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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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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清正敦厚是罪,當整個朝廷到處都是貪汙腐敗結黨營私時,當整個世道到處都是欺軟怕硬坑蒙拐騙時,清正敦厚是罪,滅頂之罪。

都是半人半鬼的面貌,不湊近來誰都看不清楚。

長安街琉璃閣劉啟文攢酒案,應邀來吃酒之人與計相家這位孫公子關系非比尋常,情分不瓷實的實在排不上號來這裏吃劉啟文的酒。

宰相家人七品官,莫要小覷計相孫子劉啟文。

趙睦堂姐夫謝斛在祁東拉大旗對抗十八部,都城裏提起這個來幾乎都會稱讚樞密副使謝昶“老子英雄才有兒好漢”,劉啟文大約是遺傳他祖父計相劉欣元的管用腦筋——單指掙錢這方面,劉啟文無心官場,小小年紀便已通過在飯桌上聽自家大人們聊天,而生出許多賺錢門路來。

趙睦比劉啟文會念書,劉啟文比趙睦會賺錢,誰也不比誰本事差,所以誰也不用小瞧誰。

許久前趙睦友人謝岍就說過,劉啟文那大塊頭只是考試時候答不好試卷,不是等同於他答不好人生的考題,當時趙睦嘴裏促狹說謝二有此觀點乃是因難得遇見個跟她一樣學習不好的世家子,其實趙睦心裏比誰都明白,謝岍所言非常之對。

判斷人好賴,從非看念書成績優劣。

劉啟文這人不能說沒有九曲十八彎心思,他那些心思都用在了做生意掙錢上,至於其他方面,他處理問題的方式倒是很簡單原始:對友人善,非友人遠。

他拉趙睦一起賺錢,趙睦想借機緩和劉啟文和淩粟關系。既知劉啟文此人沒有孬心,淩粟最近又特別缺錢,趙大公子正好出來做這個中間人。

趙睦給淩粟說過,世道從來非黑即白,以後淩粟要入朝,一沒背景二沒靠山,人脈關系得從書院時開始發展,和劉啟文緩和關系對考到秀才功名的淩粟而言利大於弊。

淩粟聽了。

酒宴散時已到半夜,大街小巷夜禁游,家是回不去了,諸多公子哥兒留宿玲瓏閣。閣內仆婢端著百千分小心認真侍奉,其他人已散差不多,臉紅似包公的淩粟拽著劉啟文和趙睦不讓走。

“那個鴨腿你,你為何只咬一口就不吃了?”淩粟拽住劉啟文手腕,在酒勁幫助下大力奇跡地讓大塊頭劉啟文掙紮不脫。

淩粟拽劉啟文力道大到手背上青筋暴起,偏問這句話時臉上滿是無辜與難以理解。

他無法理解世家子弟為何能奢靡浪費到如此程度,被劉啟文咬一口就不吃的鴨腿不算小,拿回家夠淩粟他們兄弟姐妹幾個頓頓見葷腥地吃上兩日,吃完肉,骨頭棒子也能嘬味嘬半個月。

像他們這般貧苦庶民子弟,其實一年到頭吃不到幾頓葷菜,除非遇上什麽人生大事,譬如成親,生子,以及死亡,人家擺席他們小孩子能跑去討兩口。

劉啟文無法理解淩粟的話,甚至覺得這廝是吃多酒醉了在無理取鬧,他用力掰淩粟手邊把人朝門口連拖帶拽,臉上隱約幾分不耐煩,完全看在趙睦面上才隱忍不發,呼仆下:“快些把他帶去休息。”

醉酒淩粟被琉璃閣仆役又請又拖弄走,劉啟文腦袋發暈,靠在門框上看趙睦,猶豫片刻還是問出心中所憋問題:“咱們兄弟賺錢,非拉上淩粟那土鱉幹啥?”

酒桌還沒撤走,桌上也算杯盤狼藉,趙睦毫不講究地拾起散在碟兩邊的竹筷,一下下夾就近的菜吃填肚子,方光顧著喝酒,肚裏此刻滿肚酒水,酒意上湧受不了,得往下壓壓才行。

聞言她回道:“他需要錢,啟文,我知你不在乎他跟的那仨瓜倆棗,可對淩粟來說,那仨瓜倆棗能免他家中一場難關。”

階級對立是無法消除之障礙,分立在兩個階級裏的少年人並非實在水火不容,劉啟文指節骨蹭蹭鼻尖嘀咕問:“他家咋了?”

“要賠水道口蓋,”趙睦把那盤從頭到尾無人問津的水煮花生端到面前,半低下頭一顆一顆往嘴裏送,“對,水道口蓋,你知道那玩意吧。”

問著扭頭看過來一眼。

劉啟文一皺眉,仰腦袋靠上門框時下巴微擡起來:“你真當兄弟是五谷不分帛絹不識的夯貨?過年放炮仗,誰沒往水道蓋裏塞過聽響,我還蹦飛過那鐵蓋子哩。”

前兩年汴都有小孩往水道蓋裏塞炮仗聽響,結果鐵蓋子蹦飛把小孩砸骨折,後來骨折導致高燒燒死了,朝廷年年過節頒布勸文叮囑百姓看好孩子,饒不住總有覺著自個兒命大的娃娃不聽話,搗蛋小子劉啟文正是其中之一。

“不過,一個鐵蓋子而已,怎就成了淩粟家的難關?”劉啟文看趙睦吃花生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晃悠過來坐到旁邊一起吃,“他家攤上官司啦?”

見劉啟文坐過來一起吃,趙睦起身在桌上翻翻找找,找到茶水壺又涮倆酒杯給兩人各倒來杯涼透的毛尖茶水,坐下時抿起嘴用舌尖舔了下塞牙的花生碎,兩個梨窩炫出來:“這事說來話長。”

世家子弟有世家子弟的場子,今個談點生意,劉啟文酒也喝不少,沒拿穩筷子掉地上一個,遂往桌子左右看看,隨意又抽來根散落在桌面上的筷用:“那就慢慢說,大不了明個逃課補覺,難得咱哥兒倆有這個時間。”

提起這個,劉啟文還有些小感慨,歪話題道:“此前院試放榜你和趙瑾中秀才,本以為你爹會給你們兄弟擺酒慶賀,我還想著到時候跟你好好喝一場,誰知你爹那樣低調,仨兒有倆中秀才他楞是一聲不吭,連個炮仗都不放,這要喚作是我爹,嘿,他恨不能一口氣紮二十年的爆竹量,劈裏啪啦點得可汴都都知道。”

“巧碰上東南打仗,家父不想太過出尖。再說,恁多人參加院試,有考上的也有沒考上的,考上的大肆慶祝,叫沒考上的作何感想麽,汴都就恁大點兒,大家低頭不見擡頭見,沒得要去顯那個眼。”趙睦喝口茶,渾身熱,尤其耳朵,感覺都要燒起來,她知道這是酒勁上湧,眼中都蒸起水霧。

劉啟文笑,拍了拍趙睦肩膀:“我爹說得對,多跟你交游沒壞處,嘖,咱剛才要說什麽來著?你看一岔話題我就想不起來了。”

“淩粟家要賠水道口蓋。”趙睦把話題拉回正軌,說起淩粟急需要錢的原因。

熙寧元年以來,因衙署部職大規模調整,工部直接接手了汴都及下轄諸縣暗水道工程,“計省爹爹”直接撥款,“工部爹爹”直接負責,汴都府把暗水道俢得是既細且精,尤其東西二城,達官貴人們無不誇獎,計省和工部跟著沒少得好處,而南北兩邊卻不盡然。

這才幾年光景,淩粟家門旁的排水溝水道口蓋年久失修,下水口周圍出現坍塌,鐵蓋自己個兒裂開損壞,掉進水道裏去了,至此街坊鄰居終於敢一致認為,這所謂的鐵蓋並非鐵蓋,也並非看起來那樣厚實,原來只是外頭薄薄一層鐵殼,裏頭填充石土,怪不得南北城的水道口蓋比東西城的看起來都厚。

排水道口露在那裏不是辦法,下頭水道七八尺深,誰家孩子掉進去都不是個事。

淩粟娘抽空找了村長幾回,村長都不在家,她見不著人影,只能把事叮囑給逐漸開始頂立門戶的長子淩粟。這日,淩粟休沐,趁著中午吃飯時候去找村長反映情況。

少年進村長家裏時,村長媳婦在青磚壘成的獨立小廚房做飯,隔窗戶熱情招呼淩家大小子進屋坐,待淩粟進得堂屋,見到村長翹著二郎腿坐在堂屋西邊管椅裏抽旱煙,手邊八仙桌上放著壺茶,悠然自得。

“是淩家老大呀,”村長把二郎腿這個換那個,煙桿嘴暫時從嘴裏拿開:“找我何事?”

淩粟放下帶來的點心,按輩分恭敬喚聲五爺爺,開門見山反饋家門前水蓋壞了的情況。

村長叼著煙袋掃眼桌上不值錢的破點心,在煙絲的繚繞青煙中瞇起眼,臉上面勉強堆出來的半點笑意盡數消散,換上毫不遮掩的不耐煩:“這事我知道了,我現在忙哩沒空,你回去吧。”

不待淩粟再說話,村長把臉別過另一邊去,意思是讓他趕緊走。淩粟太清楚村長的輕蔑,只是有求於人,他心中再忿也得繼續給人家貼著笑臉,低頭哈腰。村長攆他走,他只能離開,村長要他把帶來的點心再拿走,說什麽都不肯要。

隔窗戶看見淩家大小子低頭頹喪離開,村長媳婦放下炒菜鏟子來當屋:“淩家找你啥事?掂的啥東西咋又掂走了?”

“哼,”村長鼻子裏冷笑一聲,煙袋鍋往鞋底上重重磕,把裏頭煙灰全磕出來:“他家門前水道口蓋壞了,找我來問咋弄,一個破蓋子而已,啥雞毛蒜皮事都來找我,哪有空搭理他。還有我警告你啊,那種窮戶家的東西不能要,麻纏的很,只要今個你把東西接了,回頭遇事稍有不順心就能再把你收他東西的事翻出來,前三十年後二十年,那點狗屁倒竈的人情翻來覆去沒完沒了,煩人。”

聽到這裏,村長媳婦張了張嘴又閉上,點點頭轉身回廚房繼續做飯。她想說淩粟他娘其實人挺好的,但那又怎樣呢,自家老頭子說的話總不會錯,好吧,她以後少跟淩粟娘往來就是。

這廂裏,出村長家,遇見村長鄰居家的兒子在大門口吃飯,淩粟走過來拱手問好。

寒暄間,淩粟把水道口蓋損壞的事說與對方聽,末了擔憂道:“這要是誰家孩子調皮,撲通掉下去,折了胳膊腿算誰的?不過也沒辦法,誰讓村長忙呢,大晌午也歇不了。”

鄰居兒子端著碗靠在門框上,無聲冷笑一下,招淩粟近前道:“忙他娘的逼,成天胳膊下夾本冊子裝大尾巴狼,說是去衙門議事其實不過是陪著衙門那些官老爺去逛窯子喝花酒,哥們兒在黃犬街碰見過他好些回了。方才你找他說事,他是不就回你‘知道了’、‘沒有空’、‘回頭再說’?”

淩粟恰時做出驚詫表情,眼睛瞪得圓溜溜:“哥哥您神了!”

鄰居兒子不屑冷笑,聲音壓得低不可聞:“當官的到上司面前巴結得像孫子,轉過頭來光會訛咱小老百姓,耀武揚威得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呸!裏長向縣衙推薦他當村長不就是因為那老驢在村裏最有錢!小阿粟,哥給你說,以後你要當了父母官可千千萬萬莫學他!”

淩粟無奈攤手無奈笑:“我眼下就怕誰家孩子調皮故意去那沒蓋的下水口附近耍,萬一要是掉我家門前水溝裏,你說這算誰的?”

鄰居兒子沒接嘴,看表情就能知道,萬若出事,村裏肯定不會給你負責,那自然就是在誰家門口誰擔責嘍。

耽為這個,淩粟先後又找村長四五趟,弄得村長不勝其煩,一看見淩粟身影就老遠躲開。直到過去大半個月後,上頭通知汴都府將要派人來檢查村建設情況,村長胳膊下夾本公事冊子晃到淩粟家門外看了兩眼。

彼時淩粟不在家,村長居高臨下問淩粟娘:“怎麽壞的?”

淩粟娘搓著手實話實說:“那天下午我收攤回來,推著車從旁過,蓋子呼嗵就下去了,我……”

“你碾的啊!那就好辦了!”村長站挺遠探頭看那被樹枝暫時圍起來的下水口,不由分說打斷淩粟娘:“衙門規定誰損壞誰負責,按理說得要你家賠錢,蓋子在你家門前壞也是你沒看管好,不過叔知道你家不容易,不為難你,你只需回頭去找我給你出個憑證,你拿著憑證去鐵匠鋪打個蓋子補上就妥,叔去替你給衙門說說好話,爭取不讓衙門追究你責任也不讓你賠錢啊,就這樣。”

話音沒落村長已經邁大步離開,淩粟娘婦道人家,一聽見衙門要追究責任,立馬被無憑無據的三言兩語嚇唬住,不知如何是好,最後莫名其妙認下那自掏腰包的責。

淩粟回來聞說此事後去找村長說理,怎奈少年人幹不過老狐貍,村長說著說著把事從補鐵蓋說到給淩粟開證明參加科舉考試上來,話裏話外威脅意思再明顯不過。

是,淩粟參加科舉考試需村、縣兩級出具審查文書,證明淩粟三代以內皆良民,否則無資格參加考試。可你究竟是不是良民這事你自己說的不算,村長說的算,只要村長給你的良民文書上蓋章,衙門那邊看也不看直接用印,這大概也是強龍不壓地頭蛇的原因。

淩家短時間裏實在拿不出錢打朝廷要求的標準鐵蓋,最後村長賣個人情,用村裏的錢幫忙把鐵蓋墊出來,打了欠條,淩粟要抓緊把錢還上。

淩粟氣得頭皮發麻,氣得腔子裏熱血翻湧,可那又如何?他還要繼續參加後面的科舉考試,他不能得罪村長,權衡之下只能忍下這本該由村長負責的補鐵蓋。

鹽茶鐵只由朝廷管控,尋常百姓家不得私涉鐵,鐵價實在不便宜,假鐵皮換真鐵蓋下來得花五千錢左右。

五千錢,趙睦在第一男橋東米家鋪子給吳子裳買幾回糕點的錢;劉啟文在第一酒樓瞻樓要壺普通葡萄酒的錢,今日酒桌上除去水煮花生米外隨便哪道名菜都不止五千錢,可淩粟家竟然拿不出來這區區五千錢。

五千錢,淩粟一家十口人六個月的生活費,或者說是淩家婆媳半月的攤位費,五千錢拿出來,要麽家裏六個月沒有生活費,要麽半月沒地方去擺攤。

出攤賣點心是淩粟家唯一生計,別說半個月不出攤,兩天不出攤就不行,攤位費、原材料錢、一家子要吃要喝,淩粟上學還要買筆墨紙張,成天一睜眼就是花錢花錢,小老百姓哪兒能斷生計!

聽罷趙睦所言,劉啟文的反應不出趙睦所料,驚訝到嘴巴張大:“他家連五千錢都拿不出來?騙人吧,他爹死時候賀家給他補償錢,當地衙門也嘉獎他家錢了的,別以為我啥都不知道,前前後後朝廷補給他家得有小幾十萬錢,折合銀兩也不少,這才過去幾年,哪裏就窮到五千錢拿不出來,趙睦,你莫是一腔良善讓人給騙啦!”

“沒有,不會,我信淩粟,如同信你,”趙睦喝完冷茶又給自己倒一杯,水都喝到嗓子口了仍舊感覺很渴:“淩粟說,他祖母用那些錢把他家現在住的宅子買了下來,剩下點攥在手裏給淩粟兄弟幾個攢著娶媳婦,如何都不肯拿出來。不瞞你說,我去查過,淩粟家那個轉不開身的小破宅子,的確是淩粟父親走後才從租賃轉為買下,花的錢也都對得上。”

外來人家在汴都落腳從非容易事,很多家庭在汴都拼搏三代人才勉強能落下腳,淩粟家算是祖墳上冒青煙,淩粟爹誤打誤撞救了被覆仇者綁架的賀家子弟,舍去自己一條命給妻兒老母在這汴都換來一隅安身處。

“今次你幫了他,以後呢?”劉啟文紅著臉跟趙睦掏心窩子道:“我知道貧非淩粟錯,也不是我看不起淩粟,你當清楚咱們跟他不在一層上,你幫來幫去搞不好落不是,桐書那句話咋說來著?”

劉啟文皺著兩條濃黑眉撓頭皮,嗯嗯啊啊好半天才想起,一拍腦袋道:“有些東西不是他的你給他他也接不住,單純接不住也就算逑,萬一他拿不住掉地上摔壞了,再回過頭來怨你把東西給了他,你說這不是咱搬起石頭砸自己腳?”

趙睦咧開嘴無聲笑,難為劉啟文能記住別人這麽長一段話,她精簡道:“升米養恩,鬥米養仇。”

劉啟文眨巴眼:“什麽意思?你說簡單點。”

“跟你那幾句話一個意思,”趙睦努力坐直,試圖盡快消化喝到了嗓子眼的酒水茶水,解釋道:“別人在危難時你給雪中送炭,他會感激你。可若給幫助太多,讓其形成依賴,一旦當你停止幫助,反會被人記恨上。”

說著又低低呢喃一遍,“升米恩鬥米仇。”

“對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劉啟文如遇知音,激動得一巴掌拍上趙睦後背:“桐書也是這個意思——哎你怎麽啦??!!”

咣當一聲凳子被帶翻,趙睦被劉啟文那熊掌似的一巴掌拍得腔子裏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捂著嘴到隔壁水間裏大吐特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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