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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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將得了尹訣的授令，親自來城門口接人歸鄉。
他起初還有些擔憂，畢竟在此之前，他從未親眼見過阮氏，萬一匈人不守武德，暗中調包了個假的，他怕是也分辨不出來，那可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可等真的見到了阮氏，這擔憂瞬間變得幼稚可笑，很快便煙消雲散了。
城門被打開，一左一右兩個侍從護送著中間的女子走向了副將的車馬。
阮氏的眉眼溫婉，一襲紅袍隨風輕揚，猶如沙漠中的一朵紅花。經過風雨歲月的洗禮，她多了些滄桑的韻味，不改的卻是堅如磐石的心志。
那消瘦堅挺的背影裏，依稀可以見到阮眉的風姿。母女倆是如此的神似。
是她的母親，沒錯了。
副將扭頭下令，“快接夫人上轎。”
侍衛們連忙去迎接，阮氏卻有些狐疑，不禁後退了一步，“你們是誰……？”
看來吳王並沒有向她多解釋些什麽。副將便主動上前，“夫人，在下受尹訣將軍所托，前來接夫人回家。”
阮氏更迷茫了，“尹訣？”
副將輕咳了一下，“便是令媛婚嫁的夫家，湖州城的尹訣將軍。”
阮氏渾身一顫，熱淚如泉湧。這麽多年的委屈悉數翻倒，砸得她胸口沈悶，似乎是還沒反應過來，她的為奴生涯已經結束了。
“你是說眉兒……眉兒她婚配了，她可過得還好……”
她說到這裏，忽地戛然而止，大抵是還沒理解，女兒為何會高嫁去了將軍府。當初迫於無奈，榮父動用了全部的關系，才將女兒送去了杜府收養，想來也只是做個丫鬟的命，杜府怎會舍得讓這樣一個奴人之女風光地高嫁。
若有機會，她又何嘗不想為女兒親自覓得一個如意郎君。可只要能活下來，就已經是件奢侈的事。榮父作為男丁，早已被流放至死，而她可憐的小女，自然也沒能逃脫淒慘的命運。
她本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沒機會見到女兒了。
如今能聽到眉兒的消息，阮氏又驚又喜，這簡直是她十年來最高興的一刻。
“夫人，看來你有很多話想問。”副將朝她笑了笑，掀開簾帳，“先上車吧，一路上有人會慢慢向你解釋。”
阮氏上了馬車，卻仍惴惴不安地探出頭來，“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她荔山的家早就蕩然無存了，此時驟然回鄉，也是一片迷茫。
“自然是回將軍府了。”副將拉緊韁繩，回頭笑道，“將軍夫人還在等您回家呢。”
“據說，尹將軍中了匈人的詭計，染上了瘟疫，還被押送為奴，關進了地牢裏！”
“這瘟疫劇毒無比，且無藥可解，就連太醫院的大夫來了都要搖頭！”
“不好了，這樣看來，尹將軍豈不是危在旦夕了……”
“匈人一向以殘暴著稱，如今將軍落入了他們手裏，豈能有好日子過！被匈人擄走的，就從來沒有活著回來的！”
“快訊，快訊！據小道消息說，尹將軍已經英勇犧牲了，死在了匈人的大牢裏……”
“可憐了尹將軍，死狀頗為淒慘，走得時候還很不安寧……”
“去把門關起來！”
高座之上，沈夫人陰沈著臉，將拐杖點著地面，發出沈悶的響聲。
如喜便應聲去合上府門，將那些刺耳的話語關在了門外。
越到危急存亡的關頭，阮眉才越發意識到沈夫人畢竟是將門貴女，身上總有著旁人所不具備的將門風範，臨危不懼、從容不迫。
尹訣領兵收覆失土，本是密詔暗行的秘事。可如今快要四個月過去了，將軍府中主位久久空缺，不知怎麽，市井中就流傳出了不少流言蜚語，百姓道聽途說，眾說紛紜，鬧得是滿城風雨。
歡顏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向阮眉說：“都是一些無稽之談，夫人，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凡事總有個依據，若說這些傳言全然不實，都是憑空杜撰，也是聽者自欺欺人罷了。”阮眉卻搖搖頭，十分的清醒，“謠言總是八分假，兩分真。可偏偏就是那未知的兩分，令人寢食難安。”
“棠兒，你是個明白人。”
沈夫人伸出手掌，阮眉便隨之牽上，兩人對望而視，像是在傳遞著力量。
“如今，我們尹家遇上了事，我們自身就更要堅定心智。我相信訣兒——相信他，無論在何時，都能逢兇化吉、轉危為安。”
阮眉也點了點頭，沈夫人便親切地叫來如喜，“你是個好孩子，我們尹家的媳婦就該如此。這些日子，你操勞內務甚是辛苦。如喜，去給夫人煎些補藥，再把小廚房做的桂花糕給小晴兒送去一些。”
阮眉會意地行了禮，“婆母，我先告退了。”
在阮眉轉身踏出內房後，沈夫人終於像是失去支撐的沙樓，瞬時傾塌。
她臥倒在床榻之上，痛苦地紅了眼，嘴裏還不斷地低喃著。
“我的兒，我唯一的好大兒，你可千萬要挺過這一遭。你好不容易才妻兒團聚，你可千萬不能讓我這個白發人送黑發人啊……”
說罷，她便疲累地合上了眼。
另一頭，阮眉剛走到小花園，小廝便急切地迎了過來，“夫人，薛公子一直在門外候著，想要求見夫人。”
阮眉神色冷淡，只道：“叫他回去吧。”
這已經是薛學義這個月來的第四次了。見尹訣不在了，他竟也不避著了，每次都是堂而皇之地登門，還惹來了不少旁人的非議。很不湊巧，他每次來都踩在阮眉郁結難解的關頭，阮眉壓根沒有心情招待他。於是，他每每過來，阮眉都婉拒之，可偏偏薛學義就是不死心，下次便來的更勤快了。
那小廝也是無可奈何，“奴才早就通傳過夫人的意思了，可薛公子就是不依不饒，還非要奴才來傳話，說倘若夫人不願為他開門，他便去找晴兒姑娘了！”
“什麽？”阮眉神色一變，猛地反應過來，朝後廂走去，“你們竟也不從旁攔著！”
阮眉急匆匆地來到了小予晴住著的廂房，可已經太晚了，薛學義早就抱著小予晴站在了院子口，臉上寫滿了委屈，雙眸卻目不轉睛地盯著阮眉，似是滑過一抹得意之色，“還是我們晴兒對我好，懂得感恩，知道偷偷給薛叔伯開小門。”
阮眉又好笑又無奈，望著小予晴，“小丫頭，你竟是個吃裏扒外的。”
小予晴一手圈著薛學義的脖子，一臉的天真無邪：“娘親，薛叔伯是壞人嗎？可是，薛叔伯對晴兒很好呀，今天還給晴兒帶了許多禮物呢，你瞧。”
說著，她又掏出一個新的撥浪鼓，隨風而轉，咕咕咚咚，很是清脆。
“他那是賄賂你呢。”阮眉哭笑不得，朝小予晴伸出手，“好了，快下來，同娘親回房去。”
小予晴還戀戀不舍地賴在薛學義懷裏不願走，“可是，薛叔伯說，今天要帶晴兒上街去玩，買很多好吃的糖葫蘆……”
“外面這麽亂，你出去做什麽。”
阮眉見她油鹽不進，瞬時也是變了臉色，“這院子裏有這麽多丫鬟嬤嬤陪你解悶逗趣兒，你幹嘛偏偏要拉著他呢？你若是想吃糖葫蘆，我讓歡顏姐姐給你做來便是。”
小予晴扁扁嘴，一副不滿足的模樣：“娘親……”
阮眉嚴肅地望著她：“晴兒，為什麽不聽話？”
“自從有了祖母，娘親好像就變了……”小予晴卻覺得委屈了起來，揉了揉發紅的眼睛，“娘親，我不認識那個男人，我覺得薛叔伯對晴兒更好。”
阮眉一怔，隨後意識到小予晴口中的“那個男人”指的便是尹訣。在她核桃大小的小腦瓜仁兒裏，竟以為尹訣要取代薛學義的位置，成了趕走薛叔伯的大壞人。
阮眉輕嘆了口氣，也是她不好，搬進將軍府這麽久以來，都疏忽了對小予晴的關心。
她認真地問：“晴兒，你不喜歡現在衣食無憂的生活嗎？”
“現在的房子很大，身邊的哥哥姐姐也很多，可是……”小予晴紅著眼睛，已是泫然欲泣，“可是，晴兒總是會在大宅子裏迷路，晚上也會害怕地做噩夢……這裏不是晴兒的家，晴兒想回到以前的老房子裏去！”
話音落下，小予晴竟泣不成聲地抹起了眼淚。阮眉便順勢從薛學義懷裏接過了小團子，抱著溫柔地哄。
“晴兒乖，晴兒不哭鼻子。”
小予晴哭得厲害，阮眉無奈地掃了薛學義一眼，便將小予晴交給了歡顏，讓她帶下去安撫。
歡顏一走，院子裏便只剩下了阮眉和薛學義兩人。
“你聽見了嗎？”薛學義還想順勢逼宮，借機質問阮眉，“你執意留在他身邊，可你的女兒呢？你也不問問她的想法嗎？”
不提還好，一提，阮眉便生了氣，索性將矛頭直指薛學義。
“她還小。薛學義，你不要利用晴兒來生事。”
晴兒會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阮眉就不相信，薛學義沒有從旁攛掇。
薛學義越是用力過猛，卻越是惹來阮眉的反感。至少，小予晴是她的底線——她不允許任何人帶壞她唯一的女兒。
“好，好，我不利用她。”薛學義見阮眉隱忍怒意，連忙見好就收，換了個角度勸道，“我自然知道你的顧慮是什麽。可是他尹訣能給你的，我也能！你追求的沒錯——世人誰不想過上衣食不缺的富足生活，我薛學義也能許給你一世的榮華富貴啊！”
“更何況，留在我身邊，晴兒還更開心……你為什麽總是要拒絕我呢？”
“我雖然貪圖安逸，卻也是個有原則的人。”阮眉避開了他熾熱的目光，逐字逐句地認真回答，“我妹妹心悅的男子，我不會染指半分。”
薛學義一時啞口無言，只能任憑阮眉轉身離去。兩人分明近在咫尺，卻仿佛橫隔了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見阮眉就要合上那扇心門，薛學義連忙大呼，做出最後的努力：“他已經死了！”
阮眉的腳步一頓，薛學義便追隨而來，攥著她的手，目光焦急而滾燙。
“你知道的，我的消息一向靈通，我不會騙你。你要等的人，已經死在匈人的手裏了！你不要再癡心妄想，皇帝是不會為他出手的，最後，此事頂多安個失蹤的虛名不了了之，他已經不可能再回來了！”
阮眉的雙唇漸漸褪去了血色：“……你說什麽？”
“你沒聽外面那些人說嗎！”薛學義幾近聲嘶力竭，“被匈人擄走的罪奴，從來就沒有活著回來的！尹訣夜襲匈人，火燒城門，還單槍匹馬直闖王宮——你憑什麽認為他會是那個特殊？”
他描述得近乎詳盡，縱使只有兩分真，也足以讓阮眉肝腸寸斷。
夜襲匈人，火燒城門，單槍匹馬直闖王宮。
任何一條，單拎出來都足以讓那個殘暴的吳王治他於死罪。
“……不可能。”
阮眉深吸一口氣，卻幾度失力，險些跌倒在地，“尹訣戰功累累，是聖上的肱股之臣，聖上怎會棄他於不顧？！”
不知像是斥駁薛學義，還是勸解著心中遲疑的自己。
“此事涉及江山社稷，聖上也有他自己的苦衷。”薛學義卻狠狠地敲碎了阮眉的幻想，“就算尹訣不死，那也絕不可能活著逃出那座煉獄——你還不明白嗎？！”
阮眉感到腦中的那根弦，忽地斷裂開了。
“所以，你就跟我走吧。”薛學義強行將她拉住，“你還年輕，何必做個寡婦，還連累小晴兒一起受苦？”
薛學義的聲音，漸漸將阮眉飄遠的思緒拉回了現實。
阮眉站穩了步伐，猛力將手抽了回來，再次與薛學義隔開距離。
“他走後，沈夫人還病著。”阮眉決絕地移開頭，“我不是蘇錦繡，不會趁人之危。”
當初，蘇錦繡便是在尹訣上戰場時另嫁他人，而尹訣此行是為了救回她的母親，阮眉就更不會在此刻棄他於不顧了。
“你說什麽？”薛學義仿佛不可思議似的，“都這樣了，你還是不願意放棄他嗎？你寧願為了他守寡一輩子！？”
“你為何還不明白？”阮眉卻高聲壓過了他的質疑，“縱使他客死他鄉，我與你——也絕無可能了，你早點醒來吧！”
阮眉態度決然，薛學義轟然踉蹌，頹唐落魄。
他明白阮眉的脾性，自知兩人已經毫無可能了，他已經做了所有的努力，也算是……沒有遺憾了。
不對……遺憾嗎。
還是有一點的。
“若沒有長安的那件事……我們之間的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阮眉背過身，將薛學義近乎哀求的目光隔絕腦後。
“薛公子，時候不早了。”
“請回吧。”
瀟瀟夜雨，淒寒刺骨。
屋外又落下了綿綿陰雨，阮眉坐在檐下，望著空中若隱若現的明月，心神恍惚。
“他死了……”她低語著，“他真的死了嗎？”
歡顏在一旁端著茶水，飄出氤氳熱氣。見阮眉凍得臉色發紫，想為她暖暖，卻又明白此刻心寒大於體寒，只好心疼地勸道：“夫人，天涼了，我們進屋吧。”
阮眉輕晃了晃頭，眼角的一顆淚珠緩緩淌下。
“歡顏，你說，他怎麽會這麽傻……”
“幾個月前，他才向我承諾過，讓我等他回來。他怎能失言於我？我日後又該如何向晴兒解釋，她的爹爹再也回不來了……”阮眉撐著額，任淚珠墜落，“歡顏，我心裏好亂……”
“夫人……”
歡顏正在心中措著辭，看門小廝忽地莽莽撞撞沖了進來，嘴裏還不斷喊著一句話，
“阮夫人，阮夫人回來了！”
歡顏立馬抓住他，“慢著，你說什麽？！”
阮眉匆匆趕到了廳堂，還險些被石階絆倒而滑跤。
不過，所有的心焦與郁塞，都在親眼見到母親的那一刻而煙消雲散了。
阮氏激動地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攥著方巾的手隱隱發顫，“眉兒！”
阮眉感覺自己好似在夢中，走起路來也輕飄飄的，“……娘親？”
阮氏喜極而泣，臉上的皺紋與身上的傷疤，都無聲地訴說著她曾經歷過怎樣的苦楚。阮眉看著雙眼一紅，壓抑著抽泣起來。
“真的是你嗎？我的眉兒，如今都長這麽大了。”阮氏卻沈浸在母子相聚的喜悅之中，無法自拔，愛憐地撫摸著阮眉的臉頰與發絲，“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再見一眼我的眉兒，真是了無遺憾了。”
“娘親……”
阮眉哽咽地撲進了阮氏的懷中，如今，她也終於可以像少時那樣，在母親的懷裏撒嬌了。
“親家，我的親家！”
沈夫人也隨後而到，鏗鏘的聲音穿堂而過。阮氏聞言，立馬感激地跪在了沈夫人的跟前，“多謝尊夫人與將軍大人的救命之恩！”
她在來的路上，已經聽人說過了阮眉的故事，自然也知道眼前的老太太正是自己救命恩人的生母。
“你我本是一家，無需多言。”沈夫人心中卻另有牽掛，急忙將阮氏扶了起來，坐在自己身邊，關切地詢問，“親家，你可見到我的訣兒了？你如今平安歸來了，那麽我的訣兒是否也安然無恙了？”
尹訣的情況，方才在來的路上，阮氏也簡單地了解過了。縱使心中歉疚不安，她也只有將實情一字不缺地告訴了沈夫人。
話音落下，滿堂沈寂。
最後，還是歡顏難以置信地反問：“這麽說，將軍是真的被匈人押進大牢了？”
沈夫人聞之，眼前一黑，幾近暈倒在地，“我的訣兒……”
如喜嚇得連忙去扶，“老夫人，老夫人保重貴體啊！”
“……都是我不好，如此殘破之軀，最後還連累了大將軍。”阮氏內疚地紅了眼，坐立難安，“他心地善良，自己身陷險境，卻還掛念著我，派屬下來接我回鄉。到了最後，我連他的面都沒見上，連親口向他道一聲謝的機會都沒有啊……”
“老夫人，夫人，你們都別著急！”歡顏見阮眉的臉色也越發慘白，忙扶著她，安慰眾人說，“都說，被匈人擄走的人，就從來沒有活著回來的。可你們看，如今阮夫人不是平安地歸來了嗎？奇跡總會眷顧善良的人，相信將軍一定會化險為夷的！”
“是，是，訣兒是朝廷重臣，為了刺探軍情，他們也會留一具活口。”沈夫人猛地反應過來，“我要進京，為訣兒打點打點，再打聽一些情況——即刻就出發！如喜，去備轎！”
如喜馬上領命，“哎！”
阮眉幾乎脫口而出：“婆母，我同你一起去。”
沈夫人搖搖頭，恢覆鎮靜後，輕拍阮眉的手以示安撫，“知道你心急，只是你們母女方才團聚，加之你對京城不甚熟悉，還是由我出面比較妥當。”
阮眉這才清醒了幾分，“……是。”
見沈夫人健步離開了廳堂，坐上進京面聖的馬車，阮眉又轉向母親，後知後覺地說：“娘親……我帶你去看小晴兒吧。”
薛學義走後，小予晴方才大哭了一場，這會兒哭累了，被哄得淺淺睡著了。阮氏來到她床前，看著小團子憨厚可愛的睡臉，心中甚是歡喜。
“你還與他生了一個女兒。”簡直是愛不釋手，“真好，真乖巧哪。你小時候，也是這般的可愛。”
阮眉心中都軟成了一潭春水。如今三代同堂，她也終於能享受這般天倫之樂。
阮氏愛屋及烏，莞爾地擡起眸，“他一定很愛你，才會願意不遠萬裏地跑來救我。”
話音落下，小予晴嚶嚀一聲，竟朦朧地睜開眼，醒了過來。
她看見兩人圍著她笑，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娘親？”
“小晴兒，這是外祖母，”阮眉便順勢介紹道，“這是尹予晴。”
“外祖母？外祖母……！”小予晴反應了數秒，猛地從床上跳起，興奮不已，“外祖母和晴兒長得好像呀。外祖母，你從哪裏來，怎麽這麽久了都不來看看晴兒？”
阮氏見孩子天真得可愛，正想開口回答，可不知想到了什麽，又是一陣心酸。
悻悻地轉過頭，望向阮眉：“眉兒，你會不會怨我，當初將你棄下……”
阮眉微笑著搖了搖頭。
“我明白爹爹和娘親的苦衷，又怎會怪罪。”
“眉兒，這麽多年了，娘一直想親口對你說聲對不起。”阮氏失落垂淚，將阮眉的手漸漸攥緊，“讓你受苦了，沒能護著你……”
“娘親，不必自責，我把自己照顧得很好，”阮眉也伸出手，將小予晴抱在身側，“……還有這個小家夥也是。”
“是，是。”阮氏破涕為笑，“我家有女初長成。看著你如今嫁人生子、夫妻恩愛，我也能真的放心了。”
夫妻恩愛……
這個詞傳進耳朵時，阮眉竟一時有些羞赧。
待到靜下來思酌良久，她最終還是擡起了眼。
“娘親，我還是想要進京一趟。”
“盡管知道自己做不了什麽……可我也不願就這樣坐以待斃。”
阮氏並不意外，反倒點點頭，表示支持女兒的決定：“好，我理解。換了是我，也會做一樣的選擇。”
“去吧，有我照看小晴兒，你不用擔心。”
阮眉心中觸動，將一母一女緊緊擁在懷裏，“好。”
暗無天日的地牢，仿佛被炙烤的煉獄。
慘絕人寰的鞭刑之下，是陣陣嘔心抽腸的嘶鳴。
沾染血跡的X形架上，尹訣被扒光衣物，四肢高高束起。他身上盡是血肉模糊的傷疤，一道橫鞭落下，舊傷瞬間撕裂，再次變得皮開肉綻。
尹訣痛得將牙齒咬碎。
一個粗獷的男聲在頭頂響起：“快說！你來這兒究竟是什麽目的！”
“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尹訣垂著頭，迷暗的陰影遮住了他的雙眸，尖冷的笑聲卻是若隱若現，“……我沒什麽好說的。”
那男人啐罵了一聲，不耐煩地一腳踹在尹訣頭骨上，擠出沈悶的巨響，“還不說真話是吧？！”
“你不會真的以為，我們大王會傻到相信你那番交換人質的蠢話吧！”
尹訣不屈不撓，反倒嗤笑了起來。
“愛信不信。”
“你！”
鞭子如雨點落下，尹訣垂下眼，生生承受著生不如死的折磨。他百般隱忍，已然游走在了失控的邊緣。
真痛啊。
若稍有懈怠，一閉上眼，或許就再也睜不開了。
匈人果然似傳聞中那般，殘暴血腥。
尹訣感到靈肉似乎都要分離了，眼前卻漸漸浮現起第一次見到阮眉時的場景。
那時，她不過是未經世事的少女，身著一襲米綢色圓領袍，雲鬢綴著一支青色玉簪，手指白皙如青蔥。
她怯生生地來到他面前跪下。
“大人，我是杜府小棠，來給大人請安了。”
他的小棠，他的眉兒，他的妻子。
對了……他如今還添了個乖巧伶俐的小女兒。
他的小予晴。
想到這些，尹訣情不自禁軟下了心，皮肉上的創傷，似乎也沒那麽叫人痛不欲生了。
不知過去了多久，直到地牢再度恢覆了安寧。
看守的監領已陸續出門了，便只剩下了空蕩蕩的尹訣一人。
“在下拜見將軍！”
空氣中響起了另一道沈穩有力的聲音，尹訣的眉頭終於慢慢舒展了開來。
“……你終於來了。”
尹訣擡起眼，面前扮成匈人的細作，正是他三年前親手送進吳王宮中的將衛。
“當初進來的這一批人，只有你活了下來……也算不枉我對你的悉心栽培。”
那將衛拱手承讓道：“我是尹將軍的得意門生，豈能讓師父蒙羞。”
“如今，我只有仰仗你了。”尹訣還有力氣牽起嘴角笑了笑，“把你知道的情報與我交換吧。”
三年前，自從他失去杜棠，便動了心思，想要奪回荔山、收覆失土。
不僅是為了國土完整，更是為了他那一點私心。
只是那時，匈人的勢力還太過龐大，靠著與鄰國友邦結派抱團，四處為非作歹。
三年前的那場著名戰役，他親手除去了匈人的友邦，折斷了吳王的羽翼，也順勢將他一手栽培的屬下送進了吳王宮中潛伏伺機。
只是，匈人奉行閉關鎖國的策略，一連這麽多年，他的情報總是有進無回，而細作的消息也屢屢碰壁送不出來，這條線索竟生生地斷絕了。
但如今，尹訣甘願獻身，親自變成了那一座溝通的橋梁。
他花了這麽多年，步下這一場局。如今，終於到了收線的時刻。
他自己便是這棋局上的最後一顆落子。
“你在暗，我在明。”尹訣低語道，“這場硬仗，終是開始了。”
眉兒，我終是沒有辜負你。
下一章完結~偶吼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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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等真的見到了阮氏，這擔憂瞬間變得幼稚可笑，很快便煙消雲散了。
城門被打開，一左一右兩個侍從護送著中間的女子走向了副將的車馬。
阮氏的眉眼溫婉，一襲紅袍隨風輕揚，猶如沙漠中的一朵紅花。經過風雨歲月的洗禮，她多了些滄桑的韻味，不改的卻是堅如磐石的心志。
那消瘦堅挺的背影裏，依稀可以見到阮眉的風姿。母女倆是如此的神似。
是她的母親，沒錯了。
副將扭頭下令，“快接夫人上轎。”
侍衛們連忙去迎接，阮氏卻有些狐疑，不禁後退了一步，“你們是誰……？”
看來吳王並沒有向她多解釋些什麽。副將便主動上前，“夫人，在下受尹訣將軍所托，前來接夫人回家。”
阮氏更迷茫了，“尹訣？”
副將輕咳了一下，“便是令媛婚嫁的夫家，湖州城的尹訣將軍。”
阮氏渾身一顫，熱淚如泉湧。這麽多年的委屈悉數翻倒，砸得她胸口沈悶，似乎是還沒反應過來，她的為奴生涯已經結束了。
“你是說眉兒……眉兒她婚配了，她可過得還好……”
她說到這裏，忽地戛然而止，大抵是還沒理解，女兒為何會高嫁去了將軍府。當初迫於無奈，榮父動用了全部的關系，才將女兒送去了杜府收養，想來也只是做個丫鬟的命，杜府怎會舍得讓這樣一個奴人之女風光地高嫁。
若有機會，她又何嘗不想為女兒親自覓得一個如意郎君。可只要能活下來，就已經是件奢侈的事。榮父作為男丁，早已被流放至死，而她可憐的小女，自然也沒能逃脫淒慘的命運。
她本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沒機會見到女兒了。
如今能聽到眉兒的消息，阮氏又驚又喜，這簡直是她十年來最高興的一刻。
“夫人，看來你有很多話想問。”副將朝她笑了笑，掀開簾帳，“先上車吧，一路上有人會慢慢向你解釋。”
阮氏上了馬車，卻仍惴惴不安地探出頭來，“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她荔山的家早就蕩然無存了，此時驟然回鄉，也是一片迷茫。
“自然是回將軍府了。”副將拉緊韁繩，回頭笑道，“將軍夫人還在等您回家呢。”
“據說，尹將軍中了匈人的詭計，染上了瘟疫，還被押送為奴，關進了地牢裏！”
“這瘟疫劇毒無比，且無藥可解，就連太醫院的大夫來了都要搖頭！”
“不好了，這樣看來，尹將軍豈不是危在旦夕了……”
“匈人一向以殘暴著稱，如今將軍落入了他們手裏，豈能有好日子過！被匈人擄走的，就從來沒有活著回來的！”
“快訊，快訊！據小道消息說，尹將軍已經英勇犧牲了，死在了匈人的大牢裏……”
“可憐了尹將軍，死狀頗為淒慘，走得時候還很不安寧……”
“去把門關起來！”
高座之上，沈夫人陰沈著臉，將拐杖點著地面，發出沈悶的響聲。
如喜便應聲去合上府門，將那些刺耳的話語關在了門外。
越到危急存亡的關頭，阮眉才越發意識到沈夫人畢竟是將門貴女，身上總有著旁人所不具備的將門風範，臨危不懼、從容不迫。
尹訣領兵收覆失土，本是密詔暗行的秘事。可如今快要四個月過去了，將軍府中主位久久空缺，不知怎麽，市井中就流傳出了不少流言蜚語，百姓道聽途說，眾說紛紜，鬧得是滿城風雨。
歡顏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向阮眉說：“都是一些無稽之談，夫人，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凡事總有個依據，若說這些傳言全然不實，都是憑空杜撰，也是聽者自欺欺人罷了。”阮眉卻搖搖頭，十分的清醒，“謠言總是八分假，兩分真。可偏偏就是那未知的兩分，令人寢食難安。”
“棠兒，你是個明白人。”
沈夫人伸出手掌，阮眉便隨之牽上，兩人對望而視，像是在傳遞著力量。
“如今，我們尹家遇上了事，我們自身就更要堅定心智。我相信訣兒——相信他，無論在何時，都能逢兇化吉、轉危為安。”
阮眉也點了點頭，沈夫人便親切地叫來如喜，“你是個好孩子，我們尹家的媳婦就該如此。這些日子，你操勞內務甚是辛苦。如喜，去給夫人煎些補藥，再把小廚房做的桂花糕給小晴兒送去一些。”
阮眉會意地行了禮，“婆母，我先告退了。”
在阮眉轉身踏出內房後，沈夫人終於像是失去支撐的沙樓，瞬時傾塌。
她臥倒在床榻之上，痛苦地紅了眼，嘴裏還不斷地低喃著。
“我的兒，我唯一的好大兒，你可千萬要挺過這一遭。你好不容易才妻兒團聚，你可千萬不能讓我這個白發人送黑發人啊……”
說罷，她便疲累地合上了眼。
另一頭，阮眉剛走到小花園，小廝便急切地迎了過來，“夫人，薛公子一直在門外候著，想要求見夫人。”
阮眉神色冷淡，只道：“叫他回去吧。”
這已經是薛學義這個月來的第四次了。見尹訣不在了，他竟也不避著了，每次都是堂而皇之地登門，還惹來了不少旁人的非議。很不湊巧，他每次來都踩在阮眉郁結難解的關頭，阮眉壓根沒有心情招待他。於是，他每每過來，阮眉都婉拒之，可偏偏薛學義就是不死心，下次便來的更勤快了。
那小廝也是無可奈何，“奴才早就通傳過夫人的意思了，可薛公子就是不依不饒，還非要奴才來傳話，說倘若夫人不願為他開門，他便去找晴兒姑娘了！”
“什麽？”阮眉神色一變，猛地反應過來，朝後廂走去，“你們竟也不從旁攔著！”
阮眉急匆匆地來到了小予晴住著的廂房，可已經太晚了，薛學義早就抱著小予晴站在了院子口，臉上寫滿了委屈，雙眸卻目不轉睛地盯著阮眉，似是滑過一抹得意之色，“還是我們晴兒對我好，懂得感恩，知道偷偷給薛叔伯開小門。”
阮眉又好笑又無奈，望著小予晴，“小丫頭，你竟是個吃裏扒外的。”
小予晴一手圈著薛學義的脖子，一臉的天真無邪：“娘親，薛叔伯是壞人嗎？可是，薛叔伯對晴兒很好呀，今天還給晴兒帶了許多禮物呢，你瞧。”
說著，她又掏出一個新的撥浪鼓，隨風而轉，咕咕咚咚，很是清脆。
“他那是賄賂你呢。”阮眉哭笑不得，朝小予晴伸出手，“好了，快下來，同娘親回房去。”
小予晴還戀戀不舍地賴在薛學義懷裏不願走，“可是，薛叔伯說，今天要帶晴兒上街去玩，買很多好吃的糖葫蘆……”
“外面這麽亂，你出去做什麽。”
阮眉見她油鹽不進，瞬時也是變了臉色，“這院子裏有這麽多丫鬟嬤嬤陪你解悶逗趣兒，你幹嘛偏偏要拉著他呢？你若是想吃糖葫蘆，我讓歡顏姐姐給你做來便是。”
小予晴扁扁嘴，一副不滿足的模樣：“娘親……”
阮眉嚴肅地望著她：“晴兒，為什麽不聽話？”
“自從有了祖母，娘親好像就變了……”小予晴卻覺得委屈了起來，揉了揉發紅的眼睛，“娘親，我不認識那個男人，我覺得薛叔伯對晴兒更好。”
阮眉一怔，隨後意識到小予晴口中的“那個男人”指的便是尹訣。在她核桃大小的小腦瓜仁兒裏，竟以為尹訣要取代薛學義的位置，成了趕走薛叔伯的大壞人。
阮眉輕嘆了口氣，也是她不好，搬進將軍府這麽久以來，都疏忽了對小予晴的關心。
她認真地問：“晴兒，你不喜歡現在衣食無憂的生活嗎？”
“現在的房子很大，身邊的哥哥姐姐也很多，可是……”小予晴紅著眼睛，已是泫然欲泣，“可是，晴兒總是會在大宅子裏迷路，晚上也會害怕地做噩夢……這裏不是晴兒的家，晴兒想回到以前的老房子裏去！”
話音落下，小予晴竟泣不成聲地抹起了眼淚。阮眉便順勢從薛學義懷裏接過了小團子，抱著溫柔地哄。
“晴兒乖，晴兒不哭鼻子。”
小予晴哭得厲害，阮眉無奈地掃了薛學義一眼，便將小予晴交給了歡顏，讓她帶下去安撫。
歡顏一走，院子裏便只剩下了阮眉和薛學義兩人。
“你聽見了嗎？”薛學義還想順勢逼宮，借機質問阮眉，“你執意留在他身邊，可你的女兒呢？你也不問問她的想法嗎？”
不提還好，一提，阮眉便生了氣，索性將矛頭直指薛學義。
“她還小。薛學義，你不要利用晴兒來生事。”
晴兒會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阮眉就不相信，薛學義沒有從旁攛掇。
薛學義越是用力過猛，卻越是惹來阮眉的反感。至少，小予晴是她的底線——她不允許任何人帶壞她唯一的女兒。
“好，好，我不利用她。”薛學義見阮眉隱忍怒意，連忙見好就收，換了個角度勸道，“我自然知道你的顧慮是什麽。可是他尹訣能給你的，我也能！你追求的沒錯——世人誰不想過上衣食不缺的富足生活，我薛學義也能許給你一世的榮華富貴啊！”
“更何況，留在我身邊，晴兒還更開心……你為什麽總是要拒絕我呢？”
“我雖然貪圖安逸，卻也是個有原則的人。”阮眉避開了他熾熱的目光，逐字逐句地認真回答，“我妹妹心悅的男子，我不會染指半分。”
薛學義一時啞口無言，只能任憑阮眉轉身離去。兩人分明近在咫尺，卻仿佛橫隔了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見阮眉就要合上那扇心門，薛學義連忙大呼，做出最後的努力：“他已經死了！”
阮眉的腳步一頓，薛學義便追隨而來，攥著她的手，目光焦急而滾燙。
“你知道的，我的消息一向靈通，我不會騙你。你要等的人，已經死在匈人的手裏了！你不要再癡心妄想，皇帝是不會為他出手的，最後，此事頂多安個失蹤的虛名不了了之，他已經不可能再回來了！”
阮眉的雙唇漸漸褪去了血色：“……你說什麽？”
“你沒聽外面那些人說嗎！”薛學義幾近聲嘶力竭，“被匈人擄走的罪奴，從來就沒有活著回來的！尹訣夜襲匈人，火燒城門，還單槍匹馬直闖王宮——你憑什麽認為他會是那個特殊？”
他描述得近乎詳盡，縱使只有兩分真，也足以讓阮眉肝腸寸斷。
夜襲匈人，火燒城門，單槍匹馬直闖王宮。
任何一條，單拎出來都足以讓那個殘暴的吳王治他於死罪。
“……不可能。”
阮眉深吸一口氣，卻幾度失力，險些跌倒在地，“尹訣戰功累累，是聖上的肱股之臣，聖上怎會棄他於不顧？！”
不知像是斥駁薛學義，還是勸解著心中遲疑的自己。
“此事涉及江山社稷，聖上也有他自己的苦衷。”薛學義卻狠狠地敲碎了阮眉的幻想，“就算尹訣不死，那也絕不可能活著逃出那座煉獄——你還不明白嗎？！”
阮眉感到腦中的那根弦，忽地斷裂開了。
“所以，你就跟我走吧。”薛學義強行將她拉住，“你還年輕，何必做個寡婦，還連累小晴兒一起受苦？”
薛學義的聲音，漸漸將阮眉飄遠的思緒拉回了現實。
阮眉站穩了步伐，猛力將手抽了回來，再次與薛學義隔開距離。
“他走後，沈夫人還病著。”阮眉決絕地移開頭，“我不是蘇錦繡，不會趁人之危。”
當初，蘇錦繡便是在尹訣上戰場時另嫁他人，而尹訣此行是為了救回她的母親，阮眉就更不會在此刻棄他於不顧了。
“你說什麽？”薛學義仿佛不可思議似的，“都這樣了，你還是不願意放棄他嗎？你寧願為了他守寡一輩子！？”
“你為何還不明白？”阮眉卻高聲壓過了他的質疑，“縱使他客死他鄉，我與你——也絕無可能了，你早點醒來吧！”
阮眉態度決然，薛學義轟然踉蹌，頹唐落魄。
他明白阮眉的脾性，自知兩人已經毫無可能了，他已經做了所有的努力，也算是……沒有遺憾了。
不對……遺憾嗎。
還是有一點的。
“若沒有長安的那件事……我們之間的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阮眉背過身，將薛學義近乎哀求的目光隔絕腦後。
“薛公子，時候不早了。”
“請回吧。”
瀟瀟夜雨，淒寒刺骨。
屋外又落下了綿綿陰雨，阮眉坐在檐下，望著空中若隱若現的明月，心神恍惚。
“他死了……”她低語著，“他真的死了嗎？”
歡顏在一旁端著茶水，飄出氤氳熱氣。見阮眉凍得臉色發紫，想為她暖暖，卻又明白此刻心寒大於體寒，只好心疼地勸道：“夫人，天涼了，我們進屋吧。”
阮眉輕晃了晃頭，眼角的一顆淚珠緩緩淌下。
“歡顏，你說，他怎麽會這麽傻……”
“幾個月前，他才向我承諾過，讓我等他回來。他怎能失言於我？我日後又該如何向晴兒解釋，她的爹爹再也回不來了……”阮眉撐著額，任淚珠墜落，“歡顏，我心裏好亂……”
“夫人……”
歡顏正在心中措著辭，看門小廝忽地莽莽撞撞沖了進來，嘴裏還不斷喊著一句話，
“阮夫人，阮夫人回來了！”
歡顏立馬抓住他，“慢著，你說什麽？！”
阮眉匆匆趕到了廳堂，還險些被石階絆倒而滑跤。
不過，所有的心焦與郁塞，都在親眼見到母親的那一刻而煙消雲散了。
阮氏激動地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攥著方巾的手隱隱發顫，“眉兒！”
阮眉感覺自己好似在夢中，走起路來也輕飄飄的，“……娘親？”
阮氏喜極而泣，臉上的皺紋與身上的傷疤，都無聲地訴說著她曾經歷過怎樣的苦楚。阮眉看著雙眼一紅，壓抑著抽泣起來。
“真的是你嗎？我的眉兒，如今都長這麽大了。”阮氏卻沈浸在母子相聚的喜悅之中，無法自拔，愛憐地撫摸著阮眉的臉頰與發絲，“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再見一眼我的眉兒，真是了無遺憾了。”
“娘親……”
阮眉哽咽地撲進了阮氏的懷中，如今，她也終於可以像少時那樣，在母親的懷裏撒嬌了。
“親家，我的親家！”
沈夫人也隨後而到，鏗鏘的聲音穿堂而過。阮氏聞言，立馬感激地跪在了沈夫人的跟前，“多謝尊夫人與將軍大人的救命之恩！”
她在來的路上，已經聽人說過了阮眉的故事，自然也知道眼前的老太太正是自己救命恩人的生母。
“你我本是一家，無需多言。”沈夫人心中卻另有牽掛，急忙將阮氏扶了起來，坐在自己身邊，關切地詢問，“親家，你可見到我的訣兒了？你如今平安歸來了，那麽我的訣兒是否也安然無恙了？”
尹訣的情況，方才在來的路上，阮氏也簡單地了解過了。縱使心中歉疚不安，她也只有將實情一字不缺地告訴了沈夫人。
話音落下，滿堂沈寂。
最後，還是歡顏難以置信地反問：“這麽說，將軍是真的被匈人押進大牢了？”
沈夫人聞之，眼前一黑，幾近暈倒在地，“我的訣兒……”
如喜嚇得連忙去扶，“老夫人，老夫人保重貴體啊！”
“……都是我不好，如此殘破之軀，最後還連累了大將軍。”阮氏內疚地紅了眼，坐立難安，“他心地善良，自己身陷險境，卻還掛念著我，派屬下來接我回鄉。到了最後，我連他的面都沒見上，連親口向他道一聲謝的機會都沒有啊……”
“老夫人，夫人，你們都別著急！”歡顏見阮眉的臉色也越發慘白，忙扶著她，安慰眾人說，“都說，被匈人擄走的人，就從來沒有活著回來的。可你們看，如今阮夫人不是平安地歸來了嗎？奇跡總會眷顧善良的人，相信將軍一定會化險為夷的！”
“是，是，訣兒是朝廷重臣，為了刺探軍情，他們也會留一具活口。”沈夫人猛地反應過來，“我要進京，為訣兒打點打點，再打聽一些情況——即刻就出發！如喜，去備轎！”
如喜馬上領命，“哎！”
阮眉幾乎脫口而出：“婆母，我同你一起去。”
沈夫人搖搖頭，恢覆鎮靜後，輕拍阮眉的手以示安撫，“知道你心急，只是你們母女方才團聚，加之你對京城不甚熟悉，還是由我出面比較妥當。”
阮眉這才清醒了幾分，“……是。”
見沈夫人健步離開了廳堂，坐上進京面聖的馬車，阮眉又轉向母親，後知後覺地說：“娘親……我帶你去看小晴兒吧。”
薛學義走後，小予晴方才大哭了一場，這會兒哭累了，被哄得淺淺睡著了。阮氏來到她床前，看著小團子憨厚可愛的睡臉，心中甚是歡喜。
“你還與他生了一個女兒。”簡直是愛不釋手，“真好，真乖巧哪。你小時候，也是這般的可愛。”
阮眉心中都軟成了一潭春水。如今三代同堂，她也終於能享受這般天倫之樂。
阮氏愛屋及烏，莞爾地擡起眸，“他一定很愛你，才會願意不遠萬裏地跑來救我。”
話音落下，小予晴嚶嚀一聲，竟朦朧地睜開眼，醒了過來。
她看見兩人圍著她笑，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娘親？”
“小晴兒，這是外祖母，”阮眉便順勢介紹道，“這是尹予晴。”
“外祖母？外祖母……！”小予晴反應了數秒，猛地從床上跳起，興奮不已，“外祖母和晴兒長得好像呀。外祖母，你從哪裏來，怎麽這麽久了都不來看看晴兒？”
阮氏見孩子天真得可愛，正想開口回答，可不知想到了什麽，又是一陣心酸。
悻悻地轉過頭，望向阮眉：“眉兒，你會不會怨我，當初將你棄下……”
阮眉微笑著搖了搖頭。
“我明白爹爹和娘親的苦衷，又怎會怪罪。”
“眉兒，這麽多年了，娘一直想親口對你說聲對不起。”阮氏失落垂淚，將阮眉的手漸漸攥緊，“讓你受苦了，沒能護著你……”
“娘親，不必自責，我把自己照顧得很好，”阮眉也伸出手，將小予晴抱在身側，“……還有這個小家夥也是。”
“是，是。”阮氏破涕為笑，“我家有女初長成。看著你如今嫁人生子、夫妻恩愛，我也能真的放心了。”
夫妻恩愛……
這個詞傳進耳朵時，阮眉竟一時有些羞赧。
待到靜下來思酌良久，她最終還是擡起了眼。
“娘親，我還是想要進京一趟。”
“盡管知道自己做不了什麽……可我也不願就這樣坐以待斃。”
阮氏並不意外，反倒點點頭，表示支持女兒的決定：“好，我理解。換了是我，也會做一樣的選擇。”
“去吧，有我照看小晴兒，你不用擔心。”
阮眉心中觸動，將一母一女緊緊擁在懷裏，“好。”
暗無天日的地牢，仿佛被炙烤的煉獄。
慘絕人寰的鞭刑之下，是陣陣嘔心抽腸的嘶鳴。
沾染血跡的X形架上，尹訣被扒光衣物，四肢高高束起。他身上盡是血肉模糊的傷疤，一道橫鞭落下，舊傷瞬間撕裂，再次變得皮開肉綻。
尹訣痛得將牙齒咬碎。
一個粗獷的男聲在頭頂響起：“快說！你來這兒究竟是什麽目的！”
“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尹訣垂著頭，迷暗的陰影遮住了他的雙眸，尖冷的笑聲卻是若隱若現，“……我沒什麽好說的。”
那男人啐罵了一聲，不耐煩地一腳踹在尹訣頭骨上，擠出沈悶的巨響，“還不說真話是吧？！”
“你不會真的以為，我們大王會傻到相信你那番交換人質的蠢話吧！”
尹訣不屈不撓，反倒嗤笑了起來。
“愛信不信。”
“你！”
鞭子如雨點落下，尹訣垂下眼，生生承受著生不如死的折磨。他百般隱忍，已然游走在了失控的邊緣。
真痛啊。
若稍有懈怠，一閉上眼，或許就再也睜不開了。
匈人果然似傳聞中那般，殘暴血腥。
尹訣感到靈肉似乎都要分離了，眼前卻漸漸浮現起第一次見到阮眉時的場景。
那時，她不過是未經世事的少女，身著一襲米綢色圓領袍，雲鬢綴著一支青色玉簪，手指白皙如青蔥。
她怯生生地來到他面前跪下。
“大人，我是杜府小棠，來給大人請安了。”
他的小棠，他的眉兒，他的妻子。
對了……他如今還添了個乖巧伶俐的小女兒。
他的小予晴。
想到這些，尹訣情不自禁軟下了心，皮肉上的創傷，似乎也沒那麽叫人痛不欲生了。
不知過去了多久，直到地牢再度恢覆了安寧。
看守的監領已陸續出門了，便只剩下了空蕩蕩的尹訣一人。
“在下拜見將軍！”
空氣中響起了另一道沈穩有力的聲音，尹訣的眉頭終於慢慢舒展了開來。
“……你終於來了。”
尹訣擡起眼，面前扮成匈人的細作，正是他三年前親手送進吳王宮中的將衛。
“當初進來的這一批人，只有你活了下來……也算不枉我對你的悉心栽培。”
那將衛拱手承讓道：“我是尹將軍的得意門生，豈能讓師父蒙羞。”
“如今，我只有仰仗你了。”尹訣還有力氣牽起嘴角笑了笑，“把你知道的情報與我交換吧。”
三年前，自從他失去杜棠，便動了心思，想要奪回荔山、收覆失土。
不僅是為了國土完整，更是為了他那一點私心。
只是那時，匈人的勢力還太過龐大，靠著與鄰國友邦結派抱團，四處為非作歹。
三年前的那場著名戰役，他親手除去了匈人的友邦，折斷了吳王的羽翼，也順勢將他一手栽培的屬下送進了吳王宮中潛伏伺機。
只是，匈人奉行閉關鎖國的策略，一連這麽多年，他的情報總是有進無回，而細作的消息也屢屢碰壁送不出來，這條線索竟生生地斷絕了。
但如今，尹訣甘願獻身，親自變成了那一座溝通的橋梁。
他花了這麽多年，步下這一場局。如今，終於到了收線的時刻。
他自己便是這棋局上的最後一顆落子。
“你在暗，我在明。”尹訣低語道，“這場硬仗，終是開始了。”
眉兒，我終是沒有辜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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