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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他們認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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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他們認為呢

既是賣米,自然要往東榆林街市上去,那裏外來商人胡客多,在盛都沒田沒地,平時吃飯都需上街賣米來做饃搟面,所以米鋪糧行都在這一路開著。

但走著走著,發現木板車後頭不吃勁,吳非辭回頭一望,原來是叔叔趙二不敢往前推了。

“阿婉,就停在這裏,不往裏頭走了。”

對於前頭的熱鬧人群,叔叔趙二顯得不太習慣,完全沒有了往日風風火火的模樣。

他遠遠聽到東榆林街上的高聲吆喝,再看到左右搖晃的店幌,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上露出十二分的局促,頭壓得很低,生怕與路過的每一個人對視。

叔叔趙二平時靠苦力過活,種田挑貨,少與人打交道,一時不太適應買賣這種場合。

吳非辭墊腳望了望前邊,沖趙二道:“叔叔,我看著前頭好像有幾個相識的街坊也來賣米,我們過去打聲招呼。”

“啊,也對,也對,前兒個聽到對門打鐵鋪的王大郎說也要來街上賣米,興許能碰著。”

聽到前頭或許有認識的鄰居,趙二臉上明顯放松了一些,推起車繼續往人來車往處走去,時不時往街兩邊看。

突然聽到誰人吆喝了一句:“谷米鬥十三,精米鬥十五!”

叔叔趙二循著聲,半瞇著渾濁的雙眼張望,瞧見了不遠處的賣油郎。

吳非辭也見著了,指了指方向:“叔叔,我們到那兒去,好像是賣油郎張三郎在那兒。”

叔叔趙二往日裏與賣油郎張三走得挺近,若是與熟悉的人一起賣糧,叔叔應當不會如此局促。

“不去不去。”叔叔趙二搖頭,“阿婉,你也少同他說些話。”

“為何?”吳非辭不太明白。

叔叔趙二一副恨鐵不成鋼,道:“哎,他媳婦沒娶上,就走了歪道兒,被一個舞姬迷上了,白天黑夜不著家。”不願多說他人是非,只勸吳非辭道:“阿婉,你莫要同他說話,省得旁人閑話誤會。”

“可是,他那裏的生意最好啊!又會吆喝又會招攬,好多人都去他那邊。”吳非辭不信邪,領著兩只毛驢,偏要將木板車拉到賣油郎旁邊。

趙二臉色不好,一瞥車上滿堆的糧食,又沒法,只能跟上。

賣油郎張三綁著褲腿,裏著圓袍外披胡服,敲著手裏頭的梆子招攬客人,眼尖見著趙二,趕緊招呼:“趙二,你也來賣米了!”

到了張三跟前,叔叔趙二倒是客客氣氣,點了點頭,搓著皸裂的手,“昨天剛曬了幾袋,都是好的,都是好的。”他扶起車上三袋米,拆開一袋稻米,“拿來賣一賣,掙幾個錢,掙幾個錢給家裏頭孩子換冬衣,換冬衣。”

像是在給誰努力解釋什麽,又像是在說服自己。

“能掙能掙,別說冬衣了,明年新衣都能掙。”賣油郎張三上前,侃侃說道:“你看,我連油都不買了,連夜拉上我嫂嫂家的幾袋糧,一大早就出來趕這趟兒市集,多掙些錢給我家香兒奴……”

叔叔趙二瞬間板下臉,沒接他的話,雙手提起米袋扽了扽,扽出一陣陣細細灰煙,在兩人之間升騰如一道屏障,隔絕了對方的聲音。

賣油郎張三覺察出來,自覺沒趣兒,訕訕退到自己板車前。

吳非辭從米袋裏抓出一捧稻米,徑直問賣油郎:“稻米現在多少錢?”

賣油郎立馬來了精神,摸了摸兩腮髭須,往她手裏稻米看,眼裏放光,“喲謔,上好的稻米,這玩意兒現在可值錢,那群賊子流民現在手頭有點錢,指這稻米買呢!”

江南災民吃不慣盛都的麥面,若是能買到稻米,他們更願意買稻米。

他盤算後說道:“這碾好的稻米,米鋪裏現在是鬥十八。”又狠狠嘆氣:“可咱們兒比不得米鋪,要個鬥十五頂破天了。”

吳非辭將稻米放回米袋,點頭:“十五文,挺好的價格。”

“好什麽好?米行賺得可比我們多了去,人家還嫌十八文價格低呢!”賣油郎沖著對面那一排米行嗤鼻。

“阿婉,你先騎一只毛驢回去。”趙二從中打岔,指了其中一只毛驢對吳非辭,“這日頭燥得很,你別在這裏曬壞了。”

“無妨,再待一會兒,我正好去前頭買些黑豬肉再回家去。”

吳非辭一手撐著車上橫板,腰身背躍,坐到車上,晃著雙腿,嘴裏叼著草標,物色有意向的來客。

買賣不是一件易事,東家賣,西家賣,你家賣,別家也賣,叔叔趙二不太會招攬客人,全靠吳非辭和賣油郎在一旁扯著嗓子一聲一聲叫賣,才吸引來一些買家。

“稻米十六!”吳非辭扯著幹啞的嗓子,拖著長長的調子,喊著虛高一文的價格,等著來往客人討價還價,“十六十六,你要是十四?不行不行,要幾鬥?一鬥米不議價,要兩鬥給你十五啦!咳咳咳……”

頂著日頭賣了半日稻米,吳非辭累得不行,收獲倒是頗豐,三袋米全都賣得見底。

客人漸漸少了,叔叔趙二讓她坐在一邊歇息,“一會兒四娘送熟水過來,你多喝幾碗解解渴。”

吳非辭抹了抹前額的熱汗,手裏頭扇著風,到後邊樹蔭下乘涼。

金烏將要西墜,四娘手裏捧著一陶壺,穿過喧鬧的集市走到叔叔趙二跟前,聲細細道:“阿爹。”

趙二道:“你嫂嫂在後頭樹蔭下,趕緊給她送去,我先到後街藥鋪裏給你阿娘買些安胎藥。”

阿娘腹中胎像不穩,阿爹又沒了河口的活計,近來愁得很,幸而今日賣了不少米,賺了些錢,阿爹也能稍稍緩口氣。

“嗯。”四娘點頭,看著阿爹走後,轉身至後頭樹下,卻不見吳非辭身影。

“小嫂嫂?”

四娘四處張望,一擡頭,猛地嚇一跳。

只見她這位嫂嫂躺在樹上,以繁茂樹葉為蓋,樹幹為椅,翹著腿,臉上蓋著一頂楊柳條編織的草帽,正睡得酣暢。

四娘呆呆望著她,也不敢叫醒,生怕她一會兒翻個身摔下來,只是小心用樹枝夠到她,輕輕拍了拍。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四娘每次見著小嫂嫂,總是生出一絲羨慕,至於是羨慕她什麽,四娘說不清楚。

小時候,她偶爾從繁瑣的家事中抽出一丁點自由間隙,望著天上自由自在的雀鳥,生出許多羨慕,心裏頭感嘆:“若是生作一只鳥,該有多好。”

此時的羨慕與那時的羨慕,是一樣的,不知從何而起,一擡眼卻心生向往——“若我能同小嫂嫂這樣,該多好。”

“誒?四娘?”吳非辭醒了,翻個身還是從樹上摔下來了。

不過她沒在意,拍拍身上灰塵,接過四娘手裏那碗熟水,一飲而盡,又拿過四娘手裏的陶壺,倒了好幾碗才解了渴。

熟水不難做,橘葉、竹葉翻炒後加涼開水,燜一燜懸到井裏涼一涼,若是有糖添一勺就好,多了則甜膩,四娘做事細心,同樣的法子,她作出的熟水比旁人做得好,沁人心脾,恰到好處。

“小嫂嫂,阿爹說你不是要去買黑豬肉嗎?這會子肉鋪正好開攤,你快些過去趕新鮮的買。”

“你要不說我倒是忘了。”吳非辭用手理了理前額上有些淩亂的發絲,看向四娘,隨口問道:“四娘,這幾日家裏頭要做的活很多嗎?”

四娘想了想,說道:“田裏頭豆子已經收完了,曬在院子裏頭,燒飯洗衣時看著就成,不算多,阿虎與巧娘也挺乖的。”

“那你為何不同阿清一道習字去?不是說了若是得空,你便也去讀書習字的嗎?”

吳非辭一開始並沒有想到四娘讀書識字的事,因為她永遠在忙著家事,永遠是躬身垂首,手裏忙著各種活計,像是這個時代最不起眼的背景,去她院中好幾次,竟連她正臉都沒瞧見過。

趙四娘是這個時代的趙四娘,吳非辭無意攪擾她的路。

直到有一日,阿清與阿谷正在堂屋中讀書,前來借豆油的四娘駐足於堂屋前,站著聽了很久,滿眼羨慕。

也是那一日,吳非辭向她提及讀書識字的事,四娘欣喜地點頭答應。

“我……我怕打擾到阿清。”四娘對於自己的退卻趕到羞愧,她低下頭,臉色漲紅,“阿清是要考狀元的,而四娘讀書,對家裏頭沒用。”又小聲道:“阿爹阿娘說,還不如好好學織布……”

吳非辭道:“對四娘有用不就好了?”

讀書識字總是有些用處的。

“可是……”四娘漸漸擡起頭,“沒人會認為讀過書的小娘子好。”

“管他們認為呢?”吳非辭揉揉她腦袋,“小嫂嫂認為四娘讀書好不就好了?”

“真的嗎?”

“那還有假?”吳非辭點頭,“四娘若是讀書,那四娘絕對是荷花坊裏最好的小娘子。”

“嗯,明日我早些做完家裏的活,同阿清一起讀書。”四娘像是受到莫大的鼓舞。

她從未被任何人這般期待過。

學會繅絲織布,燒火做飯與灑掃,照顧弟妹做好長姐,是她的分內之事,讀書識字明理,是阿爹阿娘對弟弟的期待。

四娘雖已快到婚嫁的年紀,可到底是小孩子,心裏頭也曾盼望著大人對她有所期盼,活了這麽久,一直沒有。

今日,小嫂嫂說,四娘若是讀書那就是最好的小娘子。

僅僅為了這個,四娘樂意去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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