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六十九章

關燈
第六十九章

次日,時近晌午,本該是個大晴天,太陽光再努力也透不過飛揚的塵土,虛空灰蒙蒙,像被人當空灑下兩千斤黃沙,即便距離不遠,隔街的樓舍在人們眼裏也只剩下個朦朧剪影。

天氣糟糕,不聽心情也糟糕,臊眉耷眼站在縣獄大門斜對面自家馬車邊。

春日幹燥,趙睦解下腰間小水壺喝口水潤嗓,故意逗他:“臉拉這麽長,要趕上咱們這位拉車的馬兒兄了。”

不聽還在氣憤中,抱住馬脖撫摸馬鬃:“窮山惡水出刁民,此話真是不假,咱個這件事辦得實在有些窩囊。”

趙睦一巴掌按上這小子後腦勺,笑腔道:“放寬心,這才哪到哪,以後路還長著,若每次都生氣,你豈不要把自個變成河豚。”

不聽還有些氣鼓:“我為公子不平。”

一上午時間都用在和餘林太爺拉扯上,公子堂堂開平侯府嫡長子,有朝一日竟在這窮惡地給個七品芝麻官陪笑討好,雖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不聽仍舊覺著,巴結那些狗官不如讓他跟著公子下地墾荒。

想起與餘林太爺的那些往來就讓人反胃。

“差錯多中了啊,”趙睦不輕不重又給他後腦勺來一巴掌:“遲會兒阿裳過來,別再拉個驢臉。”

吳子裳帶杏兒買豆腐去了,還沒回來。

“知的。”不聽從挎包裏掏出把黃豆與半個胡蘿蔔,借著給馬兒餵零食之舉,默默努力把心中氣憤自行消化掉。

跟在趙睦身邊久,其實不聽性格與趙睦幾分相近,也是不會輕易動怒氣之人,今朝委實是餘林太爺不要臉,借口肖九公子是賀家後人,一個勁刁難公子不說,還跟那兩百輩子沒見過銀錢般,獅子大開口從公子這裏敲詐去巨款。

公子手頭並不寬裕,都是得管阿裳姑娘借。

餘林縣衙辦事效率低到出奇,而且手續繁瑣程序冗雜,趙睦料想沒個把時辰等不到縣獄放肖九出來。

果不其然,吳子裳跑邊那邊集市也只買回來幾碗炒豆渣,主從四人等待良久,直到餓得將之當主食分食到只剩一份時,肖九被姍姍放出獄門。

趙睦望向肖九,肖九望向趙睦,四目相對瞬間,這一刻,這一幕,二人何其熟悉。

肖九公子羞愧低下頭去,蓬頭垢面穿過塵土飛揚的黃土路來到趙睦面前,低個頭,像做錯事等待挨罵的小孩:“給阿兄添麻煩了。”

自賀氏伏法以來,“賀慶頡”不覆存在,取而代之的肖九身上無半點往日舊模樣,讓人刮目相看,非是經歷家門覆滅之悲,誰能從內而外蛻變如此之大?

樹倒猢猻散,祖父身死,父親終身囚禁,家破日母親於混亂中葬身火海,親庶兄弟們官身者盡流放,其他人不知所蹤,昔日煊赫宰執府如今只剩他一個,這般個他,還會給誰耍性子。

趙睦遞上炒豆渣,依舊溫和:“吃兩口,去去獄裏晦氣。”

“嗯。”也不知肖九在這餘林獄裏如何過的,短短數日便被餓到皮包骨頭臉頰凹陷,一碗炒豆渣三五口被他吃個幹凈。

今個趙睦和吳子裳任務惟接出肖九,趕上本地花朝節大集,路都走不順暢,後晌時間不夠下鄉,幹脆都留給肖九作以休整。

幸客棧有人退房,趙睦追定屋舍,一行幾人該洗澡洗澡,該補覺補覺,甚至肖九還被帶去醫館簡單檢查了身體情況,除去饑餓過度以及些許皮外傷和睡眠不足,別的基本沒問題。

晚飯後,肖九不欲再睡,趙睦與他聊這幾日在餘林獄中經歷見聞,不知不覺至深夜,吳子裳和杏兒敲門來送消夜。

待人走,肖九喝口鹹粥囁嚅問:“阿兄接下來如何打算?”

趙睦入夜不食,半低頭整理桌上關於餘林獄中肖九見聞之記錄:“明個你與阿裳杏兒先回汴都,我帶不聽去接回你姐姐。”

“……”肖九其實料到趙睦會如此安排,自己嘗與那戶人家發生暴力沖突,再去協商恐增加要回姐姐骸骨之難度,不去也好,只要趙阿兄能帶回姐姐:“那就拜托阿兄了。”

趙睦把手中記錄豎起來挆整齊,看過來一眼問:“繼續回學庠教書?”

識得幾個字便不是兩腳羊,肖九好歹直隸書院出身,功名雖止步秀才,但教娃娃識字不成問題,此前他在縣下鄉裏建造的私庠裏找到份教書活計謀生,雖無甚前途可言,一日三餐倒是不用愁,還可以住在私庠裏。

可經歷過姐姐骸骨被偷盜事後,他還是覺著沒錢實在不行。

若是口袋裏有錢,起開始他尋到那戶買主家裏時,便能在買主獅子大開口過度索要錢財時,把大票子冷冷往他們臉上一甩,腰桿兒挺直地帶姐姐回去。

可他沒錢,與買主講道理講律法,人家不僅不鳥他,還拿鋤頭鐵鍬大棒子招呼著趕他走,他氣急,與人發生沖突,混亂中打傷買主家前來幫忙趕人的鄰居,被他們村裏人合夥扭送進餘林縣獄。

肖九道:“我想南下做點生意。”

趙睦:“想好了?”

“沒有,”肖九搖頭:“不過你家小阿裳說,好營生都不是想出來計劃出來的,而是走出來、看出來、找出來的。我對生意事一竅不通,也不知自己能做什麽,就想著先下南邊走走看看,看大家缺什麽,看我能用自己本事做什麽。”

趙睦點頭,有笑意從清潤的眼角眉梢一閃而過,她總是平靜溫和性子,再多事壓身上,再重擔子扛肩頭,她外現出來的情緒也總是不急不躁,沈穩內斂,深思熟慮。

此般人物,何等風流,偏少年遇見生死別。

趙睦越是情緒平穩,肖九越是於心不忍,忍不住試探道:“我聽人說,阿兄以後不打算娶妻成家。”

聞此言,趙睦掀起眼皮看過來。

“……”肖九最不敢直眉楞眼與趙睦對視,低頭去攪碗裏粥:“是因為、因為我姐姐麽?”

一提起姐姐,弱冠之年的男兒鼻頭泛酸,紅了眼眶,怕被趙睦笑話,趕緊低頭吃粥做掩飾。

趙睦收好親手寫的“餘林獄實錄草稿”,古井無波道:“原因種種,非單一而就,你心中不要為此而有何負擔。”

“……謝謝阿兄。”肖九低著頭,臉埋在碗上,抽抽鼻子重覆低喃:“謝謝你,長源阿兄。”

趙睦二十行冠禮,泊陽族老取字“長源”,趙長源。長河奔騰東入海,源頭只為一眼泉。輕斂睦和蘊綿藏,靜水流深社稷延。

趙睦也有些不習慣被人如此言謝,更不習慣別人在她面前露出那種,類似於受恩惠而不知如何報答的虧欠感。

她低頭把草稿裝進腰間蹀躞包,道:“若是要謝,那就把自己人生好好過,告慰你姐姐在天之靈。”

肖九咬咬粥勺,堅定答應:“我記下了,阿兄。”

在趙睦身上,肖九感受到了本該從他親父兄身上得到的榜樣感,依賴感,甚至是教引感,肖九誠心覺得姐姐這輩子半點沒有看錯人,長源阿兄非常可靠。

殊不知趙長源可以給足別個人依靠,唯獨她自己無依無靠。

.

次日清晨,商販們早已赴了集市去,辦事的兩撥青年男女在客棧門外別。

肖九和杏兒在聽不聽講駕這輛馬車需要註意什麽地方,趙睦兩只手裏分別提著她和不聽的小包袱,旁邊忽有只手往她懷襟裏塞了什麽東西。

是吳子裳。

“什麽?”趙睦意外之餘稍微低下頭來看吳子裳,眼角眉梢攢起碎碎笑意,聲低似呢喃耳語。

吳子裳塞完又隔著衣物輕拍兩下,道:“即便帶了餘林公門人去,該說軟話的地方也可以不用硬對之,只為能成功接回賀姐姐來。”

趙睦把小包袱都拎到一只手上,騰出另只手往懷裏摸,是兜子碎銀錢。

她點頭,手沒忍住,擡起捏了下吳子裳臉,“我最晚明個晌午前回到汴都。”

捏臉這個動作一出來,二人似乎回到了少小時候毫無隔閡的光景。

“知了。”吳子裳拍著趙睦手,躲開捏臉,催道:“你別耽誤時間了,趕緊去吧,早去早回。”

她回汴都後,也需要抓緊時間陪肖九去給賀姐姐看新墳塋,他們從汴都出來前趙睦已給心腹吩咐下這件事,然則關鍵還是要看肖九是何想法,看他想把姐姐安置在何處。

“不聽,走了。”趙睦嘴裏喚著不聽邊要往西去,邁開步子同時手犯賤地在吳子裳腦袋上兜了一巴掌,兜完就跑。

差點被一巴掌兜個跟頭的吳子裳在後頭奮力回擊,奈何追兩步沒追上,只能眼睜睜看著趙睦大步流星跑走。

真是手欠。

杏兒在馬車裏招手喚,吳子裳過來上車,與駕車的肖九並排坐在了車板頭。

餘林縣貧,黃土路一天到晚灰撲撲,吳子裳也不嫌環境不好,隨馬車徐徐前行而往兩邊東瞅西看著。

往東走出去頗遠距離,離城門漸近,肖九忽開腔道:“此番若非有長源阿兄,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雖趙睦也是剛剛才帶著不聽出發前往買主家與之談判,但只要趙睦出馬,這件事已經十拿九穩,她便是有這種成事無疑的神奇魅力在身,人們甚至覺得世上恐怕沒什麽是趙睦所辦不成。

吳子裳微笑道:“只願他能順利。”

“長源阿兄出手,基本沒問題,”肖九近乎崇拜地信任著趙睦,須臾,又嘆息道:“只是我總覺得有些對不住長源阿兄,聽說因為我姐姐病去,長源阿兄才決定南下讀書,並且以後都不打算成家。”

聞得此言,吳子裳無意識摳自己手指甲,路邊商販所賣何物她也沒再看清楚過,沈默片刻,緩聲道:“他南下讀書原因我也不知,至於不成家打算,我嘗聞他親口言,是真。”

“如此聽來,專情在長源阿兄身上似乎不能算好事了,”肖九嘀咕著,打聽道:“這些年來你可曾知道,他身邊是否有過女人?”

世家子弟,勳爵兒郎,哪個二十多歲沒有過女人?肖九卻從未聽說過趙睦有何花邊傳聞傳出來,他從不懷疑趙睦取向,只是怕趙睦太過深情。

“應該有過吧,”吳子裳絞盡腦汁回憶良久,不確定道:“他與啟文阿兄他們出去參加酒局,那種地方定然少不得叫///酒///陪。”

兒時夥伴王靜女早就說過,天下男人沒有哪個不偷腥,成了家的想方設法偷腥,沒成家的豈不是更肆無忌憚?

“……”肖九有些接不上話,尷尬撓撓頭:“你個丫頭家家,知道還挺多。”

吳子裳坦然道:“我見過他們談生意。”

也算是見過他們如何談生意。

肖九以前與吳子裳打交道不算多,且左右常有趙睦或劉啟文等人在,此刻難得和這位阿裳小妹獨處,聞得此言,他又忍不住好奇道:“鮮少見未出閣的姑娘家到處跑著做生意,長源阿兄不管你?”

“不能說不管,也不能說管,”吳子裳向後靠到馬車上,平靜總結道:“他只是某些方面比別人父兄想法開明些。”

但也有某些方面上,趙睦是個恪守陳規的小古板。

“真好,”肖九似乎有點羨慕,偏頭看了阿裳一眼,輕輕讚嘆:“你能跟在長源阿兄身邊長大,其實挺好的。”

不知該接啥話的吳子裳微笑應聲:“是吧。”

在趙睦身邊長大倒底好還是不好,這能有誰說得準呢。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