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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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好吃！好久沒吃這個了。”
荻野明夫慨嘆著，夾起一片鮮綠的筍，眉頭一松，被疲憊和燈光染黃的面皮舒展：
換平時他可沒這麽愜意，早就在居酒屋裏和同僚或客戶一起喝得醉醺醺的，講些不入流的笑話，把領帶拆下來扮怪相，勉力應酬，強找樂子，等喝到意識不清再找代駕回家了。
大家都是這樣。不應酬就是不上進，就算在關西也免不了這個。
“悠子，以後我每周都抽一天在家吃晚飯吧，”吃著飯感到了久違的輕松，咳兩聲清清嗓子，荻野明夫道。
叫女兒不要挑食，給丈夫夾了些他喜歡吃的菜，悠子有些疑惑：“為什麽？是工作上出了問題嗎？”
放下筷子漱口，荻野明夫有些不自在：“你看，很久沒一起吃飯了，千尋都快忘了上一次一起和爸爸吃晚飯是什麽時候了吧？”
悠子系上圍裙，捏著手裏的抹布楞了好一會兒，柔聲問他：“明夫，是遇到什麽煩心事了嗎？”
“沒有。說起來悠子，你知道吧，這邊打算重新規劃的事。”
抖抖報紙，荻野明夫有點生硬地轉了話題，“建築會重新布局，河也會被填掉。這裏以後要大變樣了！以後樓下不遠就是個超大的購物中心，地價要飆升了。千尋，你以後出去玩，再也不會掉水裏嘍！”
說著荻野明夫就招呼千尋過去，以輕快的語氣指著社會版的第二頁給她看。
千尋乖乖應聲，然後被冰冷的鉛字震得瞳孔驟縮——
“琥珀川也……？”
在需要改道或填平的河流裏，琥珀川赫然在列！
“是呀，我看到的時候也嚇了一跳。不過琥珀川的河道確實太亂了，填掉會更好規劃……”
千尋不知所措。那個在她還不是荻野千尋時救了這身體一命的小河神，從此以後，就要失去居所了嗎？
她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沒了憑依的河流，即便有著“琥珀川”這樣美麗的名諱，也無法逃離淪落命運的他，最終選擇了向湯婆婆學習法術，屈居人下，任其差遣，為了報恩不得不做違心的事，連名字也失去……
思及此，千尋再也忍不住了，她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麽——拉住荻野明夫袖子晃晃，見他情緒不高，千尋半咬著唇，小心翼翼瞧他，“爸爸，周末的時候，我可以約上幾個朋友去琥珀川那裏看看嗎？以後再也不能看見那條河了，所以……”
“沒問題，去吧。”
強打起精神，從錢包裏抽出幾張紙幣，荻野明夫遞給她，轉頭和妻子對視，“悠子，我這周末和老同學聚會。好多年沒見了……”
大人有事要談，千尋就乖乖回房間做功課了。
但剛才悠子和荻野明夫的臉色都不太好，千尋有點擔心，於是五分鐘後，她帶著水杯溜了出來，把耳朵貼在臥室門上，聽見那兩人正在吵架。
沒有哭鬧，沒有摔打，只有壓低到了極致的爭執，克制又無奈：
“悠子，你以前也不是沒有抱怨過，說我很少陪家裏……”
“那時候確實是，但現在和那時候不一樣。”
“那我想法也不一樣了啊？”
“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麽……”
太好了，不是什麽大矛盾。回到自己的房間，千尋松了口氣：有時候吵一吵也不是壞事。算是溝通的一種？
·
第二天一大早，趁還沒上課，千尋把琥珀川會被填的事和許多人都說了。
“真的假的！那琥珀川的河神怎麽辦！”東久世震驚：沒了憑依之物，無論原本的神位有多高貴，都會迅速走向衰微，更何況那位河神並不強大，要不是有座供奉他的神社叫世人銘記，早就消失在世間了！
其他人也震驚於從小玩到大撿過石子釣過魚的河流會就這麽消失，於是一起去磨班主任岸田女士，在共同努力下，終於成功說服了她，把這個學期的班級活動安排在了琥珀川和旁邊的老神社——再不去，以後就再也看不見了！
於是周五下午，一串戴著嫩黃學生帽的小學生便小黃鴨一樣分成兩排，搖搖擺擺地從學校出發了。
“我小時候和你們一樣，也是在琥珀川岸邊玩大的。”年已不惑的岸田女士嘆息，“這條河被命名為‘琥珀川’，是因為它的水很清透，在陽光照耀下，就像流動的琥珀……”
“那老師，能跟我們說說，你小的時候，這裏是什麽樣的嗎？”拉住岸田女士衣袖，有學生好奇，“以前這裏好像是農田？”
“對。”岸田女士輕聲應著，眼中倒映出那條並不寬敞的小河一瞬，仿佛周圍的一切都如置於時空隧道一般，蔥蘢高大的法國梧桐不斷褪去色彩，變黃變綠，最後倒退成一個個矮小的土包；而岸田女士那張爬滿了歲月痕跡的臉也露出了笑，她好像，又是當年那個貧困的小姑娘了——
“這兩邊全是泥地，現在這樣漂亮又筆直的紅磚路是沒有的，道路兩旁也全是農田和小土包，踩一腳就沾得全都是泥，但大家都玩得很開心。”
“那個時候也有玩具？也玩小車和娃娃嗎？”
“有，但不是小車和娃娃，而是泥巴和野草。有時候還玩動物，玩完就進肚子了。”
“誒！？是吃掉了嗎！？”
“對，吃掉了。泥巴也。嚇到了？沒想到老師也會做這種事？”
千尋忍不住笑了。
雖然不知道能起多大作用，但班級活動來這裏，總歸能讓大家記琥珀川這條河更久一點，多少能給那位救過她一命的小河神多爭取點時間吧？和朋友打了招呼，趁著自由活動時間，她一個人折返回神社，打算在那裏買點禦守。
結果一穿過鳥居途經手水舍，她便看見，神社的正殿處亂作一團——
幾個白衣紅袴的年輕巫女正捧著一堆花花綠綠的彩紙來回，滿臉急切，呼叫不止；地上則蔓延了好大一灘水漬，上面沾著化開的彩紙，繩索散開了泡在裏面，一不小心，就會絆倒……還有不知從哪來的水柱，到處亂噴！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小心避過地板上滿布的水窪，千尋疑惑出聲。
“抱歉，我們現在不能招待客人……哎呀！”一個年輕貌美的巫女驚呼，慌亂地避開了又一道水柱，然後整個人跌坐在地，束起的長發沾濕在地，看起來格外可憐，“大人！琥珀川大人！您這樣不行啊！”
“我不要，你們困不住我的！沒了家我還算個什麽，住在池塘裏了卻殘生，到底算什麽啊！重華，你怎麽就不明白，這是我僅存的、最後的尊嚴了！”
純白衣衫的纖細剪影在半空中浮現；那是個容貌極為精致的男童，年齡與千尋相仿，輕靈得像一泓清泉化作的美玉，又似被淚水沾濕的青荇，眸與發都清透得讓人心碎。
視線和千尋對上一瞬，那孩子楞了楞，立刻扭向一邊，潑了試圖往他身上掛結界的巫女一身水，然後揉著眼帶著哭腔消失了。
“剛才……”千尋望向了那個叫重華的巫女。
“抱歉，我不小心摔倒了……”那巫女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見笑了，客人，請下次再來吧？”
“哎？等等！”千尋還沒來得及再說些什麽，就被客氣地請了出去；然後吱呀一聲，神社正殿的大門在她鼻子尖關上了。
剛才出現那位，是琥珀川的河神沒錯了。
……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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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好久沒吃這個了。”
荻野明夫慨嘆著，夾起一片鮮綠的筍，眉頭一松，被疲憊和燈光染黃的面皮舒展：
換平時他可沒這麽愜意，早就在居酒屋裏和同僚或客戶一起喝得醉醺醺的，講些不入流的笑話，把領帶拆下來扮怪相，勉力應酬，強找樂子，等喝到意識不清再找代駕回家了。
大家都是這樣。不應酬就是不上進，就算在關西也免不了這個。
“悠子，以後我每周都抽一天在家吃晚飯吧，”吃著飯感到了久違的輕松，咳兩聲清清嗓子，荻野明夫道。
叫女兒不要挑食，給丈夫夾了些他喜歡吃的菜，悠子有些疑惑：“為什麽？是工作上出了問題嗎？”
放下筷子漱口，荻野明夫有些不自在：“你看，很久沒一起吃飯了，千尋都快忘了上一次一起和爸爸吃晚飯是什麽時候了吧？”
悠子系上圍裙，捏著手裏的抹布楞了好一會兒，柔聲問他：“明夫，是遇到什麽煩心事了嗎？”
“沒有。說起來悠子，你知道吧，這邊打算重新規劃的事。”
抖抖報紙，荻野明夫有點生硬地轉了話題，“建築會重新布局，河也會被填掉。這裏以後要大變樣了！以後樓下不遠就是個超大的購物中心，地價要飆升了。千尋，你以後出去玩，再也不會掉水裏嘍！”
說著荻野明夫就招呼千尋過去，以輕快的語氣指著社會版的第二頁給她看。
千尋乖乖應聲，然後被冰冷的鉛字震得瞳孔驟縮——
“琥珀川也……？”
在需要改道或填平的河流裏，琥珀川赫然在列！
“是呀，我看到的時候也嚇了一跳。不過琥珀川的河道確實太亂了，填掉會更好規劃……”
千尋不知所措。那個在她還不是荻野千尋時救了這身體一命的小河神，從此以後，就要失去居所了嗎？
她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沒了憑依的河流，即便有著“琥珀川”這樣美麗的名諱，也無法逃離淪落命運的他，最終選擇了向湯婆婆學習法術，屈居人下，任其差遣，為了報恩不得不做違心的事，連名字也失去……
思及此，千尋再也忍不住了，她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麽——拉住荻野明夫袖子晃晃，見他情緒不高，千尋半咬著唇，小心翼翼瞧他，“爸爸，周末的時候，我可以約上幾個朋友去琥珀川那裏看看嗎？以後再也不能看見那條河了，所以……”
“沒問題，去吧。”
強打起精神，從錢包裏抽出幾張紙幣，荻野明夫遞給她，轉頭和妻子對視，“悠子，我這周末和老同學聚會。好多年沒見了……”
大人有事要談，千尋就乖乖回房間做功課了。
但剛才悠子和荻野明夫的臉色都不太好，千尋有點擔心，於是五分鐘後，她帶著水杯溜了出來，把耳朵貼在臥室門上，聽見那兩人正在吵架。
沒有哭鬧，沒有摔打，只有壓低到了極致的爭執，克制又無奈：
“悠子，你以前也不是沒有抱怨過，說我很少陪家裏……”
“那時候確實是，但現在和那時候不一樣。”
“那我想法也不一樣了啊？”
“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麽……”
太好了，不是什麽大矛盾。回到自己的房間，千尋松了口氣：有時候吵一吵也不是壞事。算是溝通的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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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趁還沒上課，千尋把琥珀川會被填的事和許多人都說了。
“真的假的！那琥珀川的河神怎麽辦！”東久世震驚：沒了憑依之物，無論原本的神位有多高貴，都會迅速走向衰微，更何況那位河神並不強大，要不是有座供奉他的神社叫世人銘記，早就消失在世間了！
其他人也震驚於從小玩到大撿過石子釣過魚的河流會就這麽消失，於是一起去磨班主任岸田女士，在共同努力下，終於成功說服了她，把這個學期的班級活動安排在了琥珀川和旁邊的老神社——再不去，以後就再也看不見了！
於是周五下午，一串戴著嫩黃學生帽的小學生便小黃鴨一樣分成兩排，搖搖擺擺地從學校出發了。
“我小時候和你們一樣，也是在琥珀川岸邊玩大的。”年已不惑的岸田女士嘆息，“這條河被命名為‘琥珀川’，是因為它的水很清透，在陽光照耀下，就像流動的琥珀……”
“那老師，能跟我們說說，你小的時候，這裏是什麽樣的嗎？”拉住岸田女士衣袖，有學生好奇，“以前這裏好像是農田？”
“對。”岸田女士輕聲應著，眼中倒映出那條並不寬敞的小河一瞬，仿佛周圍的一切都如置於時空隧道一般，蔥蘢高大的法國梧桐不斷褪去色彩，變黃變綠，最後倒退成一個個矮小的土包；而岸田女士那張爬滿了歲月痕跡的臉也露出了笑，她好像，又是當年那個貧困的小姑娘了——
“這兩邊全是泥地，現在這樣漂亮又筆直的紅磚路是沒有的，道路兩旁也全是農田和小土包，踩一腳就沾得全都是泥，但大家都玩得很開心。”
“那個時候也有玩具？也玩小車和娃娃嗎？”
“有，但不是小車和娃娃，而是泥巴和野草。有時候還玩動物，玩完就進肚子了。”
“誒！？是吃掉了嗎！？”
“對，吃掉了。泥巴也。嚇到了？沒想到老師也會做這種事？”
千尋忍不住笑了。
雖然不知道能起多大作用，但班級活動來這裏，總歸能讓大家記琥珀川這條河更久一點，多少能給那位救過她一命的小河神多爭取點時間吧？和朋友打了招呼，趁著自由活動時間，她一個人折返回神社，打算在那裏買點禦守。
結果一穿過鳥居途經手水舍，她便看見，神社的正殿處亂作一團——
幾個白衣紅袴的年輕巫女正捧著一堆花花綠綠的彩紙來回，滿臉急切，呼叫不止；地上則蔓延了好大一灘水漬，上面沾著化開的彩紙，繩索散開了泡在裏面，一不小心，就會絆倒……還有不知從哪來的水柱，到處亂噴！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小心避過地板上滿布的水窪，千尋疑惑出聲。
“抱歉，我們現在不能招待客人……哎呀！”一個年輕貌美的巫女驚呼，慌亂地避開了又一道水柱，然後整個人跌坐在地，束起的長發沾濕在地，看起來格外可憐，“大人！琥珀川大人！您這樣不行啊！”
“我不要，你們困不住我的！沒了家我還算個什麽，住在池塘裏了卻殘生，到底算什麽啊！重華，你怎麽就不明白，這是我僅存的、最後的尊嚴了！”
純白衣衫的纖細剪影在半空中浮現；那是個容貌極為精致的男童，年齡與千尋相仿，輕靈得像一泓清泉化作的美玉，又似被淚水沾濕的青荇，眸與發都清透得讓人心碎。
視線和千尋對上一瞬，那孩子楞了楞，立刻扭向一邊，潑了試圖往他身上掛結界的巫女一身水，然後揉著眼帶著哭腔消失了。
“剛才……”千尋望向了那個叫重華的巫女。
“抱歉，我不小心摔倒了……”那巫女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見笑了，客人，請下次再來吧？”
“哎？等等！”千尋還沒來得及再說些什麽，就被客氣地請了出去；然後吱呀一聲，神社正殿的大門在她鼻子尖關上了。
剛才出現那位，是琥珀川的河神沒錯了。
……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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