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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緒有心想向赤井秀一請教對策，但一擡頭就對上勞倫斯的藍眼睛，怕小動作被他發現，只好遺憾地放棄了。
再者說，向男朋友請教自己在他死後參加的第一場聚會上應該如何有分寸地展示悲痛又不至於讓主人覺得太過冒犯……應該是個相當失禮的問題吧？
千緒捂住腦袋，十分頭疼。
勞倫斯依舊時不時就深情款款地朝這邊看來，借著文化差異帶來的便利，大方展示著他對千緒濃重的興趣。
如果他是個日本人，這樣的行為大概率會被打上跟蹤狂的標簽，可作為一個長相俊美的白人男性，勞倫斯在這裏顯然享受著極大的自由，以及周圍人堪稱無限的包容。
選擇這個身份可真是方便啊……
千緒咬牙切齒地想。
不就是飆演技嗎？誰不會啊。
千緒給自己斟了一杯清酒，端著酒杯，笑吟吟地主動加入勞倫斯他們的談話，“勞倫斯先生，不知道你的故鄉是哪裏？”
如果為了引出赤井秀一的話題，他應該回答紐約才對。
千緒已經在心底做好準備，就聽勞倫斯溫柔地回應道，“洛杉磯。”
“工藤小姐去過那裏嗎？”他緊接著又問。
千緒略微驚訝，但表面依舊正常，“我父母現在就住在那裏，我小學的時候經常去那兒過暑假。”
“是嗎？”不知是不是因為提起了自己的“故鄉”，勞倫斯周身氣場變得更柔和，他耐心地詢問，“工藤小姐喜歡那裏嗎？”
千緒微微皺眉。
對話並沒有發展到她預期的方向。
勞倫斯毫無疑問是一個極富魅力的追求者，考慮到赤井秀一和千緒的關系，選擇這樣的身份接近她，最容易試探出千緒目前的戀愛觀，進而順理成章地推斷出赤井秀一死亡的真相。
正因如此，千緒才會在意識到勞倫斯不對勁之後，便果決地做出判斷，認為他會是由組織成員假扮的。
可勞倫斯的反應讓她有些迷茫，準備好的回答也沒能派上用場。
面前人的口吻很隨意，並沒有對重點問題表現出過多的好奇，像真的只是在進行一場酒桌雜談。
難道是她猜錯了嗎？
還是說……
千緒不由自主地順著他的話，回憶起在洛杉磯度過的夏天。
雖說她有很多年的暑假都是在加州度過的，但如果要讓她選出印象最深刻的一年，千緒絕對會毫不猶豫地回答十七年前的夏天。
——剛剛出生的工藤新一，在這個世界上度過的第一個夏天。
工藤夫婦從來都不掩藏自己對美國的喜愛，雖然小時候為了讓兒女接受本國的教育，他們一直帶著千緒和新一留在日本。但每逢假期，工藤家都會舉家去夏威夷或者洛杉磯的別墅度假。
而十七年前去洛杉磯時，他們家剛剛增添了一個小小的新成員。
那時的新一只有兩個多月大，坐飛機已經很乖了。不哭不鬧，就那麽跟著工藤家一起漂洋過海到了陽光燦爛的加州。
落地沒多久，工藤優作和工藤有希子就給千緒介紹了新的“朋友”。
是留著燦爛金發、氣質獨特的白人阿姨，還有高大英俊、會變各種魔術逗她開心的叔叔，以及叔叔的妻子，留著酒紅色短發的漂亮阿姨。
他們分別對著小千緒做自我介紹，語氣或輕快，或慵懶散漫，又或是像父親優作一樣穩重溫和。
莎朗·溫亞德、黑羽盜一、黑羽千影。
在千緒眼裏，那三個人都是性格極其有趣的大人。
黑羽夫婦的孩子當時也才剛剛出生不久——雖然在之後的那些年裏，他追在千緒屁股後面跌跌撞撞地度過了很多個夏天，但當時的他還只是個和工藤新一面對面躺在搖籃裏，比誰吐的泡泡更大的小嬰兒罷了。
快鬥比新一小了一個多月。
千緒每次從嬰兒床旁邊路過，都能看見兩個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小屁孩在大眼瞪小眼。
來探望的外人都分辨不出他們誰是誰，她卻總能一眼看出哪一個是自家愚蠢的小弟弟。
周圍沒有同齡人，更多時候，千緒的玩伴只有莎朗溫亞德一個人。
那位美麗的好萊塢女星據說是為了準備下一部新片，才會來到比弗利山莊暫住。洛杉磯是有名的電影之城，被譽為財富與名譽象征之地的比弗利山莊更是明珠璀璨，無數大名鼎鼎的好萊塢影星的豪宅就坐落於此。
莎朗閑著無聊的時候會帶著千緒一起去參加那些觥籌交錯的宴會，對外介紹，就說她是自己的第二個女兒。
千緒如今回想起來，莎朗……貝爾摩德在那個夏天裏對她抱有的耐心，簡直到了無法想象的地步。
也許真的只是因為太過無聊。
新一只有兩個月大，工藤夫婦難以避免地將更多心思放在了尚處於繈褓之中的小兒子身上，而莎朗溫亞德又恰好在那個夏天暫留洛杉磯避暑，於是一大一小兩個閑到發慌的人就這麽湊在了一起。
貝爾摩德的心思實在很難捉摸，也許是因為她曾經許下自己生了一個女兒的謊言，於是對小女孩就真的產生了一點興趣。
千緒會在她不忙的時候一個人跑過熱氣蒸騰的柏油路，去那棟被棕櫚樹陰影遮蓋的豪宅找她，然後，莎朗會挑心情好的日子帶千緒出門。
千緒坐過貝爾摩德的超跑副駕，乘她開的私人直升機去看過美國大峽谷，還被貝爾摩德蒙著眼睛帶到過某個不知名的地下靶場，第一次摸到了她那時還完全不知價值的某些重武器。
面對著一個七歲小女孩，她顯然放下了很多偽裝，所以千緒印象中的莎朗和有希子印象中的莎朗一直有著微妙的差異。
成熟穩重的表面下有著跳脫又令人琢磨不定的一面，真真假假，看不清虛實。
這大概就是千面魔女的魅力。
而唯一明確的只有一件事。
七歲的千緒很喜歡莎朗阿姨，喜歡到讓有希子都開始吃醋的地步。
但對於貝爾摩德來說，那些陪伴或許只是無聊時的一時興起。
千緒慢慢攥緊杯壁，臉上還掛著一抹淺笑，“小時候喜歡，不過在紐約上了幾年學之後，覺得好像還是東海岸的生活比較適合我。”
那個會放煙花給她看的魔術師死在了一場熊熊大火裏，後來千緒再也沒去洛杉磯過過暑假。
再後來，她在電視上看見那位年輕貌美的女星克裏斯·溫亞德身穿黑紗，漫不經心地提起她的母親——傳奇女星莎朗的“死訊”。
對千緒來說，莎朗從那時開始，就已經和那一去不覆返的盛夏一起埋葬在了記憶裏。
她已經厭倦這個話題，也不想再繞圈子，幹脆自己將紐約的話題遞上。
勞倫斯沒有不接的道理。
他深深地看著千緒，眼中有微光一閃，表情不變，笑著點點頭，但還沒來得及開口，一旁的綾子卻忽然湊了個腦袋過來。
“啊，說起來。”她似乎是捕捉到紐約這個關鍵字，於是問道，“我從園子那兒聽說了，千緒你談戀愛了嗎？”
千緒的表情不太對，綾子疑惑地看了看她。
她已經和富澤搬出去住了，偶爾才能和妹妹見面，那天聽她說話也只聽了半截。印象中，園子說千緒在美國找了個背影看上去很帥氣的男朋友，綾子摸著自己無名指上的戒指，本來還想問問千緒什麽時候和對方訂婚呢。
是哪裏出了什麽差錯嗎？
綾子有點慌亂，因為她意識到千緒看起來似乎有些難過。
勞倫斯坐在千緒對面，從他的角度，千緒低垂的劉海正好遮住她的眼睛，讓他看不出表情。
但從鈴木綾子的神情來看，千緒的反應一定很出乎她意料。
……不是開心亦或羞澀，而是悲傷嗎？
是為了萊伊？
勞倫斯慢慢掀起眉。猜測得到了確認，心情卻稱不上愉快。
千緒情緒不高，一整晚除了打起精神和眾人一起為佳苗慶生、看她吹蠟燭和吃蛋糕的那幾分鐘之外，其餘時間一直在悶悶地一個人喝酒。
喝到後面，她自己也忘了喝了多少了。
勞倫斯並沒有怎麽打擾她，但他清晰地將千緒的情緒變化收入眼底，知道轉折點是在提到“紐約”的前後。
對他來說，這就夠了。
千緒是很聰明的孩子，如果追問下去，可能反而會讓她察覺到不對。
清酒看起來溫和，其實很容易醉。千緒的酒量不好不壞，只是正常水平，但她成年後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國外，很少喝日本酒，勞倫斯看著她眼神逐漸渙散，就猜到她大概是錯誤估計了自己對清酒的酒量。
一直到宴會，眾人紛紛出了居酒屋尋找各自回家的交通方式時，千緒站在店門口，被外面的晚風一吹，才終於意識到自己好像真的喝得有點多。
無論頂著那副皮囊的人是波本還是貝爾摩德，他們都是敏銳而善於觀察的人，千緒沒有信心在和這兩人的正面交鋒中不露破綻，於是權衡取舍下，選擇做一些小小的犧牲。
低落的情緒是真實的，搭配上喝悶酒的行為，勞倫斯果然一整晚都沒再來打擾她。
問題在這之後。
千緒並不覺得他會就此滿足，一直到回到工藤宅為止，危機都不算解除。
可她害怕被對方懷疑，實打實喝了不少，加上錯誤估計自己的酒量，這會兒真的覺得有點暈了。
波本對沖矢昴始終抱有敵意，這種時候把沖矢昴叫過來恐怕會把事情變得更覆雜，所以她該怎麽回去呢……
千緒看見綾子和富澤正站在不遠處的路燈下聊天，朝著那個方向走去，可下一秒，綾子不知說了什麽，兩人忽然笑起來，千緒眼看著富澤將綾子摟入懷裏，微醺的狀態讓這對戀人看起來更親密了。
這時候去打擾實在不太道德，她連忙停下腳步，然後就聽見身後響起一聲“工藤小姐”。
……糟糕。
千緒定了定神，回過頭，看見了兩個勞倫斯。
千緒：“……”
更糟糕了。
夜裏溫度降下，她身上單薄的裙子不足以抵禦寒冷，千緒在晚風中瑟瑟發抖，勞倫斯非常適時地再次祭出他的外套，不等她拒絕便披在了千緒肩上，“工藤小姐，你在等人來接嗎？”
他口吻親近地問，“我沒有喝酒，方便的話，不如讓我送你回去？”
千緒再次聞到了西裝外套上沾染的古龍水味，這不合時宜的裝扮今晚第二次被勞倫斯用作了拉近距離的道具，可他該不會僅僅是為了這個才換上了這一身西裝吧？
千緒不怎麽清醒的大腦轉動得很遲鈍，但她強迫它繼續運作。
可能的扮演者只有兩個人。於波本而言，相比T恤，襯衣可以提供更嚴密的包裹，減少需要改變膚色的皮膚面積。而對於貝爾摩德來說，她需要女扮男裝，厚實的西裝能更好地遮掩體型。
千緒沒有辦法僅從這個變裝推測出頂著勞倫斯的假面的人究竟是誰。
赤井秀一早就提醒過她，組織裏還在調查萊伊之死的只有波本和他的搭檔貝爾摩德。所以千緒確定目標只有兩個，只是一男一女的話，確認身份用排除法就行了。
……總有一些東西是很難遮掩的。
千緒回想起她最近才抽空觀摩過的、那位以美艷著稱的好萊塢影星克裏斯·溫亞德的諸多影片，和她在其中展示出的那性感火辣的身材，輕輕咳嗽。
“多謝你，但我想我可以叫出租車回去……”千緒說著，作勢要去路邊攔車，但腳步剛邁出去，忽然一聲驚呼，腳下高跟鞋向側邊崴去，跟著就是一個趔趄。
恰好被勞倫斯牢牢接住。
千緒的手下意識想找個什麽東西抓住，撫上他襯衫前襟，手指陷下去的那一刻大腦轟地一炸，燙手般松開了。
她擡起頭，勞倫斯五官輪廓很深，夜色投落大片陰影，讓他臉上的表情變得晦暗難辨，只有那雙眼睛像帶著魔力。
意識到露出破綻的那一刻，他微怔了一下，卻不見絲毫慌亂，反而笑起來。用男人的聲線在她耳邊暧昧地壓低嗓音，美式英語純正流利。
“啊啦，小小姐，恭喜你發現了一個秘密。”
千緒終於明白為什麽，今晚見到勞倫斯的每一個人都說他變得更加迷人了。
由那個在電影熒幕上傾倒眾生、俘獲全球萬千觀眾的美麗魔女來扮演，再黯淡的小角色也會煥發出不一樣的光芒，更別提勞倫斯本身長相就相當不錯。
貝爾摩德低頭，看到千緒臉上一閃而過的迷茫。
她看著長大的小姑娘已經到了能喝酒的年紀，而且酒量似乎還不錯？
但是出門被風一吹，原本不醉人的酒也會漸漸發揮出存在感。千緒此時的眼睛就變得越來越迷蒙，那雙漂亮的寶藍色眼睛顯出薄薄的霧色來。
她忽然一言不發地低頭，摟著貝爾摩德的腰，把臉埋在了她胸前。
貝爾摩德這次是真的楞住了。
她遲疑片刻，擡手撫上千緒單薄的脊背，將要滑下的西裝外套向上帶了帶，然後緩緩地在她後背拍了拍，“醉了嗎？”
千緒沒有回應，為了掩蓋乍然洶湧的情緒，她選擇沈默。
摟著貝爾摩德，感覺到她身上的溫暖柔軟，腦袋輕輕蹭蹭，鼻尖酸澀。
她其實並沒有確認對方身份的必要，但千緒依舊想知道，眼前的人是不是莎朗。
於她而言，這本來是一場期待多年的久別重逢。
她曾一度以為自己和對方陰陽相隔，可如今千緒實在不知道讓她以莎朗的身份離開自己，和以黑衣組織高層貝爾摩德的身份歸來，這兩者究竟哪一個更好一些。
又或者說更差一些。
貝爾摩德並沒有看出剛剛崴腳那一幕是千緒故意的，在她眼裏，千緒確實醉得不輕。
“小千緒，難道萊伊真的死了嗎？”貝爾摩德垂眸看著千緒，音量很低，更像是自言自語，“不然他怎麽會放心讓這麽可愛的小女朋友單獨出來喝酒呢？”
“就不怕被壞人拐跑了嗎？”
在場所有人中最大的反派毫無自覺，若有所思地說完這句話，擡手撫摸了一下千緒的頭發。
下一秒，她脊背過電，像感知到危險來臨的叢林野獸，輕松的表情驟然消失。貝爾摩德迅速擡頭，臉上殘存的溫和在片刻間消失殆盡。
這個時間點，東京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飲食街上相當熱鬧，居酒屋門口聚集著剛從生日會出來、在路邊等車或是商量下一攤的人。
身邊人來來往往，貝爾摩德下意識放松了警惕，竟然沒察覺到有個人不知何時穿越人群，站在了她面前。
勞倫斯是歐美人種，天生骨架寬大，貝爾摩德自然還原了這一點，穿上增高，個頭混在日本人中已經很出挑。可來人比起她還要高一些，背光站著，表情在陰影中變得模糊，居高臨下，渾身上下滲透出一種令人屏息的壓迫感。
“松開。”
他用的是命令形。
冷冰冰的兩個字，短促有力，毫不掩飾其中的威脅之意。
根據波本提供的情報，這位寄住在工藤宅的高材生應當是個相當儒雅隨和的人才對。偷拍來的每一張照片上，那張臉上都帶著平易近人的淡笑。
只有一張除外。
那是在高架橋上偷拍的照片。兩輛車相撞，滾滾濃煙裏，沖矢昴揪著領口將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暴力地抵上欄桿，後者的一只手臂以詭異的姿態彎折，背影顯出一種扭曲的痛苦，而沖矢昴頸側沾著血，居高臨下俯視對方，表情冷得駭人。
波本將那一刻抓拍了下來，發送給她，作為沖矢昴可疑的證據。
可隔著照片感受到底不夠強烈，貝爾摩德對波本的主張始終抱持著不置可否的態度。
直到這樣的沖矢昴真的站在了她面前。
不帶一絲笑容，面無表情，明明頂著一張溫和的皮囊，卻讓人心中泛起森森寒意。
他周身散發出強大氣場。
以及……
她再熟悉不過的。
同類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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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緒捂住腦袋，十分頭疼。
勞倫斯依舊時不時就深情款款地朝這邊看來，借著文化差異帶來的便利，大方展示著他對千緒濃重的興趣。
如果他是個日本人，這樣的行為大概率會被打上跟蹤狂的標簽，可作為一個長相俊美的白人男性，勞倫斯在這裏顯然享受著極大的自由，以及周圍人堪稱無限的包容。
選擇這個身份可真是方便啊……
千緒咬牙切齒地想。
不就是飆演技嗎？誰不會啊。
千緒給自己斟了一杯清酒，端著酒杯，笑吟吟地主動加入勞倫斯他們的談話，“勞倫斯先生，不知道你的故鄉是哪裏？”
如果為了引出赤井秀一的話題，他應該回答紐約才對。
千緒已經在心底做好準備，就聽勞倫斯溫柔地回應道，“洛杉磯。”
“工藤小姐去過那裏嗎？”他緊接著又問。
千緒略微驚訝，但表面依舊正常，“我父母現在就住在那裏，我小學的時候經常去那兒過暑假。”
“是嗎？”不知是不是因為提起了自己的“故鄉”，勞倫斯周身氣場變得更柔和，他耐心地詢問，“工藤小姐喜歡那裏嗎？”
千緒微微皺眉。
對話並沒有發展到她預期的方向。
勞倫斯毫無疑問是一個極富魅力的追求者，考慮到赤井秀一和千緒的關系，選擇這樣的身份接近她，最容易試探出千緒目前的戀愛觀，進而順理成章地推斷出赤井秀一死亡的真相。
正因如此，千緒才會在意識到勞倫斯不對勁之後，便果決地做出判斷，認為他會是由組織成員假扮的。
可勞倫斯的反應讓她有些迷茫，準備好的回答也沒能派上用場。
面前人的口吻很隨意，並沒有對重點問題表現出過多的好奇，像真的只是在進行一場酒桌雜談。
難道是她猜錯了嗎？
還是說……
千緒不由自主地順著他的話，回憶起在洛杉磯度過的夏天。
雖說她有很多年的暑假都是在加州度過的，但如果要讓她選出印象最深刻的一年，千緒絕對會毫不猶豫地回答十七年前的夏天。
——剛剛出生的工藤新一，在這個世界上度過的第一個夏天。
工藤夫婦從來都不掩藏自己對美國的喜愛，雖然小時候為了讓兒女接受本國的教育，他們一直帶著千緒和新一留在日本。但每逢假期，工藤家都會舉家去夏威夷或者洛杉磯的別墅度假。
而十七年前去洛杉磯時，他們家剛剛增添了一個小小的新成員。
那時的新一只有兩個多月大，坐飛機已經很乖了。不哭不鬧，就那麽跟著工藤家一起漂洋過海到了陽光燦爛的加州。
落地沒多久，工藤優作和工藤有希子就給千緒介紹了新的“朋友”。
是留著燦爛金發、氣質獨特的白人阿姨，還有高大英俊、會變各種魔術逗她開心的叔叔，以及叔叔的妻子，留著酒紅色短發的漂亮阿姨。
他們分別對著小千緒做自我介紹，語氣或輕快，或慵懶散漫，又或是像父親優作一樣穩重溫和。
莎朗·溫亞德、黑羽盜一、黑羽千影。
在千緒眼裏，那三個人都是性格極其有趣的大人。
黑羽夫婦的孩子當時也才剛剛出生不久——雖然在之後的那些年裏，他追在千緒屁股後面跌跌撞撞地度過了很多個夏天，但當時的他還只是個和工藤新一面對面躺在搖籃裏，比誰吐的泡泡更大的小嬰兒罷了。
快鬥比新一小了一個多月。
千緒每次從嬰兒床旁邊路過，都能看見兩個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小屁孩在大眼瞪小眼。
來探望的外人都分辨不出他們誰是誰，她卻總能一眼看出哪一個是自家愚蠢的小弟弟。
周圍沒有同齡人，更多時候，千緒的玩伴只有莎朗溫亞德一個人。
那位美麗的好萊塢女星據說是為了準備下一部新片，才會來到比弗利山莊暫住。洛杉磯是有名的電影之城，被譽為財富與名譽象征之地的比弗利山莊更是明珠璀璨，無數大名鼎鼎的好萊塢影星的豪宅就坐落於此。
莎朗閑著無聊的時候會帶著千緒一起去參加那些觥籌交錯的宴會，對外介紹，就說她是自己的第二個女兒。
千緒如今回想起來，莎朗……貝爾摩德在那個夏天裏對她抱有的耐心，簡直到了無法想象的地步。
也許真的只是因為太過無聊。
新一只有兩個月大，工藤夫婦難以避免地將更多心思放在了尚處於繈褓之中的小兒子身上，而莎朗溫亞德又恰好在那個夏天暫留洛杉磯避暑，於是一大一小兩個閑到發慌的人就這麽湊在了一起。
貝爾摩德的心思實在很難捉摸，也許是因為她曾經許下自己生了一個女兒的謊言，於是對小女孩就真的產生了一點興趣。
千緒會在她不忙的時候一個人跑過熱氣蒸騰的柏油路，去那棟被棕櫚樹陰影遮蓋的豪宅找她，然後，莎朗會挑心情好的日子帶千緒出門。
千緒坐過貝爾摩德的超跑副駕，乘她開的私人直升機去看過美國大峽谷，還被貝爾摩德蒙著眼睛帶到過某個不知名的地下靶場，第一次摸到了她那時還完全不知價值的某些重武器。
面對著一個七歲小女孩，她顯然放下了很多偽裝，所以千緒印象中的莎朗和有希子印象中的莎朗一直有著微妙的差異。
成熟穩重的表面下有著跳脫又令人琢磨不定的一面，真真假假，看不清虛實。
這大概就是千面魔女的魅力。
而唯一明確的只有一件事。
七歲的千緒很喜歡莎朗阿姨，喜歡到讓有希子都開始吃醋的地步。
但對於貝爾摩德來說，那些陪伴或許只是無聊時的一時興起。
千緒慢慢攥緊杯壁，臉上還掛著一抹淺笑，“小時候喜歡，不過在紐約上了幾年學之後，覺得好像還是東海岸的生活比較適合我。”
那個會放煙花給她看的魔術師死在了一場熊熊大火裏，後來千緒再也沒去洛杉磯過過暑假。
再後來，她在電視上看見那位年輕貌美的女星克裏斯·溫亞德身穿黑紗，漫不經心地提起她的母親——傳奇女星莎朗的“死訊”。
對千緒來說，莎朗從那時開始，就已經和那一去不覆返的盛夏一起埋葬在了記憶裏。
她已經厭倦這個話題，也不想再繞圈子，幹脆自己將紐約的話題遞上。
勞倫斯沒有不接的道理。
他深深地看著千緒，眼中有微光一閃，表情不變，笑著點點頭，但還沒來得及開口，一旁的綾子卻忽然湊了個腦袋過來。
“啊，說起來。”她似乎是捕捉到紐約這個關鍵字，於是問道，“我從園子那兒聽說了，千緒你談戀愛了嗎？”
千緒的表情不太對，綾子疑惑地看了看她。
她已經和富澤搬出去住了，偶爾才能和妹妹見面，那天聽她說話也只聽了半截。印象中，園子說千緒在美國找了個背影看上去很帥氣的男朋友，綾子摸著自己無名指上的戒指，本來還想問問千緒什麽時候和對方訂婚呢。
是哪裏出了什麽差錯嗎？
綾子有點慌亂，因為她意識到千緒看起來似乎有些難過。
勞倫斯坐在千緒對面，從他的角度，千緒低垂的劉海正好遮住她的眼睛，讓他看不出表情。
但從鈴木綾子的神情來看，千緒的反應一定很出乎她意料。
……不是開心亦或羞澀，而是悲傷嗎？
是為了萊伊？
勞倫斯慢慢掀起眉。猜測得到了確認，心情卻稱不上愉快。
千緒情緒不高，一整晚除了打起精神和眾人一起為佳苗慶生、看她吹蠟燭和吃蛋糕的那幾分鐘之外，其餘時間一直在悶悶地一個人喝酒。
喝到後面，她自己也忘了喝了多少了。
勞倫斯並沒有怎麽打擾她，但他清晰地將千緒的情緒變化收入眼底，知道轉折點是在提到“紐約”的前後。
對他來說，這就夠了。
千緒是很聰明的孩子，如果追問下去，可能反而會讓她察覺到不對。
清酒看起來溫和，其實很容易醉。千緒的酒量不好不壞，只是正常水平，但她成年後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國外，很少喝日本酒，勞倫斯看著她眼神逐漸渙散，就猜到她大概是錯誤估計了自己對清酒的酒量。
一直到宴會，眾人紛紛出了居酒屋尋找各自回家的交通方式時，千緒站在店門口，被外面的晚風一吹，才終於意識到自己好像真的喝得有點多。
無論頂著那副皮囊的人是波本還是貝爾摩德，他們都是敏銳而善於觀察的人，千緒沒有信心在和這兩人的正面交鋒中不露破綻，於是權衡取舍下，選擇做一些小小的犧牲。
低落的情緒是真實的，搭配上喝悶酒的行為，勞倫斯果然一整晚都沒再來打擾她。
問題在這之後。
千緒並不覺得他會就此滿足，一直到回到工藤宅為止，危機都不算解除。
可她害怕被對方懷疑，實打實喝了不少，加上錯誤估計自己的酒量，這會兒真的覺得有點暈了。
波本對沖矢昴始終抱有敵意，這種時候把沖矢昴叫過來恐怕會把事情變得更覆雜，所以她該怎麽回去呢……
千緒看見綾子和富澤正站在不遠處的路燈下聊天，朝著那個方向走去，可下一秒，綾子不知說了什麽，兩人忽然笑起來，千緒眼看著富澤將綾子摟入懷裏，微醺的狀態讓這對戀人看起來更親密了。
這時候去打擾實在不太道德，她連忙停下腳步，然後就聽見身後響起一聲“工藤小姐”。
……糟糕。
千緒定了定神，回過頭，看見了兩個勞倫斯。
千緒：“……”
更糟糕了。
夜裏溫度降下，她身上單薄的裙子不足以抵禦寒冷，千緒在晚風中瑟瑟發抖，勞倫斯非常適時地再次祭出他的外套，不等她拒絕便披在了千緒肩上，“工藤小姐，你在等人來接嗎？”
他口吻親近地問，“我沒有喝酒，方便的話，不如讓我送你回去？”
千緒再次聞到了西裝外套上沾染的古龍水味，這不合時宜的裝扮今晚第二次被勞倫斯用作了拉近距離的道具，可他該不會僅僅是為了這個才換上了這一身西裝吧？
千緒不怎麽清醒的大腦轉動得很遲鈍，但她強迫它繼續運作。
可能的扮演者只有兩個人。於波本而言，相比T恤，襯衣可以提供更嚴密的包裹，減少需要改變膚色的皮膚面積。而對於貝爾摩德來說，她需要女扮男裝，厚實的西裝能更好地遮掩體型。
千緒沒有辦法僅從這個變裝推測出頂著勞倫斯的假面的人究竟是誰。
赤井秀一早就提醒過她，組織裏還在調查萊伊之死的只有波本和他的搭檔貝爾摩德。所以千緒確定目標只有兩個，只是一男一女的話，確認身份用排除法就行了。
……總有一些東西是很難遮掩的。
千緒回想起她最近才抽空觀摩過的、那位以美艷著稱的好萊塢影星克裏斯·溫亞德的諸多影片，和她在其中展示出的那性感火辣的身材，輕輕咳嗽。
“多謝你，但我想我可以叫出租車回去……”千緒說著，作勢要去路邊攔車，但腳步剛邁出去，忽然一聲驚呼，腳下高跟鞋向側邊崴去，跟著就是一個趔趄。
恰好被勞倫斯牢牢接住。
千緒的手下意識想找個什麽東西抓住，撫上他襯衫前襟，手指陷下去的那一刻大腦轟地一炸，燙手般松開了。
她擡起頭，勞倫斯五官輪廓很深，夜色投落大片陰影，讓他臉上的表情變得晦暗難辨，只有那雙眼睛像帶著魔力。
意識到露出破綻的那一刻，他微怔了一下，卻不見絲毫慌亂，反而笑起來。用男人的聲線在她耳邊暧昧地壓低嗓音，美式英語純正流利。
“啊啦，小小姐，恭喜你發現了一個秘密。”
千緒終於明白為什麽，今晚見到勞倫斯的每一個人都說他變得更加迷人了。
由那個在電影熒幕上傾倒眾生、俘獲全球萬千觀眾的美麗魔女來扮演，再黯淡的小角色也會煥發出不一樣的光芒，更別提勞倫斯本身長相就相當不錯。
貝爾摩德低頭，看到千緒臉上一閃而過的迷茫。
她看著長大的小姑娘已經到了能喝酒的年紀，而且酒量似乎還不錯？
但是出門被風一吹，原本不醉人的酒也會漸漸發揮出存在感。千緒此時的眼睛就變得越來越迷蒙，那雙漂亮的寶藍色眼睛顯出薄薄的霧色來。
她忽然一言不發地低頭，摟著貝爾摩德的腰，把臉埋在了她胸前。
貝爾摩德這次是真的楞住了。
她遲疑片刻，擡手撫上千緒單薄的脊背，將要滑下的西裝外套向上帶了帶，然後緩緩地在她後背拍了拍，“醉了嗎？”
千緒沒有回應，為了掩蓋乍然洶湧的情緒，她選擇沈默。
摟著貝爾摩德，感覺到她身上的溫暖柔軟，腦袋輕輕蹭蹭，鼻尖酸澀。
她其實並沒有確認對方身份的必要，但千緒依舊想知道，眼前的人是不是莎朗。
於她而言，這本來是一場期待多年的久別重逢。
她曾一度以為自己和對方陰陽相隔，可如今千緒實在不知道讓她以莎朗的身份離開自己，和以黑衣組織高層貝爾摩德的身份歸來，這兩者究竟哪一個更好一些。
又或者說更差一些。
貝爾摩德並沒有看出剛剛崴腳那一幕是千緒故意的，在她眼裏，千緒確實醉得不輕。
“小千緒，難道萊伊真的死了嗎？”貝爾摩德垂眸看著千緒，音量很低，更像是自言自語，“不然他怎麽會放心讓這麽可愛的小女朋友單獨出來喝酒呢？”
“就不怕被壞人拐跑了嗎？”
在場所有人中最大的反派毫無自覺，若有所思地說完這句話，擡手撫摸了一下千緒的頭發。
下一秒，她脊背過電，像感知到危險來臨的叢林野獸，輕松的表情驟然消失。貝爾摩德迅速擡頭，臉上殘存的溫和在片刻間消失殆盡。
這個時間點，東京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飲食街上相當熱鬧，居酒屋門口聚集著剛從生日會出來、在路邊等車或是商量下一攤的人。
身邊人來來往往，貝爾摩德下意識放松了警惕，竟然沒察覺到有個人不知何時穿越人群，站在了她面前。
勞倫斯是歐美人種，天生骨架寬大，貝爾摩德自然還原了這一點，穿上增高，個頭混在日本人中已經很出挑。可來人比起她還要高一些，背光站著，表情在陰影中變得模糊，居高臨下，渾身上下滲透出一種令人屏息的壓迫感。
“松開。”
他用的是命令形。
冷冰冰的兩個字，短促有力，毫不掩飾其中的威脅之意。
根據波本提供的情報，這位寄住在工藤宅的高材生應當是個相當儒雅隨和的人才對。偷拍來的每一張照片上，那張臉上都帶著平易近人的淡笑。
只有一張除外。
那是在高架橋上偷拍的照片。兩輛車相撞，滾滾濃煙裏，沖矢昴揪著領口將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暴力地抵上欄桿，後者的一只手臂以詭異的姿態彎折，背影顯出一種扭曲的痛苦，而沖矢昴頸側沾著血，居高臨下俯視對方，表情冷得駭人。
波本將那一刻抓拍了下來，發送給她，作為沖矢昴可疑的證據。
可隔著照片感受到底不夠強烈，貝爾摩德對波本的主張始終抱持著不置可否的態度。
直到這樣的沖矢昴真的站在了她面前。
不帶一絲笑容，面無表情，明明頂著一張溫和的皮囊，卻讓人心中泛起森森寒意。
他周身散發出強大氣場。
以及……
她再熟悉不過的。
同類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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