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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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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晝

錯過了……太多嗎?

溫意擦完新買的椅子,把紙箱泡沫膜之類的垃圾扔到樓下,洗漱完坐到新買的椅子上,頭腦還是發空著。

她抱著抱枕坐在椅子裏,睫毛動了動,伸手從旁邊的床頭櫃裏抽出一個筆記本。

筆記本已經很久了,藍色牛皮封面,當年溫意攢了很久的錢,才舍得買下這個本子,因為她在文具店裏第一眼看到這個本子,就莫名想到那個人。

那個,讓她在筆記本扉頁,用墨水筆寫下“他”,而非名字的人。

少女時期漫長的小心思,不希望別人誤看到想東想西,也為了防止縷縷勾起自己的情思,所以全部的指代,都只用“他”。

溫意翻開第一頁,經年紙張已然泛黃,墨跡略微有些褪色,她少女時期的字遠比現在飛揚無羈的字跡要好看許多,工整清秀。

一頁頁翻過去,眼前仿佛還是能浮現出少女在昏黃的夜燈和月色裏,伏案將暗藏心頭的愛慕寫下。

溫意有些失神地翻著,日記停止在筆記本的一半,後面空白頁中,掉落幾張照片。

照片掉在她腿上,寥寥幾張,有顧連洲穿著警服意氣風發的畢業照,也有他穿著常服懶散不耐的樣子。

這些照片,都是她從南熹的朋友圈中保存,打印下來,又不想讓自己看到,於是夾在筆記本的深層掩埋。

溫意長長吐出一口氣,輕輕地眨了一下眼,想到剛才,男人把她的畢業照片設成屏幕。

她曾在十七歲時無數次膽怯地擡頭偷看,偷看他墨黑的頭發,鴉羽般的睫毛,他和別人聊天時坐姿總是不太規整,懶散隨性,連唇角笑意勾起的弧度似乎都比別人好看。

那時她偷偷望過去好多眼。

而終於在若幹年後,在跨越漫漫時間長河後——

得到曾以為遙不可及的回望。

次日一早,溫意比平時早十分鐘起床。

洗漱完之後,面對櫃子中大多款式相同而簡約的衣服,溫意挑來挑去,拎出一件和薛幼儀逛街時買的黑色長裙。

裙子上半身是柔軟貼身的針織,方形領口開得有些大,下半身布料質感偏重工,長度直至腳踝,穿上去顯得人身形修長而窈窕。

來到鏡子前,溫意覺得自己好像似乎又瘦了些。

冬天的時候就一直在瘦,開春了工作忙,也沒來得及好好養一養身體。

溫意在鏡子前看了片刻,視線定格在領口大片空白的鎖骨上,想了想,去客廳展櫃下面的箱子裏翻出了一個禮物盒。

是某一年生日,周宴深送給她的項鏈,細細的鉆石k白鏈中間墜了一顆色澤柔美圓潤的珍珠,配這套裙子很合適。

她簡單化了個淡妝,塗上豆沙色口紅,出門換鞋時猶豫片刻,拎出顧連洲送她的那雙象牙白色小皮鞋換上。

門一打開,陰影投落地上,顧連洲懶散地靠在門旁,不知道等了多久,手指上還勾著鑰匙和一份早餐,聽到門開的聲音,他半掀眼皮,嗓音裏還帶著幾分困意:“早,今天怎麽晚了——”

“幾分鐘”三個字還未出口,他聲音陡然頓住,視線落在從衣架上取外套的溫意身上。

她甚少這樣裝扮,黑裙雪膚,微卷的長發披在身後,頸肩細細的珍珠項鏈襯得鎖骨伶仃,如一灣月落清泉。

溫意本就漂亮,平日裏襯衫長褲都已足夠吸睛,隨便打扮一下,便更亮色動人。

溫意拿上自己的外套搭在臂間,關上門見男人視線一直在她臉上,疑惑地揮了揮手:“顧連洲?”

“嗯?”顧連洲眸光一閃,回神,早餐順手遞上去。

溫意接過來,頓了頓:“我腳已經好了,不用再麻煩你送我過去了。”

“不麻煩。”顧連洲說。

“可是你一定不順路。”溫意皺眉,二人走到電梯前,“你今天上班嗎?”

“嗯,去隊裏一趟,有點事。”

“那就更不順路了,是兩個方向。”溫意回眸看他。

她這一眼神情認真,或許是因為塗了口紅的原因,眸中顯得水光盈盈。

顧連洲走近,擡手輕輕勾過一縷擋住她視線的發絲,開口緩聲說:“是我自己想送你。”

男人指腹若有若無般刮過下頜肌膚,溫意捏著外套的手一緊,下意識偏頭,對上他的視線。

不知是不是她看錯了,顧連洲眼中好似盛著別樣的溫柔。

心頭一跳,溫意不再說話,跟著他下到地下車庫。

周六醫院的醫生並不多,婁錦月和程信不久之前結束實習回校準備保研和考試,新的實習生還沒來,所以值班室顯得有些冷清。

溫意跟黃憶霖打過招呼後,換上白大褂,去門診坐診。

因為是周末,所以來掛號看診的多以學生和年輕白領居多,坐了一上午,確定沒有病人之後,溫意微微放松下來,喝了一口水。

一直靜音的手機突然震動,溫意瞥一眼,是來自銀行的轉賬信息,顯示她的一張銀行卡被轉入了五千元。

隨手向上翻,消息框中全是收到轉賬的提示。

她深吸一口氣,笑容頓時消失,眉眼染上煩躁,重重地蓋上杯子。

“溫醫生。”護士從外面匆匆跑來。

“什麽事?”溫意語氣偏冷。

護士似乎被她難得的冷臉嚇到了,小聲說:“急診那邊讓您去一趟看病人。”

“知道了。”溫意註意到她的神情,語氣稍緩,“剛才有點累了,我現在就去。”

“嗯嗯沒事。”護士很能理解她。

溫意按滅手機,下樓往急診去,急診科無論什麽時候都幾乎是亂成一鍋粥的狀態,她剛到那就被急診科的醫生林嚴抓過去:“快來看看他。”

溫意冷靜地拉開病人的前襟放上聽診器,看著病人滿身的傷口皺眉:“止血了嗎?”

“正在做,這不是人手不夠嗎?”林嚴招手喊護士過來。

“止血之後送胸外,聯系家屬,他氣胸,黃憶霖今天在胸外。”溫意言簡意賅。

“快去找他家屬。”林嚴沖一個方向吼。

溫意收了聽診器,拍拍他的肩:“辛苦你了。”

“沒事。”林嚴抹一把汗,手下動作不停地按紗布,語速也很快,“忙過這幾天,等新的實習生來了,我就能休年假了。”

“我年假好像也還剩幾天。”溫意想起來。

“一起休。”林嚴隨口說。

溫意見他忙,便不準備打擾他了,轉身走的時候,視線隨意一瞥,忽然在急診室的角落看到一個身影。

那是個穿著幹凈樸素的中年男人,似乎是手上不小心剌了口子,醫生正在給他縫針,溫意看到的時候已經縫好了,那男人正在止不住地向醫生道謝。

急診科人來人往,喧囂吵鬧,溫意卻忽然楞在原地,渾身一僵,如墜冰窖。

待看清男人的臉之後,她全身的血液倒流上湧,大腦在一瞬間迎來當頭一棒,嗡嗡的耳目失聰。

男人起身的同時,不知為何也朝她這邊投來一眼,四目相接,她看到男人捂著手,嘴唇顫抖,也楞在原地。

溫意臉色蒼白,死死咬住唇,整個人搖搖欲墜。

她想擡腳走過去,腳底卻被死死黏在原地,喉嚨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男人很快反應過來,最後看了一眼她,轉身有些急切地離開急診室。

“溫莫林!”溫意終於大聲喊出他的名字,眼眶驀然掉下一滴淚,她不顧眾人異樣的眼光,掙紮地分開亂糟糟的人群追出去。

大廳中的人更多,溫意視線剛捕捉到男人灰色的衣角,下一秒便消失在人海中,溫意呼吸急促地追上去,迎面撞上端著托盤的護士。

“砰!”鐵質托盤掉在地上,護士嚇了一跳,連忙蹲地上去撿,起來看到溫意,“溫醫生,你沒事吧。”

溫意手腳發涼,眼睜睜看著溫莫林徹底消失在人海中。

她雙手崩潰地捂上臉,護士被她嚇到了,連忙擔憂地去碰她的肩膀:“溫醫生!溫醫生!你還好嗎?”

“我沒事。”溫意放下手,護士看到她眼眶紅得嚇人。

“溫醫生……”

“我沒事。”溫意垂下眼,手仍然在發抖,她幾乎是再勉強也扯不出笑容,只能對被她撞到的護士說了一句“對不起”。

護士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只能眼睜睜看著溫意脫下白大褂離開。

另一邊,剛從警隊裏出來,正準備去開車的顧連洲手機響了起來。

他看了一眼來電人,拉開車門坐進去,笑著接起電話:“忙完了嗎,我正準備去接你。”

那邊沒說話,他只聽見溫意沈綿的呼吸聲。

“溫意?”不知道為什麽,他心底忽然沒來由地發慌。

漫長的沈默之後,她終於開口,嗓音沙啞疲憊:“抱歉,我有些累,下午不能跟你出去了。”

“沒事,你現在——”

話沒說完,耳邊響起被掛斷電話的“嘟嘟”聲。

顧連洲心一沈,嘗試再次撥過去,那邊已經顯示對方手機關機。

他不死心,再撥了一次,還是顯示關機。

天邊飄來一片片烏雲,明明上午還是春光大好,此刻天色仿佛一瞬間暗沈了下來。

顧連洲在車裏坐了十分鐘,一支煙燃盡,他一言不發地啟動車開往醫院。

到了醫院,胸外果然已經不見溫意的身影,顧連洲驅車回家,人到家門口想要敲門時手卻放下了。

他盯著黑漆漆的門,片刻後,轉身去保安室查監控。

監控裏顯示溫意沒回來過。

她不在醫院不在家,上午送她去上班時,她尚且笑盈盈地和他說再見,然而剛才電話裏,她語氣卻平靜倦怠地叫人心慌。

顧連洲握著方向盤,閉了閉眼,心底一片沈沈。

春日漸暖,午後烏雲爬上天空,太陽被遮擋,以至於剛過四點鐘,天空便好似平日裏六七點般暗意沈沈。

溫意坐在地鐵空蕩蕩的車廂裏,頭枕著冷冰冰的座椅,地鐵停在某一站商圈,呼啦上來很多人,在耳邊吵吵鬧鬧。

她已經不知道隨著這趟地鐵來回第幾趟了。

“爸爸,我不累,你來坐吧。”

耳邊傳來稚嫩的女童聲音,溫意慢騰騰睜開眼,在她旁邊的是一對父女,小女孩看起來不過六七歲的樣子,因為車廂一下上來了太多人,位置不夠,父親便把唯一的位置讓給女兒坐了。

“可是爸爸想站一會兒。”父親看起來也很年輕,三十多歲的樣子,他挑出手裏最輕的一袋零食,“囡囡乖乖坐好,幫爸爸拿東西好不好?”

“好!”小女孩軟糯可愛地答應了,為自己能幫到父親而興高采烈。

“囡囡真乖。”男人摸摸女兒的頭。

地鐵微微搖晃,溫意收回視線,低頭看自己被深深嵌入指痕的掌心,幾乎要冒出隱隱的血色,而她竟然全無察覺。

恍恍惚惚地想起自己七八歲的時候,那時候媽媽還健康,溫莫林也是這麽疼她的。

她和溫莫林去逛超市,回家的路上她拎著一袋蘋果走得搖搖晃晃,溫莫林蹲下來,把蘋果拎走,看到她小手上被塑料袋勒出的紅痕,心疼得呼呼,說爸爸給小意吹吹就不疼了。

後來媽媽生病,纏綿病榻幾年,所有醫生都束手無措,溫莫林逐漸變得暴躁。

他在媽媽面前仍然是溫柔的樣子,但對她卻不覆從前疼愛。

因為醫生說,媽媽的虛弱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生產的時候失血過多導致。

溫莫林對媽媽的愛,轉移到她身上,就全變成了恨。

這種情緒,在媽媽去世後達到了頂峰,溫莫林開始酗酒賭博不務正業,不管她的日常生活,偶爾回來扔一些錢。他不會動手打她,但每每看向她的目光,總讓幼年的溫意覺得自己應該從他眼皮子底下消失。

再後來,高考之後,溫意回到家裏,推開門看到溫莫林面無表情坐在餐桌旁。

她的行李都已經被收拾好,一個小小的行李箱擺在沙發旁,溫莫林喝了一口白酒,扔出一張新的銀行卡在她面前。

他看也不看她,淡淡地說這是用她的名義辦的銀行卡,以後每個月,他會往裏面打生活費。

“我會養你到大學結束。”

“以後不要再回來了。”

這是溫莫林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零碎的回憶碎片從記憶深處湧來,溫意靠著地鐵擋板,眼皮沈沈。

旁邊的父女已經下車,地鐵走走停停,廣播中甜美的女聲播報著下一站即將到達雲行路站,請各位乘客緊握扶手,在右側車門下車。

溫意緩慢地睜開眼,在地鐵再次停下的時候下了車。

地鐵站來往穿梭的人很多,雲行路地鐵站是近些年新建的,各種設施都很新。

溫意刷卡出站,自動扶梯緩緩往上,天邊卷來一陣風,烏雲微散,色調深麗的黃昏暮色好像近在眼前。

這裏從前是一片破舊的筒子樓,如今高樓挺立,小巷翻新張燈結彩,全然不覆記憶中的任何模樣。

溫意思緒空空沿街走過去,手撫上路口的石獅子,發現她已經找不出曾經的家的方位。

唇角勾起一抹無甚表情的笑。

她哪有什麽家。

她早就沒有家了。

新規劃的商業區西角尚未建設成功,周六工人停工,工地上便一片荒涼,和幾步之外熱鬧的特色步行街形成鮮明對比。

溫意隨便在路邊坐下,風衣有些大,穿在身上空蕩蕩的,一陣風吹過,涼意好似直接吹過心裏空曠的區域。

她抱著膝蓋,下巴擱在胳膊上,怔怔地看著又遠又近的繁華喧囂。

幼時走過無數遍的石子路變成了寬敞的瀝青馬路,巷角掛著的燈籠變成精致明亮的彩燈,路邊的百年老樹上甚至都纏上了五顏六色燈帶。

五光十色的熱鬧,沒有一刻是屬於她的。高考後踏出這片巷子,此後這麽多年,她便再也沒有回來過。

溫意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和溫莫林見面了。

他那麽恨她,每多看她一眼,都想起她的媽媽。

成年之後,溫意腦海裏無數次想過,如果她沒有來到這世上,是不是媽媽和溫莫林會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

她根本就不該怪溫莫林無情,沒有她這個女兒,他本來可以生活得更好。

切骨般的難過和痛意如潮水般湧入四肢五骸,血管仿佛都在隱隱發痛,溫意低頭,死死咬著唇隱忍,眼淚卻還是啪嗒啪嗒掉在衣袖上。

天邊日暮一寸寸向下推移,落日逐漸變得很遠,她沈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完全沒註意到有輛車從她面前開過去,又在下一秒駛回。

來人甚至連車門都來不及關上,一向沈穩的腳步聲倉促,溫意還未來得及擡頭,便已被男人一手擁入懷中。

熟悉的溫暖清苦的氣息瞬間籠罩她全身。

他的掌心隱隱在顫抖,緊緊實實的一個擁抱,溫意怔然擡頭,男人下頜貼近她清晰瘦弱的鎖骨,肌膚溫熱,他的心跳聲如擂。

“溫意。”顧連洲嗓音帶著沙啞的壓抑,“你嚇死我了。”

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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