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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塵埃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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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塵埃的重量

睜開雙眼,貼臉的冰涼是塊地磚。這是一間裝潢華美的古代廂房,器具精美,案上櫃中填滿各色珍奇寶物。他狼狽躺在地上,蜷縮著的身體每個地方都在發痛。

他動了動上臂,肩頸處隨即傳來劇烈的疼痛。左邊鎖骨被一根觸目驚心的鐵索穿過,另一端被鎖在床榻支梁上。只是這微微擡手的動作,就牽扯他的骨肉,一輪撕心裂肺的痛伴隨著鐵鏈碰撞的雜音襲來。

他拉起鐵鏈,用傷痕累累的手指在鐵索上摸索,最終摸到一塊磨損最嚴重的地方,接著一下一下往石磚上砸去。每次碰撞發出的震顫都傳到肩頸的創口,疼得撕心裂肺。他一邊壓抑嘶吼,一邊手上不停。

最終他在劇烈的疼痛中完全失力,如爛泥一般癱在冰冷的地磚上,喘氣的模樣像一只擱淺將死的魚。不知過了多久,門開了。從外走進三個宮女,她們手中捧著梳洗用具。

見到房中囚禁的那人如同饑荒中的流浪狗一般倒在地上,她們驚慌失措迎了上來,“求您、求您不要睡在地上了。陛下待您不薄,請您也愛惜自己。”她們將他攙扶到床上,支撐他的身體讓他勉強坐好。

他動了動嘴唇,最終沒能發出聲音。

宮女在他面前架起銅鏡。暗色的鏡中,映出一張憔悴的面龐。薄薄的嘴唇,溫柔的眉眼,還有左眼下兩枚精致淚痣。

傷痕累累、狼狽不堪、支離破碎。眼中沒有任何光芒,如死了一般麻木。

他默不作聲,看著宮女將溫水倒入金盆,捏著錦緞沾水打濕,為他擦拭臉龐。接著,宮女褪去他身上衣物上藥,身體的傷口更是觸目驚心,幾乎沒有一塊地方是完好的幹凈的。

“......你們殺了我吧。”他終於開口了,聲音沙啞而虛弱,仿佛只剩最後一口氣。

幾個宮女直接嚇得腳下癱軟,伏跪在他面前,把額頭磕到鮮血直流:“求您別這麽說...如果您有個三長兩短,陛下會讓我們全族陪葬。奴婢求您了,成澈大人。”

成澈...成澈...。

他看了看鏡中倒映的自己,又看了看那些跪地求他不要自戕的女官,聽著“成澈”二字,久而久之才幡然醒悟。自我認知湧入腦海,他到此時此刻才回想起,自己是何月竹。

或許,曾經也是成澈。

與此同時,完顏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你看看自己,是何等令人作嘔、骯臟不堪?”

這是假的,你在騙我。

“你再看世人評說,一條背信棄義、賣國求榮的毒蛆。”

不是...不是的。

“呵呵呵...與其死皮賴臉茍活於世,不如——”

“客人!餵!怎麽睡著了!到博物館了!”

“閉嘴——!”

何月竹驚醒,怔怔看著前排被他誤傷的司機。晃神中緊緊攥著手心鎖骨,逃下了車。他在冰冷的雨裏漫無目的地奔跑,全然忘了目的地。

回想剛剛所見所知的“真相”,他喉嚨發澀,胃裏翻江倒海。惡心從身體深處湧了出來。他找到一個路邊垃圾桶,開始無法自控地幹嘔。

墨綠色瞳孔的烏鴉落在“皇陵出土文物展”廣告牌上,“等你想明白,我會給你最溫柔的死亡。”

何月竹已經回憶不起是怎麽還了鎖骨,也想不起張馳問了什麽說了什麽。

只知道一回到家,就發了高燒。

窗外已經一片漆黑,只能聽見冬雨下得淅淅瀝瀝。都說冬季的雨冷得徹骨,預兆著冷空氣降臨,何月竹今天才終於嘗到深淺。他回到家簡單沖了個澡暖和身體,卻發現越沖越冷,最後差點暈倒在浴室。才想起,他不是任性後還能全身而退的幸運兒。

他躺在床上,燒得迷迷糊糊,渾身發抖,寒冷刺骨的同時焦熱入心。意料之中的不走運,家裏沒有退燒藥。

他有些自暴自棄地把自己裹進被窩,被雨聲吵得睡不著。一閉上眼,就是銅鏡中的自己。他自嘲笑了一聲,呵,難怪吳端一直不肯說明白。

得知自己與吳端前世相識,他想過很多很多可能。前世是什麽樣子,過著什麽生活...只以為是歷史長河裏的一粒塵埃。

笑著笑著,淚水開始汩汩流。怎麽也想不通,這輩子看到螞蟻搬家都繞道而行,上輩子,竟然是如今還有名有姓的大人物。永遠被刻在歷史恥辱柱上的大人物啊。

何月竹搖搖頭,他想相信成澈。就算真的降了,成澈也一定有苦衷。

他慌亂打開手機,搜索有關成澈的信息。文獻資料也好,公眾號的人物分析文章也好,甚至網絡文手撰寫的同人小傳也無所謂。何月竹一篇一篇讀過去,想找的,只是一些救命稻草。說不定,會有人為成澈翻案。

可不管怎麽找,只有連篇累牘的罵名。所有人無一例外接受了成澈叛國這件事。

就連吳端...當問他“成澈是不是被冤枉陷害的”時,他也只是說,不在乎。

何月竹放下手機,忽然意識到一個殘酷的事實。——真相是什麽,現在深究真的有意義嗎?

成澈通敵叛國已經被刻入史書,從今往後也不可能被三言兩語推翻。這個人究竟是好是壞根本不重要,“成澈”的概念早已不屬於他自己,而是一個公認的醜惡代名詞。

何月竹像只迷失在大海中的帆船,躺在床上腦袋空空。身邊手機傳來震動。他吃力舉起,是何月柏打來電話。

“姐...”何月竹很輕,“怎麽了?”

“你還好嗎?你姐夫都和我說了,他說你渾身濕透,而且失魂落魄。”

“哈哈..。”何月竹強打精神,“哪有那麽嚴重。”

“天氣這麽冷還淋雨,不怕發燒嗎?”

“我回來沖了個熱水澡,感覺已經好多了。”何月竹不想讓她擔心。

“你怎麽了?有什麽心事?”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

“傻啊,我們相依為命多少年了,爸媽死後我們所有煩惱都一起分擔,你忘了嗎。”何月柏又笑道:“實在不願意說也沒關系,但是我好歹比你多活幾年,總比你生活經驗豐富。特別是感情方面。”

“姐...你知道成澈嗎?”

何月柏“嗯?”了一聲,“那個開關降金的成澈啊?”

“對...你覺得他,是好人嗎?”

“這什麽問題?”何月柏反笑,“當然不是好人。連田田都知道。”

何月竹抓緊手機,苦笑了一聲,“是啊。田田都知道。”

何月柏又說:“我以為你和那個道長發生什麽了。”

“啊...”

“張馳說,你們去的時候是兩個人,回來只剩你一個。怎麽,吵架了?”

“...”何月竹苦笑兩聲,“算是吧。”

“吵得很兇?”

“...我不知道。”何月竹真的不知道。他終究不是最初與吳端相遇的那個人,就這樣把吳端摯愛的鎖骨處置了,“我不知道他還會不會見我。”

“我覺得,他會的。”何月柏語氣十分確信。她頓了頓,“因為他對你感情很深啊。”

何月竹語塞,每個人都這麽說。原來,竟然那麽明顯嗎。

好像是為了回答他,何月柏說:“我之前就看出來了,今天你姐夫也說真的特別明顯。”何月柏想了想,“他看我們的眼神就像看螻蟻,但看你,完全不一樣。”

吳端看我的…眼神。

何月竹咬了咬下唇。腦海裏瞬間閃過無數次吳端緘默望他,只是他每一次都深深陷進了那漆黑的深潭,竟不知潭下藏著那麽深的感情。

那麽濃,又那麽重。毫無道理地滿溢,直到漫漶他。

時至今日,他才後知後覺。

何月柏笑了一聲:“沒事的,小竹。不管你怎麽想,我都支持你。不要有心理負擔。我打電話給你,就是想說這件事。”

心理負擔...何月竹下唇咬得通紅,這負擔可遠不止一點點啊。有限與無限的壽命、各自背負的命運、前世今生的謬論,不論哪一個單獨拎出來都讓人夠嗆。

“嗯,謝謝姐。”

何月柏最後說:“能被那樣喜歡,你很幸運。我也為你開心。”

掛了電話,何月竹繼續躺在床上昏昏沈沈。寂寞的公寓空無一人,他聽著雨聲,在往事中來回穿梭。他逐漸接受了,自己是成澈轉世。以這個註腳回味與吳端相遇以來的每個細節,心裏又酸楚起來。時而苦笑,時而流淚。

如果不是“成澈”這個特殊的身份,吳端有什麽理由對他那麽好。

換作其他任何人,都會把這個身份遠遠拋開,把記憶清空,寧可從未知曉。

可他不會,因為吳端愛。他能接受,因為吳端愛。他想愛自己,因為吳端愛。

全世界都距離他好遠好遠,他與人群之間隔著一道毛玻璃,人群在另一側,而他的這一側,只剩下吳端。

他望著被穩穩掛在墻上的那幅字:願逐月華流照君。

可是今夜沒有一點點月光。

明明開了暖風,那面薄薄的玻璃,這床厚厚的被子,卻仍然擋不住窗外十二月雨夜的冰冷。

何月竹被凍得瑟瑟發抖,幹脆悶頭藏進被子裏,環抱雙膝,淚眼婆娑。

如果還有哪怕一點點力氣,他都會從床上爬起來去無所觀。

想回到他,這個靈魂,唯一的信徒身邊,僅此而已。

然後告訴那個人。不論成澈最終選擇了什麽,他的這輩子,只會是他的。僅此而已。

何月竹燒得稀裏糊塗,半夢半醒,蜷縮在被單裏,不知夢囈了多少句“想你”、“想你”、“想你”。

那時,有一股淡淡的中藥苦味,乘著雨聲來了。

味道很淡很薄。何月竹小時候是藥罐子,被硬灌下中藥是他一輩子的陰影,所以他最討厭苦味。

“哐”。

有尊小藥蠱被放在他床頭櫃上。接著,額頭感到了高燒中無法戒斷的的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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