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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清輝玉臂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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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清輝玉臂寒

神醫谷算上主子奴婢,上上下下加起來也不過十來人,都住在那十幾間木屋裏。其間空著不少屋子,又零碎地住著些病患。

這裏與外界往來甚少,若非有谷內人親自帶路,就算有人尋到此處,也都會在曲折幽深的梨林裏迷路。況且神醫谷地處小島之上,四面環江,江水湍急,暗藏漩渦,過往船只稍有不慎就會葬身魚腹,因此這一片流域通常都沒有行船。

谷內除了小冷之外,還有好幾匹馬,風諾將它們訓練為能報信的偵查馬,一旦有人登島,就會迅速返回梨林裏報信。

不過這些安全措施並沒有派上多大用場,一來神醫谷一向與世無爭,不參與江湖俗事,並無仇家;二來江湖人士成日把性命掛在刀尖上,誰也說不準自己會不會有靠神醫谷救命的那一天,又怎會斷了自己的後路呢。

而每年三月和七月,神醫谷會派人到揚州散發一次梨花令,有能力拿到令牌的人就可以隨使者前往神醫谷問診,故每年春夏兩季都是神醫谷最熱鬧的時候。

當然,由於陸梨這個新谷主有些標新立異,今年三月是個例外。

寧歡把飯菜送進葉琛房間時,屋裏空無一人,她東看西看了好一會兒,確定附近沒人,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盤子裏的雞腿塞進嘴裏,末了擦擦嘴,把剩下的飯菜放在桌上就出去了。

這等好東西給那家夥吃,簡直是暴殄天物!還是她比較辛苦,睡了一個時辰脖子都酸了,吃點雞腿補補。

若無其事地走進書房裏給陸梨報告葉琛不在屋內時,陸梨擡頭看了眼她,一邊繼續垂下頭去翻閱醫書,一邊淡淡地說:“嘴角的油沒擦幹凈,去洗洗吧。”

寧歡響亮地應了一聲,轉身的瞬間就反應過來偷吃之事被識破了,於是訕訕地回過頭去,“那啥,我看他不在房裏,想著那雞腿萬一被山裏的野貓偷走,多不劃算,不如我幫他解決了,孔夫子不是說過嗎?節約是種美德……”

陸梨又好氣又好笑,“我怎麽不記得孔夫子說過這句話?”

寧歡望天,“小姐你不用傷心,書讀百遍,其義自現,俗話說得好,書中自有黃金屋,粒粒皆辛苦。你就是不知道這句話也沒關系,多看看書,總會學到更多知識的……”

“……”

這是個極其清靜的夜晚,風諾自下完棋起就沒再邁出房門半步,葉琛留在知夏屋裏照顧她,陸梨在書房裏忙著查閱資料,而寧歡帶著一群婢女到後山去遛馬去了。

三月的夜晚還是很冷的,即便谷裏比外面要溫暖得多,夜風也仍然料峭。

陸梨坐在昏黃的燭光裏,一邊揉著眉心,一邊瀏覽醫書。阿爹最常用的那一個本子已經被她翻了一大半了,上面都是些幼時就熟記的藥方,並沒有關於解毒的。她嘆口氣,又起身打開櫃子抱出一摞筆記來,繼續翻閱。

剛拿起一本,一片曬幹的葉子就從那書裏滑落出來,有股淡淡的草藥味彌漫開來,還帶著書櫃裏的檀香,陳舊而悠遠。

這個是……白芷。

她拿起那片葉子,出神地看了半天,思緒隨著那股奇特的氣味越飄越遠。

十歲那年的冬天,阿爹帶著她去後山采藥,她貪玩,趁著阿爹在忙碌,就跑到山崖上去看飛鳥。豈料只顧跟著天上的鳥兒奔跑,卻忽略了腳下已沒了路,她還沒來得及反應,腳下便是一空。

“啊——”連“阿爹救我”都沒喊出來,她就這麽直沖沖地往山崖下滾去。

枯枝碎石劃破她的衣裳,爛泥汙水臟了她的面龐,她覺得渾身都要散架時,突然感覺到身下有一團柔軟的東西,下意識地就伸手抓了個牢,於是終於穩在了原地,沒有摔進十丈開外那個冰寒刺骨的潭裏。

阿爹趕來救起她時,她的臉上身上都是沿路劃出的傷口,遍布全身,縱橫交錯,連阿爹看了都忍不住顫抖,她卻好像感覺不到疼痛似的,只是死死地拽著手裏的那團藤蔓,無論如何也不肯松手。

她是被嚇啥了,眼睛睜得大大的,滿是驚恐,嘴也是張開的,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好像被人抽空了聲音一樣。最後她被阿爹抱回木屋,風姑姑、娘還有婢女們都圍著她,給她上藥,柔聲安慰她,這樣忙活了好半天她才終於哭出聲來。

她還記得那天,阿爹陪了她一夜,一直摸著她的頭,喃喃地念著:“都是阿爹不好,阿爹不該忽略了你,阿梨乖,阿梨不哭……”

她的手裏仍是一片白芷葉,來自那株救了她的植物。她聞著白芷的香氣,聽著阿爹的聲音,終於沈沈睡去。

後來那株白芷被阿爹夾在書裏,說是它救了阿梨,所以要留作紀念。

都是爹不好,阿爹不該忽略了你。

她的耳邊又回響起那個溫柔的聲音,眼眶驀然濕潤。

阿爹,你何止忽略了我一次,自從娘中毒以後,你的眼裏就再也沒了阿梨。

那個長長的冬夜,竟是記憶裏和阿爹相處過最溫暖最漫長的時光,盡管只有一夜,卻是她關於阿爹最深刻的記憶。

她怔怔地凝視著手心裏的白芷葉,最後緩緩地湊近鼻端,深吸一口氣。

那是阿爹的味道。

葉琛從知夏屋裏出來時,就看見書房還亮著燈,他猶豫片刻,輕輕地走上了臺階。

書房裏燭光微弱,燈焰在一陣又一陣的夜風裏忽明忽暗地晃動著,拉長了燈下的人影。那個沈靜的女子低頭認真地看著書,緊蹙的眉心裏是一抹憂心忡忡的焦慮,她的側臉和他的視線間隔著一盞燭火,導致她的面目模糊不清地在他眼裏閃爍著,像是鑲上了一層金邊,柔和美麗。

他突然有些失神。

風越來越大,窗戶猛地一下合上,聲音突兀沈悶,把陸梨嚇了一跳。她下意識地擡頭望去,就看見葉琛安靜地站在門邊,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卻又像是透過她望見了其他的場景,面上是種介於哀傷和平靜之間的神情。

“葉琛?”她遲疑地叫他一聲,正欲翻書的手停在了半空。

葉琛對上她的眼,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這麽晚了,還不睡?”

她笑了笑,“把這些看完再睡。”

“是在找……烏月的解法?”

她點頭。

“我幫你。”葉琛走到她面前,拿過那摞醫書最上面的一本翻起來,不再多言。

她楞了一下,慌忙站起來擺手拒絕,“不用了,你去休息吧,你照顧知夏姑娘累了一整天,找解法什麽的我來就好。”

葉琛擡頭看著她,語氣清冷卻不容置疑地說:“已經麻煩你很多了,難道要我看著你在這裏費神,自己卻去休息?”

他的眼底是最澄澈的月光,認真而堅定,看得她禁不住失神,最後只好無奈地把一旁的椅子搬給他,自己往桌腳移了移,讓出一半的空間,“喏,坐這裏看吧。”

醫書上的字跡清雋飄逸,力透紙背,葉琛翻了幾頁,問了句:“這是令尊的筆跡?”

陸梨應了一聲,唇邊帶著淡淡的笑意,“阿爹的書法是一絕,就連昔日的書法大家也屢次央求阿爹贈他一幅真跡,只可惜我太貪玩,從小就愛到處跑,總也坐不住,因此沒能學到一手好字。如今和阿爹的字擺在一起,才真真是貽笑大方了。”

葉琛看了眼那些筆記旁邊多出來的雋秀小字,很明顯是後來新添上去的內容,字跡清秀娟麗,雖不夠大氣,卻仍是賞心悅目。

他沒有誇她謙虛,只是輕描淡寫地順著她的話“嗯”了一聲,這樣的反應倒叫陸梨無語半天。

就算她的字真的很醜,他也沒必要這麽誠實地響應她吧?何況……她真的只是謙虛一下罷了……

罷了罷了,這人就是這樣了,像石頭一般清冷淡漠,只有在面對知夏的時候才會生出一兩分溫柔來。

兩人就這麽沈默地看著書,誰也沒再開口說話,寂靜的屋內只聽得見偶爾的翻頁聲響,伴著一室燭光,竟也顯得格外和諧。

半夜時,葉琛註意到陸梨翻頁時指尖有些泛青,他微微擡頭看她一眼,發現不止指尖,連她的嘴唇也有些發白,約莫是寒氣沁入屋內,她被凍得有些受不了。他合上書,一言不發地走出門。

陸梨以為他是去休息了,也沒多想,揉了揉脹痛的眼,繼續看下去。大概是太累了,沒想到看著看著,就伏在桌上閉起了眼,不一會兒感覺到身上多了點什麽,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就發現去而覆返的人手裏拿了件外衣正往她肩上披。

“不礙事。”她有些尷尬地直起身來,想要把衣服還給他,“我不冷,你先去睡吧。”

葉琛沒有收回手,仍是執意把衣服披在她身上,“已經很晚了,你也去睡。”

不是“你困了嗎”,也不是“你也去睡吧”,而是一句非常肯定的“你也去睡”,沒有商量的餘地。

大概是……習慣了高高在上、發號施令的角色吧,她這樣想著,歪著頭笑了笑,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書,“好吧,都去睡。”

她伸著懶腰,披著他的外衣往外走去,反倒是葉琛站在原地看著她灑脫離去的背影有些怔忡。

這女子,真是叫人捉摸不透。有時候很善良,有時候很冷漠,有時候會給人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有時候又會讓人覺得她很強大,無所不能。年紀輕輕就頂著神醫谷谷主的身份,這又給她填上了一抹非同尋常的色彩。

可是現在,她的背影修長清瘦,像是快要被夜色吞噬一般,又讓人覺得有幾分楚楚可憐的柔弱……

他楞了好一會兒,才在她頭也不回的一句“記得把蠟燭熄了”的提醒下回過神來,沈默地吹熄蠟燭,然後走出了書房。

夜色清冷,寒氣逼人,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看那個即將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身影,心裏湧出一陣莫名的感慨。

他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求人,卻沒想到會有這樣麻煩別人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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