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承霄坐在原位，兀自生著悶氣</p>

自己又何時屈服於命運安排了？這兩個多月來，努力配合每一位太醫的要求，讓他們輪流把脈問診，無非是希望早日治好眼睛，可最終還是一場空，他不想再經歷這種大起大落的滋味，只是徒增絕望</p>

待阿貴把房門關上，見主子臉上陰晴不定，更是小心的伺候“四爺要喝茶嗎？奴才把杯子放在幾上，只要伸手就拿得到了”</p>

誰知他才伸手，不慎掃到茶杯，頓時掉落地上摔個粉碎</p>

阿貴嚇得臉色都白了“是奴才的錯……”</p>

出乎意料的，炎承霄並沒有大發雷霆，或許是沮喪到連氣都發不出來了“再倒一杯吧！”</p>

“是”阿貴趕緊又倒一杯“四爺？”</p>

炎承霄伸出右手掌心“給我！”</p>

“四爺小心，茶水有點燙”他不敢太快離手，等主子拿穩才放開</p>

直到兩手捧住茶杯，炎承霄將杯沿湊到嘴邊，喝了一口，情緒也稍微冷靜了</p>

“大夫確實不是神仙……”這句話其實沒錯，如果大夫能治好所有病，豈不是人人都長命百歲了？但總要有個原因，連病因都找不出來，要他如何心服口服？</p>

阿貴聽主子口中喃喃自語，不禁把耳朵湊近“四爺說什麽？”</p>

“沒什麽”待炎承霄把茶水喝完，就要擺回幾上</p>

隨時註意主子動靜的阿貴馬上伸手接過去“奴才來就好”</p>

他澀笑一聲“這麽一丁點小事，都得依靠別人，我還能做什麽呢？”</p>

“四爺別這麽說，說不定區大夫有辦法治好”阿貴安慰地說</p>

炎承霄從座椅上起身，兩手在前方模索著，憑著腦中的印象想要走到床榻，還得註意不要被桌椅給絆倒</p>

“四爺小心……”</p>

“不要扶我！”他著惱地揮開阿貴伸來的手“就這麽一點距離，還不需要別人來攙扶……”</p>

見狀，阿貴只好緊跟在旁，好隨時拉主子一把</p>

“他們應該都回去了吧？”炎承霄口中低喃著“這會兒要是把人又請回來，難保不會在心裏嘲笑，我這張顏面又該往哪裏擱？”</p>

從小到大，他何曾跟人低聲下氣過？一時還真是開不了口，說不定紀大夫的那位表外甥女又會藉機挖苦了，炎承霄可沒見過誰像她這般伶牙俐齒，膽敢教訓他</p>

只是，他真的就要這麽放棄嗎？如果再試一次，雙眼說不定還有機會覆明</p>

他不由得握緊置放於膝上的手掌，陷入天人交戰</p>

叩、叩，門上傳來兩聲輕敲</p>

“四郎”三夫人在外頭喚道</p>

炎承霄身軀輕輕一震，親人的關心和安慰，只會讓自己更加煩躁，若真的一輩子都看不見，還得依賴他們的庇蔭和照顧，只要想到這一點，便深感過意不去，那麽自尊和面子又算得了什麽？</p>

沒有主子同意，阿貴也不敢去開門“四爺？”</p>

不等炎承霄出聲，就聽到房門外頭又傳來年輕女子的嗓音</p>

“既然四爺無心治好自己的眼疾，咱們也強求不來……”睿仙跟著表姨父和表姨母在花廳內枯等了半個多時辰，心想今日到六安堂來求診的病人必定很多，總不能為了一個人在這裏幹耗，不下猛藥不行，於是主動請纓，說有辦法說服他答應，丨夫人這才陪她一起過來</p>

他不禁豎耳傾聽，想不認得這口齒伶俐的聲音是誰都很難</p>

“要知道，生病的人能找到一個好大夫，是他的福氣，而一直找不到對的大夫，導致病謗不除、痛苦不堪，那麽就是福分不夠，或許四爺和表姨父果真無緣……”說著，她口氣頓了頓“咱們還是先告辭了”</p>

炎承霄氣得咬牙切齒“站住！”這句話分明是在說他沒有福氣，也沒有福報，所以眼睛才會好不了</p>

“不知四爺還有何指教？”睿仙有禮地問</p>

他冷哼一聲“若是連區大夫也找不出病因來呢？”</p>

睿仙想了一下“妾身願意誠心誠意的跟四爺道歉”</p>

“好！”炎承霄用力拍了下大腿，就等著她跟自己低頭認錯，原本有些消沈的意志，又重新燃起希望“三嫂，麻煩你請區大夫過來”</p>

“我這就去請他們過來！”三夫人不禁喜出望外，訝異地瞥了睿仙一眼，沒想到這法子真的管用</p>

待兩人踱離房門，炎承霄也聽不見她們的對話了，睿仙才輕聲道歉“方才那麽說實在萬不得已，還請三夫人見諒”</p>

三夫人倒是和氣，並不見怪“也多虧了你，否則咱們還真不知該如何說服他，是我要道謝才對”</p>

“不敢當”她只是想把四郎哥的恩情，報答在這個男人身上罷了</p>

就這樣，區大夫又被請進炎承霄的房中，炎府的三位夫人再次坐定，而睿仙則和紀氏站在一旁觀看</p>

區大夫先檢查他的兩眼，沒有現代化的科學儀器，光從外觀是看不出異狀，不過連太醫署的太醫，甚至自己的妻子都查不出病因，那麽就只有一個可能，便是由心理影響到生理的刺激，也就是得了“創傷後壓力癥候群”，導致突然失明</p>

“敢問四爺那一天之所以受傷，真是因為意外嗎？”若是創傷後壓力癥候群，他並不是心理醫師，可就沒轍了</p>

炎承霄沒料到他會問這個“是不是意外，有何差別？”</p>

“因為外頭眾說紛紜，有一說是意外，還有另一說是遭到行刺，因而受傷，還請四爺坦承相告”事出必有因，區大夫不得不回頭找出問題的癥結</p>

聽區大夫口氣十分堅持，炎承霄猶豫一下，這才道出實情“是遭人行刺沒錯，不過還不確定是誰派來的刺客，知府衙門尚在調查中”</p>

“這是四爺第一次遇到有人行刺？”區大夫又問</p>

“沒錯！”他沒好氣地回道</p>

區大夫撫著下巴的胡子“那天是什麽樣的狀況？四爺可認得那名刺客？”</p>

“那是兩個多月前的事了，因為碰巧是休沐日，便決定到永安茶樓喝茶，也是我太大意，只帶了個小廝就出門……”炎承霄偏頭回想著“就在回府途中，刺客不知打哪兒冒出來，一劍刺進轎內，幸好沒有刺中，我立刻離轎回擊，原本可以將對方拿下，可是當對方的劍在眼前揮舞，不知怎麽，頭部傳來一陣劇痛，害我連站都站不穩，就這麽一頭撞到墻昏了過去，也幸好有人及時趕來，才讓對方知難而退，否則我必死無疑當我清醒過來，已經過了三天，而眼睛也看不見了”</p>

“依我的診斷，四爺雙目會突然失明，不是因為疾病引起，而是‘心理創傷’所致”區大夫口氣認真，完全不像是在開玩笑</p>

炎承霄聽了不怒反笑“心理創傷？那是什麽？區大夫以為隨便編造一個這麽荒謬的理由，就可以搪塞過去嗎？不如老實的承認，你根本找不出病因”</p>

炎府的三位夫人不禁面面相覷，聽得是一頭霧水，她們可從來沒聽過這世上有“心理創傷”這種病癥</p>

對方的反應全在區大夫的預料之中，因為在這個世界裏頭，根本沒有這項醫學名詞，實在很難解釋</p>

他盡力說得簡單一點“由於四爺突然遭遇行刺，受到極大的驚嚇和沖擊，才會顯現在生理上，造成短暫失明”</p>

“我可不是被嚇大的，豈會這麽容易就受到驚嚇”炎承霄壓根兒不相信自己會如此軟弱</p>

睿仙對表姨父的醫術向來信服，便適時地幫腔“表姨父的意思是四爺得了‘心病’，是這個‘心病’讓他的眼睛看不見？”</p>

“可以這麽說”他感激地看著表外甥女</p>

炎承霄不由得放聲大笑，笑到眼角都濕潤了“心病？我有什麽心病？若真的有，又豈會渾然不知？”</p>

“或許是四爺自己尚未察覺罷了”區大夫只能這麽猜測</p>

“夠了！我受夠了！”炎承霄不想再繼續聽對方胡扯“你們都給我出去！”</p>

見他一臉沮喪和憤慨，睿仙輕咬下唇，想著該如何勸導</p>

他嘶吼一聲“全都出去！”</p>

炎府的三位夫人不禁嘆了口氣，也只能暫時作罷，起身離開</p>

“咱們回去吧”區大夫對著妻子說</p>

紀氏頷了下首，若真是心病造成，他們也無能為力</p>

“四爺……”睿仙是最後一個走的人，不想見他放棄自己，可是又不知該從何處勸說起</p>

“你是不是該遵守承諾，誠心誠意的跟我道歉？”炎承霄淡諷地問</p>

她氣歸氣，終究還是於心不忍“妾身並不認為表姨父的診斷有錯，難道四爺沒聽說過有人因為驚嚇過度，而無法言語的例子？就曾有這樣的病人來六安堂求診，整整花了兩年的時間，總算勉強發出聲音，所以並非子虛烏有”</p>

“那是別人，不是我”遇刺當時雖然驚險，但還不至於讓他受到驚嚇</p>

睿仙不禁揚起唇角，似諷似笑地說：“四爺只是不願承認自己是個凡夫俗子，也會恐懼害怕，更會怕死了”</p>

“你再說一遍！”他不禁氣得面紅耳赤，從床緣站了起來，忘了眼睛看不見，就往前沖，不小心碰到桌角，硬生生的摔倒了</p>

阿貴慌張地上前“四爺！”</p>

見炎承霄跌得狼狽，睿仙差點就要伸手去扶，不過還是勉強忍住，與其讓他繼續自怨自艾，不如強迫他去面對自己的困境</p>

“滾開！”在外人面前出醜，炎承霄不禁惱羞成怒地揮開小廝伸來的手，抓著案桌，重新又站穩了“炎家的男人從來不會對女人動粗，別逼我破例”</p>

她也點到為止，否則這個男人真會氣得想要掐死自己“方才那些話，就當是妾身在自言自語，什麽也沒說，告辭了”</p>

聽到腳步聲離去，炎承霄還是怒氣未消，從來沒有一名女子敢當他的面出言挑釁，將來有哪個男人不幸娶到她，恐怕會被她騎到頭上</p>

“什麽心病？簡直太可笑了……”他實在無法接受這個診斷結果</p>

如今連“神醫”也幫不了他，還有誰救得了自己？</p>

炎承霄多希望此時此刻有個足以信任的人，能握住自己的手，撫平他心中的不安，能當自己的雙眼，指引他方向，讓他不再感到孤獨、恐慌，不過這些話，他是寧死也不會說出口</p>

而這個能夠讓他安心的人，連至親都辦不到，更別說身邊的幾個小妾，所以只能一個人躲在黑暗中，等著太陽升起、落下，一天又一天過去</p>

五日後——</p>

“四爺的氣色……似乎不太好，是不是哪兒不舒服？”一大清早，正在伺候主子梳洗的阿貴，吞吞吐吐地問</p>

炎承霄洗了把臉，將面巾遞給阿貴，冷冷地回道：“我好得很”</p>

“可是……這段日子，四爺夜裏經常作惡夢，而且一直在說夢話……”因為就睡在屋後頭的小房間，以防主子半夜有事可以馬上伺候，因此被吵得睡不著，也因為次數太頻繁，讓阿貴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不過奴才聽了半天，就是聽不懂四爺在說些什麽”</p>

“惡夢？”他可不記得有“是你睡糊塗了吧？”</p>

主子都這麽說，當奴才的自然不敢爭辯“那大概真是聽錯了”</p>

接著，炎承霄一路模索到桌旁，找到椅子坐下“今天外頭天氣如何？”</p>

“外頭雖然還有點冷，不過天氣倒是不錯，相信再過不久，花園裏又是百花盛開……”阿貴一面將碗筷放進主子的手中，一面問道：“四爺待會兒要不要出去散個心，不必走太遠，就在咱們院子裏？”</p>

“就算眼前真的百花盛開，我也看不到，還散什麽心？”他自嘲地笑說“我哪兒都不想去”</p>

阿貴垮下肩頭，心想主子老是關在房裏，日子久了真的會生病的</p>

“今天我不想見任何人，”炎承霄扒了兩口米飯，想要挾菜，卻老是落空，阿貴只好悄悄地移動盤子，免得主子待會兒火氣上來，又不吃了“把院門關著，不管誰來都不許開”</p>

“若是大夫人來了也不能開？”這可就為難當奴仆的人了</p>

他猶豫一下，跟二哥和三哥說話可以無禮，但是對嫂嫂們可不能太放肆“就說我想一個人靜一靜”</p>

“是”阿貴也只能遵命</p>

就這樣，午時都過了好久，炎承霄都一直呆坐在窗旁，不是想著心事，就是傾聽外頭的風聲，現在的他，就像個廢人，什麽事也做不了</p>

就在這時，阿貴端著茶點進來，順便請示主子“四爺，管事派人來問，說六安堂的紀大夫讓人送藥來，是否要收下？”</p>

炎承霄嗤笑一聲“紀大夫不是說找不出病因嗎？那還送什麽藥？”</p>

“聽說是帖補氣養肝的藥，希望讓四爺晚上有個好眠”阿貴說</p>

“不必了！要他拿回去！”炎承霄只想要可以治好眼疾的，其他的都不需要</p>

阿貴只好如實回覆了</p>

聽見房門關上，炎承霄這才閉上眼，允許自己流露出茫然失措的神態，想到堂堂的炎府四爺，曾經意氣風發、不可一世，如今卻成了瞎子，連踏出房門的勇氣也沒有，不禁要看不起自己</p>

可是真能一輩子不出門嗎？想到還有很多事必須親自去處理，不能再裹足不前，即便心裏這麽想，炎承霄依舊無法跨出那一步，也更加自我厭惡</p>

又過了片刻，阿貴面有難色地回來了“四爺……呃，送藥來的人說四爺若不收下，她便不走”</p>

炎承霄笑得森冷“這是在威脅我？不過是一個奴才，膽子還真大”</p>

“回四爺，送藥來的不是六安堂的夥計，而是紀大夫的表外甥女姚氏，這姚氏還說……還說……”</p>

聽阿貴一副難以啟齒的口吻，他俊臉一沈“她還說了些什麽？”</p>

“她還說四爺若想要屈服於命運的安排也並非不可，但是害得親人跟著煩惱憂愁，又怎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也枉為……男子漢大丈夫……”見主子臉色愈來愈難看，阿貴的聲音也愈來愈小了</p>

“好一個姚氏！”她是故意跟自己作對，字字句句都沖著他來“去把她叫來！她若真有本事，就當著我的面說”</p>

阿貴不得不遵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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