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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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3
果如梁詩韞所料，書吉出去打聽了三日，找了許多人，卻根本打聽不出來“顏青”的任何底細，除了他品鑒過的酒家，幾乎無人見過“顏青”。
她忽然想起無論是在寶華寺時，還是上次以宋懷逸的身份出現在華陽苑時，宋懷逸都是戴著面具的，也就是說真正的宋懷逸應該很少露面，這樣一來認識他的人根本沒幾個，所以他才會堂而皇之的以“顏青”的身份出現在市井間。
而以他的身手想在市井間來無影去無蹤，本就輕而易舉。
若不是她前世見過宋懷逸一面，她恐怕絕不可能將“顏青”和宋懷逸聯系在一起。
看來“顏青”是宋懷逸另一個不為人知的身份。
而這個身份似乎只有她知道……想到這裏，她心裏忽然生出一種隱秘的喜悅。
打聽不到想要的消息，這也讓梁詩韞意識到她需要幫手，需要能夠真正幫她打探消息，甚至能保護她的幫手。
眼下拓跋昊來到了京師，她不確定拓跋昊同房承珪之間到底有沒有達成同盟。不管有沒有，房承珪必須得罷相，一個敢將大魏生死交到外敵手上的宰輔，在位的每一天對大魏的老百姓都是個威脅。只要房承珪手裏沒有了權力，就無法同拓跋昊裏應外合瞞天過海。
不過在此之前，她遇到了一個更棘手的問題——拓跋昊似乎看上了她。
黨項人生性兇殘，部族之間還保留著原始的奴隸的傳統，對於黨項貴族而言，只要他們看中的東西那就得動手搶過來。如今拓跋昊已經將她視為囊中之物，那麽他一定會不擇手段地搶走自己。
雖然自己人在大魏，但就她前世對拓跋昊的道聽途說，此人絕對是說到做到的主兒，所以她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她已經打聽過了，拓跋昊之所以會出現在京師是代表黨項來大魏朝貢，順便來參加大魏的元日大朝會，拓跋昊應該會在京師逗留到元日之後。
這麽一算拓跋昊至少還要呆一個多月。
這一個多月裏，她不可能不出門，她接下來還要想辦法加深房秦二人之間的嫌隙。但她根本無法預料下次拓跋昊會以什麽樣的方式突然出現在自己身邊，所以她需要找一個高手來保護自己的安全。
他們梁家雖是武門世家，但家中卻並無高手護衛。
大魏實行樞密掌兵籍虎符，三衙管諸軍，將帥統兵征討，再由皇帝親自選派主帥調集軍隊的多方牽制的策略*，所以無論將帥功勞有多高，手裏都不可能長期掌握兵權，更不能將親兵帶入京師中。
父親為了避嫌，絕不會允許家裏人從軍隊裏帶一兵一卒進府，是以，他們梁家府內只有一般看家護院的壯丁，並無軍中來的高手護衛。
就算有她也不敢用，動用他們勢必會驚動父親和二哥，她重生的事情本就太過匪夷所思，她不想告訴任何人，尤其不想讓二哥知道，這一世，她只想讓二哥做他想做的事情，不要再被家事和責任所累。
這樣一來她就必須想辦法從外面尋找高手護衛。
可是這高手從哪裏找……
一下子難住了梁詩韞。
據她所了解，真正的高手大多來自江湖，可是江湖在哪兒她根本不知道。思來想去，梁詩韞決定過幾日先去州橋看看，州橋上每日一早會有許多五湖四海匯聚的人力專供人待雇，那一帶還有各行各業的駔儈行老，那些駔儈*行老們手裏說不定就有高手。
她讓橘香清點了自己的積蓄，發現只剩下些碎銀和二十貫褚幣。
上次為了讓秦霜好“撞見”房允恭同那小郎倌恩愛的一面，她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去買通小郎倌身邊的丫頭。如今她只是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兒家，花銷用度那都是有定額的，一時手中還真是拮據。
梁詩韞犯愁了。
雇傭一個能抵抗拓跋昊那樣的高手這些錢可遠遠不夠。
可她現在該從哪裏去弄些錢呢？
找二哥？
她立馬打消念頭。
二哥若是知道她想花錢在外面雇傭高手保護自己，一定會追查到底，屆時就麻煩了。
“三娘，這裏面都是奴婢這些年存下來的錢，您看夠不夠。”梁詩韞正對著錢匣子發愁，橘香捧著一個黑匣子遞給了她。
梁詩韞沒接，皺眉看著橘香：“你這是做何？”
橘香道：“三娘，雖然奴婢不知道您要做什麽，但是奴婢看得出您要用錢，奴婢說過三娘想做什麽事情盡管去做，奴婢一定會幫三娘的。”
梁詩韞心裏一陣感動，她拉著橘香坐下道：“謝謝你橘香，但是你的錢我不能要，這些錢都是你一點一點積攢的嫁妝，我都知道的。”
橘香臉一紅，別開臉羞赧道：“三娘莫要拿奴婢開玩笑了，奴婢沒有親人，自幼被夫人收養，夫人不僅親自教導奴婢，還給奴婢報酬，奴婢萬死不能報答夫人的恩情。如今夫人已去，三娘就是奴婢唯一的主子，奴婢誓死是要跟三娘一輩子的。”
提起娘親，梁詩韞眼眶忍不住一澀，平覆了半晌才道：“不管你以後選擇何去何從，總之你的錢我是不會要的，你趕緊收起來。”
橘香卻堅持道：“三娘不要就是把奴婢當做外人。”
梁詩韞嘆了一口氣，只好接過匣子道：“權當我借你的，後面我會加利息還你。”
橘香笑著點頭。
梁詩韞突然想起已有好幾日未見到二哥了，此前二哥可是每隔一兩日就會來看她，如今算算，竟有七八日未見了，真真兒少見。
用過早膳，正好閑來無事，梁詩韞便決定去看看二哥。
走進梁元卿房裏時，梁詩韞一眼瞥見梁元卿正在伏案寫著什麽東西，嘴角還含著古怪的微笑，神情十分的專註，周圍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梁詩韞心下好奇。
二哥一大早就如此奮發圖強，難不成想通了，準備去考科舉了不成？
她示意橘香別出聲，自己躡手躡腳地走到梁元卿身後，只見梁元卿正在用兼毫寫著蠅頭小楷，那小楷是寫在裝訂成冊的竹紙上。
一行行，密密麻麻的，看地人眼花。
“那柳娘從墻內拋出自己的繡鞋，繡鞋裏藏著書信，約他明晚月上柳枝頭時於五裏橋下的紅仙洞裏一見，及至翌日晚，許郎如約而至，見佳人已於洞中坐等，二人相見，頓時互訴衷腸……”
她正要繼續看下去，書言正好端著點心走了進來，見到橘香在，便和她笑著打招呼：“三娘來了。”
梁元卿嚇了一大跳，手裏的兼毫抖了一滴濃墨在竹紙上，他忙轉頭往門口看去，只見橘香對著他掩嘴直笑，梁元卿頓時意識到身後有人，他迅速找來東西壓住竹紙起身。
轉過身一看，梁詩韞果然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了。
“姣姣啊，你你何時來的，怎麽來也不提前說一聲？”梁元卿欲蓋彌彰地擋住書案。
梁詩韞看著他，眼裏閃動著狡黠的笑意：“別藏了，我都看見了，你在寫風月話本子。”
梁元卿臉一紅，別開臉嘴裏含糊道：“那是我閑來無事，胡亂寫著玩的。”
“寫著玩都能寫的那麽好，那二哥好好寫豈不是文曲星下凡了？”
梁元卿轉過臉，震驚地盯著梁詩韞：“……你覺得我寫的好。”
梁詩韞點頭：“當然，我就很喜歡看這樣的話本子。”
“……你不會覺得移了性情？”
“以前會覺得，現在不覺得了，兒女情長愛欲癡恨本就是人之常情，何必覺得羞恥。”
梁元卿像是突然不認識了她一般，驚訝的目光直盯著她，抱起雙臂沈吟道：“姣姣，二哥怎麽覺得你變了不少？”
梁詩韞挑眉：“這樣不好？”
梁元卿搖頭，他松開雙手，攏住梁詩韞的雙肩，一臉鄭重道：“只要你開心，怎麽樣都好。”
“既然如此，那二哥願意把你寫的話本子讓我看完嗎？”
梁元卿一噎，遲疑了半晌，才轉身別別扭扭地拿出竹紙冊子遞給她，一邊繃臉做警告道：“給你，但不準笑話你二哥。”
梁詩韞彎起月牙笑了笑，然後搶過冊子就跑到一旁的榻上坐下來翻看。
梁元卿無奈地嘆了口氣，接過書言手裏的點心走過去放在小幾上，又沖書言和橘香揮揮手，示意他們先退下，自己安靜地在一旁端茶倒水的地伺候梁詩韞。
梁詩韞沒想到這一看竟入了迷，看到動情之處，忍不住眼圈一紅，滾下幾滴熱淚來。
梁元卿見狀，訝然道：“怎麽還哭上了？”
梁詩韞轉身背對著梁元卿不理會他，梁元卿幹脆毫無正經地躺在榻上，翹著二郎腿看著梁詩韞發笑。
半柱香後，梁詩韞合上冊子，勾起食指摁了摁眼角的淚漬，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看著梁元卿問：“二哥，柳娘最後同許郎走了嗎？”
梁元卿見梁詩韞一臉的認真，便坐了起來，想了想，道：“……我還沒想好，只是寫著玩玩，你千萬別當真。”
梁詩韞垂著眼，像是陷入裏面一時無法自拔一般，嘆道：“二哥，你這話本子寫的真好。”
梁元卿甩手道：“這算什麽，你沒瞧見我們‘才子社’裏其他人寫的話本子，那才叫精彩紛呈，動人心魄呢。”
她二哥有一幫白衣才子為友，聽說還在一起結了一個什麽才子社，也不知道是做什麽用的。她不禁好奇道：“你們‘才子社’寫這些話本子有什麽用？”
“嗐，也沒什麽用，我寫這個純粹是想同社裏人比下高低，至於其他人寫話本子……多是為了糊口。”
二哥的那些白衣才子們大多都是無功名的白身，或是還未入仕途的寒門子弟們，那些寒門子弟們有絕大多數是從外地赴京趕考的。若是中了進士自然皆大歡喜，若是沒中的有些不願意回鄉，便逗留在京中繼續備考，期間便會以鬻文為生。
福至心靈，梁詩韞腦海裏突然閃出一個念頭。
眼下她正是缺錢，何不就同二哥一起從商。
“二哥，我有個主意，不如我們開一家書坊吧，把你們社裏的寫的話本子都印刷出來，由書坊集賣分紅，這樣他們既有了生路，我們也有了進項。”
二哥有才學，又有許多點子，一定能盤活書坊。
而且大魏一向重文輕武，所以京師書坊生意最是火爆。而她娘韓氏出自真定詩禮之家，帶來的奩產中就有不少市面上絕跡的文本，他們若是開書坊比別人更有優勢。
梁元卿一聽，雙目圓瞪，見鬼似的瞅著她：“你還是二哥的姣姣嗎？竟然會鼓勵我開書坊？”他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什麽，“姣姣，你是不是沒錢用了？”
梁詩韞搖頭：“以前是我不懂事，眼界短，光顧著遵守規矩了，二哥不願意考科舉是不是覺得縱使做了文官也改變不了梁家？”
梁元卿從榻上跳下，難以置信地看著梁詩韞，“你？”你是如何知曉的？
梁詩韞道：“梁家家訓在上，只要在官場上就只能循規蹈矩，不能壞了梁家的清白家風，所以二哥覺得無論自己是從文還是從武，梁家依舊只能是個兩袖清風的廉潔門第。”梁家人不能貪墨，更不會收不義之財，而日益壯大的家族卻只能守著山坐吃，塌下來只是遲早的事情。
梁元卿苦笑著垂下眼睫：“你是不是覺得二哥很膚淺？身為梁家人，心裏裝得不是家國天下，竟是些小肚雞腸。”
梁詩韞起身，走到梁元卿面前，鄭重地望著他的眼睛道：“我只知道二哥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梁家，既然二哥想從商就去做，我會無條件的支持你。”
梁元卿倒吸了一口氣，“你怎麽知道我想從商？”他都快懷疑梁詩韞是他肚子裏的蛔蟲了。
二哥想從商的念頭其實在前世就有蛛絲馬跡了，只是她當時嫁給了宋衡，根本沒有心思再深究二哥的想法，“從你上次到鳴鳳樓賣曲譜我就猜出來了，以二哥的智慧不去從商反倒可惜了。”
梁元卿臉上閃過動搖的神色，然後又立馬搖頭，“父親知道了一定會打死我的。”雖說大魏重商，但他們梁家畢竟是百年世家，若是族內子弟從事工商雜色之流的話……恐會被人戳著脊梁骨笑話的，這也是他遲遲不從商的原因。
“不讓父親知道不就行了？”梁詩韞坐到梁元卿身旁出謀劃策，“我們可以雇你社裏的朋友在鋪席裏幫忙，我們不用出面，這樣父親就不會知道那書坊是我們開的。”
梁元卿的眼睛一會兒發亮，一會兒發愁，糾結半響後又嘆道：“開書坊不是兒戲，要找好的鋪席，要找印刷坊印刷裝訂成冊，還要大量新本子和人工，這都需要很多的錢……”而他們根本沒有那麽多錢。
這個梁詩韞早就想到了，“我有娘的奩產……”
她還沒說完就被二哥猜出了心思，驟然起身打斷道：“絕對不行，那是娘留給你的東西，等你出嫁時都要帶走的。”
她娘當年嫁給父親時帶過來不少奩產，娘去世時，交代這些奩產全部留給了她，待她成親時還可以帶走，因此梁家裏誰也不敢動她娘留下的奩產。
“我只是暫時將東西拿去解庫裏做抵押，等書坊回了利後就立馬贖出來。”梁詩韞循循善誘道。
“可……萬一書坊經營不善……”要用姣姣的錢做生意梁元卿總是有些瞻前顧後，下不了決心。
“那就找出問題，好好彌補，別人能做得好，我們也能。”
梁詩韞知道二哥心中早已動搖了，便拉起梁元卿的手軟語央求：“二哥，就算是為了我。”
望著眼前對他充滿依賴的杏眸，梁元卿深吸了一口氣，重重點頭：“好。”
兄妹二人既然決定開書坊，立馬找來了紙筆伏在榻幾上，頭湊頭地商量起開書坊的諸多事宜。計劃著先由梁詩韞悄悄尋找合適的鋪席，梁元卿則去聯絡才子社的人趕緊出新本子，再找印刷坊印刷訂冊。
這一忙竟忙到了夜幕降下，梁詩韞就在梁元卿房裏草草用了些晚膳，便急著回屋拿出庫房的鑰匙，和橘香從娘留給她的奩產中清點了一些貴重又方便攜帶的首飾，準備過兩日找個借口悄悄帶出去找個解庫抵當。
做完這一切，外面的更鼓已經敲了三下。
梁詩韞累的腰酸背痛，沐浴過後，躺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然而這一覺卻睡的並不安穩。
“啪！”
寂靜的祖祠裏，戒尺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梁詩韞細嫩的掌心裏，不一會兒，白嫩的小手心紅腫起一片。
仆人不忍再打下去，回頭看了一眼背對著她們的大娘子，見大娘子沒有喊停的意思，只好繼續將剩下的戒尺打完。
梁詩韞雙眼噙著淚，緊緊咬住牙齒，就是不肯哭出聲來。
最後一戒尺落下，仆人心裏也松了一口氣，忙向韓氏稟道：“大娘子，十戒尺已經打完了。”
韓氏這才轉過身，心疼的目光飛快地在梁詩韞紅腫的掌心一掃而過。
“你可知錯了？”
梁詩韞握住小拳頭，固執道：“我沒有錯。”
“你！”
梁詩韞昂著小腦袋不服氣道：“憑什麽哥哥們能習武，能下水抓魚，上樹捉鳥，我就不行？”
“還要娘說多少遍，你是女兒家，更是梁家的嫡女，你要學的是如何成為一個大家閨秀，而不是整日調皮搗蛋。”
“誰規定女兒家就一定要成為大家閨秀，我不服，我就要像大哥一樣，耍刀弄槍，學一身好武藝，以後去保家衛國！”
韓氏被梁詩韞氣地扶額後退了一步，仆人連忙扶住她，韓氏順了一口氣，而後指著跪在地上的梁詩韞，恨鐵不成鋼道：“你既然如此冥頑不靈，就罰你晚飯不許吃，再抄三遍女戒，不抄完不準歇息！”
外面的更鼓敲了兩下，梁詩韞跪在祠堂的蒲團上抄寫著女戒，肚子發出一陣陣骨碌碌的叫聲。忽然，燭臺上的白燭火苗猛地晃了兩下，祠堂的門開了一個縫兒，緊接著溜進來一個清瘦的人影。
梁詩韞雙眼一亮，壓著聲音喊：“二哥，你怎麽來了？”
梁元卿來到她跟前大喇喇地坐下，伸出手指頭戳了一下她的額頭，“還不是因為你這個小鬼頭又違抗了母命，是不是又被罰不許吃飯了？”
梁詩韞頹喪地癟了癟嘴。
梁元卿從懷裏掏出一油紙包打開遞給她：“咯，你最愛吃的”
“是鲊鵝掌！”梁詩韞垂涎地吸溜了一下口水，拿起鲊鵝掌就大快朵頤地啃起來，一邊不忘騰出嘴說，“還是二哥對我最好。”
梁元卿沖她豎指噓道：“你小點聲，我可是趁她們睡著了才偷溜進來的。”
梁詩韞立即縮著脖子安安靜靜地啃著鲊鵝掌。
門外，仆人小聲地問韓氏：“大娘子，既然三娘子喜武，您為何不讓她去試試啊？”
韓氏無奈道：“若三娘不是嫡女，我未必不會縱著她，但三娘是梁家的嫡女，以後註定是要入宮的，入了宮……一身的武藝只會害了她。”
風從支摘窗的罅隙裏漏了進來，涼颼颼的。
梁詩韞不由得驚醒了，睜開眼一看，天光已亮，屋裏悄無聲息，屋外卻隱隱有哭聲。
她起床，赤著腳走出房門，看著熟悉的閨房她很是納悶。
“我怎麽回來了？”
她赤著腳走在冰涼的青磚上，幽靜的走廊上，只有她一個人，她走了許久也沒見到一個人，九曲回廊似乎一直走不到盡頭似的。
就在這時，拐角後面突然傳來一陣議論。
“這位小祖宗也忒不聽話了些，小小年紀就離家出走，這回竟然把大夫人活活給氣死了，真是造孽啊。”
“別說了，小心讓小祖宗聽見了，二郎說了，誰也不準在小祖宗跟前提起此事，否則就攆出去。”
梁詩韞定在原地，雙眸驀地放大，直到外院若隱若現的哭聲再度飄進耳內，她才反應過來那些人說的是什麽。
她沖了過去，“你們說什麽？誰死了？”
兩個正在朝這邊走來的侍女被突然出現的她嚇了一大跳，甩手結結巴巴地說：“沒沒誰……”
二人逃也似的轉身跑開了。
梁詩韞轉身就朝她娘的房間跑去，一路跌跌撞撞，不知摔了多少跤，終於來到了熟悉的房門前，卻見門梁外掛著白花花的布。
房門外站著不少人，都是二房三房四房的人在一起爭吵著什麽。
眾人見她來了，忽然齊齊安靜了下來，看著她的目光有同情，有氣憤，還有冷漠，但都不約而同地讓開了一個道。
梁詩韞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進去，看見了床榻著躺著她的娘，臉上蓋著一張白布。
“娘！”
她跪在榻邊，揭了白布。
可她的娘閉著雙眼，氣息全無。
“娘你醒醒啊，姣姣回來了，你睜開眼睛看看姣姣。”
娘一動不動。
她急地搖了搖娘的身體，淚流滿面地喊：“娘，你不要嚇姣姣啊，你快醒醒，姣姣從此以後聽你的話，你快醒醒啊，娘，姣姣錯了，姣姣不該氣你的，姣姣以後聽話啊，你睜開眼睛瞧瞧姣姣啊……”
任她如何哭喊，娘就是一動不動，她拿起娘的手瘋了似的抽打自己的臉，“娘，你來罰姣姣好不好，好不好？”
這時，梁元卿聞訊沖了進來，見她魔怔了，撲過來從後面抱住她的雙臂，哽咽道：“姣姣！不要這樣！”
梁詩韞整個人癱在梁元卿的懷裏，仰起婆娑淚眼問：“二哥，娘這是怎麽了？她不理我了嗎？我怎麽都叫不醒她，嗚嗚……”
梁元卿緊緊地抱著她，一邊哄一邊流淚：“姣姣乖，娘只是……累了……你別哭了，娘聽見了會難受的。”
“是我氣死的娘對不對？”
“不對，不關你的事。”
“我知道，就是我。”
“噗——”胸間忽地一痛，嘔出一口血來。
“姣姣！”梁元卿嚇地魂飛魄散。
“娘……”
臉上有溫熱的觸感輕輕擦過眼臉，似是有人在替她擦眼淚。
梁詩韞緩緩地睜開雙眼。
一雙深邃的隼目懸在她臉前，正認真地端詳著她。
梁詩韞眨了眨眼，一時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夢境裏還是醒著。
直到那雙隼目沖她笑了笑。
梁詩韞一個激靈，手腳並用地縮到了床角，一臉戒備地盯著床邊坐著的夜行衣蒙面男子。
“是你？！”
*關於三權分立參考於《宋史》
*駔儈行老：相當於牙人，類似中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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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如梁詩韞所料，書吉出去打聽了三日，找了許多人，卻根本打聽不出來“顏青”的任何底細，除了他品鑒過的酒家，幾乎無人見過“顏青”。
她忽然想起無論是在寶華寺時，還是上次以宋懷逸的身份出現在華陽苑時，宋懷逸都是戴著面具的，也就是說真正的宋懷逸應該很少露面，這樣一來認識他的人根本沒幾個，所以他才會堂而皇之的以“顏青”的身份出現在市井間。
而以他的身手想在市井間來無影去無蹤，本就輕而易舉。
若不是她前世見過宋懷逸一面，她恐怕絕不可能將“顏青”和宋懷逸聯系在一起。
看來“顏青”是宋懷逸另一個不為人知的身份。
而這個身份似乎只有她知道……想到這裏，她心裏忽然生出一種隱秘的喜悅。
打聽不到想要的消息，這也讓梁詩韞意識到她需要幫手，需要能夠真正幫她打探消息，甚至能保護她的幫手。
眼下拓跋昊來到了京師，她不確定拓跋昊同房承珪之間到底有沒有達成同盟。不管有沒有，房承珪必須得罷相，一個敢將大魏生死交到外敵手上的宰輔，在位的每一天對大魏的老百姓都是個威脅。只要房承珪手裏沒有了權力，就無法同拓跋昊裏應外合瞞天過海。
不過在此之前，她遇到了一個更棘手的問題——拓跋昊似乎看上了她。
黨項人生性兇殘，部族之間還保留著原始的奴隸的傳統，對於黨項貴族而言，只要他們看中的東西那就得動手搶過來。如今拓跋昊已經將她視為囊中之物，那麽他一定會不擇手段地搶走自己。
雖然自己人在大魏，但就她前世對拓跋昊的道聽途說，此人絕對是說到做到的主兒，所以她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她已經打聽過了，拓跋昊之所以會出現在京師是代表黨項來大魏朝貢，順便來參加大魏的元日大朝會，拓跋昊應該會在京師逗留到元日之後。
這麽一算拓跋昊至少還要呆一個多月。
這一個多月裏，她不可能不出門，她接下來還要想辦法加深房秦二人之間的嫌隙。但她根本無法預料下次拓跋昊會以什麽樣的方式突然出現在自己身邊，所以她需要找一個高手來保護自己的安全。
他們梁家雖是武門世家，但家中卻並無高手護衛。
大魏實行樞密掌兵籍虎符，三衙管諸軍，將帥統兵征討，再由皇帝親自選派主帥調集軍隊的多方牽制的策略*，所以無論將帥功勞有多高，手裏都不可能長期掌握兵權，更不能將親兵帶入京師中。
父親為了避嫌，絕不會允許家裏人從軍隊裏帶一兵一卒進府，是以，他們梁家府內只有一般看家護院的壯丁，並無軍中來的高手護衛。
就算有她也不敢用，動用他們勢必會驚動父親和二哥，她重生的事情本就太過匪夷所思，她不想告訴任何人，尤其不想讓二哥知道，這一世，她只想讓二哥做他想做的事情，不要再被家事和責任所累。
這樣一來她就必須想辦法從外面尋找高手護衛。
可是這高手從哪裏找……
一下子難住了梁詩韞。
據她所了解，真正的高手大多來自江湖，可是江湖在哪兒她根本不知道。思來想去，梁詩韞決定過幾日先去州橋看看，州橋上每日一早會有許多五湖四海匯聚的人力專供人待雇，那一帶還有各行各業的駔儈行老，那些駔儈*行老們手裏說不定就有高手。
她讓橘香清點了自己的積蓄，發現只剩下些碎銀和二十貫褚幣。
上次為了讓秦霜好“撞見”房允恭同那小郎倌恩愛的一面，她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去買通小郎倌身邊的丫頭。如今她只是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兒家，花銷用度那都是有定額的，一時手中還真是拮據。
梁詩韞犯愁了。
雇傭一個能抵抗拓跋昊那樣的高手這些錢可遠遠不夠。
可她現在該從哪裏去弄些錢呢？
找二哥？
她立馬打消念頭。
二哥若是知道她想花錢在外面雇傭高手保護自己，一定會追查到底，屆時就麻煩了。
“三娘，這裏面都是奴婢這些年存下來的錢，您看夠不夠。”梁詩韞正對著錢匣子發愁，橘香捧著一個黑匣子遞給了她。
梁詩韞沒接，皺眉看著橘香：“你這是做何？”
橘香道：“三娘，雖然奴婢不知道您要做什麽，但是奴婢看得出您要用錢，奴婢說過三娘想做什麽事情盡管去做，奴婢一定會幫三娘的。”
梁詩韞心裏一陣感動，她拉著橘香坐下道：“謝謝你橘香，但是你的錢我不能要，這些錢都是你一點一點積攢的嫁妝，我都知道的。”
橘香臉一紅，別開臉羞赧道：“三娘莫要拿奴婢開玩笑了，奴婢沒有親人，自幼被夫人收養，夫人不僅親自教導奴婢，還給奴婢報酬，奴婢萬死不能報答夫人的恩情。如今夫人已去，三娘就是奴婢唯一的主子，奴婢誓死是要跟三娘一輩子的。”
提起娘親，梁詩韞眼眶忍不住一澀，平覆了半晌才道：“不管你以後選擇何去何從，總之你的錢我是不會要的，你趕緊收起來。”
橘香卻堅持道：“三娘不要就是把奴婢當做外人。”
梁詩韞嘆了一口氣，只好接過匣子道：“權當我借你的，後面我會加利息還你。”
橘香笑著點頭。
梁詩韞突然想起已有好幾日未見到二哥了，此前二哥可是每隔一兩日就會來看她，如今算算，竟有七八日未見了，真真兒少見。
用過早膳，正好閑來無事，梁詩韞便決定去看看二哥。
走進梁元卿房裏時，梁詩韞一眼瞥見梁元卿正在伏案寫著什麽東西，嘴角還含著古怪的微笑，神情十分的專註，周圍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梁詩韞心下好奇。
二哥一大早就如此奮發圖強，難不成想通了，準備去考科舉了不成？
她示意橘香別出聲，自己躡手躡腳地走到梁元卿身後，只見梁元卿正在用兼毫寫著蠅頭小楷，那小楷是寫在裝訂成冊的竹紙上。
一行行，密密麻麻的，看地人眼花。
“那柳娘從墻內拋出自己的繡鞋，繡鞋裏藏著書信，約他明晚月上柳枝頭時於五裏橋下的紅仙洞裏一見，及至翌日晚，許郎如約而至，見佳人已於洞中坐等，二人相見，頓時互訴衷腸……”
她正要繼續看下去，書言正好端著點心走了進來，見到橘香在，便和她笑著打招呼：“三娘來了。”
梁元卿嚇了一大跳，手裏的兼毫抖了一滴濃墨在竹紙上，他忙轉頭往門口看去，只見橘香對著他掩嘴直笑，梁元卿頓時意識到身後有人，他迅速找來東西壓住竹紙起身。
轉過身一看，梁詩韞果然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了。
“姣姣啊，你你何時來的，怎麽來也不提前說一聲？”梁元卿欲蓋彌彰地擋住書案。
梁詩韞看著他，眼裏閃動著狡黠的笑意：“別藏了，我都看見了，你在寫風月話本子。”
梁元卿臉一紅，別開臉嘴裏含糊道：“那是我閑來無事，胡亂寫著玩的。”
“寫著玩都能寫的那麽好，那二哥好好寫豈不是文曲星下凡了？”
梁元卿轉過臉，震驚地盯著梁詩韞：“……你覺得我寫的好。”
梁詩韞點頭：“當然，我就很喜歡看這樣的話本子。”
“……你不會覺得移了性情？”
“以前會覺得，現在不覺得了，兒女情長愛欲癡恨本就是人之常情，何必覺得羞恥。”
梁元卿像是突然不認識了她一般，驚訝的目光直盯著她，抱起雙臂沈吟道：“姣姣，二哥怎麽覺得你變了不少？”
梁詩韞挑眉：“這樣不好？”
梁元卿搖頭，他松開雙手，攏住梁詩韞的雙肩，一臉鄭重道：“只要你開心，怎麽樣都好。”
“既然如此，那二哥願意把你寫的話本子讓我看完嗎？”
梁元卿一噎，遲疑了半晌，才轉身別別扭扭地拿出竹紙冊子遞給她，一邊繃臉做警告道：“給你，但不準笑話你二哥。”
梁詩韞彎起月牙笑了笑，然後搶過冊子就跑到一旁的榻上坐下來翻看。
梁元卿無奈地嘆了口氣，接過書言手裏的點心走過去放在小幾上，又沖書言和橘香揮揮手，示意他們先退下，自己安靜地在一旁端茶倒水的地伺候梁詩韞。
梁詩韞沒想到這一看竟入了迷，看到動情之處，忍不住眼圈一紅，滾下幾滴熱淚來。
梁元卿見狀，訝然道：“怎麽還哭上了？”
梁詩韞轉身背對著梁元卿不理會他，梁元卿幹脆毫無正經地躺在榻上，翹著二郎腿看著梁詩韞發笑。
半柱香後，梁詩韞合上冊子，勾起食指摁了摁眼角的淚漬，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看著梁元卿問：“二哥，柳娘最後同許郎走了嗎？”
梁元卿見梁詩韞一臉的認真，便坐了起來，想了想，道：“……我還沒想好，只是寫著玩玩，你千萬別當真。”
梁詩韞垂著眼，像是陷入裏面一時無法自拔一般，嘆道：“二哥，你這話本子寫的真好。”
梁元卿甩手道：“這算什麽，你沒瞧見我們‘才子社’裏其他人寫的話本子，那才叫精彩紛呈，動人心魄呢。”
她二哥有一幫白衣才子為友，聽說還在一起結了一個什麽才子社，也不知道是做什麽用的。她不禁好奇道：“你們‘才子社’寫這些話本子有什麽用？”
“嗐，也沒什麽用，我寫這個純粹是想同社裏人比下高低，至於其他人寫話本子……多是為了糊口。”
二哥的那些白衣才子們大多都是無功名的白身，或是還未入仕途的寒門子弟們，那些寒門子弟們有絕大多數是從外地赴京趕考的。若是中了進士自然皆大歡喜，若是沒中的有些不願意回鄉，便逗留在京中繼續備考，期間便會以鬻文為生。
福至心靈，梁詩韞腦海裏突然閃出一個念頭。
眼下她正是缺錢，何不就同二哥一起從商。
“二哥，我有個主意，不如我們開一家書坊吧，把你們社裏的寫的話本子都印刷出來，由書坊集賣分紅，這樣他們既有了生路，我們也有了進項。”
二哥有才學，又有許多點子，一定能盤活書坊。
而且大魏一向重文輕武，所以京師書坊生意最是火爆。而她娘韓氏出自真定詩禮之家，帶來的奩產中就有不少市面上絕跡的文本，他們若是開書坊比別人更有優勢。
梁元卿一聽，雙目圓瞪，見鬼似的瞅著她：“你還是二哥的姣姣嗎？竟然會鼓勵我開書坊？”他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什麽，“姣姣，你是不是沒錢用了？”
梁詩韞搖頭：“以前是我不懂事，眼界短，光顧著遵守規矩了，二哥不願意考科舉是不是覺得縱使做了文官也改變不了梁家？”
梁元卿從榻上跳下，難以置信地看著梁詩韞，“你？”你是如何知曉的？
梁詩韞道：“梁家家訓在上，只要在官場上就只能循規蹈矩，不能壞了梁家的清白家風，所以二哥覺得無論自己是從文還是從武，梁家依舊只能是個兩袖清風的廉潔門第。”梁家人不能貪墨，更不會收不義之財，而日益壯大的家族卻只能守著山坐吃，塌下來只是遲早的事情。
梁元卿苦笑著垂下眼睫：“你是不是覺得二哥很膚淺？身為梁家人，心裏裝得不是家國天下，竟是些小肚雞腸。”
梁詩韞起身，走到梁元卿面前，鄭重地望著他的眼睛道：“我只知道二哥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梁家，既然二哥想從商就去做，我會無條件的支持你。”
梁元卿倒吸了一口氣，“你怎麽知道我想從商？”他都快懷疑梁詩韞是他肚子裏的蛔蟲了。
二哥想從商的念頭其實在前世就有蛛絲馬跡了，只是她當時嫁給了宋衡，根本沒有心思再深究二哥的想法，“從你上次到鳴鳳樓賣曲譜我就猜出來了，以二哥的智慧不去從商反倒可惜了。”
梁元卿臉上閃過動搖的神色，然後又立馬搖頭，“父親知道了一定會打死我的。”雖說大魏重商，但他們梁家畢竟是百年世家，若是族內子弟從事工商雜色之流的話……恐會被人戳著脊梁骨笑話的，這也是他遲遲不從商的原因。
“不讓父親知道不就行了？”梁詩韞坐到梁元卿身旁出謀劃策，“我們可以雇你社裏的朋友在鋪席裏幫忙，我們不用出面，這樣父親就不會知道那書坊是我們開的。”
梁元卿的眼睛一會兒發亮，一會兒發愁，糾結半響後又嘆道：“開書坊不是兒戲，要找好的鋪席，要找印刷坊印刷裝訂成冊，還要大量新本子和人工，這都需要很多的錢……”而他們根本沒有那麽多錢。
這個梁詩韞早就想到了，“我有娘的奩產……”
她還沒說完就被二哥猜出了心思，驟然起身打斷道：“絕對不行，那是娘留給你的東西，等你出嫁時都要帶走的。”
她娘當年嫁給父親時帶過來不少奩產，娘去世時，交代這些奩產全部留給了她，待她成親時還可以帶走，因此梁家裏誰也不敢動她娘留下的奩產。
“我只是暫時將東西拿去解庫裏做抵押，等書坊回了利後就立馬贖出來。”梁詩韞循循善誘道。
“可……萬一書坊經營不善……”要用姣姣的錢做生意梁元卿總是有些瞻前顧後，下不了決心。
“那就找出問題，好好彌補，別人能做得好，我們也能。”
梁詩韞知道二哥心中早已動搖了，便拉起梁元卿的手軟語央求：“二哥，就算是為了我。”
望著眼前對他充滿依賴的杏眸，梁元卿深吸了一口氣，重重點頭：“好。”
兄妹二人既然決定開書坊，立馬找來了紙筆伏在榻幾上，頭湊頭地商量起開書坊的諸多事宜。計劃著先由梁詩韞悄悄尋找合適的鋪席，梁元卿則去聯絡才子社的人趕緊出新本子，再找印刷坊印刷訂冊。
這一忙竟忙到了夜幕降下，梁詩韞就在梁元卿房裏草草用了些晚膳，便急著回屋拿出庫房的鑰匙，和橘香從娘留給她的奩產中清點了一些貴重又方便攜帶的首飾，準備過兩日找個借口悄悄帶出去找個解庫抵當。
做完這一切，外面的更鼓已經敲了三下。
梁詩韞累的腰酸背痛，沐浴過後，躺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然而這一覺卻睡的並不安穩。
“啪！”
寂靜的祖祠裏，戒尺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梁詩韞細嫩的掌心裏，不一會兒，白嫩的小手心紅腫起一片。
仆人不忍再打下去，回頭看了一眼背對著她們的大娘子，見大娘子沒有喊停的意思，只好繼續將剩下的戒尺打完。
梁詩韞雙眼噙著淚，緊緊咬住牙齒，就是不肯哭出聲來。
最後一戒尺落下，仆人心裏也松了一口氣，忙向韓氏稟道：“大娘子，十戒尺已經打完了。”
韓氏這才轉過身，心疼的目光飛快地在梁詩韞紅腫的掌心一掃而過。
“你可知錯了？”
梁詩韞握住小拳頭，固執道：“我沒有錯。”
“你！”
梁詩韞昂著小腦袋不服氣道：“憑什麽哥哥們能習武，能下水抓魚，上樹捉鳥，我就不行？”
“還要娘說多少遍，你是女兒家，更是梁家的嫡女，你要學的是如何成為一個大家閨秀，而不是整日調皮搗蛋。”
“誰規定女兒家就一定要成為大家閨秀，我不服，我就要像大哥一樣，耍刀弄槍，學一身好武藝，以後去保家衛國！”
韓氏被梁詩韞氣地扶額後退了一步，仆人連忙扶住她，韓氏順了一口氣，而後指著跪在地上的梁詩韞，恨鐵不成鋼道：“你既然如此冥頑不靈，就罰你晚飯不許吃，再抄三遍女戒，不抄完不準歇息！”
外面的更鼓敲了兩下，梁詩韞跪在祠堂的蒲團上抄寫著女戒，肚子發出一陣陣骨碌碌的叫聲。忽然，燭臺上的白燭火苗猛地晃了兩下，祠堂的門開了一個縫兒，緊接著溜進來一個清瘦的人影。
梁詩韞雙眼一亮，壓著聲音喊：“二哥，你怎麽來了？”
梁元卿來到她跟前大喇喇地坐下，伸出手指頭戳了一下她的額頭，“還不是因為你這個小鬼頭又違抗了母命，是不是又被罰不許吃飯了？”
梁詩韞頹喪地癟了癟嘴。
梁元卿從懷裏掏出一油紙包打開遞給她：“咯，你最愛吃的”
“是鲊鵝掌！”梁詩韞垂涎地吸溜了一下口水，拿起鲊鵝掌就大快朵頤地啃起來，一邊不忘騰出嘴說，“還是二哥對我最好。”
梁元卿沖她豎指噓道：“你小點聲，我可是趁她們睡著了才偷溜進來的。”
梁詩韞立即縮著脖子安安靜靜地啃著鲊鵝掌。
門外，仆人小聲地問韓氏：“大娘子，既然三娘子喜武，您為何不讓她去試試啊？”
韓氏無奈道：“若三娘不是嫡女，我未必不會縱著她，但三娘是梁家的嫡女，以後註定是要入宮的，入了宮……一身的武藝只會害了她。”
風從支摘窗的罅隙裏漏了進來，涼颼颼的。
梁詩韞不由得驚醒了，睜開眼一看，天光已亮，屋裏悄無聲息，屋外卻隱隱有哭聲。
她起床，赤著腳走出房門，看著熟悉的閨房她很是納悶。
“我怎麽回來了？”
她赤著腳走在冰涼的青磚上，幽靜的走廊上，只有她一個人，她走了許久也沒見到一個人，九曲回廊似乎一直走不到盡頭似的。
就在這時，拐角後面突然傳來一陣議論。
“這位小祖宗也忒不聽話了些，小小年紀就離家出走，這回竟然把大夫人活活給氣死了，真是造孽啊。”
“別說了，小心讓小祖宗聽見了，二郎說了，誰也不準在小祖宗跟前提起此事，否則就攆出去。”
梁詩韞定在原地，雙眸驀地放大，直到外院若隱若現的哭聲再度飄進耳內，她才反應過來那些人說的是什麽。
她沖了過去，“你們說什麽？誰死了？”
兩個正在朝這邊走來的侍女被突然出現的她嚇了一大跳，甩手結結巴巴地說：“沒沒誰……”
二人逃也似的轉身跑開了。
梁詩韞轉身就朝她娘的房間跑去，一路跌跌撞撞，不知摔了多少跤，終於來到了熟悉的房門前，卻見門梁外掛著白花花的布。
房門外站著不少人，都是二房三房四房的人在一起爭吵著什麽。
眾人見她來了，忽然齊齊安靜了下來，看著她的目光有同情，有氣憤，還有冷漠，但都不約而同地讓開了一個道。
梁詩韞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進去，看見了床榻著躺著她的娘，臉上蓋著一張白布。
“娘！”
她跪在榻邊，揭了白布。
可她的娘閉著雙眼，氣息全無。
“娘你醒醒啊，姣姣回來了，你睜開眼睛看看姣姣。”
娘一動不動。
她急地搖了搖娘的身體，淚流滿面地喊：“娘，你不要嚇姣姣啊，你快醒醒，姣姣從此以後聽你的話，你快醒醒啊，娘，姣姣錯了，姣姣不該氣你的，姣姣以後聽話啊，你睜開眼睛瞧瞧姣姣啊……”
任她如何哭喊，娘就是一動不動，她拿起娘的手瘋了似的抽打自己的臉，“娘，你來罰姣姣好不好，好不好？”
這時，梁元卿聞訊沖了進來，見她魔怔了，撲過來從後面抱住她的雙臂，哽咽道：“姣姣！不要這樣！”
梁詩韞整個人癱在梁元卿的懷裏，仰起婆娑淚眼問：“二哥，娘這是怎麽了？她不理我了嗎？我怎麽都叫不醒她，嗚嗚……”
梁元卿緊緊地抱著她，一邊哄一邊流淚：“姣姣乖，娘只是……累了……你別哭了，娘聽見了會難受的。”
“是我氣死的娘對不對？”
“不對，不關你的事。”
“我知道，就是我。”
“噗——”胸間忽地一痛，嘔出一口血來。
“姣姣！”梁元卿嚇地魂飛魄散。
“娘……”
臉上有溫熱的觸感輕輕擦過眼臉，似是有人在替她擦眼淚。
梁詩韞緩緩地睜開雙眼。
一雙深邃的隼目懸在她臉前，正認真地端詳著她。
梁詩韞眨了眨眼，一時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夢境裏還是醒著。
直到那雙隼目沖她笑了笑。
梁詩韞一個激靈，手腳並用地縮到了床角，一臉戒備地盯著床邊坐著的夜行衣蒙面男子。
“是你？！”
*關於三權分立參考於《宋史》
*駔儈行老：相當於牙人，類似中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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