皇上已有好轉的跡象，這帖藥下去，不出意外兩個時辰內便可以醒過來了。”
“好，你下去吧。”
太醫走後，貴妃上前，柔聲道：“娘娘。”
皇後朝她搖頭：“本宮沒事。”
一個時辰後，床上的淳帝眼皮子動了動，閣內眾人紛紛一喜。
皇後忙道：“皇上醒了？”
淳帝緩慢睜開眼，不過病重幾日，他的眼裏一片渾濁，花了許久才認出眼前的人，“皇後……”
皇後眼睛霎時紅了，“皇上，臣妾在。”
淳帝肩膀動了動，似乎是想要起身，皇後連忙過去攙扶他。
待靠枕坐起，淳帝喘了口氣，看向暖閣裏的一張張面孔，嘶啞道：“二皇子呢？”
皇後替他掖好被角，“二殿下從昨日就一直守在太極殿，臣妾怕他累著，便讓他先回去了。”
淳帝再度看向閣內烏泱泱跪地的一群人，他像是累到了極點，蒼老的臉龐上湧現出接連不斷的衰意。
沒在跪地的人群中看見自己想看見的人，淳帝重重地靠了回去，許久才開口：“讓他們都下去吧。”
“皇上……”
淳帝蒼蒼道：“召文承進來。”
皇後回頭看了眼羅貴妃，後者擡眼微微頷首，皇後終於起身，“是。”
未及半個時辰，文承應召入閣。
人都被遣走，暖閣裏空颼颼的。
文承行完禮，不鹹不淡地說些關懷的話，“皇上醒了。”
淳帝靠在龍床上，重重咳了一聲，“咳，你起來吧……內省如何了？”
文承起身，“草詔已擬，皇上要親自看看？”
淳帝註意到他衣袖上有幾點墨痕，待氣息緩過來，急不可待地問：“是你親自擬的詔書？”
文承：“皇上龍體不便，他人又不堪信任，便只能由微臣代筆了。”
“好，好……”
淳帝一連說了三個“好”字，說完後知後覺地問，“你手上的傷？”
“已無大礙，勞皇上費心。”
淳帝點頭，吃力道：“你靠近些，咳，朕有些話想和你說。”
文承走到床沿邊。
淳帝仰頭看著他，“文府一倒，前朝必定生亂，吏部，吏部……咳，咳！”
文承知道他想說什麽，“微臣資歷尚淺，擔不起尚書之責，更何況刑部才成氣候，微臣沒有三頭六臂，分身乏術。”
淳帝費力搖頭，“前朝……朕只信得過你，你是文府嫡子，只有你來繼任，才能安撫朝中非議……”
非議？
文承暗中冷笑，“皇上既決定要拿吏部殺雞敬猴，就早該想到前朝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不是嗎？”
淳帝臉色微沈，卻並沒說苛責他的話，反而眼中流露出些許哀求，“卻庭，朕這個皇帝當得無能，給皇室蒙羞，朕不想昭兒再繼相同的步子。前朝急需一人來穩住人心，你若不應，便是替他人做了嫁衣，日後昭兒即位，吳國公府在朝中樹敵眾多，絳衣侯府也不能幸免。”
文承眼神漸漸冰冷，淳帝沒有察覺，喘了口氣，繼續道：“朕這樣做不僅是為皇室，也是為公主府，明珠逝世早，前朝多少雙眼睛盯著陵邑，你若不早登高位，如何壓得住那些不安分的人……”
“朕當初賜你和吳國公府的婚事，你可有不情願？”
文承眼底森冷，他此刻不想說話，只想一把火將整座太極殿付之一炬。
淳帝慈和一笑，道：“朕看得出，你對羅小姐有意，也看得出你不想把她牽扯進皇室的紛亂中……這是朕最喜歡你的地方，你和你娘是一樣的性子。只是身處深宮人人都有身不由己，出身皇家的朕和明珠如此，你亦是如此，吳國公府又豈能免俗？”
這樣冠冕堂皇的話文承聽了幾年，一貫左耳進右耳出，可偏偏皇帝要拿吳國公府要挾他……
文承垂眸，眼中閃過一絲狠意，忽地跪下，平靜道：“皇上的要求，微臣可以答應，可微臣也有一事請求皇上。”
淳帝臉上湧現出喜色，沒料到文承這次這麽好說話，“當真？你所求何事？”
文承啟唇：“誅殺二皇子，朱鑒。”
淳帝一楞，以為自己病重聽錯了，“你說什麽？”
文承一字一句地重覆：“請皇上誅殺二皇子，朱鑒。”
“放肆！”淳帝大吼，霎時眼圈通紅，躺靠在龍床上目眥欲裂，“文卻庭，謀害皇子罪同弒君，你想要謀逆不成？！”
幾句話動了肝火，吼完淳帝猛地一嗆，伏在床頭厲聲咳嗽，不一會兒臉龐就漲成了青紫色，背脊急促起伏，只見進氣不見出氣。
內監和服侍的宮女太監門都被遣到了殿外，聽不到暖閣裏的動靜，文承擡起頭，定定看著。
等了半天，眼看皇帝下一秒就要翻白眼撅過去，他這才慢條斯理地起身將人扶好，把淳帝挪回床頭靠著。
淳帝眼眶顫抖，嘴裏“喝喝”地喘著粗氣，“你，你……”
“皇上病還沒好，不宜動肝火，”文承低淺道，“皇上方才也說了，前朝還有那麽多只眼睛盯著，皇上的病可不能再重了。”
淳帝攥著金色床幃的一角，瞪眼努力平息。
文承退後一步，緩緩道：“皇上仁慈，不忍斬斷父子之情，可皇室素來不是講究親情倫理的地方，微臣也是為四殿下考慮。這麽多年二皇子明裏暗裏做了那麽多手腳，皇上都替他瞞了下去，等到四殿下登儲那一日，皇上又打算拿什麽來安撫二皇子呢？”
淳帝嘶聲道：“鑒兒和昭兒是手足親兄弟，他不會為一己之私而大義滅親……”
文承從高處垂視著淳帝枯朽的面龐，虛假地彎唇，“不會嗎？”
淳帝竭力道：“鑒兒像朕，他不忍心的，朕了解他……”
文承俯下身來，輕聲道：“可是當年皇上不也是親眼看著明珠公主被了結的嗎，何來不忍一說？”
淳帝猛然大駭，臉上血色盡失。
文承將他手心緊攥的帷布抽走，一拽，淳帝便失了魂一樣地松開手掌，望著文承喃喃：“明珠……”
文承的臉和明珠公主實在太像了，看著看著，淳帝眼角緩慢地蓄起肉眼可見的水光，視線一片模糊，“明珠，你來看皇兄了？”
文承面上的厭惡一閃而過，立刻直身道：“皇上認錯了，微臣文承。”
淳帝下意識擡身，想追著文承的臉找尋明珠公主的痕跡，但剛擡起脖子就再度重重地摔了下去。
暖閣裏死寂，落針可聞。
良久，淳帝嘶啞的聲音隔著床幃傳過來，“你還在為明珠的死怪朕，是不是？”
文承負手，沒做反應。
“你怨朕，朕知道，明珠死前一定和你一樣，也恨透了朕……”
“十六載，朕每每見你，都覺得明珠還在這皇城裏陪著朕，咳，咳！”
淳帝側目，望著幃布外文承隱約的輪廓，惶惶道：“可是鑒兒他是無辜的，他是朕的孩子，朕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去死，明珠怪朕，你也怪朕……為什麽你們都不懂，都不能體諒朕？”
文承歪頭，“皇上所謂的體諒，便是由著二殿下戕害他人性命，無所作為？”
床幃動了動，淳帝想要起身。
文承看著他掙紮，好心好意地提醒：“皇上還記得，年初宮宴後慘死內宮的麗嬪母子？”
淳帝緊抓幃布，扯開了一角，變色怒道：“你住口！”
文承擡了擡下巴，“原來皇上知道。那四年前的李氏冒賑案中，二殿下設計陷害羅府，皇上也是知情的了？”
淳帝胸膛劇烈起伏，眼珠子緊縮著，恨不得將文承碎屍萬斷。
“皇上何必這樣看微臣，刑部向來順著皇上的心意做事，今日之所以有這番話，也是為了皇室的安危考慮。”
文承心平氣和地問：“皇上既然這麽寵愛二皇子，寧願犧牲大皇子也要偏心於他，為何不幹脆放手將儲位交給二殿下？是怕二殿下知道自己的身世後父絕子裂，還是覺得二殿下身世不潔，有違天理朝綱，難以說服群臣？”
“大逆不道，你……大逆不道……朕要處、處死你……”
文承微微一笑，“皇上忘了，內省的草詔尚未擬好，文尚書還在刑部大牢裏，前朝群臣無首，這關頭，不能再死人了。”
他將“死”字咬得極重，淳帝想到什麽，猛地瑟縮了一下，手從幃布上滑落，搭在了床沿邊上，露出金色袖口的手臂上布滿了深斑。
許久，淳帝口中吐出絕望的兩字：“佞臣。”
“你和他們一樣，都是佞臣，大奸大惡，欺君罔上……”
文承安靜聽著他瀕臨之際的唾罵，等淳帝罵完，連再開口的力氣都沒了，他才跪下道：“微臣大罪，二皇子朱鑒謀害皇子，陷害忠臣，請皇上下旨誅殺二皇子，以慰前朝。”
淳帝說不上話來。
文承就一直跪著，半個字也不多說。
約莫過了兩盞茶的時間，淳帝緩過勁，癱著頭，眼皮子緩慢地動了動，無力道：“你猖狂至此，藐視君位，想殺誰就能殺誰，還需再來問朕嗎？”
文承擡眼，“微臣是在請皇上做定奪，而非脅迫皇上。皇上若不應，微臣今日不過是脫了這一身官服，自領歸鄉去罷了。”
“……你連吳國公府也不管了？”
“二皇子不死，死的便是吳國公府，微臣勢單力薄，同樣只能落得個‘死’字。”
淳帝昏茫的兩眼亮了下。
文承：“微臣無意皇位，這點皇上比旁人再清楚不過，皇上所作所為是為了四殿下，微臣也是一樣的道理。”
打個巴掌再給個甜棗，文承擺出像樣的溫和神情，“再過兩日便是絳衣侯府和吳國公府成婚的日子，微臣了卻皇上的一樁心願，也請皇上早做決斷。”
淳帝眼皮無力地垂下來，一番沈默後，他沙啞道：“你起來吧。”
文承應聲起身。
淳帝悲哀地囈語：“你讓朕再想想，再想想……”
文承視線落到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斑痕，點了點頭，“皇上註意身子，微臣告退。”
出了太極殿，天色昏沈。
後宮的妃嬪都退下了，只有靜安王夫婦還守在外頭，內監正在勸二人回去。
見文承出來，內監忙迎上來，“侯爺與皇上談完了？”
文承心不在焉地點頭，“四殿下和貴妃呢？”
“雲寧宮那邊似乎出了些事，貴妃和小殿下都回去了……奴才進去看看皇上？”
“去吧，再讓幾個太監去請太醫過來，”文承餘光從殿外的易雪衣身上掃過，“皇上動了氣，這會兒還是不見王爺王妃為好。”
內監忙道是，差了幾個太監去太醫署，匆匆跟靜安王行了禮，入殿去看皇帝了。
文承轉身，淡淡道：“王爺。”
靜安王相貌俊逸，卻是個真正的冰墩子，一開口嘴裏直冒冷氣，恨不得將人活活凍死，“侯爺。”
易雪衣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一圈，溫和地插話，“侯爺是從內省過來的？”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更何況還有羅少知的面子在，文承對易雪衣還算客氣，“是，王妃金安。”
易雪衣淺聲道：“皇上病得突然，不知眼下可還好？”
文承：“皇上神智清醒，應當不需要王爺王妃再侍疾，王爺若執意要見反而不討喜。前朝正亂著，大皇子不在京中，王爺不如和二皇子盡力為皇上分憂，等皇上病好再論別的。”
說著，他淡淡笑了下，“王妃醫術高明，可皇上信的是太醫署裏的幾十位太醫，‘醫者仁心’這四個字還是藏著些比較好。”
他的耐心隨著這句話一點不剩，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靜安王夫婦沈於昏蒙的黃昏裏。
易雪衣側目溫聲道：“王爺？”
朱憫在她的示意下回頭看了眼輝煌的太極殿，冷冰冰地垂眼道：“我聽你的。”
易雪衣莞爾：“那我們回去吧，程大人前日就遞了拜帖，該回去看看了。”
朱憫頷首，與她並肩下了殿階。
走到太極宮宮門處，夜色裏飄來斷斷續續的交談聲。
“程之懷又來了？”
“……不許胡思亂想，是為正經事。”
內省，閣內燈火通明。
文承剛回來沒多久，正聽左丞盧大人稟報事項，從外頭來了個小太監，匆匆忙忙地說要見絳衣侯。
盧大人忙把卷宗收了，挪到一邊去，“侯爺請便。”
小太監到文承身側附耳，輕聲說了幾句。
盧大人正好奇什麽事能讓內省的侍官怎麽匆忙，就見文承驀地眨眼，只一瞬間就變了眼神。
小太監頭上直冒冷汗，“娘娘說，請侯爺去國公府瞧瞧……”
國公府？
盧大人豎耳。
沒等他再聽什麽，文承幽幽擡眸。
盧大人打了個激靈，恍惚間以為自己被陰差給盯上了。
文承開口：“內省之事，有勞左丞大人。”
盧大人忙道：“是，下官一定……”
“定”字沒說完，眼前一花，文承領著小太監閻王索命似地走了。
吳國公府，內苑臥廂。
羅少知吃力地擡了擡胳膊，肩肘處頓時傳來撕裂般的痛楚，疼得她嘶嘶抽冷氣。
飛飛進來見著她在床上還不安分，大驚失色，連忙端著藥沖過來，“小姐！大夫說了你扭著骨頭不能輕易活動，你怎麽不聽話呢？！”
羅少知：“我沒事，嘶！”
“你這還叫沒事？”飛飛急得直想哭，“那衣服上的血多得都快能擰出來了！”
羅少知無奈：“都跟你說了，那血是別人的，奴九以一當十，我待在車裏都沒出去，哪會傷著。”
飛飛不信她，“那你這手臂的傷是怎麽回事？”
羅少知說起這個有些尷尬，“馬兒受驚，我在車裏，被它甩得撞車窗上……”
這理由太扯，飛飛還是不太相信，但沒再像之前那樣大驚小怪。她把藥案放下，取了藥酒來，心疼道：“傷筋動骨多疼啊。”
可不是麽。
羅少知抽著氣將外裳解開，露出傷著的那條胳膊，雪白的手臂上硌著兩條粗長的紅痕，從肩頭一直蔓延到胳膊，已開始泛出青紫。
飛飛將藥酒倒在掌心，捂熱後輕輕貼敷到羅少知的肩頭，羅少知抖了下，“嘶，輕點。”
飛飛吸鼻子，“好端端的，你今天非要去金靈寺祈福，還只帶了奴九。”
羅少知還想著心事，三心二意道：“誰料到會遇上歹人，帶你過去不是更危險？”
“我好歹能擋在小姐跟前。”
羅少知鼻間逸出點笑，“你不會拳腳，擋在我跟前誰就誰可就說不準了……宮裏可來消息了？”
“還沒，小姐放心，娘娘最疼您，一定會替您做主。”
羅少知笑了下，心裏卻道恐怕不成了。
皇上還病著，這節骨眼貴妃不好出頭，怕是不能順飛飛的心意讓雲寧宮替她做主。
羅少知看向窗外的天色，掂量了下時辰，心中憂慮越發加深，不安道：“飛飛，你是什麽時候進宮稟報的消息？”
“小姐從金靈寺一回來我就去了，是托雲寧宮的蘇嬤嬤帶的話。”
那算算時間該有兩個多時辰，過了這麽久，宮裏至少該派人來問個話才對。
羅少知有些難耐，就怕是宮裏已經亂到連送個話的人都沒了。
她不由道：“飛飛，你去前院再看看，若有消息第一時間……”
外頭忽然傳來匆忙的腳步聲，幾個呼吸間越來越近，羅少知話說到一半屏息噤聲，下意識拉了飛飛一把，將她拉到身後，擋在前頭滿眼警惕。
下一秒，臥廂的門被敲響。
羅少知：“誰？！”
外頭傳來內苑丫鬟緊張的聲音，“小姐，是奴婢，侯爺來了！”
羅少知手上的力氣松了點，緩了口氣，遲一步感到手臂上的痛。
待回過神來，羅少知心中登時冰涼，滿腦子都是完犢子了，要是被文承看見身上的傷，他不得氣瘋了？
“知道了，”羅少知硬著頭皮將外裳穿上，給飛飛使了個眼色，艱難道，“你去前院通報一聲，請侯爺稍後，我馬上就到。”
丫頭在外道：“小、小姐……”
飛飛趕忙去收拾桌上的藥物，羅少知穿好衣裳，撐著一只手臂費力地下床，“怎麽？”
丫鬟瑟瑟發抖，“侯爺已經到內院了……”
話音剛落，“砰”一聲！
臥廂的門被打，一道身影裹著寒風索命般地刮進來。
飛飛端著藥案嚇得腿下一軟，“噗通“地坐倒在凳子上。
文承殺神一樣闖進來的剎那，羅少知大腦一片空白。
沒等眾人反應過來，羅少知身一轉，腰一勾，憑著直覺做出了一個連她自己都沒預料到的動作——
一身武藝、英勇神武的羅小姐，她嚇得扭頭鉆床底下去了。
完結章比預料的還要長一點，TAT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太極殿暖閣，太醫再次送來湯藥。
閣內站滿了人，皇後坐在床榻邊，回首問：“皇上還要多久才能醒？”
太醫擦了把汗，“皇上已有好轉的跡象，這帖藥下去，不出意外兩個時辰內便可以醒過來了。”
“好，你下去吧。”
太醫走後，貴妃上前，柔聲道：“娘娘。”
皇後朝她搖頭：“本宮沒事。”
一個時辰後，床上的淳帝眼皮子動了動，閣內眾人紛紛一喜。
皇後忙道：“皇上醒了？”
淳帝緩慢睜開眼，不過病重幾日，他的眼裏一片渾濁，花了許久才認出眼前的人，“皇後……”
皇後眼睛霎時紅了，“皇上，臣妾在。”
淳帝肩膀動了動，似乎是想要起身，皇後連忙過去攙扶他。
待靠枕坐起，淳帝喘了口氣，看向暖閣裏的一張張面孔，嘶啞道：“二皇子呢？”
皇後替他掖好被角，“二殿下從昨日就一直守在太極殿，臣妾怕他累著，便讓他先回去了。”
淳帝再度看向閣內烏泱泱跪地的一群人，他像是累到了極點，蒼老的臉龐上湧現出接連不斷的衰意。
沒在跪地的人群中看見自己想看見的人，淳帝重重地靠了回去，許久才開口：“讓他們都下去吧。”
“皇上……”
淳帝蒼蒼道：“召文承進來。”
皇後回頭看了眼羅貴妃，後者擡眼微微頷首，皇後終於起身，“是。”
未及半個時辰，文承應召入閣。
人都被遣走，暖閣裏空颼颼的。
文承行完禮，不鹹不淡地說些關懷的話，“皇上醒了。”
淳帝靠在龍床上，重重咳了一聲，“咳，你起來吧……內省如何了？”
文承起身，“草詔已擬，皇上要親自看看？”
淳帝註意到他衣袖上有幾點墨痕，待氣息緩過來，急不可待地問：“是你親自擬的詔書？”
文承：“皇上龍體不便，他人又不堪信任，便只能由微臣代筆了。”
“好，好……”
淳帝一連說了三個“好”字，說完後知後覺地問，“你手上的傷？”
“已無大礙，勞皇上費心。”
淳帝點頭，吃力道：“你靠近些，咳，朕有些話想和你說。”
文承走到床沿邊。
淳帝仰頭看著他，“文府一倒，前朝必定生亂，吏部，吏部……咳，咳！”
文承知道他想說什麽，“微臣資歷尚淺，擔不起尚書之責，更何況刑部才成氣候，微臣沒有三頭六臂，分身乏術。”
淳帝費力搖頭，“前朝……朕只信得過你，你是文府嫡子，只有你來繼任，才能安撫朝中非議……”
非議？
文承暗中冷笑，“皇上既決定要拿吏部殺雞敬猴，就早該想到前朝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不是嗎？”
淳帝臉色微沈，卻並沒說苛責他的話，反而眼中流露出些許哀求，“卻庭，朕這個皇帝當得無能，給皇室蒙羞，朕不想昭兒再繼相同的步子。前朝急需一人來穩住人心，你若不應，便是替他人做了嫁衣，日後昭兒即位，吳國公府在朝中樹敵眾多，絳衣侯府也不能幸免。”
文承眼神漸漸冰冷，淳帝沒有察覺，喘了口氣，繼續道：“朕這樣做不僅是為皇室，也是為公主府，明珠逝世早，前朝多少雙眼睛盯著陵邑，你若不早登高位，如何壓得住那些不安分的人……”
“朕當初賜你和吳國公府的婚事，你可有不情願？”
文承眼底森冷，他此刻不想說話，只想一把火將整座太極殿付之一炬。
淳帝慈和一笑，道：“朕看得出，你對羅小姐有意，也看得出你不想把她牽扯進皇室的紛亂中……這是朕最喜歡你的地方，你和你娘是一樣的性子。只是身處深宮人人都有身不由己，出身皇家的朕和明珠如此，你亦是如此，吳國公府又豈能免俗？”
這樣冠冕堂皇的話文承聽了幾年，一貫左耳進右耳出，可偏偏皇帝要拿吳國公府要挾他……
文承垂眸，眼中閃過一絲狠意，忽地跪下，平靜道：“皇上的要求，微臣可以答應，可微臣也有一事請求皇上。”
淳帝臉上湧現出喜色，沒料到文承這次這麽好說話，“當真？你所求何事？”
文承啟唇：“誅殺二皇子，朱鑒。”
淳帝一楞，以為自己病重聽錯了，“你說什麽？”
文承一字一句地重覆：“請皇上誅殺二皇子，朱鑒。”
“放肆！”淳帝大吼，霎時眼圈通紅，躺靠在龍床上目眥欲裂，“文卻庭，謀害皇子罪同弒君，你想要謀逆不成？！”
幾句話動了肝火，吼完淳帝猛地一嗆，伏在床頭厲聲咳嗽，不一會兒臉龐就漲成了青紫色，背脊急促起伏，只見進氣不見出氣。
內監和服侍的宮女太監門都被遣到了殿外，聽不到暖閣裏的動靜，文承擡起頭，定定看著。
等了半天，眼看皇帝下一秒就要翻白眼撅過去，他這才慢條斯理地起身將人扶好，把淳帝挪回床頭靠著。
淳帝眼眶顫抖，嘴裏“喝喝”地喘著粗氣，“你，你……”
“皇上病還沒好，不宜動肝火，”文承低淺道，“皇上方才也說了，前朝還有那麽多只眼睛盯著，皇上的病可不能再重了。”
淳帝攥著金色床幃的一角，瞪眼努力平息。
文承退後一步，緩緩道：“皇上仁慈，不忍斬斷父子之情，可皇室素來不是講究親情倫理的地方，微臣也是為四殿下考慮。這麽多年二皇子明裏暗裏做了那麽多手腳，皇上都替他瞞了下去，等到四殿下登儲那一日，皇上又打算拿什麽來安撫二皇子呢？”
淳帝嘶聲道：“鑒兒和昭兒是手足親兄弟，他不會為一己之私而大義滅親……”
文承從高處垂視著淳帝枯朽的面龐，虛假地彎唇，“不會嗎？”
淳帝竭力道：“鑒兒像朕，他不忍心的，朕了解他……”
文承俯下身來，輕聲道：“可是當年皇上不也是親眼看著明珠公主被了結的嗎，何來不忍一說？”
淳帝猛然大駭，臉上血色盡失。
文承將他手心緊攥的帷布抽走，一拽，淳帝便失了魂一樣地松開手掌，望著文承喃喃：“明珠……”
文承的臉和明珠公主實在太像了，看著看著，淳帝眼角緩慢地蓄起肉眼可見的水光，視線一片模糊，“明珠，你來看皇兄了？”
文承面上的厭惡一閃而過，立刻直身道：“皇上認錯了，微臣文承。”
淳帝下意識擡身，想追著文承的臉找尋明珠公主的痕跡，但剛擡起脖子就再度重重地摔了下去。
暖閣裏死寂，落針可聞。
良久，淳帝嘶啞的聲音隔著床幃傳過來，“你還在為明珠的死怪朕，是不是？”
文承負手，沒做反應。
“你怨朕，朕知道，明珠死前一定和你一樣，也恨透了朕……”
“十六載，朕每每見你，都覺得明珠還在這皇城裏陪著朕，咳，咳！”
淳帝側目，望著幃布外文承隱約的輪廓，惶惶道：“可是鑒兒他是無辜的，他是朕的孩子，朕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去死，明珠怪朕，你也怪朕……為什麽你們都不懂，都不能體諒朕？”
文承歪頭，“皇上所謂的體諒，便是由著二殿下戕害他人性命，無所作為？”
床幃動了動，淳帝想要起身。
文承看著他掙紮，好心好意地提醒：“皇上還記得，年初宮宴後慘死內宮的麗嬪母子？”
淳帝緊抓幃布，扯開了一角，變色怒道：“你住口！”
文承擡了擡下巴，“原來皇上知道。那四年前的李氏冒賑案中，二殿下設計陷害羅府，皇上也是知情的了？”
淳帝胸膛劇烈起伏，眼珠子緊縮著，恨不得將文承碎屍萬斷。
“皇上何必這樣看微臣，刑部向來順著皇上的心意做事，今日之所以有這番話，也是為了皇室的安危考慮。”
文承心平氣和地問：“皇上既然這麽寵愛二皇子，寧願犧牲大皇子也要偏心於他，為何不幹脆放手將儲位交給二殿下？是怕二殿下知道自己的身世後父絕子裂，還是覺得二殿下身世不潔，有違天理朝綱，難以說服群臣？”
“大逆不道，你……大逆不道……朕要處、處死你……”
文承微微一笑，“皇上忘了，內省的草詔尚未擬好，文尚書還在刑部大牢裏，前朝群臣無首，這關頭，不能再死人了。”
他將“死”字咬得極重，淳帝想到什麽，猛地瑟縮了一下，手從幃布上滑落，搭在了床沿邊上，露出金色袖口的手臂上布滿了深斑。
許久，淳帝口中吐出絕望的兩字：“佞臣。”
“你和他們一樣，都是佞臣，大奸大惡，欺君罔上……”
文承安靜聽著他瀕臨之際的唾罵，等淳帝罵完，連再開口的力氣都沒了，他才跪下道：“微臣大罪，二皇子朱鑒謀害皇子，陷害忠臣，請皇上下旨誅殺二皇子，以慰前朝。”
淳帝說不上話來。
文承就一直跪著，半個字也不多說。
約莫過了兩盞茶的時間，淳帝緩過勁，癱著頭，眼皮子緩慢地動了動，無力道：“你猖狂至此，藐視君位，想殺誰就能殺誰，還需再來問朕嗎？”
文承擡眼，“微臣是在請皇上做定奪，而非脅迫皇上。皇上若不應，微臣今日不過是脫了這一身官服，自領歸鄉去罷了。”
“……你連吳國公府也不管了？”
“二皇子不死，死的便是吳國公府，微臣勢單力薄，同樣只能落得個‘死’字。”
淳帝昏茫的兩眼亮了下。
文承：“微臣無意皇位，這點皇上比旁人再清楚不過，皇上所作所為是為了四殿下，微臣也是一樣的道理。”
打個巴掌再給個甜棗，文承擺出像樣的溫和神情，“再過兩日便是絳衣侯府和吳國公府成婚的日子，微臣了卻皇上的一樁心願，也請皇上早做決斷。”
淳帝眼皮無力地垂下來，一番沈默後，他沙啞道：“你起來吧。”
文承應聲起身。
淳帝悲哀地囈語：“你讓朕再想想，再想想……”
文承視線落到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斑痕，點了點頭，“皇上註意身子，微臣告退。”
出了太極殿，天色昏沈。
後宮的妃嬪都退下了，只有靜安王夫婦還守在外頭，內監正在勸二人回去。
見文承出來，內監忙迎上來，“侯爺與皇上談完了？”
文承心不在焉地點頭，“四殿下和貴妃呢？”
“雲寧宮那邊似乎出了些事，貴妃和小殿下都回去了……奴才進去看看皇上？”
“去吧，再讓幾個太監去請太醫過來，”文承餘光從殿外的易雪衣身上掃過，“皇上動了氣，這會兒還是不見王爺王妃為好。”
內監忙道是，差了幾個太監去太醫署，匆匆跟靜安王行了禮，入殿去看皇帝了。
文承轉身，淡淡道：“王爺。”
靜安王相貌俊逸，卻是個真正的冰墩子，一開口嘴裏直冒冷氣，恨不得將人活活凍死，“侯爺。”
易雪衣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一圈，溫和地插話，“侯爺是從內省過來的？”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更何況還有羅少知的面子在，文承對易雪衣還算客氣，“是，王妃金安。”
易雪衣淺聲道：“皇上病得突然，不知眼下可還好？”
文承：“皇上神智清醒，應當不需要王爺王妃再侍疾，王爺若執意要見反而不討喜。前朝正亂著，大皇子不在京中，王爺不如和二皇子盡力為皇上分憂，等皇上病好再論別的。”
說著，他淡淡笑了下，“王妃醫術高明，可皇上信的是太醫署裏的幾十位太醫，‘醫者仁心’這四個字還是藏著些比較好。”
他的耐心隨著這句話一點不剩，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靜安王夫婦沈於昏蒙的黃昏裏。
易雪衣側目溫聲道：“王爺？”
朱憫在她的示意下回頭看了眼輝煌的太極殿，冷冰冰地垂眼道：“我聽你的。”
易雪衣莞爾：“那我們回去吧，程大人前日就遞了拜帖，該回去看看了。”
朱憫頷首，與她並肩下了殿階。
走到太極宮宮門處，夜色裏飄來斷斷續續的交談聲。
“程之懷又來了？”
“……不許胡思亂想，是為正經事。”
內省，閣內燈火通明。
文承剛回來沒多久，正聽左丞盧大人稟報事項，從外頭來了個小太監，匆匆忙忙地說要見絳衣侯。
盧大人忙把卷宗收了，挪到一邊去，“侯爺請便。”
小太監到文承身側附耳，輕聲說了幾句。
盧大人正好奇什麽事能讓內省的侍官怎麽匆忙，就見文承驀地眨眼，只一瞬間就變了眼神。
小太監頭上直冒冷汗，“娘娘說，請侯爺去國公府瞧瞧……”
國公府？
盧大人豎耳。
沒等他再聽什麽，文承幽幽擡眸。
盧大人打了個激靈，恍惚間以為自己被陰差給盯上了。
文承開口：“內省之事，有勞左丞大人。”
盧大人忙道：“是，下官一定……”
“定”字沒說完，眼前一花，文承領著小太監閻王索命似地走了。
吳國公府，內苑臥廂。
羅少知吃力地擡了擡胳膊，肩肘處頓時傳來撕裂般的痛楚，疼得她嘶嘶抽冷氣。
飛飛進來見著她在床上還不安分，大驚失色，連忙端著藥沖過來，“小姐！大夫說了你扭著骨頭不能輕易活動，你怎麽不聽話呢？！”
羅少知：“我沒事，嘶！”
“你這還叫沒事？”飛飛急得直想哭，“那衣服上的血多得都快能擰出來了！”
羅少知無奈：“都跟你說了，那血是別人的，奴九以一當十，我待在車裏都沒出去，哪會傷著。”
飛飛不信她，“那你這手臂的傷是怎麽回事？”
羅少知說起這個有些尷尬，“馬兒受驚，我在車裏，被它甩得撞車窗上……”
這理由太扯，飛飛還是不太相信，但沒再像之前那樣大驚小怪。她把藥案放下，取了藥酒來，心疼道：“傷筋動骨多疼啊。”
可不是麽。
羅少知抽著氣將外裳解開，露出傷著的那條胳膊，雪白的手臂上硌著兩條粗長的紅痕，從肩頭一直蔓延到胳膊，已開始泛出青紫。
飛飛將藥酒倒在掌心，捂熱後輕輕貼敷到羅少知的肩頭，羅少知抖了下，“嘶，輕點。”
飛飛吸鼻子，“好端端的，你今天非要去金靈寺祈福，還只帶了奴九。”
羅少知還想著心事，三心二意道：“誰料到會遇上歹人，帶你過去不是更危險？”
“我好歹能擋在小姐跟前。”
羅少知鼻間逸出點笑，“你不會拳腳，擋在我跟前誰就誰可就說不準了……宮裏可來消息了？”
“還沒，小姐放心，娘娘最疼您，一定會替您做主。”
羅少知笑了下，心裏卻道恐怕不成了。
皇上還病著，這節骨眼貴妃不好出頭，怕是不能順飛飛的心意讓雲寧宮替她做主。
羅少知看向窗外的天色，掂量了下時辰，心中憂慮越發加深，不安道：“飛飛，你是什麽時候進宮稟報的消息？”
“小姐從金靈寺一回來我就去了，是托雲寧宮的蘇嬤嬤帶的話。”
那算算時間該有兩個多時辰，過了這麽久，宮裏至少該派人來問個話才對。
羅少知有些難耐，就怕是宮裏已經亂到連送個話的人都沒了。
她不由道：“飛飛，你去前院再看看，若有消息第一時間……”
外頭忽然傳來匆忙的腳步聲，幾個呼吸間越來越近，羅少知話說到一半屏息噤聲，下意識拉了飛飛一把，將她拉到身後，擋在前頭滿眼警惕。
下一秒，臥廂的門被敲響。
羅少知：“誰？！”
外頭傳來內苑丫鬟緊張的聲音，“小姐，是奴婢，侯爺來了！”
羅少知手上的力氣松了點，緩了口氣，遲一步感到手臂上的痛。
待回過神來，羅少知心中登時冰涼，滿腦子都是完犢子了，要是被文承看見身上的傷，他不得氣瘋了？
“知道了，”羅少知硬著頭皮將外裳穿上，給飛飛使了個眼色，艱難道，“你去前院通報一聲，請侯爺稍後，我馬上就到。”
丫頭在外道：“小、小姐……”
飛飛趕忙去收拾桌上的藥物，羅少知穿好衣裳，撐著一只手臂費力地下床，“怎麽？”
丫鬟瑟瑟發抖，“侯爺已經到內院了……”
話音剛落，“砰”一聲！
臥廂的門被打，一道身影裹著寒風索命般地刮進來。
飛飛端著藥案嚇得腿下一軟，“噗通“地坐倒在凳子上。
文承殺神一樣闖進來的剎那，羅少知大腦一片空白。
沒等眾人反應過來，羅少知身一轉，腰一勾，憑著直覺做出了一個連她自己都沒預料到的動作——
一身武藝、英勇神武的羅小姐，她嚇得扭頭鉆床底下去了。
完結章比預料的還要長一點，TAT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