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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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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諸宗室、臣工,恭賀皇帝的生辰千秋,謝馥舉杯與眾人飲盡,將那位尋來的郎君攬入身畔,低聲與他說了幾句,讓他去給鳳君敬酒。

即便是貴如謝氏皇族,也要按照天下習俗尊重正君的地位。這位侍君身懷有孕、寵眷至此,在這種場合中仍舊要向薛明懷低頭,甚至為奴為仆地服侍他也不為過。

他上前幾步,向鳳君行禮,為他斟酒。

薛明懷淡淡看過去一眼,擡手接過,抿了一口,朝著謝馥那邊看了一眼,意思是讓他回去。

然而侍君堅持要做完表面功夫,他孕中不能喝酒,便以茶代,飲完又恭恭敬敬地再行一禮。然而等他回到皇帝身邊,反而輕言細語地依偎著謝馥,說“鳳君嫌棄我以茶代酒,面露不滿,唯恐得罪了他”,說著目光楚楚如水,可憐至極。

天地良心,就是面對皇帝本人,鳳君臉上亦無太多笑顏,何況是對他。謝馥倒是沒有相信,但她願意順水推舟滿足小郎君這點爭勝之心,便往薛明懷這邊靠了靠,伸手給他續了一盞酒,隨意道:“他還年輕,你何必為難他呢?”

薛明懷望著密密的珠簾,看向宴會上彈琴的樂師:“是我為難他嗎?我不是早就說過,你眷愛寵渥之君,我退避三舍以待。我並不用他敬酒,是你要為難我而已。”

謝馥看著他的臉,說:“四郎,你先離開。”

謝不疑正要說什麽,被薛明懷按住肩膀。他偏頭看了一眼,說:“去吧,回宗室那邊去。讓小侍把你的酒溫好再喝。”

謝不疑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游移片刻,旋即決定聽鳳君的話,撩開珠簾,起身跟隨身侍奴離開。

四殿下走後,謝馥更不掩藏,將酒杯遞到他唇邊,笑道:“朕親自相奉,總比他的面子大吧?”

她身後的侍君面色純真,眼含仰慕之情。薛明懷掃過去一眼,就著她的手喝了一盞酒,不同於方才敷衍侍君的隨意一抿,這盞酒他確實是喝得見底,杯盞盡空。

他本來便不勝酒力,一盞酒下去,已經面泛薄紅。

謝馥盯著他,又倒滿一盞,低語道:“你是誰的正君?後宮之人,哪一個不比你會關心我?你寧願關照四郎,與他同席,寧願看你那個惹人厭煩的三妹,也不曾對朕說些恩愛關切之語,這就是你做鳳君的本分麽。”

薛明懷道:“陛下身側前呼後擁,群花環繞,實則不用我多言。否則我若言語太過,陛下又覺得我有男子亂政之嫌,明懷不敢。”

謝馥不怒反笑,她指了指酒盞,說:“今日是千秋節,陪朕多喝一些。”

薛明懷吐出一口氣,擡手舉杯,一聲不吭地喝了一盞,酒水順著他的咽喉滑下,喉結吞咽的動作格外明顯。

謝馥慢慢靠近,道:“你……”

她離得太近,薛明懷嗆了一口,咳嗽了半晌,眼睫濕潤黏連在一起。他低頭道:“陛下還是去陪別人吧,後宮等得望眼欲穿,怎麽能將這份閑情浪費在我一個不能生育的殘敗之人身上。”

皇帝卻沒有走,反而忽然拉起薛明懷的手,跟侍從吩咐一聲,說是“陪鳳君去更衣”,旋即攥住他的手腕將他帶離殿內。

謝馥雖然養尊處優,但身為謝氏皇族,登基前也是精通騎射六藝,手勁不小。加上薛明懷身體已有損傷,整個人清瘦鋒銳,如一筆疏朗纖細的瘦金體,連手腕都被她攥出紅痕。

走出殿內,轉入回廊,薛明懷掙紮著甩開她的手,斂袖靜立,冷漠如冰地看著她:“陛下這是何意,百官宗室為陛下慶祝生辰,你就這麽將她們拋在……唔……”

謝馥一把扣住他的腰,將他抵在回廊轉角的墻壁上。初冬的寒風撩動發絲、蕩起她鳳凰珠冠上的流蘇釵環,響起脆鳴陣陣。隨行的女侍立即將眾侍奴擋在轉角之外,不允許任何人過來。

她壓住薛明懷的肩膀,覆上他冰冷柔軟的唇。鳳君被她箍著腰身,攬得很緊,他疼痛地皺起眉,卻無法反抗她的力道,被謝馥磨腫了唇肉,下滑一寸,咬在他脆弱的喉結上。

“嗚……謝不悔!”

謝馥的手籠罩住他的咽喉,臉上已經沒有了笑意,她道:“天下人皆知皇帝單名一個馥字,何來不悔?”

薛明懷急促地呼吸,他慢慢吐出幾個字:“當初與我結發之人,就叫這個名字。”

“難道現在的我就不是你的妻主了嗎?!”謝馥質問道,“薛明懷,朕是天下之主,富有四海,朕天女鳳凰之尊,你為什麽反而棄我如敝屣!你是我的鳳君,如今登臨高位,你憑什麽只顧著你身後的薛家,從來不為朕想一想!”

薛明懷目光不動,這雙很少浮起笑意,如寡居離群之鶴的眼眸靜寂地望著她:“陛下為臣侍想過嗎?”

謝馥滿腔的怒氣忽然一頓。

薛明懷說:“你為我想過嗎?”

皇帝不答,他便抓住她的手想要掙脫禁錮。然而這動作又馬上激怒了她,謝馥用力地把他抱在懷裏,夜風寒冽,她身上卻灼燙如火,她忽然扯下薛明懷身上的禮服——除去厚重繁覆的鳳君衣物後,他實在清瘦單薄,這樣的身體怎麽可能懷上皇嗣呢?

薛明懷被驚得一怔,嘴又馬上被堵住。酒水的味道、她身上的女子濃香、混著一絲血跡……她,或者薛明懷自己,在親吻裏撕咬如獸,染出血腥氣。他被這氣息逼得無法呼吸,眼睛不受控制地墜下淚珠,生理性的窒息感和酸澀幾乎要把他淹沒。

謝馥像一只發怒的母獅。她是那麽勤於算計,精於狩獵,將朝政各方的勢力控制在麾下,不讓任何一股勢力能高出皇室。她技巧精湛地在皇帝的位置上俯視全局,享有六宮的侍君侍郎,然而她的結發夫君卻一次又一次、無可挽回地脫離出她的掌中。

她近乎忘情,就在她的手即將摸到薛明懷衣衫下的肌膚時,轉角外的內侍終於忍不住開口:“陛下!諸位宗室們還在等您。”

謝馥動作一頓,她停手的空檔,薛明懷立即攏住衣衫,他背過身去整理衣服,聲音沙啞:“我不知道你在發什麽瘋。”說完系好披風,折身從她身側走開,真的去更衣了。

謝馥站在原地失神了一會兒,她擡手捋了捋珠冠,閉眼呼吸,等薛明懷更衣回來。

薛明懷進入椒房殿,撐到現在都緊繃著的脊背瞬間松懈了,他這才感覺到有些喪失力氣,氣息不定。周圍的侍奴上前給他重新打理衣衫,為鳳君換了一套禮服。

他束發的玉簪松了,侍奴從旁整理。薛明懷盯著銅鏡沈思了一會兒,忽然道:“把我的繡奩帶上。”

所謂繡奩,其實是士族正君存放玉冠玉簪、乃至於隨身配飾的小箱子,因為大多裏面都會存放給妻主縫制香囊的針織紡線,以及兒郎自己的私房錢,所以稱之為繡奩。

在謝馥的眼皮底下,哪怕三妹剛剛封侯,是有功之臣。但想跟她說幾句話仍舊難於登天,倒是……

薛明懷起身離開。

……

兩人回來後,氣氛變得讓人很難形容。

薛玉霄本就在關註珠簾後面的動靜,自然也發現長兄回來後眼角泛紅,下唇被咬破了,雖然衣衫還工整,但卻更加寡言少語。一旁的謝馥就更難理解,除了議論幾句國事外,就是悶頭喝酒,連那個很會撒嬌討好的小郎君她都沒什麽好臉色了。

皇帝勸酒,眾人很少推卻,一時間都多飲了幾盞。

觥籌交錯,酒酣腦熱。薛明懷忽然擡手撥開珠簾一角,露出他的手、以及袖口上一點點隱約的紅痕。他道:“請凱旋侯身側的裴郎君近前來,我問他幾句話。”

內侍立即領鳳君懿旨,傳達過來。

薛玉霄是他的親妹妹,依舊算外臣,不能擅入。但裴飲雪卻可以歸類進內帷郎君一列當中,兩人之間沒那麽多避諱,加上又有親戚關系,叫他過來,連皇帝也沒有阻攔的理由。

裴飲雪聞言起身,被薛玉霄抓住手:“你……”

“沒事。”裴郎反扣住她的手,安慰似得握了握,“交給我。”

薛玉霄沈默一瞬,緩緩松開,道:“小心。”

裴飲雪頷首。

他進入簾內,對著皇帝、鳳君行禮,隨後坐到方才四殿下所在的位置上,身姿挺拔,看起來情緒內斂,風度翩翩,安靜聆聽鳳君教誨,頗有溫潤謙和之態。

薛明懷望著他看了一會兒,誠心實意道:“裴氏能養出這樣風姿清凜的郎君,也無愧於河東望族之名。”

裴飲雪行禮謝過。

“我聽聞裴氏內學堂昔年請了國手顧傳芳為師,不知你學到幾分?”薛明懷道,“聽聞二郎回家修養身體,以備再嫁,我心中很是高興。他棋藝驚人,你可以與他手談論道,以解內院寂寞。”

“飲雪粗陋,只學到顧師的皮毛。”裴飲雪道,“明嚴公子是我的師兄,我們二人不相上下,輸贏各半。”

實際他的棋藝尚在薛明嚴之上,這是謙遜的說法。

兩人閑話家常,聊得還算投機。一旁的謝馥瞥過去幾眼,在薛明懷臉上停了停,又看了一眼裴飲雪。這兩人皆是清冷矜持,淡漠如水的君子,坐在一起說話的景象很是養眼。

她的視線忽然穿過簾子,看向薛玉霄,想到裴飲雪是她強搶來的,兩人關系未必有表面那麽恩愛,頓時又釋懷地撇開目光。

薛玉霄霎時被她的眼光籠罩,又見到謝馥自己想通了似得轉過頭,有些不明所以……皇帝腦子裏都在想什麽啊,她怎麽有點讀不透?

薛明懷看起來很欣賞他,遣人將自己的繡奩拿過來,送給裴郎君做禮物。

鳳君的繡奩極為精致貴重,以上好木材所制,上面盤旋著彩鳳雙飛的圖案,底部鐫著一句“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辛酉年冬月不悔贈”。

謝馥對兩人交遞之物略加註意,讓內侍過去看一眼,嘴上道:“只是個側君,你還把這個送給他,要是薛都尉的正君來面見你,豈不是要將椒房殿都送出去?”

薛明懷不動如山,神情無波道:“陛下不舍得?”

“我是覺得你太舍得。”謝馥道。

薛明懷卻道:“只允許你將我的信物送給侍君?”

他這麽一說,謝馥忽然怔住,轉過頭不再說什麽了。內侍湊過來稟報,說裏面只有一些首飾針線,她便擡手讓人退下。

兩人的對話雖然短短幾句,但周圍侍奉之人卻已經汗流浹背,膽顫不已。生怕陛下與鳳君動怒會殃及池魚。

裴飲雪雙手接過所贈之物,跟鳳君又簡單寒暄幾句,便被宮侍送回。

他回到薛玉霄身邊,還不待開口,皇帝忽然又飲盡一盞酒,臉上有些微醺地醉意,當眾跟薛玉霄道:“凱旋侯如此英豪女兒,功冠三軍,家中卻沒聽說有什麽色藝雙全的美人陪伴。裴家公子雖然清正,但這樣的人,難免無趣啊。”

眾人的註意力都被這句話吸引了。很多女郎都已經喝醉,失了分寸,當即起哄附和道:“陛下所言甚是!”

一些宗室紈絝想起薛玉霄曾經的風流之名,紛紛露出笑容,自以為“投其所好”。

薛玉霄神色不變,道:“裴郎清正君子,有他在側,已是琴瑟和鳴。多謝陛下美意,但臣……”

謝馥根本沒聽她說什麽話,隨手指著臺下一個彈琴的宮廷樂師道:“就你了,過來,朕將你賞賜給凱旋侯,從此你便去侍奉你家侯主。”

她根本就沒征求意見。

那位宮廷樂師二十歲上下,怔楞半晌,走近跪拜在地,有些恐懼地沒有開口。他的命運只在宗親貴族的一念之間,面對命運,沒有絲毫反抗之力。

此言一落,謝不疑當即摔了筷子,他懶得隱藏自己,神情壓抑地喝了一口酒,一時不防被溫熱酒水嗆了一下,熱酒帶出的一絲微苦味道回蕩在喉間。

“殿下。”侍奴遞過來手帕。

他卻只是隨手拭去唇角的酒,盯著薛玉霄看了一眼。

坐在王丞相身邊次席的王珩也怔了怔,他的目光望過去,跟裴飲雪有很短暫的接觸。王珩病弱不飲酒,更為理智清醒,他握著銀著的手緩緩繃緊,骨節泛起微白,然後幾乎想要起身——

王秀按住了他的手。

“母親……”

王秀搖頭,道:“你要說什麽?”

王珩的唇瓣囁嚅著動了動,一言不發地沈默下來,但未盡之言仍舊如同一根尖銳的魚刺,剮蹭著舌根咽喉。

兩人都有些神思恍惚,很明顯地緊張在意了起來。倒是陪著崔家主君而來的崔七郎埋頭吃飯,他好像沒聽到謝馥在說什麽,而是掏出手帕,用腰間隨身攜帶的一小塊兒炭筆在上面寫寫畫畫。

崔家主君一看他低頭鉆研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咬著牙根捏了一把崔七的胳膊:“士族女郎都在,你這是在做什麽?還不老實些。”

崔錦章沒寫完,把手帕蜷成一團偷偷遞給崔明珠。崔明珠楞了一下,見七弟拋來一個很明顯的眼色,沖著薛嬋娟那頭,差點把這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都甩抽筋,她心下無語,給崔錦章一個“我辦事你放心”的表情,讓侍從稍後給凱旋侯送過去。

那名宮廷樂師不敢忤逆陛下,便走到薛玉霄面前,行禮叩拜,怯生生地稱了一句:“侯主。”

薛玉霄摩挲著手指,黛眉微顰:“辜負陛下的心意。臣並不鐘愛這位郎君,還是讓他依舊在宮廷奏樂,為陛下解憂吧。”

謝馥向樂師斥道:“真是廢物。薛三娘眼界廣大,自然看不上你這種俗物。罷了……三娘,後宮多得是好看的玩物,那些宮侍小奴,隨你挑選如何?”

薛玉霄下意識地看了長兄一眼。

薛明懷的手指慢慢收緊,他知道這是謝馥飲醉後的一時遷怒而已,正因為皇帝不能夠對士族重臣肆意發怒,就連怒火也都以“寵愛”的形勢加諸而來。所謂的“後宮玩物”也沒那麽簡單,只要薛玉霄答應,她園裏就會立刻多一尊來自皇帝的精致擺件,負責監視打探、控制她的行為。

這樣明目張膽地耳目滲透,謝馥一貫擅長。皇帝所賜的人,就算諸多防備,也不能輕易打罵杖責,暗中殺死,以免謝馥以此苛責問罪。

謝馥見到她的目光,醉中怒意更盛,她擡手拉過鳳君,將薛明懷拉到身畔同坐,笑中略帶寒意地道:“難不成薛卿還想把鳳君接回去?你要挑你的長兄回去?”

薛玉霄起身行禮,拱手道:“臣不敢,陛下多慮了。只是後宮諸君都屬於陛下,臣不可逾越。”

謝馥掃了周遭一眼,忽然道:“屬於朕?那應該讓朕隨意發落才是。不過一些兒郎罷了,終究是要嫁人的。難道朕為他們挑選的妻主還不夠好?薛嬋娟,你也太過自謙了,陪都郎君聽到是嫁你,都應該暗喜才是。”

她擡起手,居然指了指之前那個柔弱的侍君——他還懷著謝馥的孩子。

“你去,為朕敬薛都尉一杯酒。她要是喜歡你,朕也可以相送。”

侍君頓時面色慘白,他咬了咬下唇,被逼著倒了一杯酒,下臺階時都險些摔倒,臉上淚痕猶濕地走到薛玉霄面前,啜泣著為她斟酒。

“陛下。”

“陛下。”

薛澤姝跟王秀同時開口。

兩人對視一眼,互相轉開視線。隨後薛澤姝輕輕地叩擊著桌案,率先開口道:“陛下此舉太過荒唐了,會成為天下的笑柄。”

“朕的荒唐,比薛卿入仕之前的荒唐,不足萬分之一呀。”謝馥口氣輕佻,玩笑般地道,“大齊向往狂士,不在乎繁文縟節。薛卿當年的美人鼓和頭骨酒壺,其中殘厲兇名,猶在耳畔,怎麽司空大人當時不加以鞭笞勸阻,反而來勸朕呢?”

她這句話喚醒了眾人對薛玉霄本性的認知。

那個侍君更是被嚇得說不出話,他不過後宮一世俗男子,仰仗著皇帝的寵愛才活得尊貴些,背後的家室跟鳳君天壤之別,所以才產生了嫉恨。眼下謝馥要將他送出去,還是送給鳳君的妹妹,他恨不得一死了之,免得受到那麽恐怖的折磨。

薛澤姝一時語塞,看向王秀。

王丞相卻在低頭跟自家兒郎說話,她壓住王珩的肩膀,讓他不要起身開口,淡淡地告誡道:“你看見沒有?陛下的話也不算全無道理。”

王珩低聲說:“她跟以前不一樣的。”

王秀被氣得心口一堵,按住胸前,這時正對上薛司空的目光,頓時面色冷淡,袖手旁觀。

薛玉霄擡手接過酒杯,給面子地飲盡,但還是再三推拒:“陛下錯愛了,這位侍君千歲身懷有孕,怎麽能舍下賜給臣?還是皇嗣重要。”

謝馥道:“原來你還是不喜歡。難道薛卿更愛死物,要朕把他的皮囊剝下來,為你做成鼓面、屏風,愛卿才願意擺在家裏嗎?”

這回連李清愁都坐不住了,她眉頭皺緊,正欲起身,忽然見到裴飲雪走出一步。

他的神情冷寂如冰,語聲淡淡,仿佛在說與自己無關之事:“聖上賜,本不該辭。然而我與妻主情篤,不願與懷著她人身孕的郎君同一屋檐,請陛下賜死裴飲雪。”

霎時間四周靜寂,落針可聞。

沒人想到他居然能說出這種話。

“裴飲雪!”薛玉霄拉住他的手,將他擋在身後,“陛下,他太過沖動,其實——”

謝馥卻立即答應:“好。”

她隨手招來內侍,囑咐兩句,一個宮侍旋即取出一碗漆黑藥汁,端到裴飲雪面前。他神色不變,伸手欲取,被薛玉霄一把攥住,低聲問:“你瘋了嗎?”

裴飲雪垂下眼掃過去,做口型說:“醋。”

薛玉霄楞了楞,緩緩松開手,這才聞到一股淡淡的酸味兒……她著急得有點頭暈了,居然都沒註意到。謝馥確實不可能當眾鴆殺她的側君,而如果皇帝真這麽幹,也算是開罪了所有京兆士族。

謝馥這個人真是……薛玉霄這才感覺到來自上方玩味的目光,皇帝似乎對她的著急和失態很感興趣,在兩人多次的交手當中,謝馥終於看到她慌亂的樣子,總算略略勝過一籌。

裴飲雪喝了這碗醋,神情終於有點變化。這碗醋又酸又鹹,他齁得說不出話。

就算勝過一籌,讓謝馥如願以償地見到薛玉霄方寸大亂,她卻依舊沒有感到多麽舒心。因為裴飲雪口中的“情篤”確實無誤,她閉眸又睜,覺得這個生辰了無趣味,嘆道:“罷了,朕醉了。跟薛卿開個玩笑。”

薛玉霄握著空了的醋碗,反手扔在了地上,瓷碗碎落一地,她面無表情道:“臣不慎失手打落宮中器具。陛下,整個天下都在京兆的言行裁決當中維持穩定,您要是醉得太過,讓臣工們慌亂之中失了手,恐怕安定的皇都,都不知何時會四分五裂。”

在謝馥面前,這話已經冒犯太過了。

謝馥問她:“薛卿是在威脅朕嗎?”

薛玉霄道:“勸諫。”

謝馥道:“凱旋侯,好一個勸諫啊!”

薛玉霄向她拱手,道:“只要陛下肯聽勸諫,宮闈還是陛下的宮闈,皇都還是陛下的皇都,天下依舊是謝氏之天下。”

她垂眸看了一眼腳邊瑟瑟發抖的侍君,道:“千歲回到陛下身邊吧,臣無福消受。”

謝馥哼笑一聲,讓內侍接侍君回來,看著薛玉霄道:“薛卿,你真是讓我看到司空大人年輕時,薛司空當年初入朝,剛正不阿,威風凜凜,與你今朝無異。不過……”

她話鋒一轉,繼續道:“司空大人不在乎身畔的男人是誰,但是你在乎。”

薛玉霄並未否定,只是道:“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謝馥聞言惱意頓消,親自走下臺階安撫薛玉霄,看起來居然很像賢帝名臣。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對兩人之間的對話幾乎反應不過來。只有朝中沈浮幾十年的數位老臣心中一定,知道這是小皇帝對可用之臣的試探罷了。她最討厭沒有弱點的能臣,薛玉霄文武雙全,又這樣擔心裴飲雪,其實很合她的意。

倒是這位裴郎君……即便他情理上知道皇帝不會真的賜死他,可他這麽說,心中就沒有半點畏懼之情嗎?

謝馥給薛玉霄遞了好幾個臺階,她才不情不願地下了,回到坐席後,正好遇到崔明珠派來的小侍,將一個手帕遞給她。

薛玉霄當著裴飲雪的面打開,見到上面是崔錦章飄逸的字跡,寫得是:

“魚腥肉柴,不好,拌菜微辣爽口,可食。糕點鮮甜、酒水醇香,上上品。疑宮闈膳房偷工減料,調料低劣,醋過酸過鹹,糟蹋美食,今日忌吃醋。崔七贈。”

紅泥小火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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