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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有淚(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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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有淚(五)

後面的日子,阿念一直陪著小忍冬。她陪他去挖野菜、幫他抓魚蝦、陪他說話、跟他講故事,還幫他狠狠教訓了一下他老爹——那個男人從此再也不敢對他亂發脾氣,兩人在同一個屋檐下形同陌路,相安無事。

她告訴他,那天晚上是一只蚌妖救了他們,以後他們要去報答那只蚌妖。

她對他說,她的夢想便是有朝一日成為一個很厲害的大英雄,能夠掃盡世間一切不平事。

她還說,以後她的脾氣會很差,會以為他是壞人,讓他一定不要見怪。

小忍冬懵懂地聽著,看著她認真地說:“你放心,我一定不會當壞人!”

阿念揉了揉他的腦袋,笑道:“我知道。我相信你。”

一個在泥濘中艱難長大的孩子,看到同樣在泥濘中掙紮的小動物,還是會忍不住去救它。這樣溫柔的人,怎麽可能是壞人呢?

自己以前,真的是錯怪他了吧……

就這麽一天天陪著小忍冬長大,阿念卻越來越發愁:到底怎麽才能回到正常的世界啊?精衛完全一點提示都沒有。跟著心走?我的心早就回了漁人村了啊!

盡管村裏人越來越疏遠他、說他是妖怪,小忍冬臉上的笑容卻還是慢慢多了起來,阿念看著十分欣慰,可又總是隱隱擔憂:若是哪天自己真離開了,他一個人該怎麽辦?

又到了夏天的時候,漫山遍野的杏子熟了,黃橙橙的,散發著酸甜的香味。阿念上樹摘了一把杏子,捧在手上,吞了吞口水。她在這個世界無需進食,只能望杏止渴。

“神仙不需要吃東西,你幫我嘗嘗,這個杏子味道怎麽樣。”她從樹上跳下來,蹲下身子,把杏子遞給小忍冬,笑著說。

忍冬伸出小手,替她把頭上沾的枯葉摘掉,看著她甜甜一笑,伸出手去接她手中的杏子。

還沒等他接到,杏子好像突然失了支撐,從阿念手中穿過,骨碌碌滾了滿地。

小忍冬楞了楞,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他顧不得那些杏子,伸出手去死死地抓住阿念的手。可是那雙手卻越來越淡,幾乎就要抓不住了。忍冬快要哭了,放開她的手,一把抱住她,說:“別走!”

阿念一邊在心中大罵精衛,一邊安慰道:“不走不走,我就在這裏。只是我的法力快沒了,你以後可能就看不到我了。但是我一直在你旁邊。你忘了嗎?我是你的守護神啊!”

他們緊緊抱在一起。

可是最終,忍冬懷裏一空,什麽都沒有了。

自此,小忍冬養成了新的習慣。

采野菜的時候會擡起頭來問:“你在嗎?”

阿念趕緊說:“在的在的!”

生火做飯的時候會扭頭問:“你在嗎?”

阿念忙不疊道:“在,我在!”

每次聽不到阿念聲音的時候,小忍冬就會放下手中的東西,緊張地四處張望:“你在嗎?”

“在!我一直在!”阿念立刻回答。

直到有一天,阿念說她在,忍冬卻沒有聽到,仍是在不停地問:“你在嗎?”

“在,我在這裏,你能聽到嗎?”阿念拼盡全力大聲回應,可是忍冬仍然在問:“你在嗎?”

四周一片安靜,他沒有聽到任何回應。他的臉上慢慢顯出了一絲淒惶和絕望,猛地站起身來,手裏的野菜落了滿地。他開始到處找她。去屋後、山上、林子裏……最後天黑了,他來到懸崖邊,慢慢蹲了下去,把頭埋進了懷裏。

他緊緊抱著自己小小的身子,肩膀輕輕聳動。

阿念心都要碎了。她一直在回應他:“我在、我在。”直到嗓子都啞了,還在不停地說著。

小忍冬在懸崖上待了一夜。第二天天亮時,他的身子微微動了動,擡起頭來,對著天空,低聲問了最後一遍:“你在嗎……”

阿念輕聲說:“在。”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轉身回了村子。

自此,他再也沒有問過那三個字。

阿念急得上躥下跳、抓耳撓腮,卻無濟於事。她依舊形影不離地陪著他,盡管他什麽也不知道。

有一天晚上,她趴在房梁上守著入睡的忍冬時,看到他猛地坐起來,抓著自己的小腿直抽冷氣。

“嗯?腿抽筋了?要長個子了呀……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長大,變成太和宮的首席道長、夏朝大名鼎鼎的除妖第一人……”阿念看著他,微微笑著。忽然她想到,忍冬小時候師從的應該是九陽宮的懷讓真人。她好像聽雲昭提起過,九陽宮就在昆侖虛北邊。

此地在東海附近,應該離九陽宮不遠。

她翻身坐起來,難道現在的關鍵是要找到懷讓真人,讓他收了忍冬當徒弟嗎?也許只有忍冬離開這個村子,她才能回到原來的世界?

她越想越覺得應該是這樣,從房梁上跳了下來,落到忍冬床邊,揉了揉他睡覺都沒松開的眉頭,輕聲道:“等著吧,神仙這就去幫你把師父抓回來!”

她沿著多年前老婦帶著啞女回來的那條小路一直往外走,沒日沒夜,終於走出了連綿的大山,來到一個四通八達的路口。她轉著圈看了看東南西北,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了。

正在仔細辨認著位置,忽然看到打西北方向慢悠悠走過來一個道士。那道士白白胖胖,嘴裏叼著一顆桃子,眉眼彎彎,看著很是喜慶。阿念已經好多天沒有見到活人了,看到這道士,頓感親切。

道士走到路口,照例是看不到阿念的。他找了塊石頭,一屁股坐下,開始認真吃桃,邊吃邊嘆:“都走了三天了,到底該往哪裏走嘛!算卦這種事情,果然還是師兄比較厲害,唉……”

阿念上下打量著他,心想:不知道這道士術法如何,有沒有什麽能見到她的法子。

她圍著他轉了好幾圈,見他沒有反應,便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低頭向他沖去。她將那道士穿身而過,這才放開呼吸,只是臉色白了幾分。雖然她很不喜歡這種感覺,但是說不定有用呢?

那道士忽然渾身一抖,手中的桃子掉到了地上。他從石頭上一躍而起,掏出桃木劍一陣比劃:“何方小妖!”

有用!阿念大喜。一不做二不休,捏住鼻子,從四面八方朝那道士一陣猛穿。

道士氣得哇哇直叫,從懷裏掏出幾張符咒,指間在其上飛快移動,而後一聲大喝,將符咒貼在了自己眼睛上和耳朵旁,瞪著眼吹著氣朝四周望去。

他身子定住,直勾勾地盯著阿念。

“道長,你能看見我了嗎?”

道士舉起桃木劍:“你是什麽妖?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逗弄本道!”

“太好了!”阿念拍手。眼見他舉劍欲刺,忙跳到一旁,道:“等等,你先別急!我就是想問下,九陽宮怎麽走!我要找九陽宮的懷讓道長!”

那道士停了下來,狐疑地看著她:“你要找我?”

“你就是懷讓道長!”阿念又驚又喜,忙上前行禮:“我是從毫毛村來的,那裏有個叫忍冬的孩子。他將來是你的徒弟。”

“什麽?你怎麽知道?”

“此事說來話長。”她怕那道士一言不合又要拔劍,趕緊胡謅:“我是一縷幽魂,為報恩留在這世上。久仰您的大名,若能讓那孩子拜在您門下,我才能放心離開!”接著她將忍冬的身世說了出來。本來還想著怎麽添油加醋一番,可是說著說著,她竟是真情流露。畢竟親身經歷過,那些悲慘的過去歷歷在目。

懷讓將信將疑,不過終於還是收起了桃木劍。“你若真的是為了報恩,那我倒可以暫且饒你。你且帶路吧,本道先去看看你說的這孩子。”

阿念趕緊指路:“道長,您請這邊走。”

一路上懷讓一直在看他的風水盤,等到了毫毛村村口,他“咦”了一聲,奇道:“世間竟然真有這等緣分?”

“道長,你說什麽緣分?”

懷讓看阿念的神情緩和了不少,他說:“我日前受一位病重的老婦人輾轉所托,蔔算她多年前丟失的女兒身在何處,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怎麽也找不到那卦象所指之處。今日到了這裏,一看這卦象,竟是找對地方了!”

“啊!您說的是不是一個啞女?十好幾年前丟失的?”

“你怎麽知道?”

“忍冬就是她的孩子啊!”她將那啞女的經歷細細說了。

懷讓聽罷,喟然長嘆:“如此,倒真是天意了!”

他們快步進了村子,沒走多遠,便看到一群小孩將忍冬推來推去。

“懷讓道長!快!那個孩子就是忍冬!”

懷讓頓時大喝一聲:“幹什麽呢!”

小孩們一看來了奇怪的生人,四散而逃。

懷讓扶起忍冬,看了他的眉眼,摸了他的骨相,頷首道:“嗯不錯。你可願隨我到九陽宮修行?”

忍冬一楞,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懷讓再問:“你要先回家嗎?”

忍冬搖了搖頭。

“那好吧……”懷讓牽了他的手,轉身便往山外走去。

這就完成拜師了?阿念在旁邊目瞪口呆:這也太快了吧!

阿念跟在兩人身後,又是心疼又是不舍地看著忍冬。她有預感,事情就快要結束了。

那條山道走到一半的時候,後面傳來高高低低的腳步聲。阿念回頭,是那個男人。她從來不知道,那個男人竟然能跑得這麽快。

男人氣喘籲籲地跑到兩人面前,惡狠狠地問懷讓:“你要把我兒子帶到哪兒去?”

“九陽宮。你們父子二人此生緣分已盡,你請回吧。”

那男人看了忍冬半晌,對懷讓說:“你要給我錢。”

懷讓什麽也沒說,從懷裏掏出銀子遞給了他。

男人接過銀子,遲疑了一下,又開口道:“很多錢。”

懷讓還是沒說話,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拿了出來,塞給男人。

那些錢沈甸甸的,像一把斧頭斬斷了忍冬與那個男人最後的關系。男人忽然覺得,眼前的忍冬好像再也不是任自己呼來喝去的兒子,而是像所有其他陌生人一樣,讓他尊敬讓他害怕。他伸出手想摸一摸忍冬的腦袋,但是忍冬嫌惡地躲開了,他便像被燙到了一般縮了回去,最後他彎下腰,伏低身子,無不膽怯地拱手道:“您、您二位慢走。”

終於,懷讓帶著忍冬,走出了那條彎彎曲曲的細小山道,走出了偏遠孤獨的毫毛村。

阿念眼前白霧泛起,她眨了眨眼睛,對忍冬揮手:“再見。你要好好的,不要再難過了。”

忍冬回頭看了一眼。

懷讓問:“怎麽了?在看你爹嗎?”

忍冬搖了搖頭,心想:不是的,我在等我的守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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