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的父親很拘謹地坐在樊祁的車上，右邊袖管空空蕩蕩的。

樊祁看得不是滋味，強顏歡笑地，說著車子是自己父親的之類的話。

他們租在一個八十年代的小區裏，房型老舊，還算安靜，小區裏綠化設施尚可，房子不大，60來平米的樣子，王旭的父親給樊祁開門：“王旭周五來了一趟，睡了一晚上，周六我讓他把東西全理好，搬去學校了。也沒什麽東西，就是幾件衣服，臉盆毛巾什麽的，一個行李箱就拉走了。”

他現在只有一只手，做什麽事都不方便，樊祁幫著他打包東西，問他：“您什麽時候的車票？我送您去車站。”

“我自己去，這段時間夠麻煩您的了。”王旭父親拒絕得很幹脆。

樊祁想了想，掏了兩百塊錢，放在桌上給他：“您收好了，別擠公交車，打個車吧。”

他沒有推拒，道了聲謝，默默把錢收拾好，繼續整理東西。他不說，樊祁也知道，今天一定會退房，帶著行李，如果是晚上的車票，晚上就走了，如果是明天的車票，就在候車室對付一晚上。

東西全部收拾好，也就是兩個大編織袋的事，樊祁掏出準備好的五千塊，硬塞到王旭父親的左手裏：“這錢您拿著，您自己用也行，王旭用也行，找到工作之前，身邊留點錢應急。”

“哪能要你的錢！”他緊張地推拒著，將錢往樊祁手裏塞，“你才剛畢業，能有幾個錢？”

“我沒事，您拿著。”樊祁不容置喙地將錢塞給他。

王旭父親卻很堅定地拒絕：“你們在一線的年輕人，沒比我們多賺多少，活著都不容易，我缺了一只胳膊，還能做事，我不要你的錢。”

幾番推拒之中，樊祁思索一下，將錢收好，問他：“房東什麽時候來收房子？”

“約了下午四點。”王旭的父親說，“沒事了，樊工，您回吧，我要回家去了。”

“這樣，您再各房間看看，有沒有什麽缺的——我就先走了。”

王旭的父親逐一檢查完，確認再沒有遺漏的物件。出門時，樊祁已經離開了，兩個大男人，確實不習慣揮手淚別。已經拉得嚴嚴實實的蛇皮袋開了個小口子，他走過去，吃力地用一只手拉開拉鏈，裏頭露出一沓紅色的人民幣。

他再往外追，哪裏還有樊祁的影子？連車都消失了。

“孟老師。”

這是周一上午最後一節課，夕嵐正從競賽二班的教室出來，王旭抱臂在門口喊她。

王旭看別人的眼神還是很兇狠，像一頭餓狼，再轉到夕嵐這裏，像是習慣了偽裝自己、不知道怎麽面對她似的，只好躲躲閃閃地避開她的視線，低著頭說：“孟老師，昨天晚上，我爸爸在保安室留了點錢就走了。”

“你……在這裏好好學習。”夕嵐拍拍他的肩膀，輕聲說，“就在學校住著。”

“老師，上次那個和你逛操場的，個子挺高，人挺帥，這裏有顆小痣的，”王旭改為直勾勾地看著夕嵐，右手點了點自己的右眼角，“是你對象？”

“啊，對。”夕嵐應道。

少年皺起眉頭，他能很熟稔地表達不悅、生人勿進之類的情緒，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感謝與不安，只能把這些情緒深藏在自己的話語裏：“我爸爸說，工地賠了三萬塊現金，他都留給我了。還有，你男朋友硬塞給他五千塊，我爸讓我還你。”

“給你就收著。”夕嵐有些意外，樊祁從沒和她說給了錢這件事。

王旭擔心大額現金放在教室裏不安全，因而鎖在寢室裏。他像是早知道夕嵐會推拒，自己又不知該擺出何種姿態拒絕這五千元錢，眼神固執得近乎於兇狠：“老師，我知道，你們未必生活得比我們容易，我平時可以打工賺錢，真的不需要你們的錢。”

“是他的錢。”夕嵐糾正道。

歲月將他們變得難免有些殘忍而現實，每個人都活得很艱難。譬如頌旸，他現在是林氏集團的繼承人，翻手覆手間都是數字驚人的生意，他得到了無比富足的物質，那他失去的呢？與少時、兒時的朋友疏遠、因為利益翻臉，時刻提防著可能存在的陷阱，在黑白兩道之間艱難游走……

恐怕林頌旸寧願不要這些錢吧。

沒有人真正活得輕松灑脫，他們看似輕松，是他們只展露出給旁人看的一面。

她很開心，這些年來，樊祁始終保有內心的善良。

他們當然沒有辦法幫助世界上每一個需要幫助的人，也許有一天，他們自己也會成為某次事件中的弱勢群體，但只要善良長存在心中，她很願意和他一起面對所有的風雨困難。

“你不要去打工。”夕嵐說，“高二了，再努力一把，高考考得好，比賺幾千、上萬生活費重要得多。你要記住，出身越低，高考越有可能改變你的命運。不要在能拼搏的時候選擇為一點錢煩惱——三萬五，省著點用，兩年不到的生活費，應該吃得消吧？”

王旭慢慢地把頭低下去，不說話了。

“你還可以申請學校的助學金，不要擔心丟臉，我可以幫你遞交。”夕嵐繼續鼓勵他，“成績那麽好，一定可以的。”

王旭斷然地說：“助學金就不用了，我會憑自己的努力，拿獎學金的。”

“不允許你浪費學習時間去打工。”夕嵐很嚴肅地說，戳他腦袋，“快點跟我保證。”

“我保證。”少年認輸似的舉起一只手。

夕嵐思索一會兒，說：“你沒辦過銀行卡吧？大額現金放在身邊不安全，這樣，我給你寫張假單，下午體育課別上了，孟老師帶你翹課去辦卡。”

“您這麽任性，體育老師知道麽？”王旭揉揉額角，忽然覺得這位孟老師也挺套路的。

夕嵐但笑不語，放他去吃飯，王旭一個人往前走了一段路，在樓梯口回頭，很認真地對她說：“老師，我道歉，您男朋友挺好的，謝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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