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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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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的深山, 正是楓葉變紅時節,漫天漫地的紅如同朱砂暈染,層層疊疊, 濃郁欲滴。鳥兒們覓了一早上的食,終於吃飽喝足,找了一根樹杈小憩, 於是午後的楓樹林顯得有些寂靜。

這樣的靜謐很快被人打破了, 在平地而起的狂風之下,樹葉被風力卷起, 形成一道破壞力更為巨大的旋風, 所過之處,楓葉落盡, 鳥禽飛絕。

在這樣的狂風之中, 一道比楓葉更加紅艷的身影破空而來,帶著淩厲的掌勢, 又混進不知從何而來的寒冰細釘, 凝結了強大內力的招數一息不停地劈向前頭只防不攻的男子。

“慕容棲月!你亂我心神,毀我姻緣, 現在還要奪我自由, 你究竟如何才會放過我!”

“什麽長公主, 什麽慕容昀, 什麽至高無上比永安還高的地位!你所以為的這一切,根本不是我要的,根本不是!”

“你說話!有本事出手打我, 一昧躲避,你算什麽男人!”

酈清妍招招致命,不過須臾,偌大的楓樹林便不剩幾片葉子了,樹木被損害的嚴重,剛才層林盡染的美景,已呈現出一派蕭瑟之相。

棲月一直以面對著她的姿態倒退躲避,眼睛一刻也未曾離開過她的身影,仿若彼此是對方的吸鐵石,她吸引著他,而他永遠也躲不開逃不掉這種吸引。

她穿著大紅嫁衣,沈重的鳳冠不知落到了哪裏,青絲全披散在身後,在風中像個瘋魔似的飄著;她在生氣,是從骨子裏冒出的怒火,惱她打不著他,恨他只是躲避;他終於見到了她,趕在最後一刻,阻止了從此他和她陌路這件事的發生。

喜也好,悲也好,歡笑,慟哭,憤怒,醜得嚇人,或美到驚世駭俗,她的一切,都讓他喜歡到心口發痛。

“昀兒……”棲月張口,只敢喊出這麽一個名字,想說更多的話卻不能夠,他含著半口血,說多了就暴露了,而他不想讓她知道。

“昀你個頭!”酈清妍簡直要氣炸了。

她不知道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這個人念完聖旨,然後朝她伸手,在她下意識把手搭上去的瞬間,在所有人都還楞住,未能意識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之前,棲月直接拎起她,把人帶走了。速度之快,讓十二禤閣的人,隱在暗處保護的人,包括酈清妍自己都反應不過來,等到終於發現大事不妙時,棲月已帶著人走出了老遠。

酈清妍手上動作不停,無法控制地揮出一招又一招,心裏卻在想著,自己為何要這般生氣,究竟是因為他破壞了自己的婚禮,還是因為這人總算回來了,卻和自己落得如此境地。

憤怒的表象之下,其實是如同深淵般讓人無法抗拒的無力感和哀傷。

之所以無力,是因為她發現她是如此的想他,在一遍又一遍用容瀲的溫柔自我催眠時,她的內心深處,一個黑漆漆的洞裏,別人永遠無法靠近的地方,藏的是對棲月歇斯底裏撕心裂肺的思念。

之所以哀傷,因為她對不起容瀲,對不起一切愛她在乎她支持她的人,更對不起比別人多活了一世的自己。

酈清妍一招打了個空,從樹上掉下去,膝蓋及地,深深跪進樹底柔軟的落葉裏,無法抵抗的悲涼讓寒意如同浪潮般四下擴散,整個地面如同冬日清晨下了濃重的霜一般迅速凝結起來,眨眼間便鋪滿整個山頭,仲秋微溫的天氣裏,冷的如同寒冬臘月。

棲月不再後退,他一步步緩緩靠近,站在酈清妍面前。

“別哭了。”他說,聲音很是含糊不清,滿嘴的血腥之氣在這徹骨的寒冷裏顯得不是那麽濃烈,很容易就讓人忽略,特別是眼前這個既憤怒又悲傷的人。

棲月將口中的血強咽下去,他很想咳,卻又不敢,怕咳出更多的血來。

時間已經不多,就算這個女人下一刻就要將自己撕成碎片,他也不願離開,祈願接下來的每個瞬間,都有她在自己身邊。此刻的他終於明白,曾經被自己浪費掉了多麽寶貴的東西。

“既然都已經走了,為何還要回來?”酈清妍低低嗚咽,方才的怒吼讓她的嗓子啞了,此刻連哭也是極為輕微的,像是一只委屈極了的小動物,一點一點聳動的瘦小的肩膀,在能夠給予她包容和安全感的人面前,輕輕哭訴她所承受過的磨難,讓人心疼至極。

棲月蹲下身,將她擁入懷中,“對不起,我來晚了。”

“為什麽不讓我就這樣嫁給容瀲,培養出新的寒女送到你身邊,從此我們兩訖,互不相欠,各自過著各自的人生,直到你我完全忘記彼此,就像從未遇見之前。”酈清妍雙手捏成拳,掌心之下的樹葉因為冰凍變的很脆,直接被捏成了碎片,發出葉脈斷裂時的聲響,在這靜謐的空山之中,顯得那麽突兀,那麽悲涼。

“我不再需要寒女了。”棲月的聲音尤其的悶,“再也不需要,無論你是什麽身份,體質普通或特異,我想要的唯你一人。”

“那又為何封我為長公主!”酈清妍掙脫開他的懷抱,擡頭時雙眼都是血紅的,“口口聲聲叫我皇妹,是妹妹!你現在又在做什麽,讓天下人看我們的笑話,讓我受盡各種眼光和恥笑嗎!你為什麽不娶我,如果從頭至尾你曾有娶我的意思,哪怕只是微末的一絲,我們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慕容棲月,你總問我有沒有心。”酈清妍將手掌大力按在胸口,“我的心在這兒,活的!沒有心的人,從頭至尾,都只是你!”

棲月臉上露出慌亂的神色來,他想要開口解釋,卻不知道該怎麽說才能讓對方接受得了,而不是變得更加失控,從未這樣失控過的她,看起來仿佛隨時都能從他身邊消失,而他再也承受不起再一次的分離。

“昀兒,你安靜一點,好不好。”棲月的聲音裏已經帶著哀求。他很累,渾身上下都在疼,可他更在意如何讓眼前出離憤怒的人,恢覆到能夠和他心平氣和說話的狀態,相比之下,已經折磨得他快要站立不住的疼痛,就顯得沒那麽重要了。

不知這話觸動到了酈清妍哪根心弦,她果然安靜下來,棲月還未來得及高興,下巴便被她捏住了,一個用力,齒列錯開,因為此刻湊得極近,濃重的血腥味從微張的嘴唇湧出來。

“發生了什麽?”酈清妍的臉陰沈得如同即將下暴雨的天空,手指飛快捏向棲月腕間,因對方背手動作而未得逞,又擡起捏他的脖頸,對方退了一步,躲開了。

方才還憤怒得仿佛要罵上三天三夜也未必罷休的人,此刻把滿肚子的話全拋到九霄雲外,一下子撲到棲月身上,將整個人壓倒在地,三兩下便扒了他的上衣。

果然,一段白布包裹著橫跨胸膛的傷口,因為傷口滲出的血已經將布染透,也不知究竟多久沒有更換拆洗過,散發著輕微的腐肉氣息,不知白布底下傷口已經潰爛到了何種程度。

酈清妍原本的憤怒被另一種憤怒所取代,這條傷口,她眼熟得不能再眼熟,那日棲月從大船上消失之前,渾身的傷,而這道是最大的。三個月,都已經足足過了三個月,這人究竟是要忙著處理什麽天塌地陷的事情,才能夠忽略自己的傷口至此,任其潰爛發炎。難怪方才他一直躲避,不肯出招,因為他知道,一旦使出任何招數,自己便會察覺端倪。而在她怒吼時惜字如金的回答,也是害怕口中的血會順著嘴角流出來。

“你是傻子嗎!”酈清妍的神智都快被他氣飛,也不顧這人一直反抗,伸手便要解開那已經發臭的繃帶。手指碰到皮膚,才發現這人正發著高熱。不是因為他本身帶著的炎熱,而是棲月真的生病了。

“是啊,我是傻子。”棲月這樣仰躺在地上,任酈清妍對他上下其手,好像那些傷疤於他而言什麽都不算,他更享受那雙冰涼的小手在自己身上摸來摸去的感覺,直到對方要咬破手腕,放血療傷時,才奮力掙紮起來。

“不。”他拒絕著,“我不要你的血。”

“你給我閉嘴!”好容易一點點將和傷口粘在一起的紗布拆除下來,看到浮在本該如玉石般通透瑩亮的身體之上的傷疤,因為快要化膿而腫起來,根本沒有好好治療的劍傷處皮肉外翻,形狀十分猙獰。正氣這人完全不在乎自己身體的酈清妍,擡手便扇了他一巴掌,啪的一聲,極其清脆,扇得兩人都楞住。

“呵……”棲月竟然笑了下,“你是除了母後,第一個打我臉的女人。”

酈清妍這巴掌下手不輕,看著迅速紅腫起來的俊美臉頰,簡直為眼前情景雪上加霜,更是一陣煩躁,手中搓了搓,凝起一些細小的冰塊,山中濕潤,對於她這種高手來說,冰塊簡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掏出手絹包住,塞到棲月手中。“自己拿著冰敷,別給我添亂。”

棲月乖乖接過來,摁在臉上,涼絲絲的,和觸碰到她時感覺一樣,不由覺得舒服又很幸福,這一巴掌也不算白挨了。

酈清妍不知他心中所想,正在為眼前情景發愁。棲月的傷勢比她想的嚴重得多,原想著借著拆紗布的時候,將傷口拉得裂開,滲出淤血來,只要將淤血清除幹凈,再塗上自己的血,事後好好調理,自然能夠很快恢覆。可事實上,棲月傷口很多地方已經長合,新生的血肉之下,藏了未曾清理的腐肉,導致他的傷口內部越漸惡化,只有將其割開,放出膿血,才有可能根治。

她看著正事不關己,只顧著玩弄她腰帶上精致玉佩的人,覺得他可能不會很配合。

“你要在此處為我治傷麽?”棲月的眼睛看過來,酈清妍發現他的眸子並非純黑,帶了一點別的光彩,卻又不是常見的褐色,說不上來是個什麽,總之非常的吸引人,簡直能將任何一個女子勾進去,和容瀲的某個時候很相似,卻比他多了一份勾魂攝魄,因為棲月比他好看。

“托你的福,只怕此刻杭州城往外一百公裏,布滿了前來搜羅我倆的人,此處荒山野嶺,人跡罕至,在他們找到之前,我尚有餘力將你治好,之後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互不相擾。”

棲月皺眉,“不許。你是要和我一起回去的,不許離開。你離開了,我就死給你看。”

酈清妍整個就楞住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樣的話,也是那個高高在上,威懾四方的寧王王殿下所能說的出口的嗎?

“那你死吧。”酈清妍拍著手站起來,“正好省了我一樁事情。”然後轉身就走。

棲月瞪大眼睛看著她離開的方向,不能置信這人說走就走了,然後又看到她轉回來,擡腳踢了踢他,“有幾個問題還要問你。”

棲月“氣息奄奄”地躺在一堆枯葉之上,“氣息奄奄”地說,“你若不治好我,也許等不到答案,我就咽氣了。”

酈清妍頭一次發現這人如此無賴,以前的確也無賴過,那是討人厭煩的,讓人非常的無可奈何,又飽含憤怒,無處可發洩。可眼下情景不同,他那些狡黠的逗弄裏,總參雜了點別的什麽,就像他眼睛裏突然多出來的東西,讓酈清妍憑空生出一種預感來,像她覺得自己嫁不成容瀲一樣,也許這個人,真的會死。

然後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這怎麽可能呢,為什麽要有如此可怕的想法,酈清妍近乎自嘲地笑起來。

棲月上半身撐起來一點點,解開的衣裳從肩膀上滑下去,歪頭看著她,“昀兒在笑什麽?”

酈清妍頓時不笑了,又不真的是什麽笑話,她也實在再笑不出來,悶聲悶氣地蹲下來,“為何要給我起慕容昀這個名字?”

“我說過你叫酈清妍不好聽。”

“就只因為這個?”

棲月露出一個狡黠的笑來,“你說一點好聽的,哄得本王高興了,本王就告訴你。”竟是完全不顧眼下處境,嘴邊還有血,身上還帶著潰爛的重傷,身體發著高熱,或許在酈清妍看不見的地方,還承受著其他疼痛,可這些一切在他眼中都不算事兒,他的眼睛裏只有酈清妍一人,別的就再也裝不下了。

酈清妍很不解風情,也根本不配合他,她把手摁在他的傷口上,用力一按,“你說,還是不說?”

棲月痛得臉色都變了,頓時劇烈的咳起來。對方沒有想到反應會這樣大,忙收了手,“你怎麽樣?”

好半天才止了咳,棲月喘著氣,緩緩道,“慕容為皇姓,昀字從皇族直系血脈起名方式,與小曒相同。如此起名,暗示著若你是男子,則可與慕容曒平起平坐,若是女子,普天之下,再無女人能在你之上,你是比永安地位更高的長公主,敢傷你分毫者,哪怕只是動一分心絲,足以誅九族。同姓慕容,小曒他不會再動娶你的心思。他準了這道旨,代表默許了你能擁有的所有特權。”

“昀兒,你想要自由,你想要無人再能左右你的人生,你想要的一切,我一直都知道,如今終於能夠把它親手交到你手中,我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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