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葉煙感覺她今天起床的姿勢可能不太對，不然她怎麽會看到文物在動。

會動的文物！

原本一片寂靜的大廳內出現細碎的聲音，是大理石的碰撞聲，是青銅器物的摩擦音，是木雕泥塑的擦碰聲，是瓷器的叮當清鳴。

整個世界像是顛覆傾倒，神話成為現實，幻想與真實的隔膜被打破，文物珍寶跨過那條不可見的界線，一步跨入人間。

大理石希臘女神放下高舉的盾牌，青銅毗濕奴的三個頭緩緩轉動，木雕觀音像緩步邁下蓮花座。

黑陶翁上的游魚擺尾游動，時而一個用力甩尾躍出罐身。

五彩穿花彩瓷瓶上，貍貓在花葉掩映下對著翩飛彩蝶蠢蠢欲動。

青花大罐中，寬袍大袖的文人在月下獨酌，意態瀟灑。

長達數米的浮雕，數只雄獅鬃毛濃密肌肉強健，或在浮雕中反覆踱步，又或猛然撲向同在浮雕中的犍牛。

粗糙的巖壁上紅色染料繪就的原始部族狩獵場景如今再次重現，獵人們手握長矛弓箭，奔跑呼喝著驅趕圍攻獵物，時不時有紅色箭矢射偏掉落巖壁外。

其中一支箭掉在葉煙腳邊，她俯身撿起，卻見箭桿在指尖漸漸消散，化作紅色顆粒消失在空氣中。

葉煙環顧四周，開始認真反思晚宴上是不是不慎誤食了什麽致幻物，畢竟現在大M都合法化了，說不定真有失腦廚師拿這玩意做調味品。

千年高舉標槍作投擲狀的古希臘運動員放下手中標槍，活動一下筋骨，見有人看向他，驚恐地並腿蹲身雙手捂檔。

葉煙嫌棄臉：……至於麽，這麽小就算亮出來也看不清。

忽地，葉煙感到左手腕一陣刺痛，她舉起手腕，只見有黑色線條印拓在手腕，以尺骨為起點，環繞手腕蔓延一圈後與起點圖案吻合。

在吻合的一瞬間，線條忽而隱沒不見。像是有上古大鐘在腦海中奏響，長遠悠久的嗡鳴聲震蕩著她，世界在她眼前如碎片般分崩離析，在下一秒又覆合如初。

葉煙閉上眼再睜開時，四周一片寂靜，大廳內恢覆如常，文物各安其位，一切仿佛一場幻夢。

葉煙再看手腕，上面空空蕩蕩的，並沒有什麽黑色線條的痕跡。

她松一口氣，擦擦不存在的汗，就說嘛，肯定是酒裏被放東西了，現在藥效過去就正常了。

當葉煙拎起背袋，正要離開時這個散發著詭異氣息的大廳，突然聽到聲音。

“噠噠噠噠噠……”

葉煙僵著脖子，如機器人卡頓般，一下一下轉過頭，看向身側展櫃。

一只圓頭圓腦的青銅鸮形卣（yǒu，音同“有”）晃了晃繁覆花紋的翅膀，四只器足努力踮起，執著地用尖喙一下一下啄著面前的鋼化玻璃

葉煙：？？？！！！

仿佛還嫌她今天受到的震驚不夠，又有一道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咳咳，爾等聽命！】

葉煙悚然一驚，旋身環顧整個大廳，卻沒有見到任何人。

【吾今日有要務托付於爾等，爾等務必全力以赴舍身為吾，不得怠慢拖延！】

為顯莊重威嚴，這聲音刻意拉長尾音，像是初學演講的新手，沒學到能以口舌煽動人心的功底，只學了個皮毛，裝腔作勢得很。

像只披虎皮的小狐貍，愈是拿腔作勢，愈顯虛弱。葉煙瞇起了眼睛。

這聲音並不知道葉煙在想什麽，仍在賣力發言：【否則，吾將降下九雷之刑，令爾等再無葬身之地！】

這半文不白的說辭反將葉煙逗笑，她是個混不吝的脾氣，這麽一激，先前幾分驚怖倒是煙消雲散。

她掃了一眼四周，沒見著說話人，開口道：“說吧，你想讓我幹什麽？”

【吾命你即刻將青銅鸮形卣帶離此地，送歸殷都！】

葉煙：“哦，那我有什麽好處嗎？”

【吾將庇佑賜福於你，令你不再受人世間的生別離怨憎會之苦，凡俗瑣事不再煩擾於你，從此達觀自在，清凈無染。】

葉煙轉身就走，“開什麽玩笑，我可不想現在就出家。你還是另尋高就吧。”

【哎哎哎別走別走，有事好商量！】

聲音急了，少了故作威嚴的裝腔作勢，露出少年音的本聲。

【你不想要賜福的話，那你想要什麽？金銀珠寶美姬狡童？別走啊，一切好商量！】

葉煙停下腳步，問道：“首先回答我幾個問題——你是誰？你在哪裏？”

【我是龍，我在你的手腕上。】

葉煙立刻將雙手舉到面前，只見左手腕上緩緩浮現一圈黑色線條，紋飾抽象，頭尾銜接。

葉煙打量許久，沈吟道：“你是在驢我吧？這特麽哪像龍了？”

【這是夔（kuí，音同“葵”）龍紋！懂嗎？夔龍紋！】

縱使沒看到臉，葉煙也能想象到少年音一副急赤白臉的爭辯模樣。

“好好好，就當這是龍紋。”

【什麽叫就當，明明就是夔龍紋，你這個沒見識的……】

在少年音碎碎念的背景音中，葉煙繼續問道：“你從哪裏來，為什麽會在我的手腕上？”

【爾乃是吾選中之人——】

”說人話。”

【哦。】

不遠處展臺上一塊陶片亮起，閃著柔和的光芒。

葉煙走過去，陶片上光禿禿的，沒有任何紋飾。但葉煙明明記得在她剛進來時，一眼掃過，分明看到陶片上是有陰刻的鱗片圖案。

【我醒來時就在這陶片上了，我等了很久，卻只見到來往各色紅眉綠眼的異邦人，鄉音不聞鬢毛空白，我被禁錮於此，不得脫逃】

【而故鄉遠在千裏外，望斷天涯不見歸路。】

【我等啊等，等啊等，終於等到了你。你的血滴落在陶片上，是華夏傳承千年的血脈，鮮血浸透陶片，百年等待終於在今日結束。】

葉煙若有所思，打斷道：“照你這麽說，這算不算滴血認主？”

原本悵惘懷念的氛圍被打斷，少年音抓狂道：【呸呸呸！什麽認不認主，你也是個現代人，怎麽能這麽封建迷信！】

葉煙幾乎能看到對方氣急敗壞的跳腳模樣，她忍笑：“好了好了，你繼續說。”

少年音很是怨念：【你這個人怎麽總這樣……】

【總之就是這樣，現在我和你綁定了，你得幫我做事。】

葉煙用指甲輕刮左手腕上的黑色紋飾，反問道：“你一紋身需要做什麽事？補色？”

其中一根黑線跳起來啪地拍掉葉煙的手，少年音鄭重道：

【這是很重要的事——你要幫我把所有被劫掠的文物送回家。因為你們人類的貪婪野蠻，它們被劫掠搶奪被盜掘走私，在顛沛流離中流落異國他鄉。】

【但這是不對的。文物是凝固的時間，是獨屬一國一地的共同記憶，每個國家有獨屬於自己的文化。】

【——順便說一句，我不理解你們人類為什麽總要去搶別人家的文物，自己家沒歷史嗎？】

葉煙本來還很認真地在聽，但當聽到這句話時她差點沒噴出來，這掃射的範圍忒大，至少囊括大半歐美和小半亞洲。

【現在你們人類總愛自詡什麽現代文明普世價值觀，但戰亂時掠奪的文物和平後卻反口不提歸還，強盜的孫子也還是強盜。】

【既然你們人類是指望不上了，那就讓我們文物自食其力吧。我們要回家，要回歸故裏，再見故人，再聞鄉音。】

葉煙心弦微微一動，此前她幫丁二叔尋回被盜佛像，何嘗不是因為心中一直有一股未平的不忿氣。

泱泱大國，一朝國力虛弱竟被周遭群盜趁虛而入，掠走文物千萬件，簡直恥辱。而今僅有寥寥數件文物回歸，與龐大的失竊數量相比，簡直是滄海一粟。

但——

“好想法。”葉煙皺著眉頭說得直白，“但你知道收藏這些文物的都是什麽人嗎？別說送文物回家，一旦失手恐怕連僅已身免都做不到。”

少年音口氣很大：【你不必擔憂，我會幫助你。】

“小紋身，你知道什麽是現代科技的力量嗎？就是耶穌本人來了看見原木大卡車都要斟酌一下再開口。”

葉煙轉身要走，“有多大本事惹多大的事，我還沒達到隨心所欲惹事的境界呢，等我哪天混出來了再說啊乖。”

葉煙最後看了一眼青銅鸮形卣，抿著嘴，拎起背帶朝門口走去。

一束黑線倏忽從葉煙手腕躍起，甩過柱子後繞了好幾圈，死死勒住，將葉煙扯得一個趔趄，動彈不得。

“別鬧，這種事情處理不好是要引發國際爭端的，我一介草民擔不起這麽大的責任。”葉煙手腕發力，黑線繃得筆直。

少年音連聲音都在用力：【不是，你相信一下玄學的力量！】

葉煙試圖扯動黑線，但她的手卻從黑線中穿過，什麽都沒有觸碰到。

遠處走廊突然傳來人聲，葉煙一怔，方才想起她還處在被追擊的狀態中，下意識躲避到柱子背面。

少年音敏銳地發現這一點，急切道：【你答應我，我就幫你逃出城堡。不然，不然我就一直把你捆在這裏，讓他們抓住你。大不了我繼續等下一個有華夏血脈的人。反正我也已經等了幾百年，不在乎再多等幾年。】

【等不到父輩就等子輩，等不到子輩就等孫輩曾孫重孫，世世代代祖祖輩輩，我不信沒有一個血性之人？！我不信所有人都能眼睜睜看著我們作為戰利品被擺在侵略者家裏炫耀！】

葉煙背靠柱子，垂著眼，沒說話，看不清面上神色。

【我曾經聽過一首詩，我很喜歡，我覺得用在文物上也很適合：

侵略者用槍炮轟開國門

掠奪了我們

還要用手指著我們說

“看，這就是戰利品！”】

雜亂的腳步聲經過大廳門前，徘徊了一會兒，但沒有進來，漸漸走得遠了。

最大威脅失去效用，少年音有些沮喪，以為這次肯定沒戲了，纏著柱子的線都蔫蔫松塌下來，卻聽到葉煙說：

“好，我答應你。但出去後，你必須聽我安排，不許自作主張。”

話音未落，黑線生怕葉煙反悔似的，“咻”就收回手腕中，尾端的線頭還扭出一個立體笑臉，葉煙沒好氣地把線頭摁回手腕。

她走到展臺前，摸索玻璃櫃臺的暗格，手指扣住猛一發力擡起。然後伸出手，青銅鸮形卣便跳上她的手心，順著胳膊攀爬到她的肩上。

葉煙肩膀一沈，耳邊傳來冰涼觸感，是青銅鸮形卣用它的小腦袋輕蹭她，還時不時用鳥喙幫她梳理淩亂的鬢發，親昵乖巧極了。

“嘖，小紋身，看看人家。”

【別叫我小紋身，我有名字，叫我龍！】

“好的好的，龍·紋身大人。”

【都說了我叫龍……】龍郁悶道。

葉煙問道：“接下來我們怎麽走？城堡內外已經戒嚴，現在安保正在搜查整座城堡，遲早會找到這裏的。”

龍振作道：【我知道一條暗道，一直通往城堡外面。這條暗道已經廢棄很久了，上一次使用還是上個世紀。】

“安全？”

【絕對安全！】

既然龍這麽說，葉煙環顧一圈展廳，突然道：“要不我們把這裏的文物都帶走吧，機會難得。”

龍：【？你確定拿得動？】

“也是……”葉煙遺憾道，“那就把能拿的都拿走，省得便宜這個公爵。”

說幹就幹，葉煙將展廳內小件文物打包，不僅背袋塞得鼓鼓囊囊，西裝口袋也裝得滿滿當當，走起路來丁零當啷的。

葉煙忽然想起：“對了，小紋身，你的陶片還要嗎？”

【不要不要，我都被關在這個陶片幾百年了。再說了，你見過哪個寄居蟹有了新殼還隨身攜帶舊殼的。】

“嘖，你說誰是新殼呢？”

【……啊那什麽那個大食的紅琥珀雕像也不錯，帶上吧帶上吧。】

本著給公爵添堵的原則，葉煙把能帶走的通通帶走，獲得“賊不走空”成就。

當她把背包如麻袋般嘿咻一聲甩上肩，龍忍了又忍，沒忍住，委婉道：【雖然本龍已歷經千年世事，凡塵瑣事不放在眼中；但作為本龍的搭檔，還是要註意一下形象的。】

葉煙穿著不合身的西裝扛著大包，肩上一只銅綠貓頭鷹，茫然不覺道：“啊？”

【算了算了，走吧走吧，我帶路。】龍自暴自棄道。

葉煙在龍的指引下，躲過巡邏守衛，找到暗道入口。拿著根自制火炬，她沿著廢棄無光的地下暗道走了很久，終於抵達終點。

葉煙放下背包，用力將頭頂腐朽的木板推開，泥土草皮劈裏啪啦掉落下來。

葉煙灰頭土臉從暗道中探出頭，然而，還不待她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一束探照燈突兀地照了過來，打在她的臉上。

驟然從昏暗地道中暴露在強光下，葉煙下意識側臉遮眼，耳邊傳來龍的一聲驚呼：【糟了！怎麽會這樣！】

葉煙心下一驚，忍著不適瞇著眼看去，才發現暗道出口並不在城堡外，而是位於城堡庭前花園，不遠處是高聳的城堡圍墻。

被園丁精心照管得郁蔥濃綠的平整草坪上突然出現一個洞，洞內還有人在探頭，探照燈打過去，高處了望的城堡守衛立刻發現異象，一眾守衛攜帶武器獵犬轟隆隆地朝這個方向狂奔而來。

葉煙：？？？

葉煙：“……這就是你說的絕對安全？”

龍也傻眼了：【我我我也沒想到他們會把城堡圍墻外推這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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