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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無端,你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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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無端,你回來啦

裝潢華美的廂房,器具精致,案上櫃中填滿了各色珍奇寶物。這棟廂房完全覆刻了成澈在成府私閣的樣式,甚至所有家具,都是從榆寧千裏迢迢運至長安。

而房間的囚人狼狽躺在地上,蜷縮著的身體每個地方都在發痛。

他動了動上臂,肩頸處隨即傳來劇烈的疼痛。左邊鎖骨仍然被鐵索穿過,另一端被鎖在床榻支梁上。只是這微微擡手的動作,就牽扯他的骨肉,一輪撕心裂肺的痛伴隨著鐵鏈碰撞的雜音襲來。

這是完顏於昭揮師南下的第幾天,第幾個月,第幾年了?

這個房間沒安一扇窗,而他的心裏也失了晝夜的概念,只有直覺,那個惡鬼他就要回來了。

金人穿過榆寧進關,沿路燒殺搶掠,每攻下一池,必定屠城。以至於遠在長安的皇帝與他的張家外戚竟聞風喪膽,完顏於昭尚未攻進長安外圍便直接投降。

貴妃丞相拋下黎民百姓,帶著小皇帝一路倉皇南逃,卻終究逃不過他們內戰三年的對手,盡數死在敵軍手上。

而完顏於昭便不費吹灰之力入主長安。

稱帝、登基、定都,一切都水到渠成。不出一時,他便揮師南下,圍剿大陳剩餘的抵抗力量。

殘軀經不起任何顛簸的成澈,則被他留在了長安皇宮裏。如豢養一只遲早要被宰殺烹食的羊羔。

南方戰況時不時傳入宮中。有時戰報完顏於昭率兵一路暢通無阻,連下數城;有時戰報完顏於昭身負重傷,朝不保夕;有時戰報完顏於昭南方大捷,就要班師回朝。

成澈只想在他回來前逃走。

他拉起鐵鏈,用傷痕累累的手指在鐵索上摸索,最終摸到一塊磨損最嚴重的地方,接著一下一下往地磚上砸去。每次碰撞發出的顫動都傳到肩頸的創口,疼得撕心裂肺。他一邊壓抑嘶吼,一邊手上不停。

他的身子已經被化骨散折磨得哪怕不吃藥也使不上力氣,連咬舌自盡都是奢侈。於是幾乎每一天,他只能如滴水穿石般磨損著身上鐵索,每每痛到昏厥,又因疼痛而醒來,再一次嘗試逃跑直到又痛得昏厥。

他如爛泥般癱在冰冷的地磚上,不知何時,大門敞開。從外走進三個前朝遺留的宮女,是完顏於昭專門留下來照顧他。

見到房中囚禁的那人如同流浪犬一般倒在地上,宮女們驚慌失措迎了上來,“求您、求您不要睡在地上了。陛下待您不薄,請您也愛惜自己。”她們將他攙扶到床上,支撐他的身體讓他勉強坐好。

不薄...?成澈真的想笑。

他已經摸清了完顏於昭的手段,就是妄圖在持續的折磨中施舍好意,讓他把茍活的每一天,都當做是完顏於昭對他的寬忍和慈悲。

最終從身到心都被完全馴養。

——你做夢吧,完顏於昭!

宮女在他面前架起銅鏡。暗色的鏡中,映出一張憔悴的面龐。薄薄的嘴唇,溫柔的眉眼,還有左眼下兩枚精致淚痣。

傷痕累累、狼狽不堪、支離破碎。被毀的眼中沒有任何光澤,卻仍然閃爍著靈魂的不屈。

成澈默不作聲地看宮女為他擦拭臉龐,為他清洗身體。

“......你們殺了我吧。”他的聲音沙啞而虛弱,已經只剩最後一口氣。

幾個宮女聽了腳下癱軟,伏跪在他面前,把額頭磕到鮮血直流:“大人,求您別這麽說...如果您有個三長兩短,陛下會讓我們全族陪葬。”

“奴婢求您了,成澈大人。”

成澈閉上眼,能隱隱約約聽見宮闈之外有號角高歌演奏,“是不是完顏於昭回來了。”

宮女聲音顫抖,“啟稟大人,正是...。南方抗軍盡數平定,陛下班師回朝,今夜便能到大人宮裏。”

雖然已經試圖忘得一幹二凈,成澈還是回想起出征前夜,完顏於昭掐著他下巴,“待朕平定抗軍,一統天下...就立你為皇後。”

腹中翻湧起數不清的反胃。

如今天下皆知他成澈降敵後享盡榮華富貴,但完顏於昭還不滿意,甚至要昭告眾生成澈會做他大金第一個皇後。

“所以...你們今日比往常更仔細...是因為...”成澈聲若游絲。

果然宮女打開帶來的豪奢箱櫃,翻出一件墨綠華服,珠玉點翠,好不奢侈。

“這是您的...皇後吉服。”

成澈當即沒有忍住,捂腹嘔出昨日被餵下的流食,又牽扯他肩部傷口劇痛,頭一眩暈死過去。

醒過來時,他身子已經被套上了那件墨綠色皇後吉服,而完顏於昭坐在他床邊,手中握著他鎖鏈另一端。

“成澈,你與朕也許久未見了。可曾有一分一秒想過朕?”

成澈直視他的眼睛,“沒有。”

完顏於昭擡起手,成澈已經做好被甩巴掌的準備,可皇帝卻又放下了,“南征時,朕也有過九死一生。你可知那個關頭,朕眼前是誰?”

成澈一言不發,滿面“我不在乎。”

“本以為會是母親。卻沒想到,是你。”

“......”

在成澈滿面諷刺的漠然中,完顏於昭幹笑一聲,又柔聲道:“如今朕的疆域遼闊無垠,你想要什麽,朕都能給你。”

成澈深吸一口氣,“我要你死。”

“啪——”

早已預想的那一巴掌終於落下了。

“怎麽,事到如今你還忘不了那個道士?”完顏於昭根本想不通他堂堂帝王到底哪裏比不上一個道士,只能發出惱羞成怒的笑聲,“他對你若真不辜負,這麽多年你受盡委屈,他人在哪?”

成澈擡眼瞪他,“他沒有來,必定是他不能來。只要他能,就會立即朝我奔赴而來。”

“可笑!我告訴你,他死了!”

成澈更是毫不猶豫,“他不會死。”

完顏於昭沈下聲,如發誓:“那好,從今往後,朕便要殺了世上所有道士,毀了人間所有道觀,燒了所有經書典籍!”

“往後世人如何評說,你都要記住是你成澈的錯!”

成澈冷笑,“分明是你喪心病狂,我為什麽會覺得是我的錯。”

又是當頭蓋臉一巴掌,完顏於昭笑道:“你想求死,所以故意激朕。可朕偏不殺你。你我餘生便慢慢耗下去罷。”

成澈也笑得了然:“完顏於昭。你以為我不懂嗎?你對我這樣執念,不過是因為我死不屈從!我也知道,只要我屈從了,你玩膩了必定殺我。”成澈看完顏於昭被他戳中般臉色越發難看,便提高了音量,“我是想尋死。可我寧願賴活,也不會對你擺出半分、哪怕虛假的服從!”

完顏於昭被他一番話定死,左手扯過鐵索,逼成澈下了床,“行。那你就坐在皇後之位上賴活下去。讓天底下人都看你笑話。讓你那不知在哪躲藏的道長知道,你做了朕的皇後!”

成澈聽了更想笑。他和無端的感情,根本不會因為完顏於昭這點手段就動搖。

他還不能死,他還有意志支撐自己活下去,不僅僅因為他不想向完顏屈服,更因為他要遵守與無端的約定。

他會一直等他,直到他們再見。

他的想笑,最終成了含在眼裏的兩滴淚。

“走。封後大典候你多時了。”皇帝一腳踹開大門,如牽狗一般牽著成澈走上高塔的廊橋。

這還是被關進來後,成澈第一次走出這扇大門。

他已經看不見遠外任何光景,只感覺微風拂面,格外清爽。也感覺有輝光覆在他臉龐,落進他渾濁的眼底。

成澈順著光源擡起臉,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那朗朗當空真是一輪明月,一輪完整無缺的明月。溫柔將銀暉灑向遍體鱗傷的他,月的紋路,月的輪廓,月的邊緣,那樣清晰可辯。

月兒近在眼前。不是他的眼睛失而覆得,是這棟囚禁他的樓宇,實在高聳入雲端。

成澈恍惚了。

好久好久。他好久沒看過月亮了。

他蒙塵的眼滲出淚珠汩汩,不由朝明月走了兩步。

“阿澈,願逐月華…流照君。”

無端,我、我、我又能看見你了!

完顏於昭扯了一把他的鎖骨,“去哪。”

鎖骨撕肉,成澈毫無反應。竟不知從哪爆發出一股絕境般的力量,一把將身旁魁梧的男人整個推開,撲到廊橋護欄。

更是不知從哪求來的一股猛勁,讓他用殘破的四肢攀上護欄。

沒有猶豫,沒有躊躇,更沒有回頭,只是擡手去夠他的月亮。

“無端...你回來啦...”

我知道,我就知道一定能等到你。

就像大婚那夜,就像無數次小別重逢,他張開雙臂撲向他的愛人。

完顏於昭一怔,立即抓住從手中往外拖去的鐵索,被男人下墜的力度帶到了廊橋邊緣。

成澈全身就靠一根鎖骨支撐,整個人被吊在了空中。

完顏於昭額冒冷汗,嘶啞吼道:

“我告訴你,池子裏都是化骨水。你掉下去不止粉身碎骨,是屍骨無存!”已經無暇顧及他的自稱。

他朝成澈伸出手去,“上來!”

他的手用盡全力觸得更低,“給我上來!”

成澈卻毫不理會。只是揚起臉朝他的方向溫笑。五官的輪廓在月色下柔和得如一灣清池。

完顏於昭心臟猛地一抽,他從未見過成澈這副含情帶愛的模樣。從不知道啊!原來被成澈溫柔笑看,會是這樣身心泡進澄澈的泉眼,又緩緩化開的滋味。

仿佛能洗滌他一身血腥,滿手骯臟。

可成澈從未對他笑過。過去不會,現在也必定不會。完顏於昭有自知之明,於是向身後望去。

果然成澈目中所視,是他身後當空明月。哪怕是這最後最後的時刻,成澈的眼睛也沒有半分放在他身上。

“你在看誰...”

嫉妒。烈火灼燒般的嫉妒讓人發瘋。

完顏於昭再無帝者半分尊嚴,朝成澈怒吼,“你到底在看誰!!”

回答是一聲撕肉的異響,

縱然成澈如今再瘦削,鎖骨仍是支撐不起全身的重量。隨完顏於昭手中重量一輕,成澈如一只破碎的折翅墨雀向池下翩然墜去。

“——!”

完顏於昭試圖喊他,竟發不出任何一字。他不知道成澈的“澈”,要從胸中借一口氣,才能重重落下。

而成澈沒有失聲尖叫,沒有咒罵怨恨,唯有呼嘯風聲。

時間仿佛定格在這一刻,一切悄然,無聲無息。唯獨完顏於昭清楚看見成澈帶著淺淺的微笑墜入盛滿化骨水的池塘,不出一瞬便連骨帶肉消失殆盡。

那個至死都清澈幹凈的人啊,末路是月光下一灘緩緩彌散的血水。

完顏於昭猛一下收回鎖鏈,向後狼狽跌坐在地。眼前只剩成澈泡在毒池中,被腐蝕殆盡前,那個被他用盡一切手段折磨摧殘的人兒,仍然一塵不染。

到死,成澈既沒有被他馴服,也沒有被他弄臟。

而百般算計一無所有的皇帝跪倒在地,握著那根森白帶血的鎖骨,

他費勁千辛萬苦打下大好河山,版圖含闊這片土地前所未有的草原、西域、中原、江南、嶺南、巴蜀...那又如何,他所擁有的成澈的一切,只剩這根帶血沾肉的鎖骨。

歷史上沒有人知道,一統江山的當夜,大金帝國的開國皇帝便瘋了。

至此終日守在那棟高樓,對一根鎖骨追憶某個到死眼中都未曾有他的人,還有那道永遠不是朝他綻開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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