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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無處不在,無處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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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無處不在,無處可尋

吳端拂開那些破爛床單被套時遲疑了一瞬,他拾起一塊殘布放在鼻前,無望地期待,企圖找一絲對方的氣息,然而僅存的一無所有、餘下的空空如也。是布滿灰塵的黴味。

他放棄了。接著為男人在床上整理出一塊幹凈的空間,他虛虛握著那只冰涼的手,用指腹劃青黑色的指甲蓋邊緣。再稍微用力一絲一毫,指甲蓋就會被輕易剝落。

男人手臂血管膨脹,浮著暗沈的屍斑。

哪怕天寒地凍,哪怕起屍人上了祖傳的防腐手段,這具身體腐爛的痕跡仍然肉眼可見。

他在腐爛。

吳端本以為到了故鄉就能尋到男人的親人友人愛人,甚至仇人,哪怕一個也好。卻沒想竟是一無所獲。

到現在,都不知男人今生姓名。那麽又怎麽修墳立碑,又怎麽入土為安。

連吳七狗都嘆息,“我還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送是送到了,可您看家裏、村裏一個人都沒有。不用說進祠堂進祖墳了。貢品棺材什麽的也別想了。姓甚名誰都不知道。”

吳端把愛人的手輕輕放下。他起身看向窗外,抄下別在後發的木簪,積著一層薄雪的黑發散了下來。

“看好他。”

門外有不速之客。

他行至屋外,溫度驟然升高,仿佛直接進入夏至日。村子裏積蓄的皚皚白雪開始融化。一副違背常理的詭樣。

是結界。

是盤踞在村子裏的厲鬼。它們主動把三人——兩人一屍納入結界,只有一種可能,它們的怨恨與死去的男人有關。

周遭如雪崩般“轟隆隆”作響,那緩緩融化的白雪下有什麽在蠕動著,從四面八方以房子為中心聚來。

地動山搖讓吳七狗也跑到了門口,他驚異地看著周遭異常,“這這這、這是怎麽回事?!”

吳端厲聲喝他:“滾回去。看好他!”

“我、我我...他是死人啊!還要我個活人守?!”

吳端沒有回頭,只將木劍指向他,“信不信我先殺了你。”

分明只是一把樸素的桃木劍,吳七狗卻看出一道劃破空氣的寒光。他倒吸一口涼氣,很明顯,吳端是認真的。他立刻爬了回去。伏在窗臺往外窺視。

只見遠處積雪中驟然探出一只六指巨手,手背生著一張肉臉,而手指屈成一人高的蜘蛛節肢,向房子,或是擋在房子前的吳端疾速爬去。

而吳端只身後浮起三道白紙青字的符咒。

吳七狗一怔,以往種種在心中有了答案,原來這位神仙就是道長。他憶起查閱師父的古籍時曾經翻到,這世上存在過一種專業驅鬼的道家流派,流派標志即是白紙青字的符咒。但這個流派幾百年前就已消亡了。

不論如何,能否從眼前怪物手下活著,全憑道長了。

而這個六指怪物,難道就是...鬼?!

吳七狗跟了師父這麽多年從沒真正遇到過鬼,更不知道鬼是這個模樣,又為什麽來找他們。

只知巨手已經近在眼前,道長仍然面不改色,毫無躲閃之意。吳七狗看著他手上單薄的木劍,不禁捏一把汗。

將近還有十米遠,六指手掌便一躍而起,朝著土屋拍下。遮天蔽日,陰影將屋內籠罩得仿佛黑夜。而在清晨的暉光中,吳端踏著符咒向上,三步即比巨手更高。

巨手試圖抓住吳端,而後者的桃木劍劃出一道劍花,直接刺入掌心深處,將手掌順勢砸向雪地。

一聲巨響過後,雪沫高高揚起。

漫天白色雪沫散去時,吳端已踏在手掌彎曲的中指上。

他抽出木劍,沿著手紋行到指尖,勾起嘴角,木劍從指甲縫隙捅入。

“知不知道,你來得不是時候啊。”

五天六夜積蓄的情緒讓他笑得肩膀聳動,手中用力,直接撬翻了中指指甲蓋。

他又踏上食指,“他的家怎麽毀成這樣?”這一次,他把木劍捅得更深,深紅的汁液爆在他臉上、眼下,發出腐蝕的“滋滋”聲。而他沒有擦拭,只再次使力,又剝去一枚指甲蓋。

那只手痛得震顫不已,每根手筋都在抽搐。

“是誰在恨他?還是...你們所有人?”

走兩步。這一次,他一掌將桃木劍直接拍入拇指,木劍從指甲蓋貫穿進根部。

在手掌劇烈抽搐揚起的雪屑與血漬中,他垂下頭,語氣也沈了下去,“有話問你。”

剩餘三指動了動,聲音直接傳進耳裏:“大人、大人請講。”

“屋主人姓甚名誰,你們對他有什麽怨恨。”

“........”

手掌沈默了。

“老實回答就到此為止。否則。”

話音剛落,吳端便身處村口大槐樹下。結界的主人把他帶到了這裏。

——樹下聚著許多吃茶閑聊的村民。老人坐著搖椅,女人嗑著瓜子,男人搖著蒲扇,小孩玩著泥巴。

村民一言一語,各說各話。

“我們這個村子平時從不惹是生非,日子過得好好的,外面怎麽打仗都和咱們一點關系沒有。”

“反正給賴大軍爺交月供,他就能罩著咱們。”

“結果有天,他娘的這人從外面撿回來一個傷兵。我們都得勸他別瞎好心,小心惹火燒身。”

“但是他非不聽,非要救。”

吳端展眉。不愧是你。

“害。就那幾天,他聽那兵說了不少,什麽新思想,新運動。”

“然後他就也想著去參軍。”

“自己去誰管他,沒爹沒娘光桿子一個。誒。你們知道嗎,他家裏可慘了,他媽為了生他大出血死了,結果十二歲親爹也在山裏被豺狼咬死。全家只剩他一個,也沒親戚可投奔。每月他交了月供就什麽都不剩咯。”

“能一個人活到現在倒也是真不容易。”

“這些年,可否有人幫過他?”吳端輕聲問。

噤聲。無人開口。

有人嘟囔:“我們都知道他邪門的很,誰接濟他誰家就倒黴——”

吳端一劍讓那多嘴者閉嘴。

有些話他聽不得。

“說正事,說正事,不多嘴,咱不多嘴。”

“剛擱那說到他想去參軍!哎對,可他偏偏要把那道聽途說的歪門邪路在村子裏說。和那兵一起說。”

“說什麽家國大義,說什麽危急存亡,說我們這樣交月供的路子長久不了。”

“誰他媽知道,還真讓他們鼓動了不少人一起去投奔那兵的上司。”

“裏面就有我唯一的兒!!”

吳端溫溫笑了。你真努力啊。

了不起。

“結果他們走後沒幾天,軍爺就殺了過來,要拉幾個小夥子當兵充數呢。”

“可憐咱們村青壯年本來就沒幾個,一查查出來少人,一問,就知道全去投敵。再問,就問出個私藏敵軍。”

“我們哪知道那兵原來是南方來的什麽軍,說要革北方各位軍老爺的命。就是和軍爺打戰的兵啊。”

“...”

“...。”

“......”

吳端在村民的謾罵與抱怨中恍惚,再沒能聽進去一句。千百年來類似的慘劇,類似的村莊,他不知見過多少回了。

他恍惚,只是在想,又是這樣毫無道理。

毫無道理。你分明什麽都沒有做錯。

毫無道理啊。莫名的因,莫名的果,他們竟把怨恨算在你頭上。

你分明什麽都沒有做錯。

你分明,是竭盡全力才活到現在。他們怎麽敢剝奪你的意義。

在吳端的恍神中,那些村民不知不覺泛起了金光。

才聽到村民已經在讚嘆:

“他媽的死了!”

“終於死了!”

“死得真他媽好!”

在耳邊嘈雜不絕的“死得好”中,他向前一步,厲聲追問那人的姓名。

然而直到執念消散,結界消失,村子恢覆原狀,都沒有得到一句回答。或許,是因為他剛剛近乎嚴刑拷打的所作所為。

道長咬牙切齒,後悔莫及。將桃木劍一把捅入雪地洩憤。

果然,他那溫柔的、唯一的愛徒相當推崇的軟硬兼施超度法不適合他。

他踏著白雪覆蓋的小徑往曾經的愛徒——現在的家走去。全身上下都浸在鉛汞裏,雙肩尤為沈重,桃木劍尖拖在雪地,劃出一道細長的痕跡。

難道仍然身處結界嗎。才會在明晃晃的晨曦中浮出那人步伐輕盈、悅然淺笑的模樣,好像在勸他就算是鬼也別那麽殘忍。

可你呢?又有誰會對你溫柔?

近在咫尺,伸手卻不能及的那個人笑了,他說,沒關系,都沒關系。

“阿澈...我......”想知道你的姓名,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僅此而已。

進門前,吳端彎腰扶起倒在地上的門板,試圖把它們好好固定住。

左右看上去是一扇正經木門了,但輕輕一推,它們又向後倒去。徒勞。

吳七狗被門落地的震響又驚了出來,他看著正俯身準備重新擡起兩塊木板的吳端,到嘴邊的“剛剛那是鬼嗎?”、“怎麽天氣一下變樣了?”、“您和他究竟是什麽關系?”全部咽回了肚子。

——雖然年輕,但他多少是有情商,也知察言觀色的。現在的道長,盡量往好處形容也是“失魂落魄”。

吳端指尖頓了頓,摸出那枚珊瑚紅玉拋給吳七狗,“沒你的事了。”

吳七狗麻溜接住,用衣袖擦了擦,嘖嘖稱奇,直呼:“謝謝大人。”他篤信眼前這位道長絕對不是一般人,他也不想放過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結識神仙大人物的機會,“大人還有什麽需要,可以隨時差遣小的。”

但吳端沒有理會他,徑直走進了裏屋。

那具屍首仍然安靜躺在床上。結界裏升高的溫度似乎讓他無聲中變得更糟。吳端放輕腳步走上去,握住盤旋在男人上方的小黑蟲,放進掌心碾死。但很快又有不知何處的黑蟲聚了過來。

徒勞。

他真的不明白,為什麽那年愛人會用最後一口氣求他立下那句冰冷的誓言。

——求你,不要找我。更不要費力救我。

可這麽多年,你伶仃一人。

吳端摘下窗檐邊束著的一捧幹花,抱起愛人往屋外走去。

如果有朝一日還能重逢,我想喚你新的名字,然後親口問你,過得好嗎。

如果那時你仍是摸爬滾打活著,我寧願背誓,我會傾盡所有救你。直到一切變成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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