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爾軒在客棧裏談完生意，送對方上馬車後再坐入自家馬車，本來神采奕奕的他眉宇間流露疲憊，閉上眼歇息</p>

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為當家，他上頭有個大他八歲的大哥，大哥從小就聰明又優秀，他一直理所當然的認為商行是由大哥繼承，而他會當大哥的幫手，可惜大哥英年早逝，他和父親為此受到相當大的打擊</p>

大哥剛過世時，樊爾軒對於是否該繼承商行感到了遲疑，怕自己比不過優秀的大哥，但當他看到二娘那恨不得商行是由她兒子繼承時的嘴臉，為了不讓她如願，他遵從父命扛下了這重任，開始待在父親身邊學習做生意的手段和本領，在接任當家的這一年來更是力求表現，不敢有一絲松懈，想連大哥的份一起努力下去</p>

想當然耳，身體上的疲累是難免的，但他年輕，只要稍做休息便能調整到最佳狀態，可這幾個月他漸漸感到了一股心靈上的疲憊，只因為他最喜歡的女人已經不在人間了……</p>

四個月了，樊爾軒至今仍不敢相信汪孟梨已經死了四個月，剛聽到她的死訊時，他強忍著悲傷參加她的喪禮，在夜深人靜時守著她的靈柩痛哭失聲</p>

她死去的第一個月，他有如行屍走肉，拼命的工作想麻痹自己，父親看在眼底，以為那是因為他和梨兒情同姊弟才如此悲傷，為了不讓父親擔心，他努力振作，總算恢覆了以往的日子</p>

但他心裏的傷仍在，得花更多的時間修覆，他想，自己這輩子或許都好不了了，往後他再也不會再愛上任何女人，就算是他未來的妻子也一樣……</p>

樊爾軒倏地睜開了眸子，探向窗外，看到一旁的水果攤擺著梨子，讓他想起了九歲時剛住到舅舅家時的陳年往事</p>

表姊汪孟梨大他一歲，有著一雙圓滾滾的眼睛，往昔逢年過節時他都會見到她，舅舅偶爾也會帶著她到家裏來，但他們並不熟，他看到她都會怕生的躲起來</p>

住進舅舅家的第一天，梨兒用那雙圓滾滾的大眼看著他，笑盈盈地說——</p>

“軒兒，還記得我嗎？我是梨兒姊姊”</p>

聲音也太大，太有精神了吧！樊爾軒擡起頭，蹙眉的看著這個比他高的女孩</p>

汪孟梨模模他的頭，“聽說你二娘欺負你？”</p>

“啊？”也說得太直接了吧</p>

“你就放心地待在我家吧，她無法再欺負你了！”汪孟梨拍了拍胸脯，“來吧，叫一聲梨兒姊姊聽聽”</p>

樊爾軒防備的看著她，沒有說話</p>

她又自顧自的說起來，“爾軒這名字總覺得太文弱了，不如我來幫你取蚌有男子氣概的名字吧！”</p>

不要隨便幫人取名字他在心裏抗議著，卻不敢說出口</p>

“就叫小龍好不好？”</p>

不好，好俗氣！他搖搖頭</p>

“很好，就這麽說定了，我就叫你小龍小龍，我會讓你變成男子漢的！”</p>

他才沒有說好，而且他才不需要她來教自己當男子漢！他依然在內心抗議著</p>

“我是獨生女，下頭沒有弟妹，一直好想被叫姊姊喔，你快叫一聲給我聽聽吧，拜托！”</p>

他才不要叫！樊爾軒生著悶氣，可是看見她那雙殷殷冀盼的眼，他又無法說不</p>

“梨、梨兒……”他試著說道</p>

“是梨兒姊姊”她糾正道</p>

“梨兒……”</p>

“哎呀，快叫我姊姊啦！”</p>

最終他仍是沒有叫，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不想叫她姊姊</p>

梨兒食量很大，一餐可以吃兩碗飯，但她不會只顧自己吃，而是一口氣盛了四大碗的白飯，將其中兩碗推到他面前</p>

“快吃吧，吃完才會長高”她夾起菜，一口一口配著飯，還督促著表弟一起吃</p>

樊爾軒看著堆得像山一樣高的飯，面露難色</p>

汪孟梨看他一直不動筷子，便道：“小龍，想變成男子漢就要多吃點！喏，雞腿也給你”她夾了一只雞腿放在飯上</p>

兩大碗白飯加上一只大雞腿，他怎麽可能吃得完……樊爾軒表情很是無可奈何，但最後還是拿起筷子慢慢吃</p>

汪孟梨吃得津津有味，很快就把一碗白飯吃完，朝第二碗進攻，讓還在慢慢扒第一碗的他看得目瞪口呆</p>

“為什麽你吃得下那麽多？”</p>

“因為我要快快長大啊！我爹娘只有我一個女兒，以後得由我繼承第一糧行，我太瘦小了會被欺負，所以我要快快長高，變得很強壯，撐起我爹娘的糧行，我還要保護爹娘！啊，從現在起我也要保護小龍了，我要吃得更多！”</p>

那樣子的梨兒在他眼裏是那麽的神采飛揚，那句想保護他的誓言更讓他心頭暖暖的</p>

那一天，她打開了他緊閉的心扉，讓他變得勇敢，第一次生出了想變強的念頭</p>

於是，他問了舅舅要如何變強，舅舅於是送他到武館，武師教他先從紮馬步開始練習，因此只要有空，他就會在後院裏練習</p>

沒想到隔沒幾天，梨兒也學起他紮馬步</p>

“梨兒，舅母說女孩子紮馬步很難看的”他也這麽認為，女孩子張著腿蹲下的姿勢實在難看</p>

“才不會，小龍，我們一起變強吧！”</p>

“可是舅舅說你不是練武的料”相反的，他個頭雖小，但資質奇佳，很適合練武</p>

汪孟梨吐吐舌，“不要讓我爹知道就好了小龍，我陪你一起練，一個人很辛苦，兩個人會輕松點”</p>

聞言，他的心又被洶湧的溫暖包裹住，久久不散</p>

這之後，梨兒總是趁著舅舅、舅母不在時陪他一起紮馬步</p>

她真的不像個姑娘家，反而有著男孩子的率性，她比他還會翻墻爬樹，什麽游戲都會玩，可說是街坊上的孩子王，但是，只要一開始學習她就會非常認真，不管是念書還是看帳，她都能很專註，還寫得一手好字</p>

“爹說寫字可以修身養性，談生意不是吵得大聲就好，要比耐心，比智慧，沈得住氣的人才是贏家”她曾對他這麽說，然後又繼續埋頭寫字</p>

那個時候，他突然發現，只要梨兒專註的做著一件事，她的神情就會變得很柔美，意識到這一點，他開始喜歡看著她，有時候還會忍不住臉紅</p>

時光荏苒，他就這麽看著她，直到她成為了娉婷少女，他們也在同一個屋檐下一起生活了六年，熟悉彼此，感情比誰都還要好，而這幾年她也沒有放棄，總是眼巴巴的希望他能叫她姊姊</p>

“小龍，你什麽時候才肯叫我一聲姊姊呀？你知道嗎，隔壁的小狽子有弟弟了，每天跟在他後面叫他哥哥，可得意了，你也快點叫我姊姊吧”</p>

“梨兒”</p>

“是梨兒姊姊”</p>

“梨兒”</p>

“梨兒姊姊！”</p>

“梨兒”</p>

不管她怎麽糾正他，他總是喊她梨兒，因為他偷偷的喜歡著她，也曾動過娶她為妻的念頭回家可他也知道她被舅舅、舅母當成守竈女培養，就算成親也是要招婿的，所以他們無法成親，他亦無法告訴她自己的心意</p>

不久，梨兒就嫁人了，他一直告訴自己只要她嫁得好、過得幸福他就滿足了，沒想到他人在外地談生意時，卻得知她因為一場風寒在短短幾天內病逝，他的世界頓時陷入一片黑暗</p>

可到舅舅家奔喪時，他赫然發現梨兒的丈夫溫俊生納了一名小妾</p>

由於怕觸景傷情，這幾年他不常打聽梨兒的事情，加上之後在日新成天忙得焦頭爛額，也沒心思關心她，直到此刻才知道溫俊生納妾一事，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過沒多久，他就聽聞溫俊生將那名妾室扶正的消息</p>

樊爾軒悔不當初，早知道會這樣，他當初萬萬不會輕易放棄她……</p>

他緊緊握住拳頭，用力到手背都泛起青筋了，這才緩緩放開，深深吸了口氣，待平穩住情緒後，他朝馬夫囑咐道：“第一糧行就在前面，順便繞過去吧”</p>

梨兒過世除了他難過，舅舅、舅母的傷心並不亞於他，因此這段時間他一有空就會去看看他們老人家</p>

馬車拐了個彎，直直往第一糧行的方向駛去</p>

而與此同時，說巧不巧的，汪孟梨也在同一條大街上</p>

範如芳一連兩次想謀害庶姊性命的事被揭發，已被關在祠堂裏反省，汪孟梨可說是很痛快，但這痛快也只是一時的，很快的，她心裏再度空虛起來</p>

離她死去已經四個月了，她好想念爹娘，好想回家看看他們過得好不好，但身為官家千金並沒有自由，不能想出去就出去，上回是已出嫁的大姊邀約，她才出得了家門，加上她現在有婚約在身，一舉一動都要小心，免得壞了名節，所以更難出門了</p>

終於，她想到了一個好法子，騙嫡母說想在出嫁前到廟裏祈求，讓她出嫁後能和夫君感情和睦，嫡母一聽便同意了，當她抵達廟宇後，又騙馬夫和護院說要在廟裏替家人誦經祈福，要他們先回去，兩個時辰後再來接她，她則趁機換裝另搭馬車溜走</p>

至於香香當然和自家小姐共謀了，她本以為小姐是太悶了，想出來走走，沒想到一下馬車，就聽到小姐這麽說——</p>

“香香，你家不是在這附近嗎？趁這機會回去看看爹娘和弟妹吧”</p>

香香猛搖手，“不行，我得陪著小姐，不能離開一步”</p>

汪孟梨好笑地說：“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會不見你就安心去吧，剛好我也有點事要辦，半個時辰後我們在那裏會合”她指著其中一間客棧的招牌，大紅色的遠遠一瞧就很顯眼</p>

“可是小姐……”她是奴婢，怎麽可以離開主子身邊呢</p>

汪孟梨塞了幾塊碎銀給她“去買些好吃的給家人吧”</p>

香香手裏捧著錢，滿心的感動</p>

小姐性情大變後便對她很好，有好吃的都會分她，還幫她做了新衣服，所以就算四小姐說小姐被妖魔鬼怪附身，她自己也心知肚明，現在的小姐或許早已不是原來的那個，她還是決定要忠心耿耿地服侍現在的小姐，做牛做馬她都願意</p>

“放心吧，我都換上這身粗衣了，有誰認得出我？”汪孟梨為掩飾身分，不引人註目，特意換上了香香的衣服，跟走在路上的市井姑娘沒有兩樣，再說她連胭脂水粉都沒上，素著一張臉，沒人會多看她一眼的</p>

香香聽她這麽說，這才放心的先行離開</p>

汪孟梨一個人走在街上，看著四周熟悉的景物懷念不已，附近的店家小販都是她認識的，但店家卻沒有一個人認得出她，都當她是客人一般招呼著，才四個月啊，就宛如隔了一世，完全變了樣</p>

她繼續往前走，走了一段路後，終於來到了第一糧行</p>

汪孟梨就這麽站在店門口，看到有夥計瞥過來，或是有客人走出來，她都像做賊似的閃避，雖然大可以大大方方走進去，她卻沒有勇氣，就怕一踏進糧行會淚流滿面</p>

這時候，她看見一個年約五旬的婦人在店裏招呼著客人，那便是她娘</p>

娘好像瘦了不少，臉色也好差……汪孟梨看得好心疼</p>

接著，一個年約六旬的男人走過來扶住熬人，那是她爹，跟以往一樣硬朗，精神矍鑠，但在她看來像是硬撐的，眉宇間多了幾分憔悴</p>

“怎麽不好好休息，又出來招呼客人了？”汪父皺著眉道</p>

“我只是想出來走動走動，做點事，要不只要一想到梨兒就難過……”汪母語氣哽咽</p>

“人死不能覆生，你這樣子她也不會安心的……”汪父苦口婆心的勸解</p>

汪孟梨聽到他們的對話，雙眼頓時蒙上一片霧氣，差點哭了出來，她忙捂住嘴，強忍住傷心</p>

她真不孝，讓他們白發人送黑發人……</p>

不久，汪父汪母進了內室，換成一對年輕男女走了出來，兩人交頭接耳，模樣挺親密的，正是溫俊生和李瑤月</p>

聯手害死了她居然還有說有笑的，可惡透頂！汪孟梨神情一變，對這兩人簡直恨之入骨</p>

“我們出去一趟，馬上就回來了”</p>

“是，姑爺、小姐慢走”</p>

小姐？汪孟梨一震，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p>

李瑤月挽著溫俊生的手踏出店門，越過她街上走，完全沒註意到她</p>

“這位姑娘，請問需要什麽嗎？”夥計咳了咳，從剛剛開始他就覺得這客人很怪異，一直往店裏頭偷瞄</p>

“呃……”汪孟梨回過神，尷尬地笑了笑，然後小聲問道：“據我所知，那不是你們姑爺納的李姨娘嗎？你們怎麽叫她小姐？”她待在範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根本不知外頭發生什麽事</p>

提起這事，夥計不免唏噓，“大姑女乃女乃死後，都是李姨娘照顧咱們老板和老板娘的，老板感念在心，便收了李姨娘當義女，姑爺也在上個月將她扶正，因此大夥兒便尊稱她一聲小姐”</p>

汪孟梨聞言十分震驚，她知道李瑤月想搶糧行，但沒想到爹娘會在她剛過世沒多久就收李瑤月為義女，肯定是被李瑤月那佯裝貼心的模樣給騙了怎麽辦，再這樣下去第一糧行遲早會會落在李瑤月的手裏</p>

不行，她絕不能讓他們得逞……汪孟梨心緒飛轉，待她回過神時，她已經默默跟在李瑤月和溫俊生後頭</p>

而她在第一糧行前的一舉一動，全被先一步到達的樊爾軒收進眼底</p>

她雖然一身粗布，臉上也未施脂粉，但其實跟平常的她變化不大，所以一看到她那張格外清麗的臉蛋時，樊爾軒馬上就認出了她</p>

那不是範家三小姐嗎？她怎麽打扮成這樣，還獨自一人走在街上，身邊沒有跟著丫鬟或仆人嗎？</p>

樊爾軒原本不願多加理會，但想起她異常的舉止，於是他改變計劃，下了馬車，尾隨在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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