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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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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江明達來這邊,要幫著幹活。這是老規矩:誰家紅白事,族人鄰居都來幫把手,輪到自家辦事的時候,就不用愁,互幫互助,大事小事都能安心辦好。

很快,他的手機響了,江瑷看一眼面前排滿的裸橘,滿意地說:“快去做事吧。”

江明達起身前,沒忍住,叮囑一句:“橘子吃多了,不太好。”

江瑷笑笑,說:“我最多一次吃了六七斤,沒一點事。我身上沒毛病,也不怕發黃。”

這是實在話,門口被人抱著的小娃娃都沒她白。

江明達跟上侄子侄孫,大夥一塊去租借東西,他和江濤負責殯葬禮炮機。現在都用這個代替放銃放鞭炮,插上電,按鍵就有模擬聲,夠響亮,幹凈、方便又環保。

小貨車路過水果店,他趕緊喊停:“等一下。”

他先試吃了幾樣,蘋果、葡萄、草莓、青棗,樣樣都酸,只有桂圓純甜,立刻買上兩大紮、他付一百,擺手表示不用找零,囑咐這個熟人幫他送到喪家,特意叮囑了是陪靈席,一桌一紮。

逝者命苦,青年喪夫,又幾經白發人送黑發人,六個子女,只剩了一兒一女。女兒嫁得遠,只過節來看看,兒子兒媳常年在外打工,年底才回。家裏缺這個缺那個,他們幫著租了東西,搬回去,還得臨時去買長的插線板才能通上電。布置靈堂的人順道蹭了兩個插線板,江明達擺手,讓他們別寫進開支裏,算他送的。

等他洗了手回頭找人,圓哥人還在,桂圓也在,一顆沒動。

江明達急了,趕緊說:“我特意給你買的。這裏沒什麽好的水果,都酸,就這個甜。你怎麽不吃呢?”

江瑷看著他,反問:“我是吃這個的人嗎?”

又要剝殼又要吐核,弄得手黏黏答答,就得那麽小半口果肉,太不劃算,寧死不吃!

江明達徹底服氣,說:“我給你剝。”

江瑷搖手,丟了手裏這瓜子殼,翹起小拇指,指向後門,說:“幫我去看看晚上什麽菜式。”

江明達沒動,江瑷又說:“我伯伯喊我回去吃飯,我看看哪邊更合適。”

行吧。

江明達走到那,很敷衍地隨便一瞟,然後回來告訴她:“只三四個菜,才開始做事,都會省著點搞。”

江瑷為難了一秒鐘,垂頭準備回信息。

江明達抓緊說:“隔壁有家飯店,是我侄子開的,去試下菜,行嗎?”

江瑷停了手,慢吞吞地問:“哪種侄子?”

“什麽哪種?”

“多大年紀?”

江明達悶笑,然後告訴她:“只大幾歲的侄子,關系比較親,是我大伯的孫子,才開沒多久,去照顧一下他生意。”

江瑷還在猶豫。

江明達接著說:“有新鮮河魚,吃魚火鍋行不行?你放心,他那邊的包廂,放的全是電暖桌,還有空調。”

江瑷再問:“多遠?”

鎮上人說話,隨時可能誇大或縮小,隔壁可能是隔堵墻,也可能是幾百米甚至幾公裏外。

江明達不好再忽悠,只能說實話:“在中學下面一點,你放心,我開了車過來,就停在外面。”

江瑷估算了一下距離,車程大概是4-6分鐘,那還行,姑且就算隔壁吧。

圓哥點了頭,江明達立刻起身,跟“都管”交代一聲:有什麽活先放那,他晚點來做。

“都管”也得叫他叔,很客氣地說:“沒事沒事,還有幾天,來得及。現在沒急事,有這麽多人呢,忙得過來。”

江明達遞了包煙,再回頭接跑去洗手的圓哥。

水龍頭那只有冷水,江瑷伸出指尖探了一下,立刻被凍出一激靈。用這樣的水洗手,保管要長凍瘡,可這手上,有橘子的黃,有之前那瓜子上蹭的黑,實在沒法看。

江明達喊:“等等。”

他跑去後門大竈那,隨手找了個瓢,從竈裏舀一瓢熱水,再兌點涼的,拿過來幫她澆,還貼心地提前薅了一把抽紙,拿給她擦手。

江瑷心想:不愧是我當初一眼挑中的工具人,辦事積極又妥帖。

鎮上閑人多,愛傳閑話,愛開玩笑。江明達怕一會有人不長眼,冒犯到圓哥,提前發信息給江楓:這妹子是我的好兄弟,人家有老公有孩子,又是正經人,開不得玩笑的。你幫我叮囑他們幾句,別亂說話,小心我翻臉!

每回他身邊一有女的出現,這些混蛋就起哄。他好不容易才讓圓哥接受他的好意,要是搞砸了,誰知道要等多久才有下一次。

果然清靜。侄子給叔叔留了二樓最清靜的包廂,找了最老實的阿姨來上菜。

提早開啟了空調和電暖桌,提前煮上火鍋,進門暖烘烘,落座香噴噴。

“味道可以!”

在圓哥這,“可以”是很好的評價。江明達這才說實話:“是我跟他合夥開的。他本來在外面搞飯店,生意剛有起色,就被疫情搞垮了。他家小孩多,負擔重,沒有本錢重新來。我想著反正要出錢,借錢還不如合夥參一股。對了,圓哥,你有什麽好辦法嗎?我借出去的錢太多,沒幾個還錢的,只有不斷上門來借的。再這麽下去,我每天坐在家裏印鈔都不夠給。”

果然沒有白吃的午餐。江瑷用筷子隔空點了一下對面那盤幹筍燜雞。江明達趕緊幫她搬過來,她一邊挑菜一邊說:“你這人好面子,重義氣,不好意思張口。”

江明達自嘲一笑。

江瑷接著說:“經濟不景氣,除了趕上這次拆遷的人家,其他的,即便你去討要,大概率也要不到什麽,反倒落個不好!人家會說:江明達發大財,還追著我這種日子過不下去的人討這點小錢。”

江明達耐心等她的下文。

“你不能再這麽高調了!為什麽每次聚餐都是你請客?這種聯絡感情的方式是畸形的。當然,你不可能突然提出要AA,那樣多半要搞砸。你要減少出場的頻率,先減少一半的次數,每次稍稍地帶一句兩句:在考察,在試水,在籌備,忙。然後將請客的檔次降下來,上一次推了,那這一次,你說我要在哪哪辦事,趕時間,就近挑一家普通菜館,別喝酒,借口忙,吃完就走。把請客的數和量降下來,又傳遞給大家一個信息:你在搞投資,人很忙,經濟上逐漸吃緊。要是講情誼又有良心的人,但凡拿得出錢,就會想辦法還你一點,助你脫困。拿不出錢的,會不好意思繼續纏著你要吃要喝。至於那種無動於衷,仍然只想占便宜的人,建議你減少往來。”

江明達老實認錯:“我這人是有點浮躁,死要面子,剛賺點錢,恨不得當著所有人的面揚眉吐氣一番。我能抽支煙嗎?”

江瑷給他一個眼神。

江明達老老實實熄了那心思,手剛想去摸啤酒瓶,圓哥不滿地“嘿”了一聲。

“你還要開車。”

就這幾分鐘路,就這一瓶而已,江明達想辯解“喝不醉,反正沒交警來查”,但圓哥盯著他,目光如炬,他不由自主地犯了慫。

江瑷見他老實了,專心啃雞腿。

江明達幫著剔火鍋裏煮得很入味的魚肉,剔出來大半碗了,挪到她面前,這才老老實實交底:“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說早幾年的事,太沒臉了。”

說是不好意思講,但他又忍不住。

“畢業以後,阮妍琪四百零幾分,去了經濟學院讀專科。我兩百多,沒去當兵,怕阮妍琪跟別人跑了,也去了東冧。她在學校讀書,我炒瓜子、板栗擺攤賣,掙錢養她。你還別說,就一個推車,一個月也能掙不少,但是全搭進去了,一年忙到頭,一身新衣衫都買不起。圓哥你罵得對,我就是個傻帽!她對我,根本就不是真心的,一邊哄著我掏錢,一邊背著我交別的男朋友。那幾年,她爺娘……她爸媽沒出一分錢,家裏還蓋起了新房。她畢了業,一找到工作,就問我要一百萬彩禮,說要是我拿得出就結,拿不出立刻分手。我這個傻逼,掙一百就給她一百,當時別說一百萬了,拿一百都難。嗐,越想越覺得自己是豬腦殼。你知道我住哪嗎?我租在農攤後面的老危房,每天四點鐘就起來,踩兩個小時單車才能到市中心,到處擺,城管來了,使勁蹬,使勁跑。真的,東冧的路,那些跑出租的人都沒我熟。圓哥,你看我!”

他曲起胳膊展示了一下臂上的肌肉,這是外套都擋不住的力量感。可惜圓哥不愛肱二頭肌,更喜歡筍幹燜雞。

江明達訕笑,放平胳膊,慚愧地說:“那幾年,落魄得叫花子一樣。唉!我真的是蠢得死,那會怕自己配不上她,每天夜半三聲回去,再累也要堅持練練字,讀兩頁書。做這些有什麽用,讀再多,寫再好,又算個什麽,在她面前,我就是一條狗。”

江瑷不喜歡聽這些陳芝麻爛谷子,打斷他的自怨自艾:“誰說沒用了!你把字寫好看了,自己看著不是更舒服嗎?現在普通話說得這麽好,不是收獲嗎?你一個做生意的,有這兩樣,能長久受益。過去了就過去了,別老把它挖出來埋自己。我問你,你怎麽想到自己做品牌?”

江明達擡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幹脆把早就敞開的外套脫掉,再將創業的過程一五一十告訴她。

江瑷把筍幹燜雞的盆挪開,轉戰酸辣牛百葉。

“這個菜也不錯!梁桿桿、芋子哥、熊貓這三人,在你最低谷的時候幫過你,說明他們很講感情,現在還不了,是真的有困難,你就當這是他們當初的投資回報。”

江明達很幹脆地點頭。

江瑷接著說:“其他親戚朋友的,你借錢要有個規矩在。即便是至親,也該有限度。前債未清,後債不借,生老病死這種急事除外。你回去以後做個表,統個數,比如來往不多的,超過一萬或是兩萬沒還,這個上限你自己來定,這種人再開口,你不要借了。鎮上這麽流行打牌,輸贏很大,很多人臨時借錢,就是為了打牌,這種錢,有去無回。江明達,別的什麽方法手段都是虛的,你得學會哭窮、演戲。你不是常往東冧跑嘛,編個項目出來,喝點酒,吹吹牛,說投進去多少多少。過陣子就賣賣慘,能不能討債成功先不說,至少不要再往外借了。一輩子還很長,誰知道將來是什麽風雨,攢點老本吧。求人始終不如靠自己。”

江明達抓著杯子在躊躇。

江瑷知道癥結,又說:“酒桌上這種帶著利益關系的吹捧,對你的人格魅力提升沒什麽作用。比如吃完這一頓,我並不會記你的恩,只會想:哈,下一次怎麽騙這冤大頭再搓一頓才好。”

江明達松開杯子,哈哈笑著說:“好。我倆誰跟誰呀,每天請你吃都行,你放心,包接包送。”

江瑷不笑,還特別嚴肅地指出:“你看你,又要犯老毛病了。請我吃飯,你很有成就感:哈,我終於在某個方面超越她了。江明達,你不需要自卑,你現在是成功的創業者。當然了,是微微成功的創業者,能保障自己日子過得滋潤,但是你得註意:不要膨脹!”

江明達意識到自己已經很膨脹。別人誇幾句“瓜子殼大氣”,“瓜子殼豪爽”,他就樂得找不著北,讓請客就請客,要借錢就借錢。有時甚至主動請他們來,就圖一句恭維,讓他能暫時忘了那些擡不起頭的日子。

像他這樣的人不少,兜裏稍有點什麽,就飄得再不著地。一波人飄著,另一波吹著,大家都這麽空虛地活。勤勞踏實的品質,好像卡在父祖輩那,再也下不來。

江明達無意識地把這話說了出來。

江瑷不讚同,放下筷子,認認真真說:“並不是這樣的。你活在這個圈子裏,就覺得大家都這樣。但是你想想,到了年底,是不是有很多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出現?他們沒有很好的學歷,沒有很好的資源,也沒有你這麽活絡的腦瓜子,依然很努力地在生活。像黃葉、李南他們,踏踏實實在外地打工,養家糊口。”

她頓了頓,總結道:“你不要總站在原地思考,得跳出來。你是個很聰明的人,真的,你以前老說我厲害,可我除了會寫試卷外,一無是處。到現在,你還看不出這種差距在哪嗎?江明達,你不需要在我面前擺低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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