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5

“有沒有那種收藏國寶級文物、安保不太嚴密的博物館？”

地下室內，空氣不太新鮮，機器設備的噪音有點大，潮而悶氣，著實不太適合人類居住。

而屏幕前的兩位女士明顯是沒有感受到這些不適的，只專心地討論著什麽。

英迪拉雙手快速敲打著鍵盤，說：“我想你大概是要失望了。自從高校博物館和國家博物館接連失竊而至今未破案後，其他博物館都吸取了經驗教訓——特別是關於保險理賠的部分。”

她擡頭看了葉煙一眼：“所以，即使過去有這種博物館，但現在他們恨不得把國寶文物鎖進保險箱中，只差讓館長親自看守。”

葉煙皺起了眉頭，下意識摸了摸手腕上的紋身，最近紋身顏色又淡了些，等不得讓她慢慢收集普通文物了。

“但是，現在我有一個更好的選擇。”

英迪拉敲了一下回車鍵，一張圖片彈出在屏幕上，那是一幢尖頂高穹隆的哥特式建築，墻上裝飾著宗教人物浮雕，以及詭譎陰森的石像鬼。

“布徹家族博物館。”

從名字就能看出，這家博物館是私人博物館，它的所有藏品都來自布徹家族——一個軍功發家的小豪族。

布徹家族最早可以追溯到金雀花王朝，某任族長在關鍵時刻押錯寶站錯隊，其後百年浮沈，日益頹喪，最落魄時甚至賣掉了家族城堡，一家子擠在東區小房子裏吃鰻魚凍。

不過祖先保佑，酒鬼族長生了個能幹兒子，擠進了帝國海軍，花錢當上底層軍官。他隨著艦隊一路東征，撬過泰姬陵的寶石，搶過錫克帝國鉆石，燒過華國皇家園林。

這一程篳路藍縷，他兢兢業業地攢軍功，攢家底，為了讓自己的兒子，兒子的兒子，不需要像他一樣混跡於平民間；為了能看馬球聽歌劇，讓布徹家族重返上流社會的交際場。

總之，一切為了讓布徹家族再次偉大。

——他殺了一些人。

可能是拿著長矛大刀的士兵，可能是自發組織的義勇，也可能只是慌不擇路的平民——誰分得清呢，他們長著千篇一律的異域面孔，說著聽不懂的陌生語言，落後愚昧又無知，甚至還是異教徒！

異教徒都該殺。

不管是耄耋之年的老嫗，還是黃發垂髫的小兒，死便死了，願上帝寬恕這些異教徒，阿門。

——他還燒了一些地方。

可能是皇室王族的宮殿園林，可能是激烈反抗的棘手堡壘，也可能只是平民百姓的破房子。

那火著起來，風一吹便燎到隔壁的茅草頂上，接著是下一家，再下一家，直到半城都是沖天火光。

那些窮得全家穿一條褲子的異邦人，光著屁股逃出來，趴在地上哭天喊地，有人試圖從井裏打上水，用這撒了大半的一桶水去澆那鋪天蓋地的火。

有什麽用呢，白費些力氣。只有燒盡一切可燃物，火才會戀戀不舍的停下來。

天亮後，四處都是煙柱，慢悠悠扶搖直上。滿地的黑灰，石頭都燒得酥了些。

有人麻木地癱坐在地，像是已經死了；有人噙著眼淚，拿根棍子去翻一翻，看看有沒有什麽從火中幸存出來的。

有人運氣好，翻出了一坨燒融了的銀子，拍拍灰，還能用；有人運氣差了些，翻出燒得蜷縮在一起的人體，像是一塊焦炭；有人運氣更差了些，連焦炭都翻不出，只能趴在地上張著嘴嚎啕，可幹渴的喉嚨連聲音都發不出。

火是他們放的，也不為什麽，看個樂子。

不過布徹軍官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壞人。

——他給過小孩糖，不止一次。

他是如此由衷熱愛這個國家，這個落後愚昧又富有美麗的國家，它是如此慷慨而大方，滿地都是黃金白銀，四處都是稀奇珍寶，俯拾即是，予取予求。

他在這裏得到了軍功，得到了財富，他是那麽的愛它，甚至於超過母國。

於是，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的兒子，他兒子的兒子，去東方吧，去那個充滿了奇跡的國家，你所求的都會在那裏得到滿足。

此後百餘年，對東方的渴望刻進了布徹家族的血脈中。

他們頻繁地來到華國，軍事的，非軍事，官方的，非官方的，像是一群勤勤懇懇的鬣狗，留著涎水四處奔走。

他們甚至給自己身上套了一層“國際友人”的皮，打著投資建廠的旗號，光明正大地挖寶掘金。

也不是沒人提出過異議，可這種無傷大雅的小事怎麽能影響合資合作合營呢？畢竟對方給的可是真金白銀啊。

歷代的布徹夫人們也沒有異議。

文物投資對家族資產配置、稅收籌劃的作用有多重要無需多言，何況現在華國對於文物出口管控極為嚴格，文物市價也是水漲船高。手裏握著一博物館的文物，這怎麽不算勤儉持家呢。

作為鎮館之寶，布徹家族博物館收藏了一件皇家彩瓷，是當年布徹軍官親自從被焚燒的園林中抱出來的。

它是如此美麗，又如此珍貴，被放在了博物館網站的首頁，每一個點進來的游客都能第一眼看到它。

英迪拉說：“我猜你一定會對這家博物館感興趣。”

葉煙目不轉睛地看著博物館結構圖及監控布置圖，說道：“你猜對了，我確實對它很感興趣。”

布徹博物館不向公眾開放，采取預約制，每日僅接待有限參觀者。不過絕大部分游客的預約申請並不會被通過，這也就是說，對於這家博物館來說，普通人非請勿入，簡而言之，別來。

只有布徹家族的朋友才能夠有幸入內一觀。而朋友與否，要看爵位，要看職位，要看財富。想做朋友，也要看有沒有資格。

當然，大部分人是沒有這個榮幸的。

沒什麽參觀者，博物館平時都是不開放的，工作人員也很少。大部分時間大部分區域都是空空蕩蕩，唯有監控器的紅燈閃耀。

不過布徹們並不擔心博物館內藏品的安全。他們雇傭了一家安保公司，安保能力和收費水平一樣專業。而且據說王室和這家公司也有深度合作。

——這可是老倫敦正黃旗，能不信棉條王的眼光嗎？

夜幕降臨，葉煙小心翼翼潛入布徹博物館的外圍，這裏平靜極了，甚至能聽到草坪上的蟲鳴。

但直到站在博物館門口，葉煙都沒有遇到任何阻攔。

她摘下夜視鏡，發出真誠的質疑：“王室甄選安保？就這？”

耳機那頭傳來英迪拉手忙腳亂敲鍵盤的聲音：“等等，讓我來看看……哦，一個安保去買咖啡了，另一個……額，他叫了個‘外賣’。”

英迪拉盡量委婉地說：“他還在忙，很忙，應該沒空關註這裏。”

葉煙吐槽道：“我單知道議會有政治獻金，但沒想到帝國的餘暉連安保公司都沒放過。”

大概是布徹家族博物館一向游客寥寥，名聲不顯，又有重重安保自動化設施，安保們空守這幢建築，時日長了也無聊得很。

反正真有外人闖進來會觸發警報，還有那麽多自動化安保設施，索性他們也放松放松。就算是枚彈簧，也不能一直抻著啊。

如果是以前，葉煙可能會頭疼這些無處不在的安保設施，它們簡直像附骨之疽，逼得她狼狽極了

電影中常見的紅外線感應裝置早已過時，現在流行的是重力感應器——展臺重量變化超過警戒值時便會自動觸發警報；還有震動感應器——閉館後館內地面發生不應有的震動時會立即推送警報；以及空氣擾動感應器——展品附近空氣被外力幹擾而產生波動時，則會當即觸發自動防護措施。

更別提無處不在的監控攝像頭。

在這樣嚴密的防護下，小偷肋生雙翅都不一定能帶走藏品，隱形人來了也得空手而歸。

可現在不一樣，有英迪拉作為場外支援。當她黑進安保系統、接管最高權限，這些電子眼睛都變盲，不再有任何威脅。無論從哪塊監控屏來看，館內都是一如既往的風平浪靜。

可是這平靜在葉煙進入博物館主體建築時被打破了。

到處都是聲音。

聲音像海浪，以她為圓心，一層層地向外鋪開來，撞到墻壁後又狠狠地反彈回來。

“葉，葉，發生什麽了，監控視頻上都是噪點……滋啦滋啦，我聽不到滋啦。”

耳機內的聲音戛然而止，只剩下單調的電子幹擾音。

葉煙摘下耳機，擡眼看向前方，這一切在她的意料中，卻又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

墻壁上掛著的工筆細描的燕雀羽毛閃耀，啾啾清鳴；又有大朵怒放的牡丹花，花瓣舒展，別有玉盤承露泠，幾乎能嗅到那淡而雅的香氣。

一排柱子般的展臺上擺著佛頭，有的被從頸部斫斷，有的僅剩一張石臉，有的耳垂繒帶被鑿斷，於是便留下了永恒的殘缺。

當佛頭們緩緩睜開半閉眼眸，卻發現自己已是頭身分離。它們悲憫地嘆了口氣，嗡聲誦讀佛經，願上天寬恕這些無知的愚人。

從秦到清的人俑泥像木塑們，隨著葉煙走近，忽地微微一震，抖落身上灰塵，那凝固了千百年的姿態一松，便顯出格外的生氣靈動來，仿佛身上的色彩都鮮艷了些。

可它們被困在了恒溫恒濕的玻璃展櫃，只能不安地反覆踱步。有的乘著駱駝，於是駱駝也不安地噴著響鼻。

葉煙走過時，一個頭梳拋家髻、面龐豐腴的唐朝仕女俑，緩步向前，靠近了玻璃展櫃。

當葉煙看過來時，它擡起了胳膊，色彩暗淡的交領寬袖襦衫袖子滑落，一只手慢慢貼上了玻璃。

那些金玉的器物也在輕震，即使只是一只碗，一個杯子，像是沈睡千年，一朝夢醒，卻發現陷入了更深的噩夢中。

青銅牛形觥背上立虎，牛首高昂，雙角後彎，渾身鐫刻各色紋飾。

葉煙只粗略看了一眼，便認出雲雷紋、夔龍紋、鳳鳥紋。而紋路細密繁覆，多得讓人眼花，更多紋飾未能立時認出。

見有人看向它，牛形觥發出一聲渾厚低沈的長哞，這聲音在其腹中空洞回響震蕩，更添回聲的混音。

而背上那只小虎也不甘寂寞，人立而起，發出虎嘯應和。

館內滿是聲音，從青銅石雕，到瓷玉器物，再到書畫碑石，聲音像是波浪，一波波地沖刷著整個博物館。

每件都是珍奇，每件都是寶物，每件都是不得歸家的游子。

盡管知道英迪拉聽不到，葉煙還是忍不住說道：

“我能把這些都帶回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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