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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山深聞鷓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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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山深聞鷓鴣

山間草木郁郁蔥蔥,蒼翠欲滴,遍地的辛夷宛若積雪般覆蓋著綠草,觸目所及,色彩明艷,景致秀麗。初春的風夾帶著梨花香氣,若有似無地拂過發梢,縷縷墨色搖曳了江南的溫軟春天。

陸梨騎著馬從容地在山道上行走,忽然心血來潮地哼起歌來。

雨後初晴履平沙,池邊柳,棲閑鴉。

滿庭芳華,春色入人家。

堪惜羅裙謝芳草,攜手處,即天涯。

她哼著歌,聲音溫柔細致,隨手摘下一支探出頭來的梨花,笑吟吟地回頭擲給葉琛,“餵,拿回去插在房裏吧,那房間太久沒住人了,味道夠沈悶的。”

葉琛下意識地接過花,看著她面上的盈盈笑意,只覺她的眼角眉梢都浸著融融春意,真真是春日已至的溫暖。

“那間屋子,是你阿爹住的地方嗎?”

陸梨奇道:“你怎麽知道?”

“幾上有墨寶,桌椅都是竹制的,格局簡潔大氣,雅致暗藏,和他的筆風如出一轍。”

陸梨輕快地笑起來,“來神醫谷的人很多,多數都嫌那房子太寒磣,你能看懂阿爹的風格,若是他還在世,必定會認你為半個知己。”

“為何是半個?”

“因為另一半的阿爹,連我也看不懂。”她低頭一笑,漫不經心地摸了摸小冷的頭,忽然問他,“知夏是個什麽樣的人?”

葉琛看著手裏的梨花,半天才說:“她是這世上唯一對我真心的人。”

“唯一?”

“嗯。”

陸梨想了想,“高處不勝寒,這道理誰都明白。堂堂見風公子,高高在上,地位尊貴,擁有了常人難以擁有的東西,自然也會因此失去些什麽。不過,體己人就算少些,也不至於只有她一個吧?總該還有別的對你真心的人。”

葉琛笑了笑,目光灼灼地看著她,“真真假假,誰說的清呢?昨日是真,今日也成假了,我也曾以為對我真心的人少歸少,也不會只有知夏一個,可是到頭來,竟是我太天真了。”

陸梨挑挑眉,若有所思地對他眨眨眼,“長路漫漫,總得找些事兒做,若是不介意,說來聽聽。”

葉琛給她講了個關於自己的故事。

他的父母和師父同是見風閣有名的弟子,在二十年前的一場江湖仇殺裏,見風閣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打擊,閣主遇刺,閣下最富盛名的五個弟子在這場仇殺中死了三個,他的父母就是其中之二。所幸對方也在這次戰役中損失慘重,最後終究沒能取代見風閣的位置,他的師父領導著見風閣重新站了起來。

父母雙亡的那一年,他只有三歲,懵懵懂懂的就失去了雙親,從此跟隨師父習武。師父還有一個小他半歲的兒子,名叫郁晴風,天資聰穎,活潑好動,自小跟在他身後師兄師兄地叫著,就連每次被師父懲罰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拽著他這師兄的衣角,可憐巴巴地叫著“師兄你幫我跟爹爹求求情,晴風不想罰跪”。

師父對他異常嚴格,日日督促他讀書習武,事事都要他做到最好,稍有不足之處就會體罰他,常常是一點小錯都會讓他在閣樓後跪上半個時辰,哪怕是寒冬臘月又或者六月酷暑。但師父對自己的兒子卻格外寬容,讀書習武,都不要求他做到最好,只要都過得去就可以了。他曾以為這是師父疼愛晴風的表現,卻在懂事之後才明白,師父是痛心他的父母為見風閣犧牲,心疼他自小失去雙親,因此有意把見風閣交給他,才會對他如此嚴厲,可是那個時候再回頭看去,他其實是羨慕晴風的,羨慕他那麽歡樂的童年時光,羨慕他不必日日與書本兵器為伴,羨慕他可以每日在眾多長輩面前撒嬌耍潑,享受著他們慈愛的目光。

他的童年裏,有師父嚴厲的管教,有眾人嫉妒的目光,有寒冬臘月練武的汗流浹背,也有酷暑驕陽下一動不動站在院裏鍛煉毅力時的暈眩昏厥。他果真如師父希望的那樣成為了一個可以領帶見風閣的天才,卻也失去了一個孩童應有的童年時光。

幸虧他身邊還有一個顧知夏,她是他的暗衛,也就是傳聞中的死士,自他十歲起就被安排在他身邊保護他,為了主子的安全,隨時隨地可以犧牲自己。一開始時,他總是遠遠地看著她安靜的背影,他也是個不願與人說話的人,於是兩人就這樣默默地相處了大半年。

半年後他遭遇了一場意外,見風閣的位置有不少人覬覦,有人在他和師父外出辦事時暗中給他們的馬下了毒,師父被埋伏已久的賊人纏住,脫身不得,而他那時年齡尚淺,沒有對敵經驗,眼看就要被人一劍穿心。知夏就在這個時候出手了,她自暗中而來,似死神一般擲出暗器,一招制敵。

後來他問她:“你為什麽要救我?”

她沈默了很久,只說了句:“他們告訴我,你是我的命,你在,我在;你亡,我亡。”

再後來,他的生命裏多出了這樣一個人,會永遠在暗中看著他,保護他,哪怕後來他的武功已經好到不需要她來保護。可是顧知夏就是這樣一個人,她說他是她的命,就果真全心全意地跟著他,於是她的眼裏心裏,從此都只有一個葉琛。

彼時,兩人已能夠交心,她終於不再做一個沈默的影子,在他面前能笑能鬧,還能撒嬌,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少女,而不是死士。

後來師父去世了,他理所當然成為了見風閣的閣主。當晴風穿著好看的華袍、佩戴著好看的玉佩錦囊成為眾人眼裏那個溫潤似玉的翩翩貴公子與人談笑風生時,他只能沈默地站在人群之上,做著尊者應有的從容舉止,看閣中眾人敬畏又或者嫉妒的眼神。

每一個人都對他俯首稱臣,那些笑語晏晏又或者噓寒問暖早已失去原本的意義,成為了眾人應對他時的假面。

他唯一慶幸的,是身邊還有晴風和知夏。

每日晴風也會前來與他談天,仍是一口一個師兄地叫著,說著些毫不避諱的玩笑話,對他一如從前。而知夏一直陪著他,讓他不再是一個人面對冷冰冰的見風閣大殿,讓他也體會到了什麽是真心。

“後來呢?”

他看著陸梨好奇的目光,突然不知自己為何說了這麽多,也許是這個女子太過沈靜溫暖,竟讓他覺得可以信任。在他唯一可以相信的人中毒倒下後,很長時間裏他都覺得自己又重新活在了一個人的世界裏,可是現在,能說出來的感覺讓他覺得很輕松。

“後來,晴風叛變,他趁我不備用淬有烏月的利劍暗算我,卻被知夏擋住,我盛怒之下給了他一掌,就帶著知夏離開見風閣四處求醫,這才知道她中的竟是烏月。”

陸梨的目光靜止在他手裏的梨花上,思緒清晰,“你師父對你如此偏袒,郁晴風自然心有不甘,你坐得了閣主之位,他當然也坐得,他要篡位實屬常情。若是用烏月毒死了你,他就成了下任閣主的最佳人選,而現在中毒的是知夏,你就這麽拋下見風閣前來求醫,他自然也能利用這點告訴大家你不適合做閣主,不論如何,局勢都對他有利。看來你麻煩你大了。”

“閣主之位本來就是師父之意,我從未覬覦過,他若是想要,我絕不會吝嗇給予。”說到這裏,他拳頭驀然緊握,那梨花瞬間化作殘渣從他手裏飄落,“只是他竟然如此狠毒,令知夏代我受了罪,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他得逞!”

陸梨的目光隨著那支梨花飄然墜地,最後從嘴邊溢出一句若有似無的嘆息,“你可曾想過,也許這一切是你師父早就安排好了的?”

葉琛一怔,隨即怒道:“你在胡說什麽?這跟我師父有什麽關系?”

陸梨沒說話。

他的師父從小讓他勤奮習武,把他培養成了一個孤僻的人,一來為自己博得毫無私心的好名聲;二來令他成為眾矢之的。然而那個師父卻對自己的兒子卻放任不理,讓他自由發展,一來讓大家都知道他不會是未來閣主,拉近了他和閣中眾人的關系;二來讓他對葉琛暗生怨恨,越是得不到那個位子就會越想爭取。到這個時候,只要那個郁晴風有一丁點腦子,稍做手腳,葉琛這個被人孤立的閣主就會陷入萬劫不覆的深淵,而他自己就能名正言順地登上閣主之位,並且擁有眾人的擁護愛戴。

被自己最信任最尊敬的人當做一枚棋子,這樣的人生著實悲慘。

她搖搖頭,對上他怒不可遏的雙眸,忽的一笑,“好吧我是在說笑,我愛看些陰謀論調的戲折子,你千萬別放在心上。”

葉琛的面色稍霽,他不知道陸梨怎麽會開起這樣的玩笑來,令他莫名地心慌。

而後陸梨開始把話題轉到別處,她指著路旁的植物對他說:“這是藎草,可以驅寒止喘;那個是白芨,止血補肺,生肌止痛,我們都要摘點。”

於是葉琛翻身下馬,走到她身旁穩穩地扶住她,她搭著他的手臂也下了馬。

葉琛一邊學著她的樣子往小冷脖子上掛著的竹簍裏采藥,一邊問:“白芨可以生肌止痛?”

她點頭。

“那你也應該吃點。”

於是陸梨轉過身來,“為什麽?”

葉琛輕笑道:“你這身子瘦的可憐,扶你下馬時幾乎感覺不到重量,吃點白芨,長些肌肉也是好的,以免下次我不小心又傷到你。”

陸梨噗的一聲笑出來,“原來你也是會開玩笑的。”

葉琛看著她,唇邊也是難得的淺淺笑意。

山間傳來陣陣鷓鴣提交,輕輕淺淺,纏纏綿綿,好似一首悱惻的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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