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登門造訪就這樣倉促地結束了。

王珺自知過於失態，打掃完一地狼藉，立刻說自己累了，讓夕嵐下周再來。

夕嵐回到家以後，洗了足足一個小時的熱水澡，才驅散自己身上的涼意。而那種由內心深處騰升而起的寒意，卻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

怎麽會有這麽可怕的女人……

此後的每一次拜訪，她受到的折磨並不少於第一次登門造訪——即使王珺沒再對她進行任何可能造成身體傷害的恐嚇。

“這菜多少錢一斤？”王珺塗著艷紅指甲油的雙手撥弄著新鮮的蔬菜，夕嵐買來的所有蔬菜水果，王珺都要近乎於病態地一一檢查，並且指使她，下一次要帶哪些菜，“嘖，你看這片葉子，長得多不健康啊，真是不會買東西。”

對，就是這樣，連一片葉子長得“不夠漂亮”，都會成為王珺挑三揀四的借口。

夕嵐臉上掛著不變的笑容，實則早就笑僵了。

王珺清點了一下蔬菜的種類，皺起眉頭，很不悅地問她：“我上次明明說了要買一點紫甘藍，怎麽沒有買過來？”

“我和小樊平時去的那家超市沒有賣紫甘藍的。”夕嵐頭疼道。

她哪敢故意不帶王珺讓她買的菜，命重要。

王珺的眉頭鎖得更緊，再開口時，果然又是那一股令夕嵐感到脊背發涼的陰森語氣：“你去買菜，帶他做什麽？我兒子很忙，不像你，工作清閑，工資也低，平時都沒事情做。既然閑著也是閑著，你為什麽不多跑幾家菜市場呢？一兩家沒有，去四五家，總能買到吧？不會做人做事，還要說出來給我聽，你是真覺得自己很有道理嗎？”

夕嵐在內心翻了一千個、一萬個白眼。

她想反問王珺自己哪裏清閑？帶高中重點班，要備課，要改作業，要培訓競賽，要做教研，周末都排了補習班——

那又怎樣呢。

王珺但凡能稍微講一點道理，也不會和自己的親兒子鬧成這樣。

“你懂不懂什麽叫勤儉持家？知不知道超市裏買蔬果，比去菜市場砍價要貴多了？”王珺見她並不反駁，神色漸漸得意起來，語氣漸漸變得義正辭嚴，宛若夕嵐當真做了什麽極大的錯事，“我的孩子對我很好，一定會給我留很多生活費，我讓你買什麽東西，反正都是他出錢，你就這樣浪費他的錢？”

夕嵐的頭疼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炸開。

真是……沒完沒了……

王珺的每一句話，就像一只爬蟲，嘶嘶地鉆進夕嵐的耳道深處，日夜不停地折磨著她。

真是忍不下去了。

“我們學校有給在職員工發購物卡的福利，所以平時我都會去超市買食材。”夕嵐說，“我沒有用樊祁的——”

“那我兒子給你的錢呢？”王珺激動起來，右手很用力地扣住夕嵐的下顎，將她的臉轉過來，面對自己，神色可怖，“我兒子對我這麽好，一定有給你很多錢，讓你給我買東西！他的錢呢？你把他給的錢都藏起來了是不是？你這個不識好歹的女人！”

夕嵐被這樣惡毒的話語淹沒，幾近窒息。

她艱難地呼吸著，在內心深處吶喊，不，不是這樣的，你能不能講點道理……

王珺當然不會講什麽道理。

夕嵐從不曾體驗過這樣壓抑的生活，被人偏執地誤會、不斷用惡毒的話語攻擊她，極盡所能地帶著惡意猜度她的想法，即使每周只用這樣體驗一次而已，也漸漸將她逼到理智崩土瓦解的邊緣。

她只能掛著機械的虛假微笑，端正坐著，接受王珺無休止的批判，等王珺在她身上宣洩完自己的情緒，再丟給她新的要求，要她下一周再來受折磨。

夕嵐是個內心善良的姑娘，真正意義上的善良。

她深知，她多說一句話、少說一句話，樊祁對於王珺的厭惡並不會減少半分。可她不願意說出自己的遭遇，深化樊祁與他母親之間的矛盾。

王珺可以盡其所能地惡毒，夕嵐不會成為她這樣的人。

於是她沈默。

沈默與退讓並不能換來王珺的滿意，恰恰相反，她洋洋得意地得寸進尺，吹毛求疵地貶低夕嵐、指責夕嵐，以此換取自己精神上的快感。王珺偏執地抱著“樊祁是被夕嵐的偽裝蒙蔽雙眼”的態度，只要自己讓樊祁看清這個不懂得持家的、貪婪的女人的真實面目，她的孩子就會重新回到她的身邊，成為她堅實的後盾。

在楊熠教授沒有致電樊祁、最終確認項目歸屬之前，每周去王珺家，對夕嵐已經造成了極大的精神壓力。

她沒有辦法驅散這些感覺。

越是接近星期天下午，她就越是緊張、焦慮、不安，只要一看到王珺，她就會下意識地覺得頭疼、心悸、冒一身的冷汗，即使在這樣極端的情況下，王珺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她依然聽得一清二楚、並且……

並且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反覆地做噩夢，夢裏有無數個王珺，用這些惡毒的話語，刁鉆地盯著生活中的細枝末節，一次又一次地指責她。

從王珺家出來、坐公交車回家的路上，她也無法趕走自己的負面情緒，反倒在腦海裏仔仔細細地重覆一遍王珺對她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

然後在夢裏再一次直面它們。

夕嵐沒有告訴任何人這件事。她的睡眠質量一直很成問題，她為此吃過中藥，並沒有得到任何改善。也許自己就是神經衰弱的高危人群吧，她這樣安慰自己。

絲毫沒有將這些癥狀與任何心理疾病聯系在一起。

好在她應該是要熬出頭了。

樊祁和她討論起去省會工作生活的可能性，夕嵐幾乎是立刻就同意了。以此為契機，讓王珺離開自己的生活，自己幾個月的忍耐也足夠值得。去一座新的城市，必然要辛苦一些，她不怕和愛的人一起辛苦，惟願不再接受任何精神上的折磨。

——連在腦海裏想到王珺的名字，都幾乎將她逼得無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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