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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烏侖、烏鴉、完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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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烏侖、烏鴉、完顏

成澈記得幼時曾與父親拜訪草原各個部族以示友好,去時是夏季,水草豐美,牛羊成群。野望大片翠綠的牧場一碧千裏。

景延三十三年。

這整片一望無際的草原,都被納入了烏侖部落的麾下。

榆寧人聽說,烏侖的馬蹄踏爛了每一棵嫩草,殺戮過後暗紅的血液灌滿整片濕地原野。整整三個月,烏鴉成群結隊盤旋不散,以至於它們成了死亡的象征。而烏鴉是烏侖的圖騰。

榆寧人拍手叫好。

畢竟,完顏於昭是延寧公主所生,是皇帝血脈相連的親孫,由他統一了草原,無異於大陳與草原達成了血濃於水的盟約。

所以哪怕烏侖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姿態高調雄起,墨綠的烏鴉族旗張揚飄在草原每個角落,大陳那年事已高的皇帝仍然安之若素,頤養著自以為永遠不會結束的天年。

而完顏於昭也沒有辜負中原人的期待,縱使成了當之無愧的草原霸主,他對待大陳王朝照樣畢恭畢敬,絲毫不敢怠慢。不僅每月按時繳納月供,甚至隨著烏侖的擴張,進獻給大陳王朝的奇珍異寶反越來越多。

仿佛烏侖當真沒有絲毫覬覦之心。

成甚很清楚,調兵遣將者,必須居安思危。

時逢烏侖為慶祝一統草原而舉辦拜火祭祀,他便遣了成澈與司馬況兩人作為使者前往祝賀。

臨行前他叮囑成澈:“澈兒。你身後是整個大陳,此行應不卑不亢,但烏侖已是草原之主,你也萬萬不可逾越。”

分明是如此盛大隆重的統一祭典,成甚卻只派成澈、司馬況兩個小輩為代表,顯然是在暗示烏侖,你如今勢頭再盛,也得向大陳俯首稱臣。

成澈很清楚他父親的用意,他也擔心汗王會不會為難他們兩個“下馬威”。可司馬況還在狀況外。

此時兩人策馬行在官道之上,往拜火祭祀大典奔赴,身後跟著數十成氏家臣組成的儀仗隊列。

司馬況在馬上顛簸了一路,愁眉苦臉,“你說他們怎麽不自己來啊...”

成澈懶得理他。自從兩年前司馬況對無端出言不遜,他便不再尊這人為表哥。雖然礙於長幼尊卑,還不至於甩臉色,但像這種沒必要回答的問題,他已不會回答。

成澈偏頭看官道兩側草原風光。時值深秋,草原不覆他記憶中的一碧千裏,枯草與胡楊林皆被染成冷黃,牛羊稀稀落落牧於河畔,淡藍無雲的天空不時有漆黑的鴻雁成群結隊往南方飛去。倒也別有一番秋韻,只是他一個人獨享,便只剩蕭瑟孤寂。

無端,要是你也在就好了。

離了榆寧整整五日。

他好想他。

“發什麽呆呢,好妹夫。”司馬況嗤笑,“該不會在想那道士吧?”

這兩年,司馬況好像把他們的感情當成了某種取樂笑談,時不時就跳出來挑釁一番。

現在到底有多少人已經知情了,司馬誠是否知情了、司馬媛又是否知情了,成澈已經不在乎了。

就像現在成澈根本不理會司馬況的挑釁。策馬揚鞭,超過所謂表哥、所謂內兄,往目的地加速駛去。

官道依舊漫漫。馬上行旅持續下去,榆寧一行人到達目的地,是出發後第五日深夜。

草原部族,無城無池,無邊無界,聚居地隨季節時令變化而遷徙。烏侖也是如此,大大小小的氈帳星羅棋布,組成了整座龐大的烏侖聚居地。

榆寧使者向幾個彪形護衛繳了武器與馬匹,便步行前往祭典圍場。

成澈向來好奇,此時便放眼觀察。

氈帳與氈帳圍出的“街道”上,墨綠色的烏鴉圖騰隨處可見,有身披獸皮的烏侖人站在帳前,睜著一雙木然而新奇的眼神看他。

“烏侖人一個個怎麽長的,都這麽高大。”身高不足七尺的司馬況不大舒服。

確實高大。成澈慨嘆,烏侖男人各個身材健壯,肌肉雄厚,連烏侖女人都體格彪悍。

“我聽草原商人說過,烏侖有個傳統。”有家臣搭話,“烏侖孩子十二歲就算成年,成年當夜會與野狼關在一個圍場裏,要麽殺死野狼活下來,要麽被野狼殺死。”

“啊…?”成澈訝異,難怪烏侖人不論男女都如此魁梧,原來那些瘦弱的早已被淘汰。

也難怪烏侖人戰鬥力如此驚人…怕是以一敵百也沒什麽奇怪。

越靠近祭典圍場,成澈聽不懂的烏侖語越是喧嘩,人群也越是密集。

氛圍是熱鬧的,是喧囂的,烏侖人穿梭在火光與火光之間,像極了節慶中的榆寧人。

但除此之外,沒有一處符合成澈對節日祭典的任何想象。

焦烤的羔羊、摩牛肉,以及成澈從未見過的野生動物小山似直接堆放地上,不論男女老少、老人小孩均赤手抓取,囫圇吞食。他們圍坐吃得滿面滿手油脂,卻看不出任何享用美食的愉悅,仿佛吞食只是一種本能。

成澈看得莫名難受,眉頭皺起。司馬況興奮拉他,“妹夫你看啊!”

成澈隨他視線看去,竟見數個赤身裸體的男女在地上肆意交纏,好似一堆人形的肉團。

成澈訝異一聲,頓時移開視線,難以置信烏侖人竟當眾聚集交合。又聽一聲嘶吼,只見兩個袒胸露乳的彪形大漢揮舞彎刀當街鬥毆,刀刀見血,刀刀致命,直到開膛破肚,血肉腸子落了一地。圍觀烏侖人卻興奮狂呼,其中還有不足十歲的小孩...

暴食、縱欲、殺戮……

成澈咽下一口又一口唾沫。

他不是不知道草原之民有自己的習俗,可竟然大相徑庭到了這個地步。

烏侖根本還是一副尚未文明開化的野蠻模樣。

可想而知,當年那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延寧公主遠嫁烏侖汗王,見到此狀此景該是怎樣的震動。

司馬況也哼笑:“真是一群野蠻人。”

但就是這樣一批毫無禮法約束、毫無道理可言的野蠻人,征服了整個草原。

成澈陷在難以言喻的不適中,而所謂祭典,更是出乎他的一切想象。

祭典中心是一座以石子堆著的兩人高小山。小山燃著熊熊火焰,身披獸皮的薩滿法師圍火叩拜。

烏侖語的唱詞不絕於耳,旋律仿佛是從古老山洞的壁畫上刮下的泥灰。

成澈輕聲,“這是…?”

“這叫敖包。”司馬況在顯擺,“烏侖人覺得能通過敖包聯結神明,敖包也就成了崇拜物。”

若是僅僅如此,還不至於讓成澈胃裏翻江倒海,幾乎想奪路而逃。

空氣中一股炭烤焦肉的異味,成澈盯著敖包,想看出裏面究竟燒著什麽碳黑的物塊塊。

於是努力辨去,卻見一只燒成黑炭的五指人手。

“呃啊!”成澈當即嚇得後退兩步,“為什麽…燒…人?!”他捂住口鼻,卻仍然擋不住那股焦味。

司馬況扯了他一把,壓低聲音,“大呼小叫什麽,汗王在看我們呢。”

成澈順他視線看去,祭祀圍場後方是座多級高臺,全羊全牛如小山般層層疊疊,中心則坐著一個烏發高束的年輕男人。

他就是完顏於昭。

汗王似乎註意到他們的視線,起身而立。

霎時間,薩滿巫師的唱咒戛然而止。

唯有敖包裏劈裏啪啦的焚燒聲從不間斷。

“憑他那副身板,竟然能統領這批野蠻人。”司馬況嘀咕。

這次,成澈不得不讚同司馬況。

完顏於昭不愧是延寧公主所生,在這五官深邃立體的烏侖部族中,有一副相對柔和扁平的中原面孔。而與那些各個肌肉雄健的烏侖大漢相比,又反而顯得瘦削。

原本面無表情的烏侖汗王或許註意到他們的視線,忽然朝著榆寧一行人的方向瞇眼一笑。

很難想象,這樣溫和隨性的笑容來自草原之主、烏侖汗王。畢竟那笑容親切得就像在大街上閑逛忽然遇見了鄰居。

榆寧一行人皆被完顏於昭這副模樣卸下了防備,幾個家臣都開始對他評頭論足。

然而被這副溫笑暗暗盯著,成澈竟沒由來驚出一身冷汗。

仿佛某種刻在骨子深處的厭惡與恐懼被喚醒了。他一連後退數步,“我們要去見他?”

“不然呢?我們不就是為這個來的?”司馬況莫名其妙。

“……”成澈不是什麽膽小怕事之人,也記著父親臨行前的鄭重囑咐。可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忽然心生一股強烈的抗拒。

這股強烈的抗拒甚至勝過了一切責任感與使命感。讓他想逃,逃得越遠越好。

司馬況看出成澈的退卻,哼笑一聲:“瞧你這慫樣。反正你也不會烏侖話,等下我覲見汗王,你別說話。”司馬況是少有會一口流利烏侖語的榆寧人。

成澈知道司馬況不是好心解圍,這人根本是想在汗王面前表現一番,好混個臉熟。

但成澈不知怎得,就是不想與這位汗王多接觸,於是點點頭,默默退到隊伍末端。

他埋首跟著司馬況進入祭祀圍場。

司馬況向前一步,以烏侖語祝賀汗王一統草原,再祈願兩族友好往來,最後獻上賀禮。

卻聽一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成澈餘光瞥見完顏於昭直接走下高臺,朝他們走來,並緩步到司馬況面前。

完顏於昭身形只是略小於同族,對他們這些中原人又大了幾分,尤其是對不足七尺的司馬況而言。

於是當完顏於昭逼近司馬況,後者牙齒發抖的聲音成澈都能聽見。

“原來是榆寧使者。”完顏於昭開口,竟是一句漢言。

成澈一驚,怎麽忘了汗王生母就是延寧公主,想必公主會將漢話教給他。

完顏於昭說話和和氣氣,簡直不像烏侖人:“諸位貴客遠道而來,烏侖禮數不全,本汗招待不周,還請諒解。”

一路走來,見慣了野蠻人的榆寧使者皆大驚失色,這烏侖汗王,堂堂草原之主,對他們幾個使者竟表現出這樣一副相當恭敬溫順的模樣。

被烏侖汗王這一下殷勤,司馬況的鼻子直接翹到了天上去,“哪裏哪裏哪裏...”

不用猜成澈都知道司馬況心裏在想什麽,一定在想:就該如此,蠻族就該有蠻族的自知之明。

不論如何,成澈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他終於迎上完顏於昭的視線,作揖行禮,“臣,榆寧鎮關將軍成甚之子,成澈,恭賀汗王一統草原。願大陳、烏侖異域同心,情誼長存。”

完顏於昭將他扶起,“是有天子真龍血脈庇護,烏侖才有今日之勢。”

成澈與司馬況對視一眼,雖然互不對付,但此時此刻都懂了對方的詫異。完顏於昭未免也太客氣了。

完顏於昭仍然保持著那副溫笑,做了個“請”的手勢,“榆寧使者乃烏侖貴賓,還請同座。”

同座?!成澈更是詫異萬分,這未免太過擡高他們這批使者的身價了,竟賜給他們幾乎等同於王室的待遇。

司馬況很快反應過來,並欣然接受,手肘捅了捅成澈,低聲:“楞什麽呢。汗王賜上座!今兒咱們也是半個皇帝了。”他迫不及待三步並作兩步登上高臺,坐在完顏於昭同級。

成澈卻只覺得怪異不安,放眼整個野蠻的部落,恐怕是找不到第二個會說出這些客套話的人了。

可若完顏於昭真是個重視禮法之人,怎會放任子民如蠻族般過活。

究竟完顏現在表現出的無害,是不是一種偽裝...

他再次行禮,“多謝汗王賜座。”

完顏於昭和善笑道:“貴客無需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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