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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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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太始元年八月,中秋已過,難耐的暑氣漸漸消散。

秋來冷風吹入簾內,侍奴立即起身解開系帶、放下繡簾。

薛玉霄剛散了朝,她命人將未處理的公文放進內室,未曾更衣,先看了一眼裴飲雪的身影,轉頭問還劍:“今日還是吃不下飯嗎?吐了幾回?”

還劍答:“公子害喜嚴重,不思飲食,什麽也吃不下去,把安胎藥也吐出來了,才漱口歇下。”

薛玉霄黛眉微蹙,這張溫柔平靜的臉很少出現這樣束手無策、近似茫然惆悵的神情。她視線停滯在面前的方寸之地,按部就班地在銅盆中洗了手,用布巾擦拭,轉身撩開繡簾走到裴飲雪身側,陪他同坐在榻上。

這是一架寬闊的羅漢榻,四角略矮,三面皆有畫圍。裴飲雪穿著一件素雅清淡的絹衫在其上小睡,用一柄黑紗薄扇蓋在臉上,從朦朧的扇紗之下,透出一點疲倦而懶怠的神色。

薛玉霄的動作不由自主地輕了起來,她擡手隔著薄扇,遲緩地臨摹他的眉目、唇邊。裴飲雪被這細細的癢拂過臉頰,卻因她的氣息令人安心熟悉,雖一貫敏銳善覺,此刻卻沒有醒,只是含糊朦朧地、柔如三春之水一般貼去。

紗扇向一側倒下。他的臉頰貼上薛玉霄的掌心。她低下頭,註視著裴飲雪眼底一片難以休息的淡淡青色,心中頓時收緊,抽回手不再吵他。

她這樣抽手離去,裴飲雪反而驚醒。這就像是大雪天安睡在爐火絨毯之間,火光的暖意籠罩在身,卻在他逐漸沈浸時乍然離去。

裴飲雪略有一絲委屈:“……妻主。”

睡未足,還有氣性,嗓子啞啞的。

他平時聲音清越幹凈,透著一股疏離之氣。如今這嗓音聽起來簡直有些被慣壞了的控訴撒嬌感。

薛玉霄馬上愧疚,心疼道:“你睡,我不碰你。我坐在你身邊看看奏折。”

裴飲雪豈是這個意思?他默默地盯著薛玉霄將奏折搬來,從榻上支起一個小案,也不焚香、亦不叫奉茶,就這麽靜靜坐在旁邊看。

侍奴與薛玉霄的禦前常侍不同,事關朝政,這些後宮內帷兒郎輩不敢上前,怕有幹政之嫌,恐遭訓斥。一時間竟無一人上來磨墨,薛玉霄先是遲疑了一下,然後自行挽袖拿起寶墨。

一只手比她先一步扶住墨錠。

裴飲雪困意未消地從榻上起來,衣衫不整,長發以玉簪攏了一半,其餘發絲懶倦地沿著他的身形垂落下來。這樣的姿態實在與身為鳳君的“賢德恭肅”有違——但他將那些矜持端正的姿態拋擲在後,在薛玉霄面前,不必只作賢德人。

裴郎素雅的袖擺沾上硯臺邊緣的一點深青。

薛玉霄看了一眼他的袖子,緩緩收回手:“可有胃口吃飯?”

裴飲雪搖頭。

薛玉霄又問:“再歇會兒吧,我看你沒有睡夠。”

裴飲雪還是搖頭。

他將墨錠研墨出潤潤的新墨,輕推硯臺。薛玉霄便了然對方心中所想,無可奈何地提筆蘸墨,讓毫尖吸納汁水。

時值秋日,各郡的糧食收成、交稅數目呈遞上來,正是忙的時候。京中正鬥促織王、打撈螃蟹,到處都是宴會。

在薛玉霄批閱公文時,裴飲雪手中研墨之聲漸漸消止,他擡手抵著下頷,寂靜無聲地凝望著妻主專註的眉目。她的墨眉、眼睫,隨著書頁的翻動而游移微顫,發鬢上有皇帝規制的龍鳳金釵輕響,流蘇搖動,釵飾翩然,如秋葉欲墜。

她身上透著沈濃馥郁的熏香。

東齊對女子的釵飾裝扮也很有研究,與兒郎們不同,貴族女郎妝點金釵玉飾,是為了彰顯尊貴身份和雄厚實力。所以金釵、流蘇、華勝等物,做得精巧至極,光華璨璨,昭示著她們身上的煊赫權威。

裴飲雪盯著她發上流蘇看了半晌。

他的姿態並不嚴整,霜色的細絹衣衫垂落在薛玉霄懷中,看著看著,遲鈍的困意又襲來。不多時,薛玉霄正抽下一本文書奏折,肩頭忽然一沈,裴飲雪慢慢地靠在了她身上。

“好郎君。”她低聲道,“睡一會兒吧。”

裴飲雪的手游動過去,慢吞吞的,如一條快要冬眠的小蛇:“不可挪走,我要盤著你睡了。”

薛玉霄思緒一滯:“……盤……什麽?”

筆尖墨汁險些弄臟文書。

她挪開手,定了定神,再次看向文字。卻一時間連這些文字組成了什麽都沒有悟透。

裴飲雪滑下去,倒進她懷裏。他就這麽伏在桌案與她的一截空隙當中,枕在妻主的腿上。這張清冷俊美的臉襯著她裙擺上燦金色的雙龍,青絲滑落在她的下裙上。

薛玉霄的手懸在半空很久,見他趴在自己的懷裏睡,還一下子就睡著了,莫名感覺自己就像是路過被小貓咪賴上——撲到她懷裏抓住衣服不走了。

……但這感覺……倒讓人挺開心雀躍的。

薛玉霄摸了摸心口,按捺一下自己的高興雀躍之情,唇邊帶笑地繼續批閱下去。

時間飛梭,眨眼間天已日暮。在宮門落鎖之前,忽而一位禦前常侍從外進來,先是向太極宮侍奴問詢:“陛下可在?”,侍奴答:“回大人,與鳳君在內。”

禦前常侍是有官銜的女子,聞言不敢入內,當即撩袍跪在簾外,稟道:“陛下。西曹掾王婕王大人、鳳閣戶部度支使崔大人請見陛下。”

戶部度支使崔繁,正是博陵崔氏主母,亦是崔氏的嫡長一脈,現任家主。她也是蘭臺侍禦史崔征月的長姐,崔明珠和崔錦章的生母。自王丞相辭世後,由王婕、崔繁等人共挑大梁,讓戶部度支之務平穩如常。

薛玉霄沒有擡頭,開口問:“是要緊事嗎?”

常侍答:“兩位大人來報各地農稅清點後的賬目,以及屯糧太原之事。”

薛玉霄這才放下筆:“大事,請兩位進來。”

常侍猶豫未動:“後宮伴駕,臣子唯恐冒犯,不如……”

裴郎難得安枕,薛玉霄不想把他叫醒,只道:“無妨。進來時讓她們輕一些,不必請安,坐過來小聲說話。”

常侍楞了一瞬,領命而去。

片刻後,王婕與崔繁入內。兩人顯然得到了常侍的叮囑,雖然滿頭霧水,卻還依言謹慎輕聲行走。進入簾內拱手躬身。

薛玉霄事先免禮,兩人便沒有開口,擡首時忽然見到薛玉霄膝上枕著一個長發微亂的男子。此郎君極年輕清瘦,如寒梅棲於枝頭,緊緊地依靠、環抱著她,臉頰埋在陛下那一側,因此不曾得見。

兩位老臣心中大驚,雖然年過四十,也就比薛司空年輕幾歲,依舊馬上抽回視線,唯恐不恭。她們腦子裏滴溜溜地一陣亂轉,都到要冒煙了也沒想出是誰——鳳君千歲?當今鳳君以賢德著稱啊!

賢君怎會有如此縱性之舉?陛下居然也寵溺至此。

兩人不敢確信,嚇得險些忘了正事,還是薛玉霄招手,抵唇示意安靜些,坐到近處。

這行為有些逾越了規矩,但薛玉霄求賢若渴,對待臣工向來待之以誠,也從不輕易動怒,王婕便沒有過多遲疑,坐近過來,目不斜視道:“陛下。”

崔繁見她如此,也隨之靠近。

“丞相去後,西曹掾見老了啊。”薛玉霄輕嘆道。

王婕聞言微怔,拱手一禮,垂眼忍去傷悲之意,感念道:“陛下掛懷姐姐,惦記著珩兒,臣心中大安。家姐臨終前便怕我不能勸住各位族老,受困於宗族,無法將家中孩子照顧妥當……幸有陛下在。”

何止有薛玉霄在,王郎雖已拜入道觀出家,近有薛司空看顧、上有當今皇帝為義姐,雖是郎君,卻順暢地接過了母親家業。

王郎體弱不能久勞,竟能堅強起來,知人善用。薛司空送去幾個謀士掾屬幫他,也頗有成效。

薛玉霄輕輕頷首,問她:“兩位面呈朝政,不知是喜是憂?”

話音剛落,崔繁臉上便露出笑意。王婕也掃去惆悵,面有喜色,答:“陛下大喜。前有檢籍土斷,今有均田利民,加以水利灌溉、選育良種、以及促改農具等……”

她說著喜事,聲音就忍不住高了些。薛玉霄立即擡手止住,皺眉對她搖頭。

王婕壓低聲量,頓了頓,看向她懷中。

在皇帝的懷中膝上,身形清瘦卻又姿儀風流的郎君含糊低語,靠著她又近了一些。

薛玉霄垂手摸了摸他的頭發,裴郎逐漸安靜下來,呢喃說:“……秋雨聲煩……”

她忍不住一笑,撫摸著他的發尾,低語:“可未曾下雨。”

裴飲雪朦朧應答:“風過葉響……”

薛玉霄笑意更甚,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聽到近側愛卿的輕咳聲才擡首,頓覺唇邊的弧度收都收不住,便默默按了按笑僵的唇角,立刻正經地道:“請大人繼續說。”

王婕道:“……各郡產量不一,勻下來兩萬三千石有餘,這還不算暫未清算收成的隴西之地。”

薛玉霄心中大定,問:“太原如何?”

崔繁拱手,出言道:“午時加蓋鳳閣、司徒印,已發太原,調兵屯糧。”

薛玉霄點頭,說:“這消息倒不必瞞著,將太原百姓接引到南部,避開要沖之地。”

崔繁道:“是。”

“三司之印,如今大司馬乃是空閑懸位,王司徒已故,我母薛司空也有致仕之意,我有心讓王大人權鳳閣事,領尚書令之職。不知大人肯否?”薛玉霄轉頭輕問。

王婕面露茫然,好半晌才道:“臣實平庸,不敢……”

薛玉霄搖首,說:“大人在丞相身邊處理事務多年,早有輔政之功。母親一心致仕雲游,我不能阻攔,三司空閑,竟無所托。念在我與王郎有義姐弟之緣,大人萬勿推辭。”

王婕遲疑良久,這才躬身從命。

薛玉霄其實並不需要一個極為精明的丞相,她只需要一個威望、出身,都足夠平穩過渡的老臣輔政。她實際上的宰輔人選乃是張葉君,但張葉君出身寒門,性格剛直,還需歷練。

而且要是屬意她為相,將犯士族眾怒,所以還需緩和著一步步來。

“多謝王大人。”薛玉霄極誠懇道,“待司空隱退閑游,民政百官,便托付於你。”

王婕立即道:“陛下折煞老臣了。為社稷安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薛玉霄點了點頭,又跟兩人聊了一會兒。天際漸暗,居然真的有夜雨響起。

隨著雨聲淅瀝,薛玉霄命宮侍給王婕、崔繁備好車駕。兩人即將告辭時,一個侍奴從簾外道:“陛下,鳳君的藥熬好了。”

是安胎藥。之前裴飲雪害喜吐了,這會兒還要再吃。

侍奴說完,旁邊就有宮侍拉他下去,責怪他沒有見到陛下會見臣子。薛玉霄卻不在意,回道:“端進來。”

雨聲漸響,裴飲雪也快要醒轉。他頭暈地從薛玉霄懷中起身,起身的瞬間兩眼發黑,抱著她緩了一會兒,聲音沙啞道:“你……奏折……”

薛玉霄按住他的背,說:“起來喝了藥。我讓廚房備了點吃的,等你醒來用一些。”

……居然真的是鳳君。

王婕、崔繁兩人呆滯當場,倉促地轉過身,視線只望著下方太極宮的地面,向陛下告辭。

薛玉霄點了點頭,宮侍便送兩位大人出去。

裴飲雪這才遲遲地反應過來旁邊有人,他瞬間清醒了,看著薛玉霄那張很淡定的臉,她的神情甚至頗有順理成章之感。裴飲雪也被嚇了一跳,看了看自己剛才躺臥的地方,又扭頭看向宮侍送兩位老大人離去的背影,哽了哽,說:“……妻主、妻主這樣議事,豈不寵我太過。”

薛玉霄倒不覺得:“這有什麽,來把藥喝了。”

裴飲雪湊過去喝藥,借著她的手喝了一口,忽然道:“兩位大人心中難免說我孟浪風流,覺得陛下輕佻。”

薛玉霄沒回答,繼續餵他。裴飲雪思緒萬千地喝了第二口,漸漸楞住,舔了舔唇角,說:“好苦。”

“這哪裏苦。”薛玉霄道,“我幫你嘗嘗,嗯……還好。”

裴飲雪幽幽地看著她。

果然幾秒,薛玉霄的面色也陡然變化,她原本以為是裴飲雪反射弧太長、剛醒來反應慢,結果這藥就是前甘後苦,澀得人舌頭發麻。

她忍了又忍,沒有忍住,喝了口清茶才壓下去,與裴飲雪四目相對。

裴飲雪問:“還好嗎?”

薛玉霄欲言又止,鼓起勇氣道:“尚可!”

裴飲雪笑了笑:“尚可在哪裏啊?那妻主一定是嘗的太少。”

他說著,微微偏頭吻上她的唇,逃避旁邊熱氣騰騰的湯藥。

薛玉霄被一雙微涼薄唇覆上,心頭猛跳,下意識扶住他的腰身,頓時只覺甘甜,苦澀全無。

風蕭蕭兮易水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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