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可莫目送範柏舟出門，木門關上之後，他沒有立刻移開視線，繼續盯著木門望了許久，才漸漸露出笑容。

他見過範柏舟的父母，雖然僅僅是簡短的幾句交談，對兩人的印象頗為深刻。

範柏舟的媽媽看上去就像個普通的家庭主婦，無論穿著打扮，從未顯露過哪怕一絲的富貴氣息。她的善良與溫柔寫在臉上，每當常可莫提及範柏舟，她總是全神貫註地聽著，時不時點頭，眼裏閃爍著光芒。

範柏舟的爸爸則不茍言笑不怒自威，自始至終一副領導者的嚴肅面孔。他的面龐棱角分明，尤其是那一雙眉毛，簡直是用蘸滿了墨汁的毛筆畫上去的，又粗又黑。他站在妻子身旁，目光卻是拋向他處，看似滿不在乎。但常可莫發現了，雖然他的面孔朝向他處，瞳孔卻是竭盡全力地轉向自己，每當自己提及範柏舟，他的嘴唇與喉結皆會微微蠕動，顯然是想要講些什麽卻又不好意思開口。

常可莫笑了一笑，整個人重新壓在椅背。

美好的事總能讓人身心愉悅。

長長吐出一口氣之後，常可莫站起，慢慢悠悠走到窗臺邊上，擡起手，輕輕撫摸著其中一碗多肉，視線卻遠遠地拋出，穿過高樓，越過大廈，徑直投入到醫院的某間病房之中。

小凡還好嗎？她吃飯了嗎？她還在哭嗎？哭了這麽久，她的眼睛會不會腫？

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手機屏幕。壁紙上有兩個人，歪著頭，腦袋抵著腦袋，男孩抿著嘴，笑得很是保守，女孩則是張大著嘴巴。這是他們四年前的合影，而他留到了現在，並且始終視其如珍寶。

希望小凡的爸爸可以成功度過難關吧！

常可莫閉上眼，做了一次徹徹底底的深呼吸，隨後關了燈，回到辦公桌之後的彈簧床躺下，輕聲念過一句“都會好的”，閉眼睡去。

翌日清晨，常可莫迷迷糊糊的，掙紮在睡與醒的邊緣，直到聽見“吧嗒”一聲脆響，才猛然驚醒。

範柏舟輕著步子走來，見他已經坐起，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吵醒你了。”

常可莫一臉的茫然。雖說一個人剛醒來的時候，會有一段大腦空白的時間，但他的茫然，卻是因為範柏舟的不好意思。“柏舟，你媽媽還好嗎？”

“我媽？”範柏舟一楞，半晌沒回過神，“我媽怎麽了？”

常可莫小心翼翼問道：“你媽媽是不是出事了？”

“我媽...”範柏舟仍是一頭霧水，但見常可莫神情古怪，終於還是猜到了。他苦笑了一聲，“我媽沒事，我爸也好的很。昨天我媽來看我，然後我睡覺前想了一想，覺得挺對不起她的。”

常可莫沒有和他開玩笑，點頭表示讚同，“嗯，你媽媽對你確實挺好的。”

範柏舟繼續說道：“所以我想，今天回家看看。歪炮家的事，你多顧著點，要是有事打我電話。”

“嗯。”常可莫笑著點了點頭，“好好陪陪你媽。”

“嗯。”範柏舟強顏歡笑。他知道常可莫很好說話，但也正是因為常可莫太好說話，所以他每當有求於常可莫時，心中多多少少都會有些愧疚。

他從口袋中掏出車鑰匙，輕輕放在桌上。“那...公司的事麻煩你了。車停在老位置。”

常可莫笑著做了一個驅趕的手勢，“趕緊去吧。”

“嗯，走了。”範柏舟轉過身。出門之後，他將右手伸入口袋，摸著昨晚媽媽給他的銀行卡，心中暗暗想到：回來的時候我要告訴他，歪炮答應再加十萬。

常可莫坐在床上，望著辦公桌上的車鑰匙怔怔出神。

他想家了，想自己的爸爸媽媽，可他不敢給他們打電話。因為他覺得自己是一個不孝子。所以他只能苦笑一聲，起床下地。

八點多的時候，泮永輝打來電話，問他情況如何。他坐在陽臺，看了一眼屋內情狀，答道：“正往好的方向發展。”

泮永輝說道：“那我需要過來嗎？”

他答道：“不用過來了，我一個人可以的，到時候驗收了我會叫你，你可別掉進溫柔鄉裏去啊！”

泮永輝看了一眼桌子對面正在吃早飯的張晨，應道：“那好，辛苦你了。”

“沒事。”掛了電話，常可莫將手機揣入口袋，重新捧起擺在腿上的《白說》。

範柏舟已經回到家中。家裏沒有人，一樓客廳的茶幾上擺著兩只白色瓷碗，碗內各放著一只碩大的火龍果。

他走到茶幾前，抓起一只火龍果看了一會，隨後繞到沙發坐下，一邊掂著火龍果，一邊打量著客廳。

客廳並無甚變化，與他搬出去之前一模一樣。

沒過多久，門被打開，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低沈的男聲率先說道：“你快點！要是兒子回來吃不上飯，唯你是問。”

溫柔的女聲沒有絲毫惱怒，“你走這麽快，我跟不上啊...”

接著便是範柏舟的父母先後走進屋中。

範柏舟沒有回過神來。雖然方才的的確確清清楚楚地聽到一低沈男聲說“要是兒子回來吃不上飯，唯你是問”，但是在他印象之中，爸爸一直是一張臭臉，哪怕讀書的時候考了第一名，依然吝嗇得不肯給一句誇讚。

“要是兒子回來吃不上飯，唯你是問。”這真的是我爸說的嗎？

他呆呆地望著身穿黑色西服的男子。

範爸爸似乎沒有想到範柏舟竟然回來得這麽早，一時之間也楞住了。

一大一小兩個姓範的，兩雙眼睛便這麽楞楞地互相看著。

範媽媽卻是在一旁捂嘴偷笑。

範爸爸率先回過神，覺得有些難為情，為了避免尷尬只好轉過身，“你媽買了太多的東西，一個人拿不動，這才喊我去幫忙。”言畢，為了使這個理由聽上去更容易讓人信服，他轉頭面向自己的妻子，低聲呵斥道：“耽誤我生意！”餘光卻是註意著常可莫。

範媽媽仍舊笑著，連連點頭道，“怪我怪我。”

範柏舟這才發現，原來這個家中，從未真正有過火藥味。

他笑了。

範爸爸冷冷哼了一聲，提著兩只裝滿魚肉蔬菜的黑色袋子，往廚房走去，“老婆，你身體不舒服就不要忙了，今天的飯我會做的。”

範媽媽笑著連應了三聲好，轉過頭向範柏舟眨了眨眼，而後跟著自己的老公往廚房走去。

範柏舟的爸爸是個出色的商人，但不代表他也是個出色的廚師。這一桌子菜，實在是一言難盡。

範柏舟沒有說什麽，夾起魚肉或是蔬菜即往嘴裏送，太鹹太淡或是太硬太軟，他都沒有表達出來。

範爸爸卻是神色凝重。他以成功人士的身份活了幾十年，給自己兒子做的飯卻是如此難以下咽，這叫他如何承受？更要命的是，自己的老婆還在耳邊不斷吹風，說著“真好吃”之類的昧心話。

一分鐘，兩分鐘...他終於堅持不住，借口“廚房還有一碗湯”，離開了飯桌。

範媽媽這時才敢提起手遮在嘴邊，輕聲對範柏舟說道：“你爸爸啊自從你走之後，就一直在練習做飯。他說兒子回家吃的第一口飯，一定要由他來做。”

範柏舟心中一驚，轉頭向廚房方向看去。

範爸爸躲在廚房一角，擡起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個巴掌，暗道：廢物！連一頓飯都做不好！

範柏舟當然沒有見到自己的爸爸有多自責，但這並不重要，因為他已經感受到了父親厚重的愛。所以他覺得，自己是否應該聽從父母的建議？不然古語怎麽會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但是他很快否定了。

因為他覺得，既然父母給了自己生命，那麽自己唯一能做的事，便是活得精彩。

泮永輝這幾天一直在家中陪伴張晨，陪她看劇本，陪她玩鬧，心中的那一根刺開始逐漸融化。

範柏舟則陪伴著父母。範爸爸雖然依舊不茍言笑，卻開始借著範媽媽的手向範柏舟傳遞關懷。範柏舟第一次覺得，原來家裏的空氣是這麽的好聞，好聞到讓他有了想法，或許應該見一見媽媽的朋友的女兒？

唯獨常可莫，白天在碧藍桂園吸著塵土聞著噪聲，晚上則回到辦公室繼續查找裝修方案。

泮永輝在網上買的畫缸和書架已經到了。畫缸不輕，大約六十來斤，而且畫缸很大。快遞運送到建設大廈A座樓下，他一個人連拖帶拽，走走停停，將畫缸運到六樓，汗如雨下，最後卯足勁憋了一口氣，終於將畫缸拖入了辦公室之中。他已渾身無力，想要倚著畫缸休息片刻，因為汗水太多，手撐在壁沿打滑，他的腦袋重重撞在畫缸，“砰”的一聲巨響。

他想要就地而息，大口呼吸，卻在此時泮永輝打來電話。他只得強忍住疼痛，不讓自己叫出聲。

“嗯，收到了，放心吧，我一個人可以的。我已經拿到辦公室了。哈哈哈我是誰啊！”

掛了電話，他抓著手機，這才終於痛苦地喊了一聲“臥槽！”

書架是第二天中午收到的，相比畫缸，要輕要小。

常可莫一個人在辦公室，花了整整一下午的時間，才終於將書架拼完。他提起手臂抹了一把汗水，笑著轉過身正要說些什麽，卻見身旁空空如也。

他臉上的笑容僵了一僵，然後掏出手機。

屏幕上，一男一女很是恩愛。

常可莫深深吸了口氣，將手機捂在胸口，自言自語道：“一切都會好的！”

落日的餘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那孤伶伶的一條影子，將辦公室一分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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