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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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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

滾燙的眼淚浸濕顧連洲的衣服,短暫得仿佛流星,稍縱即逝。

溫意閉上眼,仰起頭,把眼淚控制在眼眶裏。

她稍微動一動,柔軟的發頂擦過男人的下頜,凜冽清苦的氣息將她包圍。

溫意忽然僵住身子,慢慢意識到,自己身處什麽樣的環境中。

女生的呼吸放輕,淡淡如鵝毛一般的氣息掃過顧連洲的喉結,他忽然怔了一下,迅速放開手,眼神掠向窗外梧桐樹葉。

正值盛夏,葉片在暮色下顏色濃綠,篩著逐漸下移的日光,隱約可見瑰麗的晚霞。

病房內很安靜,四周墻壁都是白的,點點落著日光,隨風輕輕晃動著。

溫意的心跳加快,她無措地想擡手抹眼淚卻發現右手還打著吊針,於是只能用左手粗略地在眼上抹了一下。

再擡眼,是顧連洲掰開了她的手,用一張柔軟的紙巾輕拭她的淚痕。

溫意默默盯著他的眉眼,眨也不眨,聽到他嘆了口氣:“很難過嗎?”

溫意垂眼,視線裏是他的指尖,她誠實道;“有一點。”

顧連洲動了動唇,還想說什麽,眼神掃到將盡的吊瓶,於是先去喊了護士起針。

他中午時帶來的湯放在微波爐裏加熱,又去給她買了一份飯,吊完水,溫意恢覆了力氣,餓得接過筷子便開始吃。

剛吃兩口,辦公室門被撞開,薛幼儀風風火火地跑過來,抓著她的肩打量:“你醒了!沒事吧?”

溫意差點被嗆死,咳了兩聲,手邊有人遞上水,她喝了一口:“沒事,我就是低血糖。”

“嚇死我了,”薛幼儀連連拍心口:“我聽到的時候都快嚇死了,下午又一直在坐門診,好不容易才騰出時間來看看。我說那趙欽也太不要臉了,你沒日沒夜看著他爸他怎麽好意思要告你的。”

一連串的話炮仗一般輸出,溫意先按著薛幼儀的肩膀讓她坐下:“歇歇。”

“真是氣死老娘了,好心沒好報。”薛幼儀氣得眉心直跳,坐下來才發現對面還有一個人。

她表情一下子楞住,扭頭用眼神詢問溫意。

溫意輕咳了一聲,給顧連洲介紹:“這是我同事。”

“你好。”顧連洲點點頭,面色正常。

薛幼儀神色瞬間變得十分古怪:“你好。”

說完她迅速道:“溫意,既然你沒事我就先走了。”

她逃也般地離開,走到門口時頓了下,回頭拋給溫意一句話:“對了,陳老師說今天你夜班不用上了,回家休息。好好享受二人世界吧!”

這下輪到溫意臉色一變,恨不得叉死薛幼儀。

她拿著筷子夾了口米飯,擡頭看顧連洲,他倒是沒對此表現出什麽特別的反應,低頭仿佛在回信息。

溫意松了一口氣,繼續吃飯。

銀耳送到嘴裏,顧連洲忽然關了手機,冒出來一句:“你同事性格挺活潑。”

“啊?”溫意把銀耳囫圇吞下去,幹笑兩聲,“是的。”

顧連洲淡淡挑眉,沒再說什麽。

溫意咬著筷子,忽然想起來剛才薛幼儀的表情:“你認識她?”

“不認識,”顧連洲把手機扣到沙發上,“只是見過一次。”

“見過?”

“上次我從你們醫院走的時候,她攔住我,問我有沒有女朋友。”

“咳咳咳!”溫意差點把自己嗆死,猛烈地咳嗽。

顧連洲抽出一張紙遞給她,輕拍她的後背:“慢點。”

“然後呢?”她不可置信地看著顧連洲。

顧連洲揚眉:“我說沒有,她說OK然後就走了。”

溫意咳得更劇烈了。

這的確像薛幼儀會幹出來的事,她指定是想著幫她確認顧連洲有沒有女朋友,畢竟他的長相實在不像缺人追的樣子。

顧連洲端過一旁的水:“你怎麽了?”

“沒事。”溫意咳得臉通紅,不敢擡頭看他,抱著杯子喝水緩解。

好在顧連洲看上去不是很在意這件事。

吃完飯之後,辦公室陸續來了很多人關心她,七嘴八舌之間溫意不知道顧連洲什麽時候悄然離開。

婁錦月最為憤慨,和薛幼儀一起生氣:“什麽人啊這是,溫老師你別擔心,我讓我爸把他公司最好的律師派過來,那姓趙的要是真告你,我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對,”其他人也紛紛說:“不用怕。”

這件事從頭到尾溫意沒有任何錯,她問心無愧,也清楚這一點,只是不可避免的還是會有些失落。

等大家慰問得差不多散了之後,溫意聽見手機震動幾聲,她打開看,是顧連洲發來的信息:【樓下等你。】

合上手機,溫意去更衣室換回了自己的衣服,跨上帆布包下樓。

顧連洲的車停在樓下,溫意遠遠看見有個紮著雙馬尾身穿牛仔背帶褲的小女孩在敲他的車窗。

小女孩看上去不到十歲,長得粉嫩可愛,抱著一大束新鮮的花,聲音奶甜奶甜的:“叔叔,買花嗎?黃色康乃馨可以保佑你的家人朋友盡快康覆痊愈哦。”

應該是附近花店老板的女兒,小小年紀很機靈,知道來醫院的都是來看望患病親朋的,討個巧賣花。

顧連洲把車窗完全降下來,半個胳膊搭在窗上,嗓音帶笑:“可是我沒有生病的家人朋友。”

“啊?”小姑娘明顯懵了,她看到拉開車門的溫意,烏黑的眼球一轉,“那可以買給叔叔的女朋友,叔叔的女朋友這麽漂亮,怎麽能不送給她花呢。”

溫意一上車就聽到這話,動作一頓,看向顧連洲。

她隨即對小女孩輕聲解釋:“我不是叔叔的女朋友哦。”

男人沈吟片刻,勾勾手讓小女孩靠近:“有什麽花是可以讓人開心的嗎?”

“鈴蘭。”小女孩眼睛一亮,指著白色的花骨朵,“鈴蘭很好看的。”

“都給我吧。”顧連洲從錢夾裏抽出幾張鈔票,對折遞給小女孩。

“好的叔叔!”小女孩明顯開心起來,把懷裏全部的九支鈴蘭抽出來,蹲在地上從自己胸前的口袋裏掏出打包紙和膠帶打包。

溫意還沒動,駕駛座的男人打開了車門,下去幫小女孩一起。

骨節分明的長指勾著絲帶,直截了當地打了個結。

溫意通過半開的車窗看著這幅畫面,天邊是夕陽餘暉,秾釅的雲彩將白色的花瓣染成綢緞一般的質感,印在顧連洲的臉上,像她曾經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

小姑娘拉拉他,顧連洲很紳士地靠過來,她趴在他耳朵邊說了一句話。

溫意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但這幅畫面,讓她腦海中鬼使神差地勾勒出顧連洲以後結婚有女兒的樣子。

他一定是個很好的爸爸,又溫柔又可靠,會把自己的女兒寵上天。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溫意驚悚地晃晃腦袋,臉上發燙,她連忙用手背給臉頰降溫。

顧連洲上車關門,把打包好的九支鈴蘭放到她腿上,看她一眼,隨口問了一句:“車裏很熱嗎?”

“沒有沒有。”溫意連忙搖頭,內心唾棄自己。

淡淡的清香從手上傳來,像是雨後風拂過花園的香氣,溫意的思緒被拉回到到手上的鈴蘭。

“給我的?”她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

“不喜歡?”

“沒有沒有。”溫意否認,低頭嗅了一下,眼睛亮晶晶的,“之前說請你吃飯還沒機會,不如就今天吧,我不上晚班。”

顧連洲在紅燈前停下,側眸:“剛才沒吃飽嗎?”

溫意有些不太好意思說,但她確實一天沒怎麽吃飯了,掛吊瓶的時候睡了一覺,補足精神便更餓。

“行,”顧連洲輕笑,手搭在方向盤上,“想吃什麽。”

半小時後,二人抵達蘇門區的一家烤肉店。

店內桌椅選擇了裸-露自然的木色,軌道燈營造出濃厚的覆古氛圍,照亮桌子中間的烤盤。

溫意高估了自己的飯量,稍微吃了幾口後她便感覺到吃不下了,捏著一塊烤面包片小口小口咬著。

兩側座椅的燈光偏暗,顧連洲的五官隱匿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更顯出臉部立體輪廓。

她仗著燈光暗,明目張膽偷看了男人好幾眼。

如果不是半途醫院打來的電話,溫意原本一整晚都該保持這樣的好心情。

醫院說,趙欽堅持要告她違規使用藥物,讓她接受調查。

“你不用管,”陳庭芳說,“醫院會處理好的,我放你兩天假,你好好休息,前段時間辛苦了。”

溫意沈默片刻,低頭看著燈在白瓷盤上的倒影:“老師,這就是您以前跟我說的,臨床的信仰是一直在被磨滅的,對嗎?”

“對,”陳庭芳說,“你現在告訴我,你失望嗎?後悔拼盡全力去救他了嗎?”

溫意沒說話,聽著電話另一頭陳庭芳道:“醫院不是單純的治病救人的地方,更多的是人生百態。你需要做到的是在這樣的渾濁裏,找到做一個好醫生和保全自己之間的平衡。”

電話被掛掉,溫意端起檸檬汁,慢騰騰喝了一口。

“吃飽了嗎?”顧連洲突然出聲,伸臂圈住她手裏的杯子放下,水面上溫意的倒影碎掉。

她擡眸,點點頭。

顧連洲結了賬,溫意跟在他身後,沒開車,二人一起不知不覺走到蘇門區的江邊。

天色已黑,江邊亮起橙黃色的燈光,照著湖面上零星的幾艘船。

江邊行人也很多,大都是本地人吃完飯隨家人一起出來散步,騎自行車的隊列從身邊呼嘯經過,帶起一陣風。

他們走到燈塔下,溫意胳膊搭在鐵欄桿上,迎面吹著海風,夜晚的海風涼涼的,從江對岸吹拂過來,讓人心頭開闊。

顧連洲背靠著,沒說話,安靜地點燃一支煙,煙尾徐徐燃燒著。

海風吹散煙霧,只餘淡淡的薄荷清苦味。

“去年我們隊接了個案子,”他忽然出聲,呼出一口薄霧,嗓音低淡,“一起入室的命案,鄰居報的警,傷者是兩位老人,被捅了十幾刀。”

“救活了嗎?”溫意被吸引過來,回頭,關註點落在這上面。

顧連洲看著她笑了下:“救過來了,作案兇手是他們兒子。”

溫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顧連洲撣了下煙灰:“他父母都是知識分子,不同意他娶一個做過夜場工作的女生,一家人來來回回吵了很久。他半夜喝了兩瓶酒,捅了父母之後跑了。”

“就因為這?”溫意難以置信。

她的長發被海風吹起來,擋到臉前,顧連洲動了動手指,勾起把那縷頭發放回肩後。

溫意沒來得及註意到這個細節,因為顧連洲接著說:“後來兒子被判了刑,那對老夫妻卻無比怨恨報警的鄰居和警察,整日在家裏咒罵鄰居,還來警局門口鬧,鄰居受不了搬了家。”

“為什麽?”她目瞪口呆。

“因為他們覺得,兒子只是一時犯錯,鄰居報警毀了他們兒子的一生。如果不是鄰居報警鬧上警局,私下解決也就行了。”

溫意倒吸一口涼氣,皺眉手扒著金屬欄桿搖搖頭。

顧連洲側眸問她;“你覺得值得嗎?”

溫意轉身,顧連洲側靠著欄桿,姿態懶散,青筋脈絡分明的手夾著煙,目光平靜地望著她。

靜默幾秒,她慢慢說:“我覺得值得。”

“就像你剛才說的,”溫意神色認真,“你會因為一次的被怨恨就不救受害人嗎?”

顧連洲咬著煙,手指點著冰涼的金屬,眼底深邃沒說話。

“你不會,我也是。”溫意替他回答,仰頭,指著正在發光的燈塔,“也許有人會覺得它刺眼,但它不能因為有人覺得刺眼就不發光。”

顧連洲微微怔神,偏頭看過去,她的臉籠罩在燈塔朦朧的光中,弱化了清冷的輪廓,眼底的認真卻半分不變。

顧連洲盯她兩秒,笑了,吐出一口煙:“我沒那麽偉大。”

溫意搖搖頭,被風揚起的黑發映著蘇門河上璀璨燈光,將她眼睛也照得像海底剛撈出的星星:“能堅持心裏的信仰本身就是一件很偉大的事。陳老師和我們說過臨床的信仰一直在被磨滅,可只要我心不死,它便永存。”

顧連洲偏頭,擡手揉了揉溫意的頭發,沒說話。

溫意慢騰騰地眨了眨眼,從她的角度,蘇門河翻湧的海水在男人身後,眉眼在夜色中深邃立體。

“對了,”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今晚飯多少錢,我轉你。”

顧連洲露出疑惑的神色。

“本來說好了就是我請你的。”溫意解釋。

她說著,前方來了一個賣氫氣球的小攤,手裏抓著一把線,各種動漫卡通人物形狀的氣球隨著他的走動在天上飄,仿佛天邊流雲化成了實體掉在他手裏。

江邊有不少夫妻帶著小孩子來散步的,小孩子見狀都紛紛扯著爸媽的衣袖圍住賣氫氣球的小販。

溫意聲音降下來,眼神不自覺飄過去。

她小時候也很喜歡這種氫氣球,十歲之前媽媽還在的時候,晚飯之後帶她散步也會給她買。

媽媽會從小販手裏買溫意最喜歡的哆啦A夢圖案的氫氣球,蹲在她面前溫柔地問我們意意為什麽喜歡哆啦A夢。

她開心地接過氫氣球的線,然後回答:因為它無所不能,就像媽媽一樣。

媽媽摸摸她的頭,笑容像春天的梔子花一樣好看,說:媽媽不是萬能的,但為了我女兒,我盡量無所不能。

後來她還是沒有變得無所不能,相反,當她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溫意第一次絕望地意識到,這世上沒有無所不能的東西。

一切都換不回生命。

媽媽不在了,也就沒有人會給她買卡通氫氣球了。

溫意沒有盯太長時間,草草看了幾眼後收回目光,繼續提醒顧連洲:“今晚飯多少錢?”

顧連洲半倚著圍欄,慢悠悠道:“轉錢多見外,換一個。”

“換什麽?”溫意迷惑。

他微擡下巴,指向賣氣球小販處:“去買個氣球。”

溫意被驚掉下巴:“你認真的?”

“不舍得?”

“不是,”溫意猶猶豫豫,“你要哪個圖案?”

“隨便吧,你拿。”

溫意不得不向著小販走去,心裏嘀咕顧連洲什麽時候有了這愛好。

她付錢從小販那裏買了哆啦A夢的,多年過去,藍色胖子仍然在小朋友裏很受歡迎。

氣球在她手裏升天,溫意走回去,遞給顧連洲:“喏。”

顧連洲不知何時把煙按滅在了一旁的垃圾桶裏,他微微直起身,接過藍色的線,而後懶洋洋道:“手伸過來。”

溫意懵懵地,伸過去:“怎麽了?”

藍色塑料線被勾在男人的手裏,他忽然拽著她的手腕往前一拉,隨後低頭,黑發垂在額前,神色認真。

指腹刮過她的肌膚,還帶著煙草的灼意,溫意僵住,目光下落,顧連洲慢條斯理把線系在她手腕上,骨骼明晰的長指仿佛輕易能將她手腕合攏。

距離瞬間被拉近,與線一同纏繞的是二人氣息,溫意一楞,心跳幾乎在瞬間加速,不自覺屏住呼吸。

“你……”她低聲,有些語無倫次,“氣球不是給你的嗎?”

“我什麽時候說是給我的了?”

溫意回憶了一下,他只是讓她買個氣球,的確沒說給誰。

“那我不就欠你兩頓飯了。”

“不是說換個東西。”顧連洲說。

“換什麽?”

他完全松開手,後退一步,藍色的氫氣球從二人頭頂騰空,在夜幕下隨風搖曳著。

溫意下意識仰頭,燈塔的光閃爍了一下,隨著氣球擺動的頻率又忽然亮起黃熒熒的光。男人的聲音與此同時從她頭頂落下:

“換我們溫意開心點。”

大家也要天天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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