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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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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7

小校場,空曠,僻靜,只聞夜風刮地樹葉“沙沙”的響。

梁詩韞提著氣死風,裹著鬥篷冒風來到了小校場的書房外時,見房門是半掩著的,書房裏的燈光從門縫裏漏了出來。

她敲了敲門,裏面無人應答。

難道人不在?

梁詩韞推門走了進去。

四下裏一瞧,顏青果然不在,桌上還放著喝了一半的水杯,和吃了一半的鵝掌鲊,榻上的被褥也整整齊齊地鋪著。

人呢?

梁詩韞正要出門尋找。

這時,門外走進來一個人,正是顏青。

顏青瞧見屋裏站著的少女,神色一楞。

梁詩韞看見渾身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的顏青,整個人都驚呆了。

她一個箭步沖上去,看著顏青濕噠噠還在滴水的發絲,震驚地問:“你這是怎麽了?掉水裏去了?”說著,扭頭往衣架上一看,並未瞧見什麽鶴氅鬥篷之類的,她便急忙解下自己的鬥篷,準備披在顏青身上,“快些披上,仔細別著涼了。”

顏青卻擡手制止住她,解釋:“無妨,我只是見後面有一條小河,就進去泡了個冷水澡。”

梁詩韞倒吸了一口冷氣,萬分不解地看著顏青,“現在可是隆冬之時,你竟然跑去河裏泡冷水澡?”

顏青笑著將梁詩韞手上的鬥篷取過,重新披回到她身上,一邊替她系著絲絳,一邊說:“出家之人這點苦不算苦,反而有助於修行。”

“……”梁詩韞嘴唇翕合了幾下,想說些駁理,又覺得多餘,只好轉口道,“那你也不能一直這樣濕著,我去給你找個長巾擦擦。”

“不必麻煩了。”

說完,梁詩韞便見顏青整個人從頭到腳的開始冒起輕煙來。

她嚇了一大跳,還以為顏青身上起火了,“你?”

然而下一瞬她就發現,顏青身上的衣裳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幹了。

連頭發絲都幹到飄逸起來。

梁詩韞明白了。

顏青方才是在用內力烘幹衣裳和頭發。

果然,他們武者的世界她不懂。

“你來找我有事?”顏青問。

梁詩韞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便從身上拿出一個綠色的琉璃小藥罐遞給顏青,“我日間瞧你手上有傷,這是我大哥讓人從延州榷場專門買回來的西域金瘡藥,十分好用,你姑且試試。”

顏青垂眸,看著眼前細嫩的蔥指間捏著的小藥罐,出了一會兒神。

梁詩韞催促似的抖了抖手裏的小藥罐。

顏青擡手,正要取走小藥罐,梁詩韞忽然又將小藥罐反握進手心裏。

顏青:“?”

梁詩韞道:“還是我親自給你上藥吧。”

他可是宋懷逸,好歹是個皇叔,身邊應該不會短什麽藥,不然上次在寶華寺也不會送她中和丸。可他手上的傷口恢覆的並不好,她懷疑是宋懷逸自己壓根就沒上過藥,她還是親手替他上藥放心些。

“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顏青果然拒絕了。

梁詩韞不說話了,只是抿著朱唇,用一種‘你若不答應我便不罷休’的眼神靜靜地註視著顏青。

數息過後,顏青敗下陣來,“那就有勞三娘了。”

梁詩韞忙拉著顏青走到屋裏的方凳旁,摁著他坐下,自己則面對著他站著,“伸手。”

顏青只好聽話地伸出手。

梁詩韞定睛一看,傷口處的白肉有些外翻,顯然是被水泡久了所致,粉白的肉芽子凸起不平,沒有任何愈合的跡象,看起來有些滲人。

她皺眉道:“你手上明明有傷,為何還要下水浸泡,你這麽不愛惜自己……若是感染了那還得了。”說著,她打開小藥罐的蓋子,用小指挑出一點白色的藥膏。正要上藥,忽然想起什麽,她擡眼看了顏青一眼,特意強調道,“我已經凈過手了。”通過這幾次相處,她發現顏青似乎有些潔癖,想著可能會給顏青上藥,來之前她特意剪斷蓄了很久的指甲,又用皂團凈了手。

顏青則怔怔地看著她,也不說話,眼裏無悲無喜,好似一尊無情無欲的佛,讓人忍不住虔誠敬畏,卻又心生安寧。

梁詩韞就當他知曉了,一手虛虛地托著顏青的手背,小指指腹小心翼翼地將藥膏,均勻的塗抹在他的傷口上。

她反覆塗抹了好幾下,顏青像是半點疼痛也感覺不到似的,紋絲不動。

想來是他的心性比常人堅毅許多,就像她父親和大哥一樣。她心裏很是佩服,檀口對著顏青的手心輕輕吹了起來,覺得這樣至少能讓傷口不那麽疼。

顏青的手指忽地動了下。

梁詩韞一驚,急忙擡眸問他:“疼?”

顏青搖頭:“不疼。”

而是癢。

溫熱的氣息吹在他的手心裏,仿佛也吹皺了他的心湖。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既見如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亦露如亦電,應作如是觀……*”顏青垂下眼眸,開始在心裏默默念起《金剛經》來。

“好了,你就寢時手最好放在外面,不要緊握,好讓傷口透透氣。”梁詩韞直起身道,“以後別在河水裏泡澡了,我會讓下人把熱水燒了送過來。”

顏青起身,像是怕碰到傷口上的藥,虛虛叉著手,向梁詩韞道:“多謝,不過顏青就是下人,實在無需勞駕別人,熱水顏青自己也能燒,三娘就不必再為顏青費心了。”

這話說的既客氣又誠心,卻將他們“主仆”之間的關系表達的涇渭分明。

是一種明顯的拒人千裏的態度。

梁詩韞忽然明白了,恐怕是自己的舉動讓顏青覺得太過親密了些。

她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

他是不是覺得自己很輕浮?

可她只是想親眼看著他上藥,希望他的傷口能早些恢覆而已。

她想解釋,又覺得沒必要,日久見人心。

“……那你早點歇息,我走了。”

顏青點頭,送她到門口。

梁詩韞忽然想起一件事,轉身對他道:“三日後的卯初,來我房裏一下。”

顏青微微挑起眉梢,不解地看著她。

梁詩韞忙解釋道:“你不要誤會,是租賃莊宅的行老約我三日後實地看宅,你也知道我家現在是蘇氏執掌中饋,出入都要稟報她。我還不想讓她知曉我同二哥開書坊的事情,只能瞞著她去做,若是出去的太頻繁恐會惹她懷疑。所以我想讓你三日後一大早,最好能帶我……”她指了指院墻,有些難以啟齒地說,“悄悄地翻墻出去。”

顏青恍然,點了點頭:“好。”

送走梁詩韞後,顏青折身回到屋裏,盤腿坐在榻上閉眼入定,忽然說了句:“下來吧。”

安疆笑嘻嘻地從房梁上躍下,走到顏青附近道:“這裏有我就行了,郎君何必還要親自入府?”

顏青眼也不睜道:“你不是拓跋昊的對手。”

安疆一噎,他確實不是那個西域雄鷹的對手,上次幸虧未交上手,若是交手了他未必能從此人手中全身而退。

“越娘那邊來消息了,說西北一帶目前看起來風平浪靜,只是最近半年延州榷場上增加了不少青白鹽,導致大魏的鹽引有些浮動不定。”

青白鹽出自黨項,價格比大魏的解鹽要便宜,大魏同黨項互市後,青白鹽就流入了榷場,占據了一部分西北市場。

顏青繼續入定,恍若未聞。

安靜繼續道:“還有就是北燕好像正在同黨項商議聯姻,據說聯姻的對象是黨項世子拓跋昊。”

顏青緩緩睜眼,蹙眉若有所思著什麽。

黨項歷來同北燕有聯姻,其實並不稀奇。

安疆見狀,試探著問:“郎君,您說這拓跋世子為何要夜闖梁家啊?那夜我瞧見他站在梁家三娘的床邊看了她許久,最後也沒真正挾持她,您說他到底是為了什麽?”

顏青緩緩道:“梁家父子花了三四年的時間親自繪制出一張西北十七州的布防圖,應該就藏在梁家密室裏。”

安疆一聽,猛吸了一口冷氣:“郎君的意思是拓跋昊之所以會夜闖梁家……可能是為了這西北十七州的布防圖來的?”

顏青頷首。

西北十七州那可是大魏西北同黨項的邊界地帶,拓跋昊想要西北十七州的布防圖,就是想了解大魏的軍事布防……

安疆低呼:“那……那就是說,黨項有反意?”

顏青閉眼不說話了。

這就代表默認了安疆的猜想。

安疆急道:“那怎麽辦?我們要不要立即稟明官家?”

顏青淡淡道:“我已不是俗世中人,早已不再插手這些事情,大魏人才濟濟,自會有人察覺出黨項的意圖稟報上去。”

“……”安疆呆呆地看著顏青,險些忘了郎君已經帶發修行了七年,如今早已是心如止水了。

可雖如此,郎君一聽見拓跋昊闖進了梁家三娘的閨房險些傷到她後,二話不說就想辦法進來了。他心裏除了擔心梁家三娘的安危,也在擔心東西會落進拓跋昊手中吧。

安疆見郎君氣息已輕,看來是已入定至境界中,又見他擱在膝間的手心向上,微微蜷著,並未握緊,安疆心裏一陣欣慰,看來梁家三娘子的話果然管用些。

郎君這傷自從上回被他包紮過一次後,就再也沒讓他碰了。自打他跟在郎君身邊,見他打過無數次仗,卻鮮少受傷,即使受了傷他也像是毫無所覺似的,一向放任不管。

用郎君自己的話來說:疼痛反而能讓他更加理智。

他就像一個受盡磨難的苦行者,煢煢獨行地尋找著自己的道。

有時候更像是一尊永遠不會倒下的神祇,無情無欲,強大如斯。

而如今這尊神祇,終於在一個女子面前,願意將百煉鋼化為繞指柔。

落日熔金,霞光千丈,山巒層疊,綿延萬裏。

平坦的崖巔間,有個小少年坐在矯健的高頭駿馬上,靜靜地眺望著眼前波瀾壯闊的美景。

身邊的老將軍指著一望無際的錦繡江山問他:“七郎,你看,大魏的江山多美啊,這些以後都屬於你大哥的,但北方總有一群餓狼,虎視眈眈地垂涎著這片土地,攪得大魏邊境永無安寧,一日不打敗他們,這江山就一日不安穩。”

“七郎,你願不願意成為這世上最厲害的兵器,好替你大哥守住這萬裏山河?”

頹靡了多日的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活下去的意義。

他扭頭,鄭重地看著老將軍,“我願意。”

可是啊,他想守護的至親已經去了,小少年不在了,老將軍也走了。

而人間,只剩下了一把不能有情/欲的冷血兵器……

回去之後,梁詩韞失寢了,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的許久。

想著難道是自己前世誤會了。

宋懷逸根本不認識自己?

不然,他為何對自己總保持著一種疏離而又不失禮貌的態度?

像是生怕她靠近,卻又總能讓她感到親近……

月落星沈,天際青白時,一道青黑身影悄然無聲的落在梁詩韞的院子裏。

顏青見窗內一片黑暗,便在院子了踟躕了片刻,然後才走到房門前,擡手正要敲門。

門忽然打開了,露出一張笑盈盈的臉。

少女今日束著高髻,只用一根木簪子別著,身上穿著窄袖直裾,細腰上纏著蹀躞帶,一副男兒裝扮,看起來竟有幾分英姿颯爽。

“你終於來了。”梁詩韞小聲道,語氣裏隱隱透著一絲期盼後的欣喜。

“你說的是卯初。”

話落,外面從深巷中傳來一陣敲擊鐵牌子的聲音,有行者在沿街報曉,嘴裏高喊著:“卯初,天氣晴朗,大參*。”

來的可真準啊。

梁詩韞暗暗道。

她擡腳跨出門檻,轉身帶上門,然後沖顏青鄭重道:“走吧。”

顏青點頭,看了她一眼。

梁詩韞不解地看著他。

顏青低頭,抵拳輕咳了一下。

梁詩韞漸漸反應過來顏青是要帶她飛檐走壁的,而飛檐走壁好像是要摟腰的……

她抿了抿了唇,朝顏青靠近了些,微微張開雙臂,好讓顏青順利攬住她的腰。

溶溶月色下,顏青垂眼瞥見一撚纖腰被蹀躞帶勒地曼妙婀娜,他微微蜷了蜷手指,道了一句“冒犯了”便伸手攬住梁詩韞的腰肢。

好像比上次更瘦了些。

這丫頭怎麽就養不胖呢?

雙腳倏地離地,梁詩韞張開的雙臂下意識抱緊顏青的脖子。

對於一個不會功夫的人而言,盡管顏青的速度不算太快,但梁詩韞瞥見兩邊的光景飛掠,心裏還是忍不住又害怕又刺激。

半盞茶後,顏青帶著她落在一處安靜的寬巷裏。

梁詩韞松開手,往後退了兩步,道:“我們先去找車馬鋪賃輛馬車吧。”西教坊離州橋距離遙遠,顏青自然不可能帶著她飛遍半個京師。

顏青沖後面揚了揚下巴,道:“已經準備好了。”

梁詩韞轉頭一看,只見不遠處的馬樁上早已拴著兩匹駿馬。

沒想到顏青想的比她還要周全,竟提前準備好了馬。

她走了過去,拍了拍了其中的一匹紅棗駿馬,駿馬扭頭沖她溫柔地噴了下鼻息,還用熱烘烘的鼻子碰了碰她,似乎在催她快些上馬。

“這馬真溫和。”梁詩韞撫摸著馬鬃道。

顏青瞧著她遲遲不上馬,便問:“是不會騎馬嗎?”

梁詩韞撫摸的動作一頓,眼裏閃過一絲憂傷。

她很早就會騎馬了,三歲時,大哥送給她一匹小馬駒,她很快就學會了,還經常騎著她的小馬駒在校場裏跑。

是從什麽時候她開始不再騎馬的?

好像是從娘親過世後。

娘親一直希望她能做個大家閨秀,一個大家閨秀是不能騎著馬在校場裏亂跑的,哪怕她向往的打馬球也因為要騎馬所以她從不去參與。

她拽住馬鞍,上蹬,翻身,落馬,動作是刻進骨子裏的利落。

顏青看著少女輕盈的身姿,仿佛又看見了當年那個離家出走的小女孩,倔強的對他說——總有一日,她會學成文武藝,用一身紅裝去保家衛國。

“只是很久沒騎,怕是早就生疏了,你可要騎慢點等等我呀。”少女纖細的手背上緊緊地纏著韁繩,腰桿挺地筆直,扭頭對他略帶懇求地說道。

顏青柔聲道:“你放心的往前走,我會一直跟在你身後。”

*凡所有相……應作如是觀——出自《金剛經》

*大參——也是天氣很好的意思,宋朝有頭陀沿街報曉,順便還會報出今日天氣如何,這樣市民起床時就知道該穿什麽衣服出門,相當於人工鬧鐘+天氣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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