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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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那一年的五月初七，皇後生辰。
九歲的小太子早早起了床，吩咐伺候的宮人拿出新裁的長袍小心地穿在身上，這袍子的底紋、樣式、顏色無一不是皇後所中意的。
小太子又命人仔細梳了發髻，走到桌邊看了眼兒昨天千辛萬苦采回來的一小藍紅蘺果。
前些日子他去給皇後請安的時候聽皇後的貼身侍女說，皇後老是念叨著想吃紅蘺果，可那紅蘺果是野生果，先前北郊山上曾經有一大片來著，但後來一場山火都給燒沒了，現在也不知道哪裏還有。
小太子上了心，四處托人打聽，還真地打聽到了，便親自著人帶著去采了些回來，正好趕上皇後生辰，仔細包好了也算是一份賀禮。
宮中大擺宴席，只是皇後只露了露面便離席而去。
世人都知，皇後當年生太子的時候難產，差點兒就丟了性命，雖然之後化險為夷，但皇後原本就不怎麽康健的身子就變得更加孱弱起來，平日裏一直深居鳳儀宮中養病，甚少出現在眾人面前。
因為皇後離開得太匆忙，小太子的禮物沒來得及當面送出，甚至連話都沒有跟皇後說上一句。
身旁的小太監見太子失落，便湊到太子耳邊低聲問道：“奴才讓人把禮物給皇後娘娘送過去？”
小太子想了想，最後搖搖頭，決定自己親自去送。
說起來很是離奇，皇後娘娘跟這位自己費了千辛萬苦幾乎把性命都搭上的兒子並不親近，準確來說，是一點兒都不親近。
因為皇後生產時傷到了身子，所以小太子出生之後的餵養教養之責，全由奶媽和宮人完成，皇後完全沒有參與其中。
不但不參與，平日裏跟太子見面的次數都少之又少，都是小太子主動前往鳳儀宮中問安，皇後還不見得每次都會見。
就在前些天，小太子去問安的時候還出了意外，皇後不知怎麽了，好好地突然發起了怒，摔東西砸東西，最後還把小太子推倒在地，腦袋撞到了一旁的雕鳳燭臺，磕得鮮血長流。
據太醫診斷，說是皇後憂思過度，導致氣血郁結，睡不好也吃不好，所以才會一時失智推了太子。
之後小太子就一直沒怎麽敢去皇後宮裏請安，他擔憂的倒不是自己，實在是怕再刺激到皇後。
不過今天日子特殊，再怎麽說都要過去問安道賀才對。
小太子打定了主意，起身與皇帝知會過，命小太監拎了那一籃紅蘺果往皇後宮中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看在紅蘺果的面子上，皇後這次沒有以往那般冷淡，還破天荒地賜了太子落座。
小太子面上老成持重，舉止得當，內心卻已經雀躍連連。
這是第一次，皇後讓他在鳳儀宮中安座。
從小太子懂事起他就知道，別的兄弟姐妹能隨時跟自己的母親見面，但他不能。
別的兄弟姐妹都會在母親懷裏撒嬌他也不能。
他甚至有時候會很羨慕那個總是挨打的九皇弟，因為他的母親晴嬪雖然性子火爆，但打完還是會將鼻青臉腫的老九拎回自己的窩。
更不用提那個最受寵的漣貴妃所生的十一皇弟龍濟了，他不但可以隨時陪在母親的身邊，還頗得父皇的歡心。
小太子不只一次地看見過，龍濟因為怕苦怕累不想練功，就爬到父皇的膝頭，摟著父皇的脖子晃啊晃，央求著父皇放他出去玩。
那個時候的父皇不但不會發火，還會笑嘻嘻地將龍濟摟進懷裏，捏著他的小鼻子說他是小懶蛋，接著就會講很有趣的故事給他聽，以此來告誡龍濟不吃苦就會變成小肥豬。
龍濟則會甜甜地反駁，說他不愛吃苦愛吃甜，說他喜歡變成胖乎乎的小肥豬。
那樣的話會逗得皇帝哈哈大笑，雖然一旁埋頭研習皇帝批閱過的奏折的小太子並沒有聽出龍濟的話有哪裏好笑，但他會被皇帝爽朗的笑聲震動。
同樣是父親，但皇帝從來沒有那樣子抱過他，也沒有對他發出那樣爽朗的笑。
不過那時候的太子只知道羨慕，並不知道嫉妒怨恨。
因為從他懂事起皇帝就跟他說過，他是太子，將來要坐那個最高的位置，要擔最重的責任，所以他要比別的兄弟姐妹更加努力、更加堅韌和堅強。
太子年幼，卻謹記於心，比別人更苦更累也沒有怨言。
只是，他在內心深處還是會隱隱希望，能夠得到多一點點來自父皇或者母後的關註和愛護。
因為總是一個人的話會冷會孤單，再好吃的東西沒有人一起品嘗，好玩兒的東西沒有人一起分享，生病難過的時候沒有人抱著他安慰他，做好了一件事沒有人炫耀，很艱辛地完成一個目標也沒有人願意聽你傾訴其中的艱辛......
這是小太子從未訴之於口的“小小”煩惱。但就算想，這些念頭和感受也會很快被他趕跑。
他是儲君太子，一切辛勞都是應該承受。不但承受了自己的苦惱和辛勞，他還在心裏為父母親做了很好的開脫。
父皇忙於朝政，母後為了生育自己身體孱弱不宜操勞，他身為人子，要恪盡孝道，勤於修行自身，以期為父母分憂解難。
所以平日裏皇帝對他嚴厲淡漠對其他兄弟慈藹他都不會去分辨計較，皇後不讓他時常過去打擾他便安安靜靜地聽從，只是仍會時不時打探著皇後的身體狀況，還會在閑餘的時候抄一抄經文，為皇後的身體祈福。
這麽安然處之知足常樂的小太子這會兒被皇後賜了座，心裏的高興真的是無以言表。
可是福禍總是相依，世事如此難料。
前一刻態度剛剛有轉變跡象的皇後，在吃了幾顆果子之後，開始大口地嘔血。
這一天，是太子生命中的第一場噩夢的開始。
太醫趕來之前皇後就已經喪命。
她在死前死死地抓著小太子的衣領，開始是滿眼的困惑不解和難以置信，後來像是忽然想通了似地展顏歡笑。
她對太子說：“別恨我。”
又說：“恨我也無妨，總是我對不住你更多......”
最後她面帶著微笑，朝著一個方向伸出手，喃喃地叫了一個人的名字，就此氣絕。
太醫和聽聞消息的皇帝趕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滿地的血和被血染透衣襟的母子二人，母親了無生氣地半躺著，孩子失了魂兒一樣傻站在那裏。
太醫很快給出了判定結果，是那紅蘺果害死了皇後。
“皇後身子孱弱，一直在吃溫補之藥，這紅蘺果性極寒，太子殿下怎可給娘娘吃這種東西？”
太子身邊同樣嚇傻的小太監哆哆嗦嗦說道：“可、可是徐太醫你之前不是這麽說的。”
那徐太醫一臉無辜：“我之前不是這麽說是怎麽說？”
小太監：“就是幾天前，太子殿下專門去找過你，問你皇後想吃紅蘺果，是否可以，你說紅蘺果性溫，吃些無妨，但不要吃多。”
徐太醫瞪大了眼睛喊冤：“你怎可如此顛倒黑白？我當太醫二十餘載，怎會連紅蘺果性溫性寒都分不清？對了，當時何大人也在，他是皇後娘娘的親弟弟，總不可能撒謊吧？叫他來一對便知。”
那位何大人今天也來赴宴，請來鳳儀宮只花了極短的時間。
當何大人開了口證明徐太醫沒有撒謊的瞬間，小太子終於從茫然哀慟中回了神。
他掉進了一個陰謀陷阱裏，先行落下去墊背的，是他那從不跟他親近的母親，到死，她都認為是自己的兒子對自己下的手。
各方妖魔開始登場。
有人說了這麽多年來太子與皇後的不和，還特意將前些日子皇後將太子推倒撞破頭的事情拿出來說。
也有人認為小太子是無心之失，哪有孩子會這般歹毒，對自己的生母下手？
還有人說可能太子只是想出口氣，並沒有想過後果會關乎性命。
最後問題的爭論，只在九歲的太子到底是蓄意害死母親還是無意害死母親。
害死生母的帽子已然扣定。
當天夜裏，被暫時扣押的太子發起了高燒。
此後一段歲月，是龍淮人生中經歷的第一段幽暗，但他挺了過去。
隱忍迂回，悉心窺探，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事，在絕境中尋找生機，只要還活著，一切皆有可能。
後來真相越來越清晰，有人想要一石二鳥，趁著太子年幼做一個局。
先是在皇後日常服用的藥裏放了一種不易察覺地慢性毒汁，這本來就會讓皇後精神恍惚難以自控，又推波助瀾地讓皇後對小太子動手，接著竄說小太子外出去尋那紅蘺果，並“恰巧”讓他找到。
那裏的紅蘺果是特殊培植的，果子普通人吃了沒什麽，但久服了那種慢性毒汁的皇後吃下去會在片刻間斃命。
這其中牽扯到的人有皇後身邊的貼身宮女、有徐姓太醫、還有皇後的親弟弟，小太子的親舅舅。
至於這些人為了什麽或是有了什麽把柄被幕後操縱者抓住後來都無從查證，因為他們在幕後真兇被揪出之前全被滅了口。
當然，最後還是有替罪羊冒了頭。
於是龍淮得以平反，又加上皇後母族勢力地推動，儲君之位也得到了保全。
這中間歷時三年，小太子從九歲長到十二歲，卻已經從一個想事情偏向於天真到變得城府深沈。
他從這件事情裏看透了人性的惡與貪婪，懂得了原來你不犯人也會犯你。
他尤記得被關押的時候皇帝對他說的話，他說：是不是冤枉都自己證明給我看，別以為我顧及著你外公的勢力就不敢廢了你！你若是自己沒用，死了也是活該！
他還記得皇後死前那個發自肺腑的微笑和呢喃出口的名字，他知道那是駐守邊關的一名將領的名字，也知道了皇後與那人之間有一段感天動地、卻因為家族利益犧牲掉的姻緣。
皇後厭惡皇帝，順帶著厭惡那個遭到玷汙之後生下的酷似皇帝的兒子。
她臨死的時候說：別恨我！又說：你該恨我......
太子很想不恨，誰都不恨。
可有些情緒不是幾句自我勸解就能夠消散。
於是，太子不再為難自己。
從此以後，他學會了恨。
恨皇帝，只把他當成可以繼承這個龐大帝國的合格工具，從不過問他的傷心和孤獨。
恨皇後，生了他卻不愛他，心裏的位置一絲半毫都不肯分給他，他難道不是像別的孩子一樣，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難道他只是一塊爛肉，可有沒有人問問爛肉是不是也有悲喜哀愁？
恨完之後，他變得更加強大，同時也變得更加孤單，前所未有的孤單。
天下都是他所恨的人，有誰能和他站在一起呢？
他以為他終將站在最高處，孤冷至死。
卻不想，竟讓他遇到了那個人。
那一年，是蘇煜與太子相識的第三年。
五月初七，據說是先皇後的忌辰，同時也是她的生辰。
前兩年的今日，無字觀裏都會有祭祀先皇後的法事，但奇怪的是並不見太子出席，之後那麽一兩天兩三天還會不見太子蹤影。
蘇煜雖然覺得奇怪但也沒敢多問。
第三年的時候兩人混熟了，蘇煜便慢慢發現了太子的秘密。
一開始他沒有意識到那是一個秘密，他只是無意中發現太子在那天生起了病，高燒不退。
偏偏那位徐得勝徐公公不知為何犯起了懶，蘇煜只好擔負起了寸步不離照料太子的責任。
燒得迷迷糊糊的太子看起來沒了平日裏的囂張和跳脫，閉著眼睛發出虛弱的囈語，瞧著十分可憐。
蘇煜替他換毛巾餵水餵藥，看他的裏衣被汗水濕透便又嘗試著給他換衣服。
誰知靠得很近想要托起太子身體方便他動作的時候，卻一下子被那人抱住了腰鉆進了懷裏。
“抱抱我吧......抱抱我......”太子的喃喃囈語聽起來像個撒嬌要糖吃的孩子。
蘇煜一時不忍心將人扒拉開，還學著大人哄孩子的樣子擡手輕拍他的脊背，哄著說：“乖了，好好睡，睡醒就不難受了。”
這一哄，就哄了一整夜。
第四年的這一天，太子提前一天跟蘇煜打了招呼：“今天睡我房裏！”
蘇煜：“......！為什麽？”
太子無所謂地挑了挑眉：“因為我要生病了。”
蘇煜：“......”
本來他只以為太子是又在胡鬧想要想花招捉弄他，便一直小心堤防戒備著，睡是不可能睡的。
直到他忽然想起來去年先皇後忌辰時太子生病的事。
後半夜，他過去摸太子的額頭——滾燙。
“抱抱......”太子微瞇著眼睛看著蘇煜伸出兩條手臂。
蘇煜：“......！”抱你個頭啊！
他轉身就走，打開房門看到在值守的徐得勝，手裏端著裝滿清水的銅盆，往蘇煜手裏一遞，一臉淡定地說道：“禦醫已經在煎藥了，咱家去看一眼，勞煩蘇公子先幫忙照應著點兒。”
說完就走了。
蘇煜：“......”
行吧，反正也不是頭一回了。
於是又是一番貼身照料。
只是這一次太子的精神狀態看起來比去年好很多，起碼沒有一下子燒到迷糊不醒。
“抱抱吧，去年都抱了。”太子繼續為自己謀福利。
去年是因為太子燒糊塗了，這一次太子清醒著，蘇煜有點兒難為情。
太子很失望地放下了伸著的手，長長地嘆息著賣可憐：“從小生病都沒有人抱我。”
蘇煜聞言便想到了先皇後。
當年太子“弒”母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即使事情發生的時候蘇煜還在穿開襠褲啥都不知道，但等他長大了也聽說過不少。
先皇後與太子不親近，大概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一件事。
“是......每年都會生病嗎？”蘇煜小心地問道，天家之事，他其實並不敢過問太多。
“嗯，每年的今天。”太子坦承道。
蘇煜吞了口水，很多想問但又不太敢問的。
“這樣也挺好，反正她也不喜歡我，我每年的今天生病，就不用勉強自己去看她，她也不用為難自己看見我。”
蘇煜聽了更加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太子看了看他往床裏面挪了挪，說道：“不抱那就上來陪我躺躺吧，每次生病都孤零零一個人躺著的滋味太難受了。”
蘇煜猶豫了很短的時間就決定仗義相陪了。
太子很開心的樣子，側轉了頭看著蘇煜問：“你呢？你生病都有誰陪著？”
蘇煜想了想回答：“也沒誰，就自己躺著等好。”
太子：“......”
他生氣地轉回頭，說：“就算你拐著彎地說我事兒多我也還是要你陪我躺著。”
蘇煜：“......哦。”
太子這次幹脆背轉了頭不再搭理蘇煜，但也沒消停，就跟對著空氣自言自語似地嘮叨了起來。
先從他記事起看著別的兄弟鬥蟋蟀放風箏羨慕得不得了、但又強自假裝很老成眼光裏都寫著鄙視因為他們不學無術學不如自己有學問開始，一直絮絮叨叨說到他在年節父皇跟前的效驗中打敗了數個陪練的侍衛、最後還假裝失手一腳踢翻了站在旁邊看熱鬧的龍濟疼得他哇哇大哭跑過去找父皇告狀，然後被父皇抱在懷裏柔聲哄到笑為止......
太醫的藥煎好了。
蘇煜伺候著太子殿下吃了藥漱了口擦了汗又扶著他重新躺好去把藥碗交給門口的徐得勝。
然後轉身進屋，鞋子一脫翻身上了床，對著“嬌弱”的太子殿下展開了雙臂。
“來吧，抱抱！”
感謝“32920177”的雷
感謝“蘇蘇同學”、“上官無衣”、“二木”、“吳善喬”、“塵”的營養液
鞠躬，多謝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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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五月初七，皇後生辰。
九歲的小太子早早起了床，吩咐伺候的宮人拿出新裁的長袍小心地穿在身上，這袍子的底紋、樣式、顏色無一不是皇後所中意的。
小太子又命人仔細梳了發髻，走到桌邊看了眼兒昨天千辛萬苦采回來的一小藍紅蘺果。
前些日子他去給皇後請安的時候聽皇後的貼身侍女說，皇後老是念叨著想吃紅蘺果，可那紅蘺果是野生果，先前北郊山上曾經有一大片來著，但後來一場山火都給燒沒了，現在也不知道哪裏還有。
小太子上了心，四處托人打聽，還真地打聽到了，便親自著人帶著去采了些回來，正好趕上皇後生辰，仔細包好了也算是一份賀禮。
宮中大擺宴席，只是皇後只露了露面便離席而去。
世人都知，皇後當年生太子的時候難產，差點兒就丟了性命，雖然之後化險為夷，但皇後原本就不怎麽康健的身子就變得更加孱弱起來，平日裏一直深居鳳儀宮中養病，甚少出現在眾人面前。
因為皇後離開得太匆忙，小太子的禮物沒來得及當面送出，甚至連話都沒有跟皇後說上一句。
身旁的小太監見太子失落，便湊到太子耳邊低聲問道：“奴才讓人把禮物給皇後娘娘送過去？”
小太子想了想，最後搖搖頭，決定自己親自去送。
說起來很是離奇，皇後娘娘跟這位自己費了千辛萬苦幾乎把性命都搭上的兒子並不親近，準確來說，是一點兒都不親近。
因為皇後生產時傷到了身子，所以小太子出生之後的餵養教養之責，全由奶媽和宮人完成，皇後完全沒有參與其中。
不但不參與，平日裏跟太子見面的次數都少之又少，都是小太子主動前往鳳儀宮中問安，皇後還不見得每次都會見。
就在前些天，小太子去問安的時候還出了意外，皇後不知怎麽了，好好地突然發起了怒，摔東西砸東西，最後還把小太子推倒在地，腦袋撞到了一旁的雕鳳燭臺，磕得鮮血長流。
據太醫診斷，說是皇後憂思過度，導致氣血郁結，睡不好也吃不好，所以才會一時失智推了太子。
之後小太子就一直沒怎麽敢去皇後宮裏請安，他擔憂的倒不是自己，實在是怕再刺激到皇後。
不過今天日子特殊，再怎麽說都要過去問安道賀才對。
小太子打定了主意，起身與皇帝知會過，命小太監拎了那一籃紅蘺果往皇後宮中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看在紅蘺果的面子上，皇後這次沒有以往那般冷淡，還破天荒地賜了太子落座。
小太子面上老成持重，舉止得當，內心卻已經雀躍連連。
這是第一次，皇後讓他在鳳儀宮中安座。
從小太子懂事起他就知道，別的兄弟姐妹能隨時跟自己的母親見面，但他不能。
別的兄弟姐妹都會在母親懷裏撒嬌他也不能。
他甚至有時候會很羨慕那個總是挨打的九皇弟，因為他的母親晴嬪雖然性子火爆，但打完還是會將鼻青臉腫的老九拎回自己的窩。
更不用提那個最受寵的漣貴妃所生的十一皇弟龍濟了，他不但可以隨時陪在母親的身邊，還頗得父皇的歡心。
小太子不只一次地看見過，龍濟因為怕苦怕累不想練功，就爬到父皇的膝頭，摟著父皇的脖子晃啊晃，央求著父皇放他出去玩。
那個時候的父皇不但不會發火，還會笑嘻嘻地將龍濟摟進懷裏，捏著他的小鼻子說他是小懶蛋，接著就會講很有趣的故事給他聽，以此來告誡龍濟不吃苦就會變成小肥豬。
龍濟則會甜甜地反駁，說他不愛吃苦愛吃甜，說他喜歡變成胖乎乎的小肥豬。
那樣的話會逗得皇帝哈哈大笑，雖然一旁埋頭研習皇帝批閱過的奏折的小太子並沒有聽出龍濟的話有哪裏好笑，但他會被皇帝爽朗的笑聲震動。
同樣是父親，但皇帝從來沒有那樣子抱過他，也沒有對他發出那樣爽朗的笑。
不過那時候的太子只知道羨慕，並不知道嫉妒怨恨。
因為從他懂事起皇帝就跟他說過，他是太子，將來要坐那個最高的位置，要擔最重的責任，所以他要比別的兄弟姐妹更加努力、更加堅韌和堅強。
太子年幼，卻謹記於心，比別人更苦更累也沒有怨言。
只是，他在內心深處還是會隱隱希望，能夠得到多一點點來自父皇或者母後的關註和愛護。
因為總是一個人的話會冷會孤單，再好吃的東西沒有人一起品嘗，好玩兒的東西沒有人一起分享，生病難過的時候沒有人抱著他安慰他，做好了一件事沒有人炫耀，很艱辛地完成一個目標也沒有人願意聽你傾訴其中的艱辛......
這是小太子從未訴之於口的“小小”煩惱。但就算想，這些念頭和感受也會很快被他趕跑。
他是儲君太子，一切辛勞都是應該承受。不但承受了自己的苦惱和辛勞，他還在心裏為父母親做了很好的開脫。
父皇忙於朝政，母後為了生育自己身體孱弱不宜操勞，他身為人子，要恪盡孝道，勤於修行自身，以期為父母分憂解難。
所以平日裏皇帝對他嚴厲淡漠對其他兄弟慈藹他都不會去分辨計較，皇後不讓他時常過去打擾他便安安靜靜地聽從，只是仍會時不時打探著皇後的身體狀況，還會在閑餘的時候抄一抄經文，為皇後的身體祈福。
這麽安然處之知足常樂的小太子這會兒被皇後賜了座，心裏的高興真的是無以言表。
可是福禍總是相依，世事如此難料。
前一刻態度剛剛有轉變跡象的皇後，在吃了幾顆果子之後，開始大口地嘔血。
這一天，是太子生命中的第一場噩夢的開始。
太醫趕來之前皇後就已經喪命。
她在死前死死地抓著小太子的衣領，開始是滿眼的困惑不解和難以置信，後來像是忽然想通了似地展顏歡笑。
她對太子說：“別恨我。”
又說：“恨我也無妨，總是我對不住你更多......”
最後她面帶著微笑，朝著一個方向伸出手，喃喃地叫了一個人的名字，就此氣絕。
太醫和聽聞消息的皇帝趕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滿地的血和被血染透衣襟的母子二人，母親了無生氣地半躺著，孩子失了魂兒一樣傻站在那裏。
太醫很快給出了判定結果，是那紅蘺果害死了皇後。
“皇後身子孱弱，一直在吃溫補之藥，這紅蘺果性極寒，太子殿下怎可給娘娘吃這種東西？”
太子身邊同樣嚇傻的小太監哆哆嗦嗦說道：“可、可是徐太醫你之前不是這麽說的。”
那徐太醫一臉無辜：“我之前不是這麽說是怎麽說？”
小太監：“就是幾天前，太子殿下專門去找過你，問你皇後想吃紅蘺果，是否可以，你說紅蘺果性溫，吃些無妨，但不要吃多。”
徐太醫瞪大了眼睛喊冤：“你怎可如此顛倒黑白？我當太醫二十餘載，怎會連紅蘺果性溫性寒都分不清？對了，當時何大人也在，他是皇後娘娘的親弟弟，總不可能撒謊吧？叫他來一對便知。”
那位何大人今天也來赴宴，請來鳳儀宮只花了極短的時間。
當何大人開了口證明徐太醫沒有撒謊的瞬間，小太子終於從茫然哀慟中回了神。
他掉進了一個陰謀陷阱裏，先行落下去墊背的，是他那從不跟他親近的母親，到死，她都認為是自己的兒子對自己下的手。
各方妖魔開始登場。
有人說了這麽多年來太子與皇後的不和，還特意將前些日子皇後將太子推倒撞破頭的事情拿出來說。
也有人認為小太子是無心之失，哪有孩子會這般歹毒，對自己的生母下手？
還有人說可能太子只是想出口氣，並沒有想過後果會關乎性命。
最後問題的爭論，只在九歲的太子到底是蓄意害死母親還是無意害死母親。
害死生母的帽子已然扣定。
當天夜裏，被暫時扣押的太子發起了高燒。
此後一段歲月，是龍淮人生中經歷的第一段幽暗，但他挺了過去。
隱忍迂回，悉心窺探，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事，在絕境中尋找生機，只要還活著，一切皆有可能。
後來真相越來越清晰，有人想要一石二鳥，趁著太子年幼做一個局。
先是在皇後日常服用的藥裏放了一種不易察覺地慢性毒汁，這本來就會讓皇後精神恍惚難以自控，又推波助瀾地讓皇後對小太子動手，接著竄說小太子外出去尋那紅蘺果，並“恰巧”讓他找到。
那裏的紅蘺果是特殊培植的，果子普通人吃了沒什麽，但久服了那種慢性毒汁的皇後吃下去會在片刻間斃命。
這其中牽扯到的人有皇後身邊的貼身宮女、有徐姓太醫、還有皇後的親弟弟，小太子的親舅舅。
至於這些人為了什麽或是有了什麽把柄被幕後操縱者抓住後來都無從查證，因為他們在幕後真兇被揪出之前全被滅了口。
當然，最後還是有替罪羊冒了頭。
於是龍淮得以平反，又加上皇後母族勢力地推動，儲君之位也得到了保全。
這中間歷時三年，小太子從九歲長到十二歲，卻已經從一個想事情偏向於天真到變得城府深沈。
他從這件事情裏看透了人性的惡與貪婪，懂得了原來你不犯人也會犯你。
他尤記得被關押的時候皇帝對他說的話，他說：是不是冤枉都自己證明給我看，別以為我顧及著你外公的勢力就不敢廢了你！你若是自己沒用，死了也是活該！
他還記得皇後死前那個發自肺腑的微笑和呢喃出口的名字，他知道那是駐守邊關的一名將領的名字，也知道了皇後與那人之間有一段感天動地、卻因為家族利益犧牲掉的姻緣。
皇後厭惡皇帝，順帶著厭惡那個遭到玷汙之後生下的酷似皇帝的兒子。
她臨死的時候說：別恨我！又說：你該恨我......
太子很想不恨，誰都不恨。
可有些情緒不是幾句自我勸解就能夠消散。
於是，太子不再為難自己。
從此以後，他學會了恨。
恨皇帝，只把他當成可以繼承這個龐大帝國的合格工具，從不過問他的傷心和孤獨。
恨皇後，生了他卻不愛他，心裏的位置一絲半毫都不肯分給他，他難道不是像別的孩子一樣，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難道他只是一塊爛肉，可有沒有人問問爛肉是不是也有悲喜哀愁？
恨完之後，他變得更加強大，同時也變得更加孤單，前所未有的孤單。
天下都是他所恨的人，有誰能和他站在一起呢？
他以為他終將站在最高處，孤冷至死。
卻不想，竟讓他遇到了那個人。
那一年，是蘇煜與太子相識的第三年。
五月初七，據說是先皇後的忌辰，同時也是她的生辰。
前兩年的今日，無字觀裏都會有祭祀先皇後的法事，但奇怪的是並不見太子出席，之後那麽一兩天兩三天還會不見太子蹤影。
蘇煜雖然覺得奇怪但也沒敢多問。
第三年的時候兩人混熟了，蘇煜便慢慢發現了太子的秘密。
一開始他沒有意識到那是一個秘密，他只是無意中發現太子在那天生起了病，高燒不退。
偏偏那位徐得勝徐公公不知為何犯起了懶，蘇煜只好擔負起了寸步不離照料太子的責任。
燒得迷迷糊糊的太子看起來沒了平日裏的囂張和跳脫，閉著眼睛發出虛弱的囈語，瞧著十分可憐。
蘇煜替他換毛巾餵水餵藥，看他的裏衣被汗水濕透便又嘗試著給他換衣服。
誰知靠得很近想要托起太子身體方便他動作的時候，卻一下子被那人抱住了腰鉆進了懷裏。
“抱抱我吧......抱抱我......”太子的喃喃囈語聽起來像個撒嬌要糖吃的孩子。
蘇煜一時不忍心將人扒拉開，還學著大人哄孩子的樣子擡手輕拍他的脊背，哄著說：“乖了，好好睡，睡醒就不難受了。”
這一哄，就哄了一整夜。
第四年的這一天，太子提前一天跟蘇煜打了招呼：“今天睡我房裏！”
蘇煜：“......！為什麽？”
太子無所謂地挑了挑眉：“因為我要生病了。”
蘇煜：“......”
本來他只以為太子是又在胡鬧想要想花招捉弄他，便一直小心堤防戒備著，睡是不可能睡的。
直到他忽然想起來去年先皇後忌辰時太子生病的事。
後半夜，他過去摸太子的額頭——滾燙。
“抱抱......”太子微瞇著眼睛看著蘇煜伸出兩條手臂。
蘇煜：“......！”抱你個頭啊！
他轉身就走，打開房門看到在值守的徐得勝，手裏端著裝滿清水的銅盆，往蘇煜手裏一遞，一臉淡定地說道：“禦醫已經在煎藥了，咱家去看一眼，勞煩蘇公子先幫忙照應著點兒。”
說完就走了。
蘇煜：“......”
行吧，反正也不是頭一回了。
於是又是一番貼身照料。
只是這一次太子的精神狀態看起來比去年好很多，起碼沒有一下子燒到迷糊不醒。
“抱抱吧，去年都抱了。”太子繼續為自己謀福利。
去年是因為太子燒糊塗了，這一次太子清醒著，蘇煜有點兒難為情。
太子很失望地放下了伸著的手，長長地嘆息著賣可憐：“從小生病都沒有人抱我。”
蘇煜聞言便想到了先皇後。
當年太子“弒”母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即使事情發生的時候蘇煜還在穿開襠褲啥都不知道，但等他長大了也聽說過不少。
先皇後與太子不親近，大概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一件事。
“是......每年都會生病嗎？”蘇煜小心地問道，天家之事，他其實並不敢過問太多。
“嗯，每年的今天。”太子坦承道。
蘇煜吞了口水，很多想問但又不太敢問的。
“這樣也挺好，反正她也不喜歡我，我每年的今天生病，就不用勉強自己去看她，她也不用為難自己看見我。”
蘇煜聽了更加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太子看了看他往床裏面挪了挪，說道：“不抱那就上來陪我躺躺吧，每次生病都孤零零一個人躺著的滋味太難受了。”
蘇煜猶豫了很短的時間就決定仗義相陪了。
太子很開心的樣子，側轉了頭看著蘇煜問：“你呢？你生病都有誰陪著？”
蘇煜想了想回答：“也沒誰，就自己躺著等好。”
太子：“......”
他生氣地轉回頭，說：“就算你拐著彎地說我事兒多我也還是要你陪我躺著。”
蘇煜：“......哦。”
太子這次幹脆背轉了頭不再搭理蘇煜，但也沒消停，就跟對著空氣自言自語似地嘮叨了起來。
先從他記事起看著別的兄弟鬥蟋蟀放風箏羨慕得不得了、但又強自假裝很老成眼光裏都寫著鄙視因為他們不學無術學不如自己有學問開始，一直絮絮叨叨說到他在年節父皇跟前的效驗中打敗了數個陪練的侍衛、最後還假裝失手一腳踢翻了站在旁邊看熱鬧的龍濟疼得他哇哇大哭跑過去找父皇告狀，然後被父皇抱在懷裏柔聲哄到笑為止......
太醫的藥煎好了。
蘇煜伺候著太子殿下吃了藥漱了口擦了汗又扶著他重新躺好去把藥碗交給門口的徐得勝。
然後轉身進屋，鞋子一脫翻身上了床，對著“嬌弱”的太子殿下展開了雙臂。
“來吧，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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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多謝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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