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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欺我病弱惹人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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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欺我病弱惹人憐

第二十七章 妖怪

和平飯店生意火爆,座無虛席。

冷青松坐在一側將菜單遞給他,孟庭許翻看兩頁,隨便點了菜。

服務員先是端來一盆水,冷青松重新涮了碗和筷子,要幫他洗。

孟庭許道:“我自個兒來。”

冷青松嗯了聲,看著他涮碗。

等菜都上齊後,倆人才邊夾菜邊聊天。

冷青松心裏高興,先是問他在秦公館生活得如何,又說假使不習慣就幹脆接他們回家。

一來是自己好每日見到他,二是想他遠離秦淮川,暗自後悔當日給他找了秦公館的活兒。可也只有秦家開的工資多,恰好解決了孟幼芝學費的問題。

可現在他一進秦公館就是半個月,見不著人分外想念,心裏長了蟲,就像白蟻腐蝕木頭似的,有時候急得牙癢癢。想著遲早都要告訴他自己的心意,今日說開了也行,大大方方的追求他。

倘若孟庭許不答應,他也想了辦法。想法雖然拙劣,但總比鴨子到了嘴邊啃不到的強。

心裏又打算著晚上約他去聽戲,想好了說辭。

孟庭許吃著海瓜子,見冷青松心不在焉的,問:“怎麽了?飯菜不合胃口?”

冷青松搖頭,笑著說:“我是想著許久沒和你一起吃飯,想多看看你,吃什麽不要緊。”

孟庭許聽這話有些不解,只說:“你吃飯就好好吃飯,看我也填不飽肚子呀!”

又怕人惱了,以自己現在的身份,就只是個朋友,剛才言語之間有些暧昧,不好繼續用這種語氣說話。話鋒一轉,道:“我是瞧你氣色似乎好了些,中藥一直喝著嗎?”

“喝著呢,幼芝天天催我。”

“那就好,不然我整日整夜都擔心你累垮了身體。後面去藥堂打聽,夥計說最近都沒見二小姐去抓藥,以為你在秦家過得不好,他們連藥都不給你抓。”

秦家待他倒是處處禮貌,想要的應有盡有,吃穿也沒花自己的錢。秦淮川又跟個無賴似的,想盡辦法都要黏著他,非要他一起練字。只是那字寫得實在醜陋,與他這清風霽月的公子哥兒截然不同,想到這處,孟庭許嘴角微勾,說:“他們對我和幼芝都挺好的,過兩日我就回青雲路。”

一聽他要回家了,冷青松心裏更樂了,說:“回去那天,你告訴我,我去接你!”

孟庭許擺手:“我和幼芝也沒什麽行李,不用麻煩你接送了。”又想到秦淮川要在家裏接待梁吳二人,不知道會發生什麽變故。“回去的時間我也拿不準,到時候再看吧。”

“好。”

飯已吃得差不多,冷青松開口說:“園子新出了兩場戲,你晚上有時間嗎?這場《霸王別姬》可不多見,是從北平來的名角兒。一票難求,我托人找了關系,好不容易得了兩張票。想到你喜歡,自作主張便買了。”

一聽是《霸王別姬》,孟庭許頓時來了興趣。

“好啊!”說起來在秦公館悶了半月,聽戲倒是不錯,就答應去了。

冷青松想著晚上終於能獨處,在園子樓上包了雅間。

來聽這場戲的大多數是世家子弟,剛到園子門口,就見外面停滿了汽車和黃包車。二樓更是坐滿了人,八房雅間的門口都站了家仆。店裏夥計提著茶壺將他們帶進了一間房,邊說:“今兒個是我們園子最熱鬧的一次,來了許多達官顯貴。好在二位爺定得早,再晚些恐怕就沒有位置了。”

擦了桌子,將花生瓜子果脯上了桌,問:“您二位要喝什麽茶?”

冷青松道:“西湖龍井。”

夥計轉頭去問孟庭許:“公子您呢?”

孟庭許幽幽道:“我跟他一樣。”

“好嘞!”他退下去。

京劇醜行開面,醜行為眾行之首。先是敲鑼,聞其聲後,霸王項羽唱“大英雄蓋世無敵,滅贏秦覆楚地,爭戰華夷”。緊接著敲鑼打鼓氣氛逐漸烘托起來,凈角聲音洪亮,鋼叉無雙臉雙眼瞪大,頭戴的是霸王盔,身上穿黑色平金繡靠,十分講究。

唱完這段,一個漂亮的轉身,大步往後跨去。

上了座,敲鑼聲停。唱“贏秦無道動兵機,吞並六國又分離”。小鑼一敲,鐃鈸跟著響了。“項劉鴻溝曾割地,楚霸東來漢占西”,這一句交代背景,“西”字尾音唱完,孟庭許瞬間激起一身雞皮疙瘩。心裏叫好,可謂是身臨其境,那回聲回蕩在整個園子的夜空上。

又放輕聲音,唱“孤,霸王項羽”。

臺下滿堂皆坐,聽完大聲叫好,聲音此起彼伏。

孟庭許雙目炯炯有神,挺直了腰身望著臺上。無法言喻此刻的心情,看得入迷,臉上表情也跟著戲曲內容變幻起來。

冷青松見他一副癡迷的樣,心中很是滿足,趁此氣氛,要與他說說心裏話。

“看你這般入戲癡迷的神情,我就知道自己沒選錯戲。這會兒虞姬還沒出來,等虞姬出來你再瞧,聽說當家花旦是房山齡房先生的親傳弟子,獨傳他一人。名字叫莊硯秋,藝名是兩個字,晚晚。”

孟庭許覺得有意思,問:“怎麽取這兩個字?”

冷青松笑著說:“說是房先生和他妻子不能生育,於一月大雪裏的晚上在古玩市場撿的。見繈褓中的嬰兒生得可憐,長相十分清秀,便帶回家去做幹兒子。就取了小字,晚晚。”說著,續上茶。“後來將他作大青衣培養的,因第一場戲唱了《白蛇傳》,唱腔空靈,穩紮穩打,火了。他的戲多少金子都買不來,在北平是出了名的。後來房山齡病逝,師母悲傷過度也跟著去了。他就成了班子裏的搖錢樹,悉數身家全被套了進去。沒了靠山,也只能任由旁人欺負。說起來,還挺悲慘的。這些年好一點,一開始確實舉步艱難。因為現在出名到各個省,高官子弟都樂意捧他,身份就逐漸尊貴起來。好像是因為一個主顧豪擲千金,買他唱了一夜風花雪月,他背後有新的靠山了。”

都說戲子命運悲慘,別說戲曲裏的那些故事和人物,要是把他們的一生拿出來也編個戲曲,聽者傷心,聞者流淚。

孟庭許嘆了聲,自己命運跟他倒是一樣落得慘淡,不禁感傷起來。

冷青松沈吟,趕緊換了個話題:“不過他雖然學的是青衣,但花旦也演繹得十分好,而這虞姬又是介於兩者之間,既矜貴又活潑,更出神入化。”

“你說的這樣好,我更期待了!”

臺上唱到一半,虞姬還未出場。

冷青松開始感慨虞姬追隨項羽一生,忠貞不渝,這樣生死相隨的愛情令人羨慕。

孟庭許聽了,只是淡淡抿了一口茶。

冷青松剝著碗裏的花生,裝好花生仁,端到他手邊:“如果我要是能遇上這樣一個人,死了也是值得的。”

孟庭許沒什麽心思跟他談什麽愛情,心不在這,正想跟他說起冷世誠的提議。

冷青松看他白凈的手碰了碰茶蓋,手指頭沾上一瓣茶葉,墨綠色的葉子襯托著潔白的皮膚,鬼使神差地就把他的手握住了。

捏上去軟軟滑滑的,比心中想的還要好,便打算敞開了心扉,說:“庭許,我有話想對你講。”

樓上的包間呈八卦形狀,對面的能看見他們所在的位置,就是距離離得遠了些,看不清,有些模糊。

孟庭許手上一頓,猛地擡眼看向冷青松。

“你這是做什麽?”

忽然被一個大男人拉住了手,那人還眼含深情地盯著自己,不由覺得荒唐,趕緊抽離出來。

對面那包間坐的是個女子,偏偏視力又好,不經意看向孟庭許,驀地瞪大眼睛,驚呼道:“那不是孟先生嗎?”

金鳳鳴一喜,正愁沒人陪自己看戲,晚上還叫人去秦公館請了表哥,結果來人回話,說秦大少爺沒空。

好在《霸王別姬》唱到現在劇情還沒到烏江邊虞姬自刎。這下又看見了孟庭許,以為是秦淮川不願意跟她一起,只願意和孟庭許聽戲,故仰起頭去看他對面坐著的那位男子。

只見那人身著白襯衣背帶褲,三七分的頭,戴著金邊眼鏡,側面看樣貌不錯,但並不是表哥秦淮川。念頭一轉,急忙招手叫聽差的,小聲叮囑兩句趕緊打發了。

金鳳鳴又見那男子忽然拉住了孟庭許的手,她頓時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就像是在外抓到了自己大嫂與人私通似的,怒發沖冠,一掌拍在桌上,生氣道:“他他他在做什麽!啊?那個四眼仔居然在摸孟先生!他們不會是......是那什麽吧?”越想越不對勁,立馬站起來。“小蝶!你快跟我去聽聽,他們到底在說什麽?我哥看上的人,他居然敢來搶?”

說著,就帶著丫鬟匆匆去到了他們隔壁包間。

包間裏聽戲的是程少雲,也是很巧,聽見外頭吵鬧就著人去看。家仆回來傳話,說金家的大小姐在門口想進來。

程少雲一聽,這不是秦淮川的表妹嗎?她心裏竊喜,趕緊叫人開門請了進來。

金鳳鳴看見程少雲的一瞬,後悔應該選另外一間包房的。程少雲覬覦秦家大少奶奶的位置很久了,心裏愛慕秦淮川已久,她巴不得創造機會給自己。可現在門已經敲開,只好硬著頭皮走了進來。

金鳳鳴僵硬一笑:“少雲姐姐,沒想到是你在這裏聽戲,真不好意思,打攪到你了。”

程少雲不介意這些,趕緊接她入座,道:“鳳鳴妹妹,真是好巧,我也沒想到咱們聽的是一場戲,早知道我們就約個時間一起來的。”叫夥計上了茶,端了點心來。“你我姐妹不用這麽客氣,往後時常走動就是。”

誰跟誰姐妹呢?金鳳鳴暗道晦氣,恨不得吐上幾口水。

表面依舊笑得可愛:“是是是!既然這麽有緣分,那下回咱們約一次。”

得了機會,程少雲可巴不得多來幾次,笑盈盈道:“使得!使得!”

金鳳鳴後背貼著屏風,這個位置聽不太清身後包房的聲音,只好假裝給自己倒茶時不小心倒在了裙子上,說要去屏風後面換衣裳。

程少雲立馬叫男子都出去,包間內只剩下她自己和金鳳鳴的丫鬟。金鳳鳴則躲在了屏風後面趴在門上偷聽裏面講話。

此刻,樓下臺子。韓信上場了,眾人聽得如癡如醉。

孟庭許已聽不進去任何聲音,看著冷青松的臉大半已經猜到他想說什麽。仔細回味他對自己說的那些話,一時未能察覺,平日相處也沒有特別奇怪之處。

反正遲早都要說的,冷青松豁出去了,懇切地盯著孟庭許道:“庭許,若你願意跟我一輩子,你和幼芝我都能照顧,絕不會讓她受委屈。我已找人看好了一座宅子,到時候接你們兄妹二人住進去。你也別做秦公館的家教了,我和吳從水是同學,我讓他在百貨公司給你謀一個會計的職位,工資每月有二百,完全夠你和幼芝用了。其實對你十分仰慕,我知道你可能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我是男子的身份。但是自古愛情不分男女,前有漢哀帝與董賢斷袖之戀,公子喜愛公子的也有,書童和書生的更不在少數。我覺得喜歡是自由的,我在國外念書時,見他們在人群中擁吻,好不奔放,無需在意他人眼光。如果你沒想好,我可以等,等你願意接受。好嗎?”

沈默了片刻。

孟庭許扭頭看向戲臺。

金鳳鳴手指摳著木門,氣得跺腳。

那人居然想挖表哥的墻角!

這可不行!

須臾,程少雲問:“鳳鳴小姐,你換好了嗎?”

金鳳鳴答應一聲,走出屏風道:“哎呀,我還是回去換吧,這裏的屏風有縫隙,我怕露光了。”

程少雲看了眼屏風,當真是有縫隙,女子清譽最重要,便說:“也是!你快回去換了吧!”

金鳳鳴叫走小蝶,倆人走出包間。看見了金家傳話的家仆,她叫家仆到跟前來,問:“怎麽樣?話帶到了嗎?表哥怎麽說?”

家仆說:“回小姐的話,您的話已經帶到秦公館,管家說秦大少爺答應來看戲,馬上就到。”

金鳳鳴嗯了聲:“這就好!這就好!”

說完,就聽見上樓的腳步聲倥傯而至。

排面大得很,竟然把園子外頭都圍住了。先上來兩排護兵,分成兩邊站好。秦淮川罕見的穿著一身青色長袍馬褂,一頭幹凈利落的頭發,蓬松又柔軟。掛著價值連城的懷表,配的是定制的皮鞋。眼光冷淡,掃過眾人,皆是一陣寒顫。

已經有人註意到他,臺下議論紛紛,不時往樓上看去。

這時,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唱“報——”。

“啟大王,劉邦入山逃走。”

項羽道:“眾將官!”

“有!”

項羽繼續道:“入山追!”

觀眾視野又被拉回臺上。

金鳳鳴立馬迎了上去:“表哥!”隨後指著斜方包間,小聲說:“就在那裏面。”

秦淮川拉開金鳳鳴的抱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說:“不是看戲嗎?你的包間呢?”

金鳳鳴問:“你不去抓他?”

抓什麽?

秦淮川繃著臉道:“趕緊帶路。”

“哦。”還以為秦淮川會沖進包間把孟庭許帶走,那場面可比樓下的戲好看,肯定十分刺激。結果秦淮川面無表情,甚至真的要去看戲。金鳳鳴帶著他回到自己包間,氣鼓鼓的親自給他斟茶。“表哥,我看你真是一點兒危機感都沒有。人家都表白了,你還傻楞在這裏。我要是你,直接就沖進去把人搶了。”

秦淮川坐下,看著茶杯裏的茉莉花茶,又看了眼金鳳鳴的茶杯,說:“給我換碧螺春。”

“真難伺候!”金鳳鳴又換了茶,拿著點心坐在秦淮川身旁問:“你真的不去?”

秦淮川專心看著臺下:“去什麽?”

“搶人啊!”

秦淮川瞄了眼對面的孟庭許,道:“我又不是山大王土匪,搶什麽人?”

金鳳鳴啊了聲:“你不是看上孟先生了嗎?我還以為你非他不可呢,搞了半天你真是來看戲的?”

“誰說我是來看戲的?”

金鳳鳴快被他繞進去了:“表哥你生病把腦子燒壞了吧?在家躺了半個月是不是瘋了?你一會說不是來看戲,一會又說是來看戲的,你到底幹什麽來的?”

秦淮川散漫的往桌上一靠,垂頭看著樓下臺子。

虞姬出場,頭戴如意冠,鳳凰花古裝衣,外穿魚鱗甲,系腰箍內,披著披風。白色繡馬面裙。頭如騰雲,翅如仙鶴,縹帶輕盈。

唱第一句“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緩慢走進營帳之中,“受風霜與勞碌年覆年年,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塗炭”。

眾人直直叫好,掌聲不斷。

花衫唱腔一快一緩,周轉有方,緩而不滯,低眉信手,移走擡頭,含蓄又內斂。

俗話說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莊硯秋演繹得惟妙惟肖,猶如虞姬再世,活靈活現。

秦淮川垂眼盯了片刻虞姬,道:“看人。”

金鳳鳴跟著探頭:“看什麽人?你不是看孟先生的嗎?他就坐在對面,你看!那個人還拉他的手!”

秦淮川只覺得她聒噪,把人推到對面坐好:“我看他幹什麽?”

金鳳鳴只好作罷,說:“得,你竟然這麽不在意,那就算了。我要專心看戲了,等會要去臺後見見那位傳聞中的名角兒,莊晚。”

這邊,孟庭許心裏滋味不好,攪得胃裏都不舒服。

更聽不進去虞姬唱的是什麽,沈悶半響,說:“冷叔叔上回幫我診脈時說,希望收我為義子,叫我考慮好了再給他答覆。”

唰地,冷青松站起來:“不行!你不能答應他!”

孟庭許也跟著起身:“我覺著行!”

冷青松懵了,他明明都想好了,要是孟庭許不答應還能纏著他,但是如果他做了冷家的義子,還怎麽跟他在一起,說什麽都不答應。

越想越急,走到他跟前道:“庭許,我知道這件事情太突然,但是我確實沒辦法再忍下去了。半月不見你,我吃不好也睡不好。從前不告訴你是我害怕你拒絕,可是這早晚都是要說的,我明白你是因為我的原因才想著答應他。不過請你相信我,我一定會勸說好他,讓他答應我們在一起!”

孟庭許蹙眉,越聽越覺得離譜,說:“青松,有些話我本不想說得這麽難聽,但是你曲解我的意思,我今日就要向你講明白。”

冷青松知道他拒絕自己,又想爭取,拉著他的胳膊道:“往後你和幼芝都有靠山不好嗎?你不是最怕四處流浪無處落腳嗎?她要上學她要出國也好,我都能做到!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我從未想從你身上貪圖點什麽。我知道你想回去,可是他們將你逐出杭州,家中生意再也不是你掌權,如今孟家已經改姓了白,你回不去了!明白嗎?”

兩人拉扯中,孟庭許跌坐在地上,冷青松隨之壓在了他的身上。慌亂間,他急忙推開冷青松,只聽見冷青松口裏重覆問著:“庭許,是不是我不夠好?你才不願意跟我的?”

孟庭許一掌劈在他肩上,從地上爬起來。臺下唱著“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這裏出帳外且散愁情”。他仰頭朝對面望去,只見一身青衫,那人正對著自己,凝視片刻。虞姬繼續唱“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擡頭見碧落月色清明”,念了一聲“看——”。

孟庭許心口一頓,胸膛起伏加快,臉色驀地尷尬。慌忙扶著欄桿,手心都出汗了。

秦淮川怎麽在這兒?

莫不是方才一幕都讓他瞧著了吧?

思考片刻,只瞧他面色如常,沒有好壞。嘴角竟然彎起一道弧線,將茶一飲而盡。

“月色雖好,只是四野皆是悲愁之聲,令人可慘。”

眾將士齊嘆:“苦哇!”

金鳳鳴拍手:“好!唱得好!”扭頭去看秦淮川,也跟著看向對面。只見二人對視著,孟庭許的樣子十分局促。再瞅秦淮川,雖是勾著嘴唇,但眼底不見一絲笑意,看得金鳳鳴後背一涼,問:“表哥,你又鬼上身啦?”

又靠近秦淮川耳邊,悄聲說:“表哥,孟先生朝我們這裏看了,你不去跟他打聲招呼嗎?”

秦淮川冷傲地瞥眼,繼續聽戲:“不去。”

那頭,孟庭許失魂地坐下,心口拉扯得厲害,半月養的心脈就這麽碎了。忙活到頭,白養了。

冷青松見他臉色,急忙道歉。

可現在,他是什麽話都聽不進去了。

虞姬指向營帳外:“漢兵,他,他,他,他殺進來了!”

項羽轉身看去:“待孤看來!”

待項王回頭,虞姬拔出他腰間的寶劍,項羽忽然意識到被騙,低頭只見空空如也的劍鞘。

猛然看向虞姬,驚呼:“啊!這——”

話剛出口,只見虞姬已自刎,項王頓足。

嘆一聲:“哎呀!”

曲終人散,《霸王別姬》落幕。

孟庭許呆坐在椅子上,再去瞧對面時也是空空如也。

他起身走出包間,要去尋秦淮川。

說不出為什麽要去,只是想去。

冷青松跟在後面,心知自己太急了,不敢再說什麽,孟庭許去哪兒他便跟著去哪兒。

孟庭許在樓梯間看見了秦公館的護兵,上前問:“打擾,請問秦監督在何處?”

護兵沒見過孟庭許,以為他是來攀附關系的,不耐煩道:“你誰啊?”

孟庭許說:“我叫孟庭許。”

護兵撇嘴:“沒聽過!我們監督忙,不是誰想見就見的!”沒聽說廣州出了個人物,姓孟的就更沒有了。篤定他是有求於人的,伸手將他推開。“走開走開!不要在這裏擋著了!”

孟庭許被巨大的力量推開,冷青松立馬在他身後接住,沖到護兵面前兇道:“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光明報社的冷青松,他是你們秦監督的朋友孟先生,你這麽沒有禮貌,隨意對待你們監督的朋友,是什麽道理?”

護兵是剛來的,楞頭青,也不管誰是誰,兇了回去:“管你什麽冷的熱的,根本就沒聽說過監督有什麽朋友。我告訴你們啊!不要沒事找事,打擾了鳳鳴小姐和監督探望莊先生,有你們好果子吃!”

冷青松氣道:“你——”

孟庭許一尋思,轉身走下樓。

到了園子後臺。

金鳳鳴流連忘返,知道那些人都會跟自己爭搶著要見莊晚。本以為見不上面了,誰知秦淮川帶著她到了戲臺子後面的化妝間。

班主手裏拿著一疊厚厚的名帖,各家少爺公子小姐的都等在外面與莊晚會面。等了會,老班主走了出來,將帖子交還給他們,說:“莊先生唱累了,不見客,謝謝大家的喜歡。擇日可去他住的清風軒,再見面。”

眾人覺得他耍大牌,非要見一面不可,僵持著不走。

秦淮川走了過來,眾人一看,忽然噤聲。有人小聲道:“哎呀,秦大魔頭來了!”金鳳鳴耳尖,剛要斥責,被秦淮川攔住,微笑著拿出自己的名帖遞給老班主:“班主,舍妹想與莊先生見上一面,請班主代勞把帖子帶給他。”

老班主看見他身後還跟著護兵,心知不好惹這些當官兒的,趕緊拿了名帖進去。

莊晚剛卸完妝,身上的行頭還沒來得及換,老班主將名帖遞給他道:“你看看吧,見或不見。”

莊晚摘下魚鱗甲,沒看一眼:“我累了,都不見。”

老班主就知道他會這麽說,可害怕帶著護兵的,又道:“要不你就見一分鐘吧,那人看起來不太好惹,似笑非笑跟個假面人一樣,瘆得慌。”

他接過名帖,翻開一看,頓時從凳子上彈了起來,驚喜地問:“他在哪兒?”

老班主指了指外頭:“就在門口。”

“你且告訴他,等我十分鐘,帶他去喝喝茶,我馬上就來!”

說完,便去換衣裳。

老班主走了出來,拱手道:“您請隨我來。”

金鳳鳴忽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秦淮川,小聲問:“表哥!你是神仙啊?他居然肯見你!”

身後眾人跟著驚嘆。

不待眾人反應,秦淮川帶著金鳳鳴走了進去。

沒過一會兒,莊晚著一身白色西裝到了會客廳。看見秦淮川的一刻,欣喜萬分,上前問候道:“遠鄞!”

秦淮川放下茶杯,站起來回禮:“晚晚。”二人坐下,他道:“剛才那場戲真是極好,你來廣州怎麽不通知我一聲,我好叫人給你安排住處。”

莊晚第一聲叫的是他的字,第二聲又想起他的身份,道:“我怕監督太忙,而且戲班子給我找了住處,我不好麻煩你。你又不愛聽戲,所以就沒請你,想等唱完再去府上拜訪你的。”

金鳳鳴站在一側,很是驚訝二人關系,他竟然可以直呼自己表哥的表字,不想他居然和北平的名角兒認識,急忙拉了拉秦淮川的衣角。

秦淮川介紹道:“這是我表妹,金鳳鳴。很喜歡你的戲,所以帶她來見見你。”

金鳳鳴立即上前,有禮道:“久仰莊先生大名,今日得見真容,果真如傳聞中說的那般儒雅清秀,簡直是神顏啊!”

莊晚害羞一笑:“鳳鳴小姐謬讚了,傳聞實在是誇張。”

金鳳鳴湊近看他的臉蛋,嘖嘖一嘆:“莊先生時常化妝,皮膚居然還這麽嫩滑!”一邊說,一邊要伸手去摸。

秦淮川拍開她的手,正色道:“鳳鳴,不許無禮!”

金鳳鳴收回手,美得不得了:“知道啦!”

秦淮川看向莊晚,問:“這回要呆多久?”

莊晚說:“這次演出的曲目多,應該要呆兩個月差不多。”

“那行,我就不耽誤你的休息的時間了,晚些我再叫人去接你,有話家裏聊。”

“哎,好。那就麻煩你了!”

外頭,等孟庭許來時,這裏早已空無一人,只剩下戲班子裏的人在收拾箱子。

孟庭許拉著一人,問:“請問你是否看見一個穿著青色長衫的男子進來?”

那小生猶豫了會,說:“沒看見。”

孟庭許又走了回去,看見院子裏的護兵還沒撤,那麽說明秦淮川還在的,便朝護兵多的地方走去。到了會客廳,見到了守在門口的護兵。

“勞煩給秦監督通傳一聲,就說他朋友有要緊事找他。我姓孟,名叫庭許。”

護兵擺手:“不見不見!監督吩咐了,不許任何人進去打攪!”

冷青松不知道他為什麽急著找秦淮川,又見他的護兵這幅態度,忙說:“庭許,要不算了吧。你有要緊事,回公館等他回來說也行呀。沒必要看別人臉色,他不見就不見,躲在裏面裝孫子幹什麽?”

孟庭許背疼得一抽,駐足站在門口朝裏面張望。回想在包間的畫面,有些懊惱。

但是自己跟他又談不上什麽關系,他這般心急就感覺要去澄清什麽一樣。不過他這人喜歡當面說清,就怕秦淮川會誤會自己,而且鳳鳴小姐也在,講不清的話,這誤會可就大了。

故做了最後的決定,再問一次,要是護兵不讓自己進就算了。

護兵聽得煩了,見他一直纏著很是不喜,手上力氣大了點,推搡至院子中:“說了不見,你這個人怎麽如此胡攪蠻纏?”

動靜大了點,園子散去的客人都停下腳步往他這裏看,夥計見狀趕緊跑來扶起孟庭許。冷青松怒氣直沖,一拳揍向那護兵。

雙方扭打在一塊,護兵手裏拿了槍,就要往他身上打。

秦淮川聽見聲音從會客廳走了出來,推門時一怔,看見孟庭許癱坐在地上,模樣十分狼狽。護兵將冷青松踢開,爬起來趕忙走到秦淮川跟前低頭說:“報告監督!這裏有兩個人非要見您,您吩咐過不讓人進去,但是他們不聽,所以......所以才打起來了。”

冷青松站起身,指著那護兵道:“你放屁!我們跟你好好說,你卻把他推倒在地上,現在倒打一耙,說是我們無禮!秦大少爺,這就是你養的兵?這就是你們秦公館的教養?”

金鳳鳴從後面走了出來,看見孟庭許手腕擦傷了,趕緊掏出手絹跑上前去:“哎呀哎呀!孟先生!你流血了!”

聞聲,冷青松提步就往回跑,拉著他的手腕,心疼得冷吸一口氣。把金鳳鳴的手絹一扔,用自己的襯衣給他擦血。

孟庭許擡眼,只覺得臉上發熱。看見金鳳鳴的一瞬又瞧見了在他身邊的男子,一身整潔雪白的西裝,標致的模樣,眉眼間透著一股優雅。而自己卻狼狽的倒在地上,任由四周的來客嘲笑,像極了跳梁小醜。

一想到方才找他這麽久,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非要去找,一時想不通,抽回手在自己身上胡亂擦了擦。傷口哪裏有心口疼,這該死的心脈,養不好就不養了。

隨即站起來:“謝謝鳳鳴小姐。”

莊晚將視線投向孟庭許,卻不打量,觀了一會兒又去看秦淮川的表情,心裏了然。

那人佇立在院子中,春季正逢花開,而恰好今日園子擺放的主題花是百合。清香撲鼻,清冷美麗。孟庭許就這麽站在那處,冷若冰霜地望著他們。莊晚再瞧他的長相,不由頓了頓。

他轉頭問秦淮川:“遠鄞,你們認識?”

秦淮川慢慢把眼睛垂下,看著孟庭許指尖往下滴的血,叫護兵:“去給這位先生拿五百塊買藥。”再對莊晚道:“不認得。”

金鳳鳴沒敢吱聲,不明白秦淮川為什麽要這樣裝作不認識孟庭許,心裏打鼓又跑回了他身邊。

孟庭許聽見他冷漠的語氣,暗自捏緊拳頭,哽在喉間的一口氣憋得他窒息。既然人家這樣待自己,又何必站在這裏等著人看他笑話。秦淮川身邊那位白面小生,身段氣質俱佳,想來應該是冷青松口中所說的名角兒。

他要是再往前一步,豈不是熱臉貼冷屁股,索性坦然接受,狠狠咬著牙轉身就走了。

冷青松跟在後頭喊:“庭許!”

二人走出園子,孟庭許看著街道上的路燈,五月初的暖風竟然吹得他生出一絲寒意。

園子內,莊晚擡手拍拍秦淮川的肩膀,說:“人走遠了。”

秦淮川收回視線,心事重重,扭頭問護兵:“你推的他?”

護兵支支吾吾道:“我、我也沒用力,是他自己摔倒的。”

秦淮川沒了話,護兵一見那神情,連忙趴在地上向他磕頭:“監督!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是您的朋友!我這人皮糙肉厚的,就屬力氣大了點,伸手攔他他就倒了,實在弱不禁風,在場的人都看著,我真沒推!”

園子裏的人聽不下去了,嘆了口氣,說:“我看見他推了,他扯謊呢。”

“是啊!人家確實很有禮貌,他還一直不耐煩的。”

這批護兵不是他家養的,這日才剛來,不認得孟庭許倒沒什麽。就是往後要是跟著自己,難免會發生同樣的事情,換一個人來,他要是開槍了,自己再被套上個官大欺民的頭銜,名聲就更臭了。

秦淮川從來不用沒有眼力見的人,叫那護兵起來,問:“哪只手推的?”

護兵恐懼地看著他,搖頭:“我不是有意的!我!我錯了!監督,我錯了!”

他做夢也不曾想到自己上班的第一日就惹出這麽大一件事,除了磕頭求饒,別的也不會了。

莊晚大致曉得了來龍去脈,勸說道:“既然他真心悔過,不如讓他戴罪立功,免了他受罰,這裏人多,你要是在園子裏懲處他,往後他們又要在背地裏說你了。”

秦淮川心情差到極點,走時叫人包了一千塊給莊晚,說是戲不錯,自己坐了汽車回家。那護兵回到公館,被秦淮川扔進了馬廄,讓他用手刷馬背,不許用刷子。

換做從前,就要他一只手了。

今日莊晚求情,多少也給他一個面子。

孟庭許自出來後,就同冷青松分別,回了青雲路的家。

外頭的月亮又大又圓,他趴在窗前癡癡地望著,腦子裏反覆出現秦淮川那句“不認得”。扭頭看著桌上剩下的半瓶白酒,打開瓶蓋一口就悶了下去。

辣得喉嚨火燙,往床上一癱,腦子暈沈沈的。

手腕上得破皮處已經止血,他又伸出手,將餘下的一點白酒往上淋。鉆心的疼,昏沈中又清醒過來。

不管別的,先消毒再說。

半瓶白酒下肚,如同驚濤駭浪的大海裏有一艘船,隨著浪起起伏伏。

孟庭許倒在床頭,一下子睡了。

蟲鳴聲不絕於耳,月光傾洩而下。窗臺有風緩緩吹來,恍惚間,感覺一股涼涼的微風吹向耳中。

孟庭許渾身燥熱,不由自主地想靠近那股清涼。

靜默的空氣中除了酒氣,還有淡淡的百合香,夜闌人靜,最後連蟲鳴聲也弱下去了。

身上的長衫慢慢褪去,一股強大的力量猛地將他拉了過去。

孟庭許半夢半醒地問:“......是誰?”

那人不答。

醉得一點兒力氣都沒有,睜開眼,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清。又迷糊著問:“幼芝?你回來了?”

問完,他又想起孟幼芝在秦公館,笑了一笑:“難不成是妖怪?”

忽地,一道慵懶的聲音響起:“怎麽不是?”

捉完蟲了,你們記得刷新了再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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