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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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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追

在早朝之前,沒人會想到權傾朝野的右相上官謹會突然遭逢此等變故,然而這事情就確確實實發生了。

上官家在長安城裏多威風啊,威風到上官家的婢子小廝上街時,尋常人家都會把孩子管好,生怕自家孩子哭鬧時惹那些婢子小廝不開心,為自家招來大禍。

僅僅是一場早朝,僅僅是上界來的一位仙長,就讓盛極一時的右相家族大廈傾覆,連帶著右相的門生黨羽都被嚇得惶惶不安,想盡一切辦法也要撇清與右相的關系,生怕引火燒身。

至於那些與右相關系太緊密的門生門客,他們心知自己就算跳進渭水、甚至是那無定河中,都洗不清自己與右相的關系,只能紛紛請辭,希望能用自己的‘就此罷手’換一個‘既往不咎’。

左相楊儀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似乎金鑾大殿中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實則他心中百感交集。

一是為老對手的垮臺而慶幸,二是心底竟無端生起了悲涼之感。

他與上官謹鬥智鬥勇一輩子,二人都視對方為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可偏偏誰也奈何不了誰。

在早朝前,他還為該如何以程世林入手來扳倒上官謹頭疼,可誰能想到不過半個時辰的工夫,那位讓他兩鬢斑白的強勁對手就因為觸怒了上界來的仙長,直接被仙家手段給變成一個傻子,與左相府並稱長安雙高門的右相府也變成了活死人墓。

楊儀猛然間發現,上官謹雖然倒了,他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這種感覺就像是頭頂的天突然被打開了一樣,原先覺得自己已然權勢在握,就連人皇李昭,想要動他、想要動他背後的家族,都得好好掂量掂量力量,得好好思忖會不會被他連皮帶肉啃下一塊來。如今來自上界的仙家一動手,他的自豪、他的倚仗,於頃刻間化作夢幻泡影。

有一道聲音在他耳邊不斷回蕩——“你的倚仗,不過如此。”

這種感覺就像是自己全力與人在擂臺上廝殺,終於站到了最後,擂臺上方卻突然冒出一個巨人,伸手就將自己全力以赴都無法奈何得了的對手輕飄飄的摁死,還無所謂地說了一句,“爾等螻蟻,不過如此。”

楊儀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緩緩捏緊了藏在袖中的拳。這一刻,他對權勢的渴望突然就淡了,他回想自己從科考入仕到現在的種種經歷,突然發現自己好像走錯了路。

若不是走錯了路,那又怎麽會汲汲營營地努力一生,都連自保之力都沒有呢?

金鑾正殿中人心各異,包括人皇李昭與王皇後。

就在這一片惶恐與慌亂中,程世林的雙目中漸漸有了神采,他解下官帽,跪倒在地,將官帽置於自己身側,沈聲道:“微臣程世林請辭。”

如果程世林與孟封娘這位上界仙長關系好,人皇李昭定會為程世林加官進爵,可程世林與孟封娘之間有的是殺身之仇與負心之恨,人皇李昭巴不得程世林現在一頭撞死在金鑾殿上,可這話他不能說。

因為他也揣摩不到那位上界仙長的意思。

他看那位上界仙長拔刀要殺程世林,最終卻沒舍得下刀,這是否說明那位上界仙長心中依然還掛念著與程世林的那一段夫妻之情?正如那句‘一日夫妻百日恩’。

人皇李昭幽幽地看著程世林,心中漸漸拿定了主意——他非但不能殺程世林,還得保程世林不死,但程世林的仕途這條路是不能走了。

他問程世林,“程卿韜略非凡,如今請辭,可是尋到了更好的去處?”

程世林想了想,眼神中一開始是迷茫,後來漸漸堅定,他說,“幸得陛下賞識,恩準微臣入仕,在這長安城中,微臣見到了許多從未曾見過的經史典籍,見識到了之前從未見過的乾坤之大。”

“曾經的微臣被長安城的繁華蒙蔽了雙眼,一心想在官路上走遠走長,如今卻突然想到,臣讀書,不應當只是為了光宗耀祖光耀門楣,還應當將往聖絕學傳下去,應當回饋生臣養臣的土地水源。”

“江州給予了微臣性命,然這條性命險些喪生在津州。幸得石娘……”這個脫口而出的稱呼讓他迷茫了片刻,轉瞬後,他苦笑著搖頭,如今的他哪裏再配喊這麽親昵的稱呼?

“幸得上界仙長垂憐不棄,微臣在津州尋到了第二條性命。津州水土養微臣三年,微臣想回津州去,開私塾三十年,回饋津州水土,若微臣有幸活到三十年後,微臣想回江州去,餘生如同燈下燭燼,雖不知何日何月何年會隕會涼,但臣依舊在江州大地上尋一處魂棲之地。”

人皇李昭問出了自己的最後一個問題,“那上官婉呢?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

程世林有片刻的失神,他苦笑著搖頭,“終是在月老見證下拜過堂的結發妻,雖我與她相知甚淺,但她若是不嫌棄微臣日後清貧無依,微臣怎能舍下她?”

人皇李昭點頭。

王皇後卻不願意就此放過這個問題,她深深地看了程世林一眼,追問道:“那上官婉腹中的骨血呢?”

大殿中的文武百官都要窒息了,這王皇後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讓這件事心照不宣地就此揭過不好嗎?

程世林沒有回答,而是平靜地看向人皇李昭。

人皇李昭不得已而出聲,“上官婉與朕之間的那段孽緣,還是朕親手了結吧。程卿,你與上官婉的姻緣是上官謹向朕請的,朕今日便寫下放親書,朕親手賜下的孽緣,今日朕親自了斷,放程卿一個清白身。而後程卿縱使再娶,也全憑自己做主。”

程世林跪伏叩首,長聲道:“謝陛下。”而後他站起身,頭也不回地朝金鑾大殿外走去。

於他而言,上官婉是一段不願再回首的羞辱,孟封娘是再也回不去的過去。

他恨自己眼界太淺,赴長安城趕考一次,就被花花綠綠迷了眼,忘卻了自己的本心,亦忘卻了那個在他最狼狽最孤苦時不離不棄的人。

他恨自己太過愚鈍,明明是入了人皇李昭與右相上官謹布下的局,還絲毫未察覺到異常,甚至以自己所得的微末而沾沾自喜。

他一邊走一邊搖頭,走出宮門時,已然滿臉淚痕,淚眼難睜。

是追悔莫及。

也是不必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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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封娘回到了客棧中,冬忍已然醒來,可他實在太過虛弱,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只是氣若游絲地躺在榻上,聽到窗戶有動靜,這才用盡一身力氣動了動頭,目光落在孟封娘身上,想要開口,卻不知該從何處開口。

孟封娘仔細打量著冬忍身上的傷勢,糟糕極了,全憑那一顆佛母金丹在為冬忍吊著命。

她斂眸沈思片刻,同冬忍說,“你放開心神,我以術法助你煉化佛母金丹。此舉兇險,所以只能先以佛母金丹助你修覆傷痕累累的經絡,然後以封禁之法暫時封住你的一身暗傷沈屙。想要完全治好,需要回修仙界求助藥王山或是醫仙谷,人間如今太亂,怕是需要等一陣子。”

“修為盡去很難受,但你且先忍忍,會好的。”

冬忍目光溫和地看著孟封娘,點了點頭。

孟封娘左手運轉妖神訣,右手運轉封魔真靈,以妖神訣化開佛母金丹之力,不斷修覆冬忍體內那破碎的血脈經絡,每修覆好一寸,封魔真靈就會將那血脈經絡封印一寸。

冬忍體內的血脈經絡縱使修覆好,也如同紙糊之壁,一戳即破,根本無法容納任何的真靈,還需要尋來頂尖的醫術或是靈丹妙藥來溫養才能承載法力,恢覆如初。

孟封娘沒想到的是,修覆進行了不到十分之一時,冬忍突然緊斂心神,她豁然睜開眼,不解地問冬忍,“為何?”

此刻的冬忍已然能開口說話了,他臉上掛著淺笑,緩緩搖頭,“已然心死,何須再勞煩道友費這般力氣周章?方才答應道友,只是心中有一事不明,道友為何要闖孔雀大明宮救我?我與道友可曾見過?為何我絞盡腦汁地想,也未曾從記憶中搜尋到道友這張臉,卻偏偏從道友身上感受到了熟悉?”

這個問題的答案,孟封娘在津州城外遇到三師兄青微時,就已經想好答案了。

她臉上沒有表露出任何的異常,如同訴說著最普通的事一般,“我與阿頑是知交舊友,曾上過封門山幾次,與冬忍上人有過一兩面的緣分,不過是冬忍上人貴人多忘事罷了。”

冬忍皺眉,“真的麽?”他還是沒想起來。

不過他很快就不為這個問題擰巴了,“阿頑確實有很多很好的朋友,應當是我忘了。道友若是不嫌棄,喊我一聲冬忍就好,所謂上人不過是虛捧之名罷了。”

孟封娘點頭,掌心運氣了妖神訣與封魔真靈,正要覆上冬忍的背,就被冬忍側身躲開。

冬忍淺笑著搖頭,“不必了,阿頑跳下礪劍窟的那一天,我的心也就跟著死了。原先我在孔雀大明宮有過無數次尋死的想法,次次都因為阿頑佩劍知止劍上的印記還未消掉而放棄,我總想著,阿頑留在知止劍上的印記未消,想來她就還有歸來的那一天。可前不久,知止劍上的印記已然消散,想來是阿頑的最後一絲真靈也已被礪劍窟磨滅了。”

“回首此生,最遺憾的事,就是未曾把我的心聲吐露給阿頑聽。在我眼中,她不僅僅是我的師妹,還是我想要廝守一生的人。”

孟封娘手一抖,掌心的妖神訣內力與封魔真靈瞬間潰散。

原本她同時運轉妖神訣與封魔真靈絲毫不在話下,此刻卻險些走火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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