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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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像只彩蝶，翩然飛進他的懷中◎
女性回頭看她：“你們是什麽關系？”
看到小姑娘臉色剎那間通紅, 她了然點頭：“原來如此，穿越時動情確實很正常，我們也有員工的戀人在其餘位面, 正在努力工作換取玉清漿。你情況特殊, 不用費那麽大的功夫。如果他願意, 保證不用能力造成恐慌, 我們會與他簽訂協議，為他提供必要的文件和身份。”
“很正常……？”
“是啊。”女性整理文件，遞到殷晴樂跟前，“無論男女, 有心愛之人乃是好事，恭喜。但在此之前, 麻煩確認報告中事情是否屬實, 簽個字後就可以進行下一步。”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殷晴樂的腦袋開始發昏, 她滿腦子“甲方”、“乙方”等等……還以為自己成了什麽精英職員，在處理天價項目。
不敢怠慢, 認認真真一個字、一個字看過去。翻完最後一頁, 簽上了大名，交還於女性。
怎麽說呢，這家自稱聯通各位面, 維持平衡的穿越局, 實在是過於人性化。要不是所有的提案都得到論證, 殷晴樂都懷疑自己進了什麽詐騙團夥。
“和我來吧。”女性微笑, “在清除外來物方面, 需要你向天道證明它的存在。”
“天道？”
“你可以把它當做完美的人工智能……人工智障也說不定。它擅長推演, 你看到的那些內容, 都是推演的結果。但它也很木訥，當混入雜質後，它需要人為推動，經歷層層證實，才可以啟動清除程序。”
作為一只連初出茅廬都算不上的小菜雞，殷晴樂緘口不言，乖巧地跟在幾位大佬身後。
走過一面仿佛傳送門的屏障，殷晴樂又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像是在和她打招呼。
“你還挺受歡迎。”女性打趣她，示意殷晴樂將裝備戴上。
殷晴樂戰戰兢兢，緊張地整理好耳機的位置，戴上目鏡。下一瞬，眼前出現一張繪卷，她看到了手機【地圖】中的景象，比先前看到的更加清晰、燦爛。
她看到了那個東西。
明明是碩大的實體，映在眼中卻虛無縹緲。殷晴樂看它的時候，不自覺地戰栗，移開目光後，就忘記了它的模樣。
“這是對員工的保護措施。”女性看殷晴樂呆呆地不動彈，“你的心理素質還不夠高，要是直視它，很容易瘋掉。等過個幾十年、百餘年，再多看點別的東西，說不定它就成了小兒科。”
“已確認建立聯系，開始植入數據。”女性提示，把磁卡插入一旁的計算機中。
殷晴樂的腦袋“叮”的一聲響，身體輕盈地仿佛飄在半空中。
像是有人在她身邊，認真品讀她一路的經歷，時不時點頭：“是這樣嗎？辛苦你了。”
眼前的場景飛速變換，無形大手伸向幹擾位面的外來物，把它一層層地削弱。
等殷晴樂的眼前陷入黑暗，取下設備時，龐大無邊、匍匐在大地上的巨物已然縮小了數百倍。它被從地底趕出，在位面的表層徘徊。
在《問天道》時，殷晴樂在它面前像只可憐的小螞蟻，逃無可逃。如今位面變換，它成了能被輕易拿捏的存在。
殷晴樂不知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硬要說的話，或許可以稱之為……降維打擊？
“它徹底顯形，這個位面的人怎麽辦？”殷晴樂驀地緊張，“我們就不能直接把它除掉嗎？”
“天道只能平衡存在，讓它成為與位面同等的生命體。”女性回答，“在此之後，就是物競天擇的自然競爭。天道是公正的，萬物自有其規律，不可擅改。”
看到殷晴樂滿臉的不開心，女性笑道：“我知道小姐在那邊有在乎的人，但對於這些存在、神秘，需得懷尊重與敬畏之心，這是我局不成文的規定。”
殷晴樂點頭，接受了她的解釋。
眼見沒有別的事，天色漸晚，她沒忍住再度開口：“我什麽時候能回《問天道》的位面？”
“明早八點。”女性擡頭，專註觀察監控室內數據的變換，“玉清漿會由8022號員工送至殷小姐的房間，你可以提前做些準備工作。比如帶些什麽進去，穿什麽衣服，重逢的時候要說些什麽。”
她的話術熟練，讓殷晴樂忍不住懷疑，鬧著要回書中位面的人遠不止她一個。
甚至有可能，這位大佬當初就是這樣被拐進穿越局的。
女性的一番話確實提醒了她，殷晴樂回房間找到小哥，給他列了一長串的清單。
“薯片…果凍…巧克力……奶糖……”小哥扒拉幾乎看不到底清單，“還有登山包，殷小姐，你確定要帶這麽多嗎？”
殷晴樂雙手抱肩：“怎麽，不過是五人份的零食而已，怎麽比得上你們的強買強賣？”
要不是衣服和器械帶不進去，只能攜帶消耗品，殷晴樂還想帶更多。
8022小哥欲哭無淚，怎奈自己實在失職，只能把殷晴樂的需求盡數買齊。
兩個人一起，把吃的喝的塞到大號登山包裏。殷晴樂用了八分力，勉強把它背到身上。
好重！！
在小哥的笑聲中，殷晴樂把他轟出房間，躺床上一覺睡醒。她重新穿上那套水藍色的長裙，認真調整腕鞘的位置。
“殷小姐，你這樣真是漂亮，活脫脫畫裏走出的美人。”8022號小哥趁機吹捧。
來到傳送室，待殷晴樂眼裏的好奇和驚艷褪去，西裝革禮的女性開啟了通道，轉頭看向操作的小哥：“8022，報告傳送地點。”
小哥：“……”
“8022？”
“報告，鑒於此前的規則，殷小姐會被傳送至先前原點，但……”
小哥神情緊張，一看就是又闖禍了：“當時的事態緊急，我們沒註意殷小姐的定位。現在……她的定位在，外來物體內。”
沈默。
殷晴樂：“啊？”
“不過不要緊，殷小姐，你現在有我們的保護，不必擔心有人身危險，我也會操縱數據，讓你免於臟汙。就是、可能會有點惡心，比如那東西還沒消化掉的肉塊、可能還會遇到被吃了一半的活人。”
聽到一半，殷晴樂的臉已經皺成一團。女性拿出小本記上一筆，8022號小哥心心念念的年終獎，估摸著要被扣了。
“不要緊。”殷晴樂深吸一口氣，“能活著就行，我可以忍受。”
“還有一件事。”女性提醒她，“身為管理者，無論實力幾何，都不能親自動手進行大幅度的幹涉。雖然你還沒有正式入職，但還是希望你能牢記。”
殷晴樂朝她行禮：“明白。”
她背起登山包，走進傳送通道。
一陣天旋地轉的恍惚，她出現在一座肉山中，法衣的清潔功能啟動，為她擋下滴滴答答的血汙。宴不知為她設下的符文和結界早已失效，殷晴樂捂住鼻子，努力適應撲面而來的腥臭。
原先的手機變為半透明的平板，懸浮在身旁，屏幕上浮出指路的箭頭，殷晴樂順著它指引的方向，開始往前走。
那是一條漫長的道路，殷晴樂邁開纖細的雙腿，視角從與小哥描述無二的屍山血海中劃過，努力往前、往前。
不看、不看，馬上就能出去了……
正想著，腳踝突然被抓住，輕輕一握，迅速收緊。
殷晴樂嚇了個半死，連出刀都忘了，當即軟在地上。雙手撐上爛肉糊成的平地，看到一張極熟悉的臉。
“你為什麽能在這裏？”宴嬌嬌質問她。她的半截身體陷進肉塊裏，卻依然活著，死死抓住殷晴樂，眼底透著好奇的神色。
“一個普通的凡人，怎麽可能安然無恙地行走在怪物的肚腹？”
比起最後一次見面，她的神情更加瘋狂，視線於殷晴樂身上游走，化作嗤笑：“還是說，你從一開始就是裝的。隨心所欲地奴役身邊人，感覺如何？”
“誰是裝的！”殷晴樂反駁，“我要是實力強大，還用得著差點兒被你殺死？誰又奴役人了，別人對我的好，我一直記在心裏，肯定會湧泉相報。”
“放、放開我！”她抽出金刀，尋思要不要一刀下去，斷了宴嬌嬌的手腕。
“那你是來做什麽的？”殷晴樂聽見問題，“仔細感受震顫的痕跡，你是毫無征兆，突然出現的……簡直和穹痕淵一樣。”
“簡直和，穹痕淵一樣。”宴嬌嬌喃喃，她的目光凝滯，“一樣？”
“你又要去找去找你的宴公子了？”她五指收緊，幾乎要嵌入殷晴樂的血肉。殷晴樂沒這麽直白地砍過人，舉刀猶豫半天，不敢動手。
“這麽一想，他最後能全須全尾地出現在澤玉城，和那怪物對抗，多虧有你的存在。要不是你，他就算不死也會瘋，變得和我沒有什麽區別。”
“餵，你這個身無靈力的凡夫俗子。”宴嬌嬌下身的肉塊忽然彭起，將殷晴樂掀翻在地，她居高臨下，“你又是為了他而來的嗎？”
“耗費那麽多心血，花了那麽多的心思，是為了救他嗎？”
在被強制塞進腦中的那段記憶裏，殷晴樂能品出神明的喜惡。它當是極喜歡宴嬌嬌這般瘋狂的人物，所以沒有吸幹宴嬌嬌，而是像收藏品一樣，吞進腹中。
要是當初她認可自己屬於神明，會不會也變成這樣？
殷晴樂餘光中，那面屏幕彈出提示，讓她不必擔心。一面結界鋪展，護住她周身，死死抓住她腳踝的手，也一並被彈開。
殷晴樂的安全得到保障，在起身時，竟能心平氣和地與宴嬌嬌對話：“雖然不是自願的，也沒人讓我那麽做，但從結果而言，好像確實是這樣。”
這麽一想，竟然還有幾分成就感。
“不是自願的？”
“嗯，準確地說，是被天道硬扯過來。”殷晴樂站起身，好脾氣地沖宴嬌嬌揮了揮手，“我走啦，你攔不住我的。”
也不知宴嬌嬌理解成了什麽，小嘴一張：“天道，也想救他？”
再出聲，已經是爆發式的絕望哭喊：“那為什麽不救我？”
殷晴樂回頭，看見一身狼狽的紅衣少女又喊又叫，像個嬌蠻無理的大小姐：“母親死去的時候，天道在哪？我被折磨的時候，你們在哪？我受盡折磨，苦熬五百年時，你們不為所動。等我變成這副模樣，好容易爬到上位，和那個怪物建立聯系，終於能殺了他們時，你們居然來救人了？”
“為什麽不早點來，為什麽不救我？”
“……因為我是女人嗎？”她圓睜一雙眼，像黑暗中縹緲不滅的火炬，“因為是女孩子，出生就是低賤的存在，連被救贖的資格都不配有？”
殷晴樂停下腳步，知道這個問題，她不得不回答。
須臾後，她蹲下身，和恢覆原狀的宴嬌嬌四目相對：“宴姑娘，我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子，不是你想象的天道，決定不了什麽事。這一路上，我遇到了很多人。溫姐姐、喬姑娘、不知身份的夫人……她們對我很好，而我也盡可能對她們好。我能做到的，都會盡量去做，能幫的，一定會努力去幫。”
“那為什麽——”
“當你讓那三名修士殺掉我時，有想過我會活到現在嗎？”
頭顱高昂，宴嬌嬌呆呆地看著她：“我那時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
“我們的初見，是你舉劍，斬斷了你想象中的一切可能。”
殷晴樂重新起身，二人位置變化，她低下頭，不帶嘲弄地對宴嬌嬌說：“再見，宴姑娘。祝願你的來世生活，能當得起這個名字。”
她重新朝箭頭的指引奔去，漸漸的，身後傳來哭喊聲。
“你以為這個名字是怎麽來的？宴尋那個家夥，有給人起名的心思嗎？”淒厲的聲音，帶著哭腔。
“是我的母親起的，嬌嬌。一個修士，一個曾日行千裏踏山河的修士，卻只會起這種單薄的名字，不覺得荒誕嗎？不覺得可笑嗎？”
殷晴樂咬緊了牙，沒有回頭，以她當前的實力，也不配回頭。
她握緊壁上腕鞘，五指用力幾乎要暴起青筋。前路漫漫無垠，殷晴樂強壓下心頭的酸楚，捂住臉深嘆幾聲，重新擡頭。
腳步逐漸減緩，而後加快。周圍的聲音愈發清晰，殷晴樂的心緒飛揚，落到位面的各個角落。
位面：問天道。
從殷晴樂消失到現在，剛好過去三年。
三年中，溫如月親眼看著曾被玄赤宗奉為神明的存在顯形，雖然凡人依然看不到，卻完全暴露在修士的視野中。
最初沒有防備，偶爾會有道心不穩的弟子逞強，撞著膽子去直視它，無一例外地都發了瘋。溫如月的藥廬中擠滿了精神失常的修士。到後來，她已經能得心應手處理事務，挑選合適的修士做助手。
“師尊，我們是不是該去請仙長了？”新收的小徒弟雙眼發光。
他早就聽說自家師尊認識那位實力超絕，甚至連青崖仙尊都敬他三分的仙長，一直心向往之。
“等仙長出山，與青崖仙尊合力，就能把那個奇怪的東西除去吧？”小徒弟美美地說，“也不知道仙長居於哪座山頭，我能不能躲在師尊後面，偷偷看他一眼。”
完全是小孩子心性。
溫如月嘆氣。
“他沒有去哪座高山當客卿。”她糾正小徒弟，“大隱隱於市，他就住在城鎮附近。”
“城——”小徒弟沒反應過來，“為什麽呀？他的實力那麽強，無論去哪兒，都會被推至高位，幹嘛要委屈自己。”
溫如月垂眸。
“在等人。”
趕到迎客峰，發現殷晴樂不見蹤影時，她的腦子“嗡”一下炸開，先前與青崖談論的種種猜測浮出水面。
又被她否定。
阿樂若真的是神明那方的人，宴不知又怎麽會好好地站在這兒。
但她確實不見蹤影，從感知到神明的痕跡到她和青崖趕來，時間不過須臾。一個小姑娘要以什麽樣的方式，才能如此迅速地離開。
宴不知沒有說殷晴樂去哪了，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如何消失。只有常安道保持樂觀心態，提及此事時便說：“阿樂姑娘想必是回家了，不必擔心他。”
溫如月以為宴不知經此一劫，定會瘋魔，她為此提前準備好銀針，就等著手動為他摒除魔氣。
出乎她意料，宴不知平靜得有些可怕。屬於神明的最後一塊爛肉消失後，他什麽話也沒說，於竹屋中枯坐了整整一夜。
神色呆滯，瞳孔渙散，眼中的所有情緒仿佛驟然消失，化為一灘死水。
直到翌日朝陽東升，方才像看到了什麽可怖的事情，死水中溢出些許的恐懼。
從那以後，他開始看不得朝陽，對燦爛又溫暖的曙光避之不及。
他的情緒變得很淡，交談時盡管禮數周全，卻不動聲色得像個假人。
他很幹脆地收拾好行裝，拜別諸人，下山去往和她曾並肩行過的城鎮。玄赤宗成了廢墟，甜水村喬家人早已搬遷，宴不知除了那天逗留過的燈市外，再尋不到有關殷晴樂的任何蹤跡。
他醉心於修行，幾乎到了沒日沒夜的程度。有時會忽然不見蹤影，回來時，不是一身血汙，就是玉白如骨。
溫如月知道，他又擅自去了藥仙谷。宴不知平日裏風平浪靜，一旦遇上那個怪物，就會像失去理智，恨不得把它活生生剖開，從裏面尋人。
在三年中，宴不知回了一趟玄赤宗。
準確的說，是萬仞山下的穹痕淵。他去掩埋了先前死去的修士與靈獸，如他所料，宴尋不會花時間料理那些人的後事。
曾經結下情誼的火鴻鳥，在小藍花長出的瞬間，就成了被操控的死物，被遺棄的用具。
宴不知在雨中撐起傘，把屍骸收攏，靜默地超度。
從她離開後，他沒再使用靈力，亦不再禦劍，總是會徒步慢走，生怕有人跟不上似的。
和溫如月以為的不同，他從不敢閉關修行，生怕自己錯過殷晴樂回來的時機。他恐懼白日，只有陰雨天或是夜晚，才能讓他松一口氣，得以靜坐至天明。
循環反覆。
他偶爾會去旅行，像一個逍遙人間客，依照她曾經說的那樣，一點點記錄修真界與人界的風光山色。
他必須隨身帶上筆墨，因為重新回到城鎮後，他很快就會把所聞所見盡數忘記，看著手裏提著的伴禮發呆。
這樣不好。
回神之後，他會強迫自己行動，把禮物擺好，依照小姑娘的喜好去裝點住所。
就算心不在焉，也得強迫自己記住，不然等她回來，一定會覺得他沒有照顧好自己。她不允許他死，他亦不敢自戕殉她。
他開始認真了解凡間風俗，越發像個普通的住民。城鎮裏的居民最初戰戰兢兢，害怕惹惱這位仙長，到後來發現他只是性子冷淡，並無惡意，也開始逐漸放開。
無相劍宗高高在上，雖庇護一方，卻讓人望而生畏。等近距離與修道者接觸後，才發現修士也是人，沒什麽好怕的。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仙長住在這兒是為了等人。
能等什麽人？
不知是誰先傳出的謠言，說仙長在等他負氣出走的道侶。一傳十十傳百，加之宴不知沒有反駁，謠言就越傳越真。
百姓都紛紛猜測，這位美如冠玉，清淡如雪，漂亮得叫人不敢直視的仙長究竟做了什麽，讓道侶把他扔在這兒三年，也沒原諒他。
總覺得……不會是仙長的錯。
聽到竹屋被敲響，宴不知起身開門。
門外站著溫如月和她的小徒弟，甫一看到宴不知，小徒弟立時崇拜地瞪大眼睛，目光黏在這位傳說中的天才劍修身上。
“師尊，仙長是不是和別人同住？是他的夫人嗎？我需不需要去拜見？”他掃了眼屋內景象，小聲問溫如月。
被一把捂住嘴：“住口，再說一個字，我用藥杵劈了你。”
小徒弟轉了轉眼珠：那麽有生活氣息的布置，難道是仙長的愛好？他們在宗門時天天被耳提面命，要清心寡欲，為何仙長就能搞特殊？
還想問，如冰似霜的目光飄來，讓他噤若寒蟬。
“宴道友，這應當就是最後一次了。”溫如月倒沒有什麽不適，自然地開口，“待除掉邪魔後，你還要在這兒等她嗎？”
小徒弟目瞪口呆，傻傻地看著兩人交流。
“三年倒也罷了，三十年呢？三百年呢？阿樂妹妹也不會希望你把時間空耗在她身上。”
宴不知垂眸，沒有答話。
他握住劍柄，朝溫如月頷首：“走。”
根本勸不動。他總說自己在等人，殷晴樂會回來找他，重覆千百遍，連自己都信了。
溫如月嘆氣，作為醫修，她清楚宴不知郁結不消，絕非長久之計。他本來身體就不好，又幾乎無止境地消耗自己，這樣拖下去，很快就會心衰力竭。
那便真是藥石無靈，回天乏力。
有的時候，溫如月甚至懷疑，眼前這名修士在刻意求死。
“禦起和光吧。”她溫聲道，“去藥仙谷要趕很久的路，我知道你不禦劍是怕錯過她。但要是時間拖得太久，沒能除掉那個邪物，說不定會傷到不知藏在哪裏的她。”
她看到和光發出嗡鳴，似是在表達自己終於能夠出鞘的興奮。
宴不知沒有反駁，指尖輕動，和光出鞘。劍身細長，流瀉珠璣光輝，瑯瑯皎皎如明月，在身後小徒弟的抽氣聲中飛至上空。
容顏俊美的修士長袖輕擺，身形轉瞬飄至細劍上。他向溫如月躬身拱手，眉宇淡漠，朝藥仙谷的方向趕去。
溫如月一並飛至高空，在後方不遠不近地跟著。她實力太差，即使邪物顯形，青崖也不讓她動手，只能做一些後援工作。
接近藥仙谷，密密麻麻擠滿修士。見到那道雪白劍光後，不約而同向旁邊閃開，讓出一條道。
宴不知錯開退後的青崖，執劍迎上。
哪怕再緘默寡言，態度冷漠，這位道長的實力擺在這兒，叫人無話可說。
和光斬入肉塊的瞬間，殷晴樂猛地擡頭。
“知知？”
很微弱的感知，同時又是很熟悉的氣息。殷晴樂被宴不知抱久了，整日浸潤在他溫和冷冽的劍氣裏，稍一接近和光，就能迅速認出。
她急切回頭，不顧箭頭的指引，想朝感知到的方向走。
堆積如山的肉狀物堵在她面前，殷晴樂抽出長刀，用力切了進去。邪物的肉很粘稠，長刀穿過，仿佛再切棉花，毫無實感。
殷晴樂忍住惡心，仗著有結界護法，身上衣服不會弄臟，架著刀一點點地往裏擠。
她確定了自己的感覺，心中歡騰。鋪天蓋地帶有殺意的淩厲劍氣撲在她的臉上，讓她愉快得忍不住想要歡呼。
手上的力道逐漸加重，肉塊似乎感知到了危險，開始拼命掙紮，想盡辦法想阻止內外兩人的夾擊攻勢。
少女跌跌撞撞，腳下不停。步幅逐漸開始加快，後背感受到強大的拉扯，於是她甩下登山包，輕快地向前。
期待著重逢，愈往前，笑容愈發明亮。
殷晴樂並不擔心宴不知下手過重，破壞她的結界。她更擔心自己突然鉆出，把對方嚇一大跳。
在劍氣更加濃烈時，她用力提高聲音，喊了一句：“宴不知！”
劍氣突然不再增長，就此停滯，不知是不是因為聽到她的呼喚。
殷晴樂不再猶豫，她跑得飛快。
於黑暗中揮起長刀，刀鋒如同破曉晨光，劃開濃稠的霧霭。架開光亮細劍，她確認眼前人，蹬腿縱躍，飛身而出。
她像只彩蝶，翩然飛進白衣修士的懷中。
“知知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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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只彩蝶，翩然飛進他的懷中◎
女性回頭看她：“你們是什麽關系？”
看到小姑娘臉色剎那間通紅, 她了然點頭：“原來如此，穿越時動情確實很正常，我們也有員工的戀人在其餘位面, 正在努力工作換取玉清漿。你情況特殊, 不用費那麽大的功夫。如果他願意, 保證不用能力造成恐慌, 我們會與他簽訂協議，為他提供必要的文件和身份。”
“很正常……？”
“是啊。”女性整理文件，遞到殷晴樂跟前，“無論男女, 有心愛之人乃是好事，恭喜。但在此之前, 麻煩確認報告中事情是否屬實, 簽個字後就可以進行下一步。”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殷晴樂的腦袋開始發昏, 她滿腦子“甲方”、“乙方”等等……還以為自己成了什麽精英職員，在處理天價項目。
不敢怠慢, 認認真真一個字、一個字看過去。翻完最後一頁, 簽上了大名，交還於女性。
怎麽說呢，這家自稱聯通各位面, 維持平衡的穿越局, 實在是過於人性化。要不是所有的提案都得到論證, 殷晴樂都懷疑自己進了什麽詐騙團夥。
“和我來吧。”女性微笑, “在清除外來物方面, 需要你向天道證明它的存在。”
“天道？”
“你可以把它當做完美的人工智能……人工智障也說不定。它擅長推演, 你看到的那些內容, 都是推演的結果。但它也很木訥，當混入雜質後，它需要人為推動，經歷層層證實，才可以啟動清除程序。”
作為一只連初出茅廬都算不上的小菜雞，殷晴樂緘口不言，乖巧地跟在幾位大佬身後。
走過一面仿佛傳送門的屏障，殷晴樂又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像是在和她打招呼。
“你還挺受歡迎。”女性打趣她，示意殷晴樂將裝備戴上。
殷晴樂戰戰兢兢，緊張地整理好耳機的位置，戴上目鏡。下一瞬，眼前出現一張繪卷，她看到了手機【地圖】中的景象，比先前看到的更加清晰、燦爛。
她看到了那個東西。
明明是碩大的實體，映在眼中卻虛無縹緲。殷晴樂看它的時候，不自覺地戰栗，移開目光後，就忘記了它的模樣。
“這是對員工的保護措施。”女性看殷晴樂呆呆地不動彈，“你的心理素質還不夠高，要是直視它，很容易瘋掉。等過個幾十年、百餘年，再多看點別的東西，說不定它就成了小兒科。”
“已確認建立聯系，開始植入數據。”女性提示，把磁卡插入一旁的計算機中。
殷晴樂的腦袋“叮”的一聲響，身體輕盈地仿佛飄在半空中。
像是有人在她身邊，認真品讀她一路的經歷，時不時點頭：“是這樣嗎？辛苦你了。”
眼前的場景飛速變換，無形大手伸向幹擾位面的外來物，把它一層層地削弱。
等殷晴樂的眼前陷入黑暗，取下設備時，龐大無邊、匍匐在大地上的巨物已然縮小了數百倍。它被從地底趕出，在位面的表層徘徊。
在《問天道》時，殷晴樂在它面前像只可憐的小螞蟻，逃無可逃。如今位面變換，它成了能被輕易拿捏的存在。
殷晴樂不知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硬要說的話，或許可以稱之為……降維打擊？
“它徹底顯形，這個位面的人怎麽辦？”殷晴樂驀地緊張，“我們就不能直接把它除掉嗎？”
“天道只能平衡存在，讓它成為與位面同等的生命體。”女性回答，“在此之後，就是物競天擇的自然競爭。天道是公正的，萬物自有其規律，不可擅改。”
看到殷晴樂滿臉的不開心，女性笑道：“我知道小姐在那邊有在乎的人，但對於這些存在、神秘，需得懷尊重與敬畏之心，這是我局不成文的規定。”
殷晴樂點頭，接受了她的解釋。
眼見沒有別的事，天色漸晚，她沒忍住再度開口：“我什麽時候能回《問天道》的位面？”
“明早八點。”女性擡頭，專註觀察監控室內數據的變換，“玉清漿會由8022號員工送至殷小姐的房間，你可以提前做些準備工作。比如帶些什麽進去，穿什麽衣服，重逢的時候要說些什麽。”
她的話術熟練，讓殷晴樂忍不住懷疑，鬧著要回書中位面的人遠不止她一個。
甚至有可能，這位大佬當初就是這樣被拐進穿越局的。
女性的一番話確實提醒了她，殷晴樂回房間找到小哥，給他列了一長串的清單。
“薯片…果凍…巧克力……奶糖……”小哥扒拉幾乎看不到底清單，“還有登山包，殷小姐，你確定要帶這麽多嗎？”
殷晴樂雙手抱肩：“怎麽，不過是五人份的零食而已，怎麽比得上你們的強買強賣？”
要不是衣服和器械帶不進去，只能攜帶消耗品，殷晴樂還想帶更多。
8022小哥欲哭無淚，怎奈自己實在失職，只能把殷晴樂的需求盡數買齊。
兩個人一起，把吃的喝的塞到大號登山包裏。殷晴樂用了八分力，勉強把它背到身上。
好重！！
在小哥的笑聲中，殷晴樂把他轟出房間，躺床上一覺睡醒。她重新穿上那套水藍色的長裙，認真調整腕鞘的位置。
“殷小姐，你這樣真是漂亮，活脫脫畫裏走出的美人。”8022號小哥趁機吹捧。
來到傳送室，待殷晴樂眼裏的好奇和驚艷褪去，西裝革禮的女性開啟了通道，轉頭看向操作的小哥：“8022，報告傳送地點。”
小哥：“……”
“8022？”
“報告，鑒於此前的規則，殷小姐會被傳送至先前原點，但……”
小哥神情緊張，一看就是又闖禍了：“當時的事態緊急，我們沒註意殷小姐的定位。現在……她的定位在，外來物體內。”
沈默。
殷晴樂：“啊？”
“不過不要緊，殷小姐，你現在有我們的保護，不必擔心有人身危險，我也會操縱數據，讓你免於臟汙。就是、可能會有點惡心，比如那東西還沒消化掉的肉塊、可能還會遇到被吃了一半的活人。”
聽到一半，殷晴樂的臉已經皺成一團。女性拿出小本記上一筆，8022號小哥心心念念的年終獎，估摸著要被扣了。
“不要緊。”殷晴樂深吸一口氣，“能活著就行，我可以忍受。”
“還有一件事。”女性提醒她，“身為管理者，無論實力幾何，都不能親自動手進行大幅度的幹涉。雖然你還沒有正式入職，但還是希望你能牢記。”
殷晴樂朝她行禮：“明白。”
她背起登山包，走進傳送通道。
一陣天旋地轉的恍惚，她出現在一座肉山中，法衣的清潔功能啟動，為她擋下滴滴答答的血汙。宴不知為她設下的符文和結界早已失效，殷晴樂捂住鼻子，努力適應撲面而來的腥臭。
原先的手機變為半透明的平板，懸浮在身旁，屏幕上浮出指路的箭頭，殷晴樂順著它指引的方向，開始往前走。
那是一條漫長的道路，殷晴樂邁開纖細的雙腿，視角從與小哥描述無二的屍山血海中劃過，努力往前、往前。
不看、不看，馬上就能出去了……
正想著，腳踝突然被抓住，輕輕一握，迅速收緊。
殷晴樂嚇了個半死，連出刀都忘了，當即軟在地上。雙手撐上爛肉糊成的平地，看到一張極熟悉的臉。
“你為什麽能在這裏？”宴嬌嬌質問她。她的半截身體陷進肉塊裏，卻依然活著，死死抓住殷晴樂，眼底透著好奇的神色。
“一個普通的凡人，怎麽可能安然無恙地行走在怪物的肚腹？”
比起最後一次見面，她的神情更加瘋狂，視線於殷晴樂身上游走，化作嗤笑：“還是說，你從一開始就是裝的。隨心所欲地奴役身邊人，感覺如何？”
“誰是裝的！”殷晴樂反駁，“我要是實力強大，還用得著差點兒被你殺死？誰又奴役人了，別人對我的好，我一直記在心裏，肯定會湧泉相報。”
“放、放開我！”她抽出金刀，尋思要不要一刀下去，斷了宴嬌嬌的手腕。
“那你是來做什麽的？”殷晴樂聽見問題，“仔細感受震顫的痕跡，你是毫無征兆，突然出現的……簡直和穹痕淵一樣。”
“簡直和，穹痕淵一樣。”宴嬌嬌喃喃，她的目光凝滯，“一樣？”
“你又要去找去找你的宴公子了？”她五指收緊，幾乎要嵌入殷晴樂的血肉。殷晴樂沒這麽直白地砍過人，舉刀猶豫半天，不敢動手。
“這麽一想，他最後能全須全尾地出現在澤玉城，和那怪物對抗，多虧有你的存在。要不是你，他就算不死也會瘋，變得和我沒有什麽區別。”
“餵，你這個身無靈力的凡夫俗子。”宴嬌嬌下身的肉塊忽然彭起，將殷晴樂掀翻在地，她居高臨下，“你又是為了他而來的嗎？”
“耗費那麽多心血，花了那麽多的心思，是為了救他嗎？”
在被強制塞進腦中的那段記憶裏，殷晴樂能品出神明的喜惡。它當是極喜歡宴嬌嬌這般瘋狂的人物，所以沒有吸幹宴嬌嬌，而是像收藏品一樣，吞進腹中。
要是當初她認可自己屬於神明，會不會也變成這樣？
殷晴樂餘光中，那面屏幕彈出提示，讓她不必擔心。一面結界鋪展，護住她周身，死死抓住她腳踝的手，也一並被彈開。
殷晴樂的安全得到保障，在起身時，竟能心平氣和地與宴嬌嬌對話：“雖然不是自願的，也沒人讓我那麽做，但從結果而言，好像確實是這樣。”
這麽一想，竟然還有幾分成就感。
“不是自願的？”
“嗯，準確地說，是被天道硬扯過來。”殷晴樂站起身，好脾氣地沖宴嬌嬌揮了揮手，“我走啦，你攔不住我的。”
也不知宴嬌嬌理解成了什麽，小嘴一張：“天道，也想救他？”
再出聲，已經是爆發式的絕望哭喊：“那為什麽不救我？”
殷晴樂回頭，看見一身狼狽的紅衣少女又喊又叫，像個嬌蠻無理的大小姐：“母親死去的時候，天道在哪？我被折磨的時候，你們在哪？我受盡折磨，苦熬五百年時，你們不為所動。等我變成這副模樣，好容易爬到上位，和那個怪物建立聯系，終於能殺了他們時，你們居然來救人了？”
“為什麽不早點來，為什麽不救我？”
“……因為我是女人嗎？”她圓睜一雙眼，像黑暗中縹緲不滅的火炬，“因為是女孩子，出生就是低賤的存在，連被救贖的資格都不配有？”
殷晴樂停下腳步，知道這個問題，她不得不回答。
須臾後，她蹲下身，和恢覆原狀的宴嬌嬌四目相對：“宴姑娘，我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子，不是你想象的天道，決定不了什麽事。這一路上，我遇到了很多人。溫姐姐、喬姑娘、不知身份的夫人……她們對我很好，而我也盡可能對她們好。我能做到的，都會盡量去做，能幫的，一定會努力去幫。”
“那為什麽——”
“當你讓那三名修士殺掉我時，有想過我會活到現在嗎？”
頭顱高昂，宴嬌嬌呆呆地看著她：“我那時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
“我們的初見，是你舉劍，斬斷了你想象中的一切可能。”
殷晴樂重新起身，二人位置變化，她低下頭，不帶嘲弄地對宴嬌嬌說：“再見，宴姑娘。祝願你的來世生活，能當得起這個名字。”
她重新朝箭頭的指引奔去，漸漸的，身後傳來哭喊聲。
“你以為這個名字是怎麽來的？宴尋那個家夥，有給人起名的心思嗎？”淒厲的聲音，帶著哭腔。
“是我的母親起的，嬌嬌。一個修士，一個曾日行千裏踏山河的修士，卻只會起這種單薄的名字，不覺得荒誕嗎？不覺得可笑嗎？”
殷晴樂咬緊了牙，沒有回頭，以她當前的實力，也不配回頭。
她握緊壁上腕鞘，五指用力幾乎要暴起青筋。前路漫漫無垠，殷晴樂強壓下心頭的酸楚，捂住臉深嘆幾聲，重新擡頭。
腳步逐漸減緩，而後加快。周圍的聲音愈發清晰，殷晴樂的心緒飛揚，落到位面的各個角落。
位面：問天道。
從殷晴樂消失到現在，剛好過去三年。
三年中，溫如月親眼看著曾被玄赤宗奉為神明的存在顯形，雖然凡人依然看不到，卻完全暴露在修士的視野中。
最初沒有防備，偶爾會有道心不穩的弟子逞強，撞著膽子去直視它，無一例外地都發了瘋。溫如月的藥廬中擠滿了精神失常的修士。到後來，她已經能得心應手處理事務，挑選合適的修士做助手。
“師尊，我們是不是該去請仙長了？”新收的小徒弟雙眼發光。
他早就聽說自家師尊認識那位實力超絕，甚至連青崖仙尊都敬他三分的仙長，一直心向往之。
“等仙長出山，與青崖仙尊合力，就能把那個奇怪的東西除去吧？”小徒弟美美地說，“也不知道仙長居於哪座山頭，我能不能躲在師尊後面，偷偷看他一眼。”
完全是小孩子心性。
溫如月嘆氣。
“他沒有去哪座高山當客卿。”她糾正小徒弟，“大隱隱於市，他就住在城鎮附近。”
“城——”小徒弟沒反應過來，“為什麽呀？他的實力那麽強，無論去哪兒，都會被推至高位，幹嘛要委屈自己。”
溫如月垂眸。
“在等人。”
趕到迎客峰，發現殷晴樂不見蹤影時，她的腦子“嗡”一下炸開，先前與青崖談論的種種猜測浮出水面。
又被她否定。
阿樂若真的是神明那方的人，宴不知又怎麽會好好地站在這兒。
但她確實不見蹤影，從感知到神明的痕跡到她和青崖趕來，時間不過須臾。一個小姑娘要以什麽樣的方式，才能如此迅速地離開。
宴不知沒有說殷晴樂去哪了，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如何消失。只有常安道保持樂觀心態，提及此事時便說：“阿樂姑娘想必是回家了，不必擔心他。”
溫如月以為宴不知經此一劫，定會瘋魔，她為此提前準備好銀針，就等著手動為他摒除魔氣。
出乎她意料，宴不知平靜得有些可怕。屬於神明的最後一塊爛肉消失後，他什麽話也沒說，於竹屋中枯坐了整整一夜。
神色呆滯，瞳孔渙散，眼中的所有情緒仿佛驟然消失，化為一灘死水。
直到翌日朝陽東升，方才像看到了什麽可怖的事情，死水中溢出些許的恐懼。
從那以後，他開始看不得朝陽，對燦爛又溫暖的曙光避之不及。
他的情緒變得很淡，交談時盡管禮數周全，卻不動聲色得像個假人。
他很幹脆地收拾好行裝，拜別諸人，下山去往和她曾並肩行過的城鎮。玄赤宗成了廢墟，甜水村喬家人早已搬遷，宴不知除了那天逗留過的燈市外，再尋不到有關殷晴樂的任何蹤跡。
他醉心於修行，幾乎到了沒日沒夜的程度。有時會忽然不見蹤影，回來時，不是一身血汙，就是玉白如骨。
溫如月知道，他又擅自去了藥仙谷。宴不知平日裏風平浪靜，一旦遇上那個怪物，就會像失去理智，恨不得把它活生生剖開，從裏面尋人。
在三年中，宴不知回了一趟玄赤宗。
準確的說，是萬仞山下的穹痕淵。他去掩埋了先前死去的修士與靈獸，如他所料，宴尋不會花時間料理那些人的後事。
曾經結下情誼的火鴻鳥，在小藍花長出的瞬間，就成了被操控的死物，被遺棄的用具。
宴不知在雨中撐起傘，把屍骸收攏，靜默地超度。
從她離開後，他沒再使用靈力，亦不再禦劍，總是會徒步慢走，生怕有人跟不上似的。
和溫如月以為的不同，他從不敢閉關修行，生怕自己錯過殷晴樂回來的時機。他恐懼白日，只有陰雨天或是夜晚，才能讓他松一口氣，得以靜坐至天明。
循環反覆。
他偶爾會去旅行，像一個逍遙人間客，依照她曾經說的那樣，一點點記錄修真界與人界的風光山色。
他必須隨身帶上筆墨，因為重新回到城鎮後，他很快就會把所聞所見盡數忘記，看著手裏提著的伴禮發呆。
這樣不好。
回神之後，他會強迫自己行動，把禮物擺好，依照小姑娘的喜好去裝點住所。
就算心不在焉，也得強迫自己記住，不然等她回來，一定會覺得他沒有照顧好自己。她不允許他死，他亦不敢自戕殉她。
他開始認真了解凡間風俗，越發像個普通的住民。城鎮裏的居民最初戰戰兢兢，害怕惹惱這位仙長，到後來發現他只是性子冷淡，並無惡意，也開始逐漸放開。
無相劍宗高高在上，雖庇護一方，卻讓人望而生畏。等近距離與修道者接觸後，才發現修士也是人，沒什麽好怕的。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仙長住在這兒是為了等人。
能等什麽人？
不知是誰先傳出的謠言，說仙長在等他負氣出走的道侶。一傳十十傳百，加之宴不知沒有反駁，謠言就越傳越真。
百姓都紛紛猜測，這位美如冠玉，清淡如雪，漂亮得叫人不敢直視的仙長究竟做了什麽，讓道侶把他扔在這兒三年，也沒原諒他。
總覺得……不會是仙長的錯。
聽到竹屋被敲響，宴不知起身開門。
門外站著溫如月和她的小徒弟，甫一看到宴不知，小徒弟立時崇拜地瞪大眼睛，目光黏在這位傳說中的天才劍修身上。
“師尊，仙長是不是和別人同住？是他的夫人嗎？我需不需要去拜見？”他掃了眼屋內景象，小聲問溫如月。
被一把捂住嘴：“住口，再說一個字，我用藥杵劈了你。”
小徒弟轉了轉眼珠：那麽有生活氣息的布置，難道是仙長的愛好？他們在宗門時天天被耳提面命，要清心寡欲，為何仙長就能搞特殊？
還想問，如冰似霜的目光飄來，讓他噤若寒蟬。
“宴道友，這應當就是最後一次了。”溫如月倒沒有什麽不適，自然地開口，“待除掉邪魔後，你還要在這兒等她嗎？”
小徒弟目瞪口呆，傻傻地看著兩人交流。
“三年倒也罷了，三十年呢？三百年呢？阿樂妹妹也不會希望你把時間空耗在她身上。”
宴不知垂眸，沒有答話。
他握住劍柄，朝溫如月頷首：“走。”
根本勸不動。他總說自己在等人，殷晴樂會回來找他，重覆千百遍，連自己都信了。
溫如月嘆氣，作為醫修，她清楚宴不知郁結不消，絕非長久之計。他本來身體就不好，又幾乎無止境地消耗自己，這樣拖下去，很快就會心衰力竭。
那便真是藥石無靈，回天乏力。
有的時候，溫如月甚至懷疑，眼前這名修士在刻意求死。
“禦起和光吧。”她溫聲道，“去藥仙谷要趕很久的路，我知道你不禦劍是怕錯過她。但要是時間拖得太久，沒能除掉那個邪物，說不定會傷到不知藏在哪裏的她。”
她看到和光發出嗡鳴，似是在表達自己終於能夠出鞘的興奮。
宴不知沒有反駁，指尖輕動，和光出鞘。劍身細長，流瀉珠璣光輝，瑯瑯皎皎如明月，在身後小徒弟的抽氣聲中飛至上空。
容顏俊美的修士長袖輕擺，身形轉瞬飄至細劍上。他向溫如月躬身拱手，眉宇淡漠，朝藥仙谷的方向趕去。
溫如月一並飛至高空，在後方不遠不近地跟著。她實力太差，即使邪物顯形，青崖也不讓她動手，只能做一些後援工作。
接近藥仙谷，密密麻麻擠滿修士。見到那道雪白劍光後，不約而同向旁邊閃開，讓出一條道。
宴不知錯開退後的青崖，執劍迎上。
哪怕再緘默寡言，態度冷漠，這位道長的實力擺在這兒，叫人無話可說。
和光斬入肉塊的瞬間，殷晴樂猛地擡頭。
“知知？”
很微弱的感知，同時又是很熟悉的氣息。殷晴樂被宴不知抱久了，整日浸潤在他溫和冷冽的劍氣裏，稍一接近和光，就能迅速認出。
她急切回頭，不顧箭頭的指引，想朝感知到的方向走。
堆積如山的肉狀物堵在她面前，殷晴樂抽出長刀，用力切了進去。邪物的肉很粘稠，長刀穿過，仿佛再切棉花，毫無實感。
殷晴樂忍住惡心，仗著有結界護法，身上衣服不會弄臟，架著刀一點點地往裏擠。
她確定了自己的感覺，心中歡騰。鋪天蓋地帶有殺意的淩厲劍氣撲在她的臉上，讓她愉快得忍不住想要歡呼。
手上的力道逐漸加重，肉塊似乎感知到了危險，開始拼命掙紮，想盡辦法想阻止內外兩人的夾擊攻勢。
少女跌跌撞撞，腳下不停。步幅逐漸開始加快，後背感受到強大的拉扯，於是她甩下登山包，輕快地向前。
期待著重逢，愈往前，笑容愈發明亮。
殷晴樂並不擔心宴不知下手過重，破壞她的結界。她更擔心自己突然鉆出，把對方嚇一大跳。
在劍氣更加濃烈時，她用力提高聲音，喊了一句：“宴不知！”
劍氣突然不再增長，就此停滯，不知是不是因為聽到她的呼喚。
殷晴樂不再猶豫，她跑得飛快。
於黑暗中揮起長刀，刀鋒如同破曉晨光，劃開濃稠的霧霭。架開光亮細劍，她確認眼前人，蹬腿縱躍，飛身而出。
她像只彩蝶，翩然飛進白衣修士的懷中。
“知知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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