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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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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緣(二)

“王記桂花酒釀,八月桂花山葡萄,醇厚柔和長安第一口!”

“蒸熟的芋頭,滑而不膩,三百文一打,樂呵一天!”

“五仁月餅,芝麻月餅,蛋花酥月餅,甜的鹹的,老張鋪子應有盡有!”

……

叫賣聲沿街傳開,堂溪毓應聲望去,籠子裏的芋頭出熱氣,一捆捆被油紙包住的月餅,一壇壇酒罐上貼有“桂花釀”的封布,拴酒壇的麻繩隨風飄揚,還有黃裏透紅的石榴,學安靜的小娃擠在門口。

蘇繹還看見有許多小妖怪也在街上閑逛,垂涎那些擺放的食物,但他沒說,因為堂溪毓一臉憂愁。

堂溪毓想起今天是八月十五,從甘州馬不停蹄地趕了半月才抵達長安城。往年中秋,都是和家人在院子裏圍著坐一圈,賞月飲酒,姐姐還會彈琴吟唱。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驟然一想,回憶被擠出淚水,她當即眼眶微熱。

“想吃月餅嗎?”

蘇繹瞧出她有些不對勁,但裝作看不出,而是看向旁邊的店鋪問她。

堂溪毓吸吸鼻子:“可以,今晚找到秋芝後便可以一起吃啦。”又頓了頓:“不對,先得打她一頓,竟跟著外人跑了,心真大。”

蘇繹聽她碎碎念著,忍俊不禁,甚至有些欣慰她近日話多起來了。而後掏出銀錢付給商家。

“道長你喜歡吃什麽月餅?我覺得五仁餡最好吃。”

堂溪毓如隨手摘花那般,輕飄飄跳起話頭。

蘇繹微微蹙眉,沈下心思考,只想到這幾十年一直在山上修煉,沒過節日,再往前回溯,便是和師兄偶爾過節日。頃之,他也用飄雲般平靜的語氣說:“我不愛過節日。”

“不和家人團聚嗎?”堂溪毓有些驚訝。

家人?

蘇繹再次陷入沈思,這個詞語對他很是陌生。放到當下就猶如方才正在吆喝的上等的桂花釀,路人均為之讚嘆,他也能聞到別人開壇後的酒香,卻自己沒喝過。熟悉又陌生。

“不記事時,父母得知我有陰陽眼後,嫌晦氣便把我送給了一老道爺。”

十之八九不假,假在他清楚記得父母哀怨的表情,又怕找來妖怪和邪祟,又心痛丟了個兒子。假在沒說完,他被送到了天玄門。

他不知怎樣開口,索性隱瞞。

畢竟二人均要去天玄門取赤水芝,赤水芝又僅有一顆,他暫時不想讓堂溪毓起疑心。

但堂溪毓聽完後,只是生出憐憫,她頗有些內疚,後悔提及他人傷心之事。或是為了彌補自己的懊悔,她開口緩和道:“你若是願意,往後中秋我們陪你過,往後數還有除夕、元旦、人日、上元節、中和節和七夕。”

她一時只想起這些節日。

蘇繹還不知道將來赤水芝將落入誰家,但他只是淡淡道:“好。”

便伴著桂花馥郁的香氣一路走著,香得宛若廣寒宮的桂花香撒下,吹得路人滿眼愜意,遠遠一望,已而夕陽落暉,樹樹皆秋色。

他們站在平樂坊前望出神。

裏面歌舞升平,在外都能聽見鐘鼓樂聲與歡笑,但又如有人將耳朵捂住那般聽不真切。堂溪毓怔神,她不太懇切地往裏觀望,還能見著幾個優伶耍雜,好不熱鬧。

“公子這是怕了?”蘇繹故意笑問她。

但堂溪毓沒回答,只是呆呆地問道:“酉時三刻,雖離宵禁還早,但也不至於當下這番熱鬧。”

從前她在益州時觀察過,早在入夜之前,教坊這類均會關門了。難道這長安不同,她心裏疑惑道。

“甘州挺過了大旱,皇上便下令今年中秋放假兩日,取消宵禁。縱使努力壓住唐掖之事,但還是會走漏風聲,此舉正是為了調動百姓積極性,忙著享樂,誰還會在乎被貪官壓榨的國庫。”蘇繹向她解釋道。

其實他僅在客棧聽見放兩天假的消息,剩下的消息是自己參悟出來的。

“這都趕上元旦了,元旦才放假三日。更何況旱澇天災年年都有,也沒見過如此特例,指定還有其他原因。”

蘇繹遠離人間幾十年,仔細想想她說的的確如此,以悉聽尊便的語氣討教道:“公子言外之意是?”

堂溪毓想自己大意疏忽了,竟然和他討論起天子的意圖,她稍有緊張地觀望一圈,確定無人聽見後壓低聲音:“莫談國事。趕緊進去吧。”

說完,邁步進平樂坊。

蘇繹挑眉,她面對四頭妖怪都能毫不畏懼地站到最後,卻怕議論皇帝被人狀告。但他沒說,只是緊跟著她進平樂坊。

平樂坊從外看不過如此,站到裏面才知曉什麽叫奢靡,中間點臺子與觀眾隔開,幾位舞娘隨音樂而起舞,一曲紅綃不知數。臺下則歡呼雀躍,酒碗碰撞聲頻頻,掙纏頭的不知五陵年少。樓上的包廂裏坐著達官顯貴。

堂溪毓臉都紅完了,不自在地咬牙說:“秋芝當真在這兒?莫不是叫夏參賣了,那我定要扒了他的狗皮。”

來之前,蘇繹算出秋芝和夏參在平樂坊。

“不會錯的。”

見蘇繹如此肯定,堂溪毓便相信了,繼而左轉右轉地尋找秋芝,從身邊開始。

忽而,她瞟到一瘦弱小巧的身形,穿著男式圓領袍,還在踮腳往前瞅,而她身邊的男子則扶起他的胳膊,讓他站得穩些。

堂溪毓帶著直覺上前,果斷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那人疑惑地轉頭,大呼到:“小姐!”

跟瓷碗摔碎了似的,在場的人無一不轉過身,向他們看去,堂溪毓局促地也跟著轉頭,學起他們尋找聲源的模樣。

好在只是個小瑕疵,眾人再次被舞娘女伎的身影抓住眼。只是門口進來一人,慶幸聽見這聲響,他才得以不費吹灰之力找到堂溪毓。

堂溪毓壓低聲音對沾了假胡子的秋芝說:“小點聲。”

“好吧,小姐。”

秋芝忘乎所以地跑到堂溪毓身邊,這令夏參有些不悅,悄悄皺眉。蘇繹則淡然地站著,只是目光總會不自覺地投到堂溪毓身上,似乎她男裝都很驚艷,蘇繹內心自嘲自己大抵是瘋了。

“是你自己想跑的,還是他拐走你了?”

“這……”

秋芝躊躇著不知道怎麽說,本來是被拐走了,但他說小姐讓她出門玩一段時間,她也很是好奇長安,算是自願地跑了。

“這決定了我打斷你的腿還是打斷他的腿。”

話雖這麽說,其實堂溪毓看見秋芝完好無損的那一刻,便洩氣了,忽而忘記自己生氣所說的話。

“他拐走的。”秋芝緊著接上,心虛地往她背後一縮,不去看夏參的眼神。

“你自己想來教坊的?”

“我就有些好奇,所以……小姐,你怎麽也穿男裝?”

堂溪毓便長話短說,將這幾日發生的事以極低的聲音講完。

講得忘我,全然沒察覺到有一股妖風襲來。

“繁音急節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鏗鏘。”

一曲未盡,優伶沒站穩摔在地上,女伎停止歌舞,人聲鼎沸的不是歡呼,而是尖叫。攢動的人頭擠著尋找空氣,現場陷入一片混亂。樓上的包廂門被劇烈的風吹開,一齊綻放般,如同鳴矢聲,為場內的尖叫掀起一個浪潮。

堂溪毓險些沒站穩,夏參緊緊握住秋芝,為她圈出一點空間,而堂溪毓的身邊不是蘇繹,而是胡亂竄動的陌生人,撞的她胳膊輕疼。

至於這個“險些”,則是有人在前面擋住了她,她撲到那人後背上,總比摔在地上好。

她正了正襆頭,定睛瞧,才發現臺中間站的是只狐,不是誇讚舞娘的嫵媚,而是真真切切地站著一只狐。

關於狐的傳說眾多,她兒時起便聽過無數只狐的故事,但他們大多在人的宅子、院落裏出現,絕非現在這般,大庭廣眾之下作威。

一個個火球從他口中吐出,飄到空中,這便是傳說的狐燈。堂溪毓初次見到,卻感知這狐燈不是轉照探路的燈,而是點燃整個平樂坊的燈,燎原之勢,紅色的火球逐漸幻化成黛紫,像極了另一個傳說——鬼火。

兇神惡煞的狐,其尾巴深紅如火焰,整個平樂坊似乎面對著滅頂之災,滔天大火。

她想尋蘇繹一齊收了這妖,可蘇繹已然不見,分明方才還在身邊的。

柱梁上裝飾的絲絹被點燃,灰煙濃厚,似笨重的烏雲漫天,嗆得人呼吸不暢。

她果斷出手,指尖夾住符紙,快速念咒。

霎時,靈光乍現,沿著符紙上的圖樣扭動,極具力量地騰空,將印在狐的頭頂。那狐狹長的眼睛一撇,身子往上一躍,叫聲令人汗毛豎起。

他的爪子揮動,似乎想抓破浮光,可符咒生效,像鐵錘一樣,給他烙下印子。

堂溪毓還想做什麽些,先是人潮隔斷,後人們發現她後捉妖,紛紛繞開她,能大展身手之時,臺上的狐不見。

因為狐躍起,朝她撲來,獠牙外露,紅色尾巴如流火,在半空中劃過,堂溪毓心念“不好!”

想躲開,但慌了腳,秋芝還想撞開她的時候,一人乘風從包廂裏出來。

那人手裏突然多了一把劍,劍鞘鑲玉,風蕩開他的發絲,劍光一閃,刺入狐的後脖,狐僵硬的臉在離堂溪毓幾分前倒下,還帶著恨意。

劍抽出。

“撲通。”

狐躺在了堂溪毓的腳邊。

她驚魂未定,因為如果不是身後那人曳她,這狐便要砸她頭上了。

“道貌岸然!濫殺無辜!”

狐化作人身,一年長的男子,臉上的褶子浸泡在血與淚中,用最後一口氣叫罵刺穿他脖子的人。

那人面無表情,宛如踩到一只螞蟻一般,拿起手中的劍,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正面刺穿化作了人的狐的脖子。

血噴湧而出,幾乎能瞧見脖子空了個洞,皮肉綻開,筋被劍帶出來,頸椎埋在裏面。

死相極其殘忍不堪。

平樂坊繼續奏樂,小廝上來捂著口鼻處理,旁邊的人繼續雀躍,他的劍也被人拿走去好生擦洗。

而堂溪毓眉關緊鎖,捉妖她漸漸無畏,但“殺人”是極為受不了,哪怕這“人”非人。

若不是身後那人輕輕拽住她的袖子,她都要當場吐出來,胃裏一片翻湧。

從前跟姐姐外出學醫,見著屍體她都不曾反胃。

她不敢細想,回頭看,發現先前幫了她一把的是個從未見過的公子,急切地叫她走。

她沒緩過神,走哪去?

“等等。”

後面有人喚她,她來不及轉頭,那人不知不覺出現在面前。

他臉上滿是狐疑:“你就是方才那位捉妖道士。”

堂溪毓被他突然出現嚇了一跳,沒反應過來他的言外之意。還是身旁的那位公子出聲:“你可別打她註意,這是我的夫君。”

那人扯了扯嘴角,什麽也沒說,眨眼便消失了。

堂溪毓疑惑地擡頭看她身邊這人:“你……你叫我什麽?”

“悄悄說,他就是現在的國師,耀武揚威,攤上他可就不好惹了,方才為你解圍呢。你不知道,國師最恨斷袖之人了。”

堂溪毓心想可能捉妖道士還不多,要是真攤上了……不敢想。她道了聲謝,再而疑惑道:“你是?”

“重明。”那人說完就殷切地看她,見她沒設麽反應,而後有些失落道:“你不記得了?”

“我該記得嗎?”堂溪毓真是想不起一點,“方才那只狐為什麽出現?”

“龍椅上那位命人四處抓九尾狐,剛才看到那只多半是為了報仇。”

“報仇?殺百姓以報仇?”她有些憐憫,但也覺得冤有頭,債有主。

錯綜覆雜,她就這樣迷迷糊糊地帶著重明去找秋芝和蘇繹。

平樂坊的包廂內,一黑衣男子對飲酒的國師說道:“剛才那個捉妖道士手法有些熟悉,餘以為蘇繹可能沒死。”

國師看著酒杯裏映出自己的臉,他扯了一個笑:“師弟果然命大。”

“但……方才沒看到他影子。要不然從那捉妖道士下手?”

“斷袖之人,師弟怎會有聯系。”國師含怒。

還在天玄門時,他與蘇繹為同門師兄弟。

但蘇繹擁有陰陽眼,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他天生就有,他身為妖怪都無法擁有這項本領。

時境過遷,他從崇拜到戀上蘇繹,他也不知自己的感情真否,而後大膽告知——被蘇繹拒絕。

於是他才明白,他不是愛,是嫉妒,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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