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十一章

關燈
第十一章

晏近一直記掛著那樁心事。

一別經年,魂魄不曾入夢,黃藥師晚晚吹簫,寂寥難遣,滿懷心事,不知向誰吐露,晏近練功,聽簫,看花,種花,制藥的同時,也在思索著要怎麽幫上忙。

總不能只輕描淡寫地說上一句,逝者已去,節哀順變吧?

這一日,近沒有目標地走著走著,順便加練輕功,一點足一擰腰輕身掠過,彈指峰、清音洞、綠竹林、試劍亭,如只小粉蝶揚起薄且幼的翼,曲曲折折的轉出竹林,眼前出現一大片荷塘。塘中白蓮盛放,清香陣陣,蓮葉田田,一條小石堤穿過荷塘中央。

踏過小堤,是一座精舍,那屋子全是以不刨皮的松樹搭成,屋外攀滿了青藤。晏近怔怔地望著有久遠歷史的松樹,腦中靈光一閃,要知道許多植物都有本身的記憶,不用眼睛看耳朵聽,也能儲蓄四周環境變遷,越是古老珍稀,所蘊藏的能量就越巨大。

她伸出手摸索著,眼睛越來越亮,晶光流轉,如寶石燦然生輝。

是了,這樣就可以。

她歡喜地拍手,有辦法讓他們見上一面了。

晏近的輕功略有小成,取得黃藥師許可,不再拘泥於踩腳印,可以在島上隨意施展輕功,而黃藥師就在後面檢查她的進展看哪裏需要改進,若即若離,保持一定壓力給她發憤圖強。

這一天晏近在花叢中東穿西鉆,毫無停滯猶疑,身姿美妙靈巧如流雲行水,黃藥師看著甚是得意,瞧,再笨的人也叫他調教出來了,雖然,只是用來逃之夭夭的自保輕功,未免美中不足。

跟著她繞來繞去,晏近的身影驟然消失了。

黃藥師微微一笑,這孩子在跟他玩捉迷藏嗎?

穿過花叢,細碎的花粉在風中飛揚散開,落在他發上,肩膀上,衣襟上,眼前的世界,轟然倒塌。

這個地方,這個地方------

黃藥師的手抖了一下,心臟如被尖銳的刀刮過,那時,他們正年少,那個時候,誰曾想過,頃刻花謝無期?依稀,那個女子笑盈盈妙目流盼,脈脈欲語。

這裏是當年和周伯通打賭的地方。

古樹寂寂,花開無聲,黃藥師凝視著屋外空地,仿佛可以聽到笑語如珠。

“周大哥,你號稱老頑童,人可不胡塗啊,你怕我劉備借荊州是不是?我就在這裏坐著瞧瞧,看完了馬上還你,也不用到天黑,你不放心,在旁邊守著我就是。”

整個桃花島都有她的影子,但經年久覓,鬼神之說終是縹緲,他從來都等不到她一個回顧,夜夜吹簫,也是魂魄不曾入夢來。

仿有笑聲驚醒一池春夢。

空氣中起了波動折疊,震蕩中一個婉約身影緩慢浮現出來。

似曾相識,無比揪心,仿如隔世。

黃藥師身子一震,整個呆住了,失魂落魄。

“這部書我五歲時就讀著玩,從頭至尾背得出,我們江南的孩童,十九都曾熟讀。你若不信,我背給你聽聽。”清脆的聲音令人心顫地響起。

黃藥師動彈不得,想要伸出手,卻連手指頭也動不了,只能貪婪地註視著女子,看著她柔情似水的目光含著狡黠,看著二個人對視時一笑的默契,耳邊只聽得那聲音毫無窒滯地念下去:“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驀然痛不可抑,淚流滿面。

屋子後面,晏近幾乎脫力,四肢乏軟,軟軟地靠在松樹上,只有雙目的神彩依然亮得驚人。

她調動了植物之力重現當年情景,自己卻耗神過度,全身上下都很難受,無邊無際的沈重,心中卻只有歡喜。

能幫上忙,讓他能再見她一面,了卻心願,又把經文重新背誦出來,她只有高興的份。

她很明白,這是一本書,他們都是書中人物,自己只是過客,但還是想做些事,他是真的,他的愛護也是真的,他的傷心也是真的。

不想那個人的痛苦延續至老。

馮衡沒有怪他,是心甘情願為他而死。

她做這些事,從沒想過要付出的代價能不能換回什麽,值得不值得,一點也沒想過後悔。 “你開心嗎?”她喃喃問,疲倦地合上眼,耳邊若有若無傳來簫聲,似淺笑,似低訴,柔靡萬端,情致飄忽,纏綿宛轉,眼前似乎看到一對璧人並肩而立,落英繽紛如碎雨,一人吹簫,一人傾聽,眼光交會處無限溫存,不盡柔情蜜意,不由得悠然神往,再撐不住暈過去,蒼白的臉,猶帶笑意。

黑暗來襲。

一朵花在她手上悄無聲息地綻放,吐露芬芳。

晏近是健康寶寶,以前從未生病過,被護理得相當之好,這次來到異世界之後,卻嘗到生病的滋味了。

暈暈沈沈中,隱約聽到焦灼的輕喚,卻無力回應。

這一病,就是六天下不了床。

被黃藥師勒令躺在床上,功夫都先擱下,拿藥當正餐灌,晏近本來想說她身子好得很,最多睡一天休息一下就補回來了,但對上黃藥師陰惻惻冷沈沈的臉色,只有乖乖服從的份,好在苦得叫人反胃的藥吃過後,會有清甜的糠果再加一顆十花冷香丸墊味。

他了卻心事,不是應該興高采烈嗎,怎麽還是黑著臉好像又生氣了?晏近悄悄打量他,難道自己又做錯什麽了?

這些天黃藥師雖然是天天探病,親自煎藥餵藥,但不給她好面色看,也不說話,晏近從前一個人慣了,加上床頭窗口門外都有蓬蓬勃勃的花花草草,只是看著也不覺得無聊,有時趁著他還沒有過來,就要偷偷跳下床,誰料到黃藥師身上仿佛裝有雷達,她稍有動作,他馬上出現,似笑非笑地盯著她半只腳踏在地下,一副你敢試試看的表情,晏近馬上縮回腳,躺下,雙手遮在眼睛上,十指卻張得大開,在指縫間偷瞄,眼光可憐兮兮地向他發送訊息。

黃藥師手指癢癢地,很想捏一捏摸一摸揉搓一番,懷念以前頑皮精怪的蓉兒,眼前這個,讓他看了,就忍不住想小小欺負一下。他提醒自己,還不行,這是對自己的懲罰,誰叫她在自己的保護下居然生病,失職啊,他痛心地想。

可惜晏近不知道他的苦心,她什麽也沒有做,就挑戰他的忍耐力了。

因為睡得太久,頭發都翹翹的,少許劉海垂在額角,松松軟軟的好想摸摸,直到腰際的長發,越往下越是蓬卷,她圓溜溜的眼瞳一瞪大發懵時特別可愛,失神時發呆時可以看清原來眼珠的顏色是深褐色中帶金黃色,然後整個人特別乖,怎樣撥弄都沒有反應。

叫他扼腕的是,只不過小病一場,他精心照料才餵出來的一圈肉就消失了,臉蛋的水分縮水,嬰兒肥也褪去了。

怎麽看怎麽可愛,自家的孩子就是好啊,黃藥師回過神時,手掌已覆上她的腦袋。

晏近幾乎是受寵若驚,這幾天被冷落了還以為他一直在生氣,笑得眉眼彎彎,去拉他衣角,說:“我還以為你不理我了呢。”

這誤會從何說起?他冷著臉不過是生他自己看管不周的氣。

黃藥師拍拍她腦袋瓜子,薄唇一勾,冰山融化,春山如笑,道:“你腦子裏是不是只裝著草包亂想些什麽呢?我怎麽可能不理你?”

他既然說了,晏近馬上放下心,相信他人的話從不懷疑這個特質再次讓黃藥師怔了一怔,她不追問不生氣,反倒讓他莫明其妙地不悅起來。

瞪了她一眼,用力揉搓她頭發,看她愕然睜大眼睛,黃藥師心情大好,哈哈笑出聲來。

果然還是欺負她的感覺最好了。要知道從前他與蓉兒相處,等若平輩好友,這種當對方是洋娃娃捧在手心既疼愛又□□的感覺,真叫人過癮啊。

晏近扁扁嘴,整個人縮入被窩裏,不叫他稱心如意。

等她能下床了,蹦蹦跳跳也沒問題,黃藥師大展身手,慷慨地做了滿滿一桌菜,放在試劍亭裏,晏近歡呼一聲,迫不及待進攻,埋頭苦吃,黃藥師心滿意足之餘,決定督促她一天三餐加點心宵夜,盡快補充營養。

晏近直吃得小肚子撐得圓圓的,還喝上一杯自制的有助消化的清茶,黃藥師也不理她,等仆人將碗筷盤碟清理下去,便自行吹起簫來。

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

黃藥師一天吹一段,從頭再詳細講解,免得聽者入魔把持不定。

這套曲子模擬大海浩渺,萬裏無波,遠處潮水緩緩推近,漸近漸快,其後洪濤洶湧,白浪連山,

而潮水中魚躍鯨浮,海面上風嘯鷗飛,再加上水妖海怪,群魔弄潮,忽而冰山飄至,忽而熱海如沸,極盡變幻之能事,而潮退後水平如鏡,海底卻又是暗流湍急,於無聲處隱伏兇險,更令聆曲者不知不覺而入伏,尤為防不勝防。

讓黃藥師驚奇的是,晏近心性坦蕩空明,樂聲入耳,只覺悅耳,如花開剎那,風拂樹梢,朗朗然浩浩然,絲毫不受影響。

這樣看不到她聞簫起舞手舞足蹈的樣子了,他暗自可惜,要他在簫聲中灌入真力叫她中招卻又不願意。

奇怪麽?黃藥師有時也納悶,為什麽忽然喜歡小小地欺負一下她,仿佛回到少年心性,很享受惡作劇的惡趣味。

晏近被允許最近不必練功,靜養的同時,便看黃藥師修練,沒錯,以黃藥師今日的武學境界,仍然不能松懈,只不過他的鍛煉方式不是一板一眼的招式,行走之間,睡夢之間,呼吸之間,便可修練。

偶爾興致來了賣弄一下,“旋風掃葉腿”與“落英神劍掌” “蘭花拂穴手”分別上場,這“蘭花拂穴手”講究的是“快、準、奇、清”,快、準、奇,這還罷了,那個“清”字,務須出手優雅,氣度閑逸,輕描淡寫,行若無事,才算得到家,要是出招緊迫狠辣,不免落了下乘,配不上“蘭花”的高雅之名了。由黃藥師施展開來,當真是人如玉樹瓊花,豐采瀟灑,身姿清雅至極。

至於他早年獨創的絕技風腿劍掌,多年修練之下,但見風影如電,掌飛處如千層落英疊影,乃至摘葉飛化俱可傷人。

晏近喝彩不已,興奮地鼓掌,以她的眼力,也瞧得出黃藥師的武學水平堪與皇梭晶匹敵了,她突發奇想,如果讓他到自己那邊,晶不知有多高興可以大打一場呢。

黃藥師眼角瞟見她不知想起什麽,眉飛色舞,心中微微一動,她站在陽光下,容光煥發,神采飛揚,渾沒有之前病懨懨的模樣,一時之間走神了。

那天他癡癡立在風中,等到入夜了才如夢初醒,跟著就覺察到幾十丈外某人急促的呼吸聲,循聲尋去,竟然看到那個總讓他掛心煩惱的孩子暈厥在地,一身冷汗,濕透衣衫。

當場肝膽欲裂,魂飛魄散。

以黃藥師的修為定力,竟然瞬間動彈不得邁不了步,心跳劇烈如欲蹦出胸膛,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難道我剛剛見到阿衡,轉眼就要失去另一個?”他對女兒愛逾性命,有求必應,恨不得把全天底下的好都捧到她眼前,呵護她一輩子都快快樂樂開開心心,重逢以來,因為她的武力智力大幅度下降更是憐惜,處處維護,蓉兒的聰明才智不遜乃父,又跳脫不馴任性胡為,黃藥師空有滿腹慈愛卻無從施展,好在晏近從天而降,各方面與她相比差距極大,黃藥師只覺得處處操心仿佛一離開他她就什麽也做不好,從不滿不習慣到適應,再到甘之如飴,已是完全接納了這個新生嬰兒般的孩子。

就如同融入血肉之中,驟然有失去的可能時,就覺得血肉撕裂的痛。

看著陽光下笑靨生春的近,想起彼時的驚痛欲絕,黃藥師本能地覺察到不知名的危險在逼近。

如果再靠近些,再近些,也許可能會開啟某種他不願承認不肯動搖的忌諱。

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所有失控都是自重逢以來才發生的,如果蓉兒恢覆記憶,是不是一切也正常了?

恢覆原狀,等同安全界線。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