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殺人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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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殺人的代價
◎真正的難題◎
劉豐慢悠悠地往山下走, 約莫走了半裏路，見到一棵歪脖子柳樹。繞到柳樹後面，是一個老墳。
用手去扒拉老墳上的黏土, 不需要很深，也就兩指的深度，便摸到了一個壇子。拔掉壇子上布滿裂紋的老木頭封口，裏面是整整一罐子的銅錢。
在處事司幹了幾十年, 劉豐很有錢。
大行王朝的垮臺幾乎是倏忽而至, 他們處事司最終關頭只是出了點小力而已, 沒等他們細細謀劃, 幾乎一夜之間王朝的上百萬軍隊土崩瓦解, 然後劉豐便逃離了京城。
劉豐無家，趁著大行王朝垮臺的消息還沒有完全播散出去，劉豐一路上先是把銀票換成金銀，再把金銀換成銅板。走一路藏一路，或在哪個農戶的豬圈裏藏一攤子銅板, 又或是在哪個老墳頭埋一罐子銅錢。
這歪脖子柳樹，實則是他藏錢的最後一站，藏完，孑然一身, 再往山上走，就遇到了周大成一家。
然後, 便是然後的故事。
此時的劉豐沒拿多少錢, 僅僅拿了十文，夠了。
下了山, 便是雲峰城。
雲峰城熱鬧極了, 城外的黃泥土上血跡斑斑, 空氣中依舊彌散著昨日瘋狂廝殺的血腥味。但這血腥味卻成了城門上掛著的大紅燈籠的點綴，看來張名堂真的高興地緊，遠遠看去，便發覺雲峰城張燈結彩，頗有些慶賀的氛圍。
是啊，打了幾年的仗，難得贏了，且雲峰城地處偏遠，經過幾年的戰亂，老百姓吃飯都成了困難，無甚好處可圖，以至於周圍除了李疤頭沒有別的義軍土匪，這下李疤頭一死，張名堂再無顧忌，是該好好慶祝一番。
劉豐進城的時候，城門口站著兩個穿著短打裝扮的中年人，胡子拉碴，一身酒氣。
這便是昨日大戰的勝利者了。
“進城幹啥？”一個大漢呵斥道，“檢查！”
“查個屁啊！晚上還要喝酒呢！”還沒等劉豐回話，另一個大漢就醉醺醺地道，“一個糟老頭子，你查他幹啥？再說城主有令，這種一看就沒武功的人，進城越多越好。”
“進去吧進去吧！”先頭一個大漢擺擺手，“你說，為啥張城主要發這個命令----”
劉豐順利進了城，他沒聽見另一個大漢是怎麽回答的，但是他自己心裏直到答案：因為年年戰亂，城中人不多了。
聖人雲，人之道，損不足而奉有餘。
一個城，城主有沒有錢，有沒有勢力，就看這城池的百姓多不多。若是一個城裏只有一百個百姓，每個百姓身上扣一文錢，那城主不過是百文的身家；可若是城裏有一萬個百姓，那城主便有一萬文的收成。
百姓，是莊稼。
張名堂不蠢，而且就算他蠢，如今當上了城主，也不蠢了。
人往往都是這樣，莊稼漢操心的是一日三餐，但若這個莊稼漢一夜之間當上了城主，他便自然而然地會變聰明，開始考慮城主該考慮的事情了。
“這題解了。”
其實看到這兩個守城大漢的第一眼，劉豐已經知道了如何取張名堂的項上人頭，這題已經解了。
而說到解題思路，這就跟劉豐在處事司辦理的第十七個案件相似。
三十九年前，大行王朝北疆，黑狼寨橫行無忌。
黑狼寨，是當年大行王朝最大的一股馬賊。
北疆地處荒涼，在那裏生活的百姓都是些牧民，不同於中原地帶的男耕女織，那裏的百姓，以畜牧牛羊為生。
黑狼寨的匪首，是個早年間逃獄的江洋大盜，名叫宋禾。此人年輕時號稱百人敵，一身橫練的功夫銳不可當。不過宋禾壞事就壞在他太狂傲，一次喪心病狂，在青樓跟人爭風吃醋，出手傷人，一連打死七人。
好在當時王朝盯上他已久，所以他一出手傷人，整個青樓立刻就被五十弓箭手圍住了。最後搭上了兩名弓箭手的性命將他緝拿歸案。
如此大盜，判決很快：次日游街，斬首示眾。
可偏偏就沒等到這個“次日”，那天夜裏，突然地震，把牢房給震塌了，宋禾就這麽逃了出來。
逃出來後，宋禾一路北上，到了大行王朝北疆。隨後就弄起了黑狼寨，將北疆一眾百姓霍霍地不行。
黑狼寨足有上百人，人人都是騎馬的好手，不僅僅搶奪百姓牛羊是一絕；在北疆當地的兵士去包圍他們的時候，他們往往從黑狼寨中一擁而出，快馬彎刀傷及士兵性命，而且一溜煙就沒影了，甚是頭疼。
最終，這個事兒，擺上了處事司的案頭。
大行王朝官員當時對他們說：“你們若拿不出什麽好的策略，慧允大師就親自北上，誅殺惡徒。”
這話是對處事司的激將，於是劉豐把自己關在房中，喝了兩杯龍井，然後就拿出了策略。
先是問朝廷要了塊上好的翡翠，那翡翠足有磚頭大小。
然後找了個玉匠，讓他先把翡翠掏空，然後在中空的翡翠裏填上做爆竹用的黑火，塞緊，足足塞了半斤，最後讓玉匠再用翡翠把缺口補上。
緊接著，找處事司高手秋雲，讓她給了一段武功秘籍。
又找雕匠，讓雕匠把那武功秘籍刻在翡翠磚頭的上面，字刻得越小越好，越模糊越好。
直到此處，這翡翠磚頭才算做好。
做好後，命人把這塊磚頭帶到北疆，在距離黑狼寨附近，隨意一丟，扔在地上。
是夜，黑狼寨一個馬賊發現了這個“寶貝”。
但玉這種東西，在人煙稀少的北疆，換不來錢，他留著沒用，於是就先給大王“宋禾”邀功。
那宋禾本是個武癡，拿到翡翠，突然發現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細細看見幾筆，立刻就斷定這是武功秘籍，頓時大喜。
但字實在太小，看不清楚。
於是宋禾便點了好幾盞燈，把玉湊到燈火下，仔細琢磨。
那翡翠中黑火被燈烤了足有半個時辰，這一熱，瞬間爆炸，把宋禾的頭都給炸開花了。
宋禾一死，那黑狼寨群龍無首，底下幾個小頭目爭奪老大的位置互相廝殺，沒過半年，黑狼寨煙消雲散。
所以，劉豐說此題解了。
看那兩個守城的浮腫的臉，一身的酒氣，便知道昨晚慶功喝了不少。其中一個說“今晚還要喝”，那就是今晚張名堂還要把眾人聚集到一起肆意承歡。
翡翠磚頭？
對付這些鄉下人，不需要那麽麻煩。
弄個竹筒，竹筒上刻字。城裏有那爆竹店，能買到黑火，一樣的效果。
自己只要聲稱這竹筒上的字是武功秘籍，把竹筒送給那兩個大漢。那兩個大漢看不懂上面的字，肯定夜間慶祝
時獻給張名堂。張名堂看不清又想看清，湊到燈前一琢磨，還是會腦袋開花。
然而，劉豐想了想，卻搖了搖頭，放棄了這個解題思路。
繼續往前走，正是縣衙。
破敗的縣衙今日掛著燈，門口是一排排的百姓，挑著擔子，擔子裏竟是些瓜果蔬菜和肉食。
“這是幹啥？”劉豐湊上前，問一個老婦。
老婦的籃子裏都是黑茄子，木訥的臉此刻有些緊張，咽了咽口水：“送食呢！”
“送給誰？”
“當然是張大帥。”老婦臉上皺紋繃緊，似是無比擔憂，“俺們村就剩這些個茄子了，希望張大帥看得上，不要責怪。上頭說了，哪個村進獻的吃食最差，要殺頭的！”
劉豐內心默然：涸澤而漁，看來這張名堂確實該死。
為了晚上的慶賀，讓十裏八村來送吃食，看這樣子，各村已經把最拿得出手的東西拿來了，可就算這樣，還是要把那最差的“殺頭”。大概張名堂認為，百姓餓一餓不要緊，自己打了幾年好不容易勝利了，該慶祝個十天八日的。
這時候從後面來了個中年人，樂呵呵地道：“讓讓，讓讓！”
眾人一讓，這才看清他挑著的貨。
居然是一只足有幾十斤的活烏龜！
眾人嘖嘖稱奇。
那中年人笑道：“俺們村今早開運了，本來都沒什麽拿得出手的了，結果在村頭河裏捕到這麽一只大烏龜！你們的吃食沒我好吧？俺們村肯定是今晚的頭彩，張大帥說了，誰送的最好，獎賞銀子哩！”
眾人一邊是好奇的神色，一邊又是擔憂的神色。
好奇是實在沒見過這麽大的烏龜，擔憂是自己會不會是最差的一個。
一群人圍著看那烏龜，摸那烏龜的頭和龜殼。
劉豐心道：這題又解了。
二十年前，大行王朝西風將軍起義叛亂，連奪五城，銳不可當。
消息沒來得及傳到京城，當地一個總兵鄒勇年卻憑借手裏寥寥數千兵馬，玉西風將軍周旋。
最終，鄒勇年總兵設下良計，在鳳游山設下埋伏，一舉瓦解西風將軍叛亂，活捉西風將軍。
消息傳到京城的時候，平叛已經結束。
皇帝大喜，龍顏大悅，召鄒勇年進宮，問鄒勇年要何獎賞。
鄒勇年是個好色之人，看上了皇帝身邊的一個宮女，這人第一次進宮，不怎麽懂規矩，心想皇帝身邊那麽多嬪妃那麽多女人，要一個女人有何幹系？
於是便問皇帝索要了那個宮女。
這一下，觸到了皇帝的逆鱗。
皇帝當著眾人的面，且君無戲言，話已經說出口，只能答應，把那女子賜給了鄒勇年。
皇帝與那宮女究竟是什麽關系，劉豐不知道，但第二天，密旨就進了處事司：悄無聲息地處死鄒勇年，但那女子不能死，不能傷。
這件事有兩個難辦的地方，其一就是悄無聲息。
鄒勇年剛剛立下赫赫之功，你轉過頭來就處死，這天下人怎麽看皇帝？所以動靜越小越好，最好神不知鬼不覺。
其二是那女子不能受到傷害。
這也難。
那鄒勇年若是知道皇帝要弄死自己，便知道皇帝是舍不得這個女子，出爾反爾，要是最後抱著魚死網破的心，索性連皇帝心頭好也殺了，這個差事就搞砸了。
當時秋雲接了這個差事，說：“我夜裏摸到他家，保證他死得無聲無息。”
劉豐卻擺手，道：“不穩妥。”
秋雲問：“如何不穩妥？”
劉豐道：“鄒勇年好色，剛剛從皇帝那裏討了個美女，他夜裏在家做什麽？想也能想到。你能殺他，我毫不懷疑，可是萬一嚇壞了他摟在懷裏的那女子，把那女子嚇出個三長兩短，這個差事就辦砸了。而且，你用刀殺人，最後鄒勇年是被人刺殺的，難保不會有人懷疑到皇上頭上，覺得皇上嫉賢妒能，心眼小。這都是不穩妥之處。”
秋雲問：“那你說如何？”
劉豐道：“很簡單，下毒。”
周圍人聽了直搖頭：“不能下毒。鄒勇年剛剛得到那女子，肯定寵愛有加，你下了毒，萬一他與那女子同食，豈不糟糕？”
劉豐笑道：“賜個他不會與那女子同食的吃食給他不就行了。”
“你是說禦賜食物？”秋雲覺得劉豐傻了，“你禦賜食物給他，他吃了中毒身亡，這不是全天下都知道了？”
劉豐搖頭：“讓一個太監，偷偷送個牛鞭給他，就說是皇帝讓送的。”
眾人聽傻了。
“皇帝先送他女人，再送他牛鞭，他怎麽想？”劉豐反問，“他一定會覺得，皇帝是真的寵愛他，賜他牛鞭，讓他好好享用牛鞭，然後再好好享用女人。這種略帶猥瑣的賞賜，他會告訴別人嗎？告訴別人豈不是壞了皇帝名聲？豈不是壞了皇帝對他的一片寵愛之心？所以他不會聲張。而且這種壯陽的東西他會與女子同食嗎？可能嗎？所以，在牛鞭裏下毒，就這麽簡單。”
於是第二天，鄒勇染上怪病，病發身亡。
皇帝可憐那宮女，又把她召回了宮。
所以此刻，劉豐看著這個大烏龜，立刻就想到了下毒。
為什麽不在老婦籃子的茄子裏下毒，因為張名堂不一定會吃茄子，但一定會吃這個稀奇無比的大烏龜！
因為它足夠稀奇，只要不聲不響在這烏龜脖子上塗抹一點烈性藥物，到時候張名堂吃了，立刻就死。
至於弄毒，這種事，怎麽調制，什麽配方，劉豐肚子裏有幾十種方法。
但是劉豐依舊沒動手，排除了這個答案。
“哎。”劉豐一聲嘆息。
“都讓讓！”
又一聲嚷嚷吵醒了他，扭頭一看，一個大漢，拖拽著十來個年輕女子，正在縣衙門口等待。
“哎。”周圍百姓也是聲聲嘆息。
又是女子，似乎男人得勢之後，首先想到的就是女子。
不用問，這些女子，一定是從周圍村裏搜刮而來的“姿色尚可”的少女，無非是張名堂等人晚上肆意承歡後的助興。
這題又有解了。
這個解，就是劉豐人生的第一解。
當年弄死豐雲王，就是在一女子身上種下瘟病，然後病殺豐雲王全家。
如何制造瘟病，這麽多年了，劉豐也早就學會了。
很簡單，藥鋪裏幾味尋常藥材就能辦到。
如今哄騙這些個女子，都不需要她們吃下什麽，只需要在她們身上偷偷塗抹點什麽，只要成功一人，那張名堂就要遭殃。
可是，劉豐還是放棄了這個答案。
劉豐退後，緩緩坐在路邊，陷入了迷茫。
為什麽解法這麽多，他一概不用？
因為他這一次殺人跟往常不一樣。
往常他只看到了數字，如今卻看到了人。
當年殺那豐雲王，導致他全家一百餘口全部死了。在那時的他看來，殺豐雲王是目的，一百多口人也是目的，目的達到，萬事大吉。
可是他從沒想過，這一百多口人，人人都是那壞人，人人都該死？
殺那宋禾，最終雖然成功了，但並非萬無一失。若是那翡翠沒有被馬賊撿到，若是被一個百姓撿走了，回家也坐在燈下看，那百姓豈不是枉死？
在他四十年在處事司的生涯中，他總能達到目的，可是目的後面的代價呢？
殺一個人，枉死幾個無辜的人是經常的事，好像當時也沒人在乎。
在大行王朝看來，這屬於“可以接受的代價”。
在處事司，在劉豐看來，這屬於“最小代價的代價”，只要那代價的數字夠小，便可以接受。
可是，真的能夠接受嗎？
大行王朝破敗之後，他從京城逃出，一路上看見了多少災民，多少窮死餓死的百姓。
可是反過來想，大行王朝一垮臺，當年的皇帝皇子，是否也成了災民百姓，此時他們還能夠為殺一人而付出一些“可以接受的代價”嗎？
此時再看，誰的命更貴，誰的命更賤？
好像是一樣的。
那麽如今，若是用黑火的手段。張名堂在席間看到一個竹筒，燈下仔細研究，他自然會死，可是會不會炸到旁邊的人，旁邊的人是否該死？
若是用毒藥毒死張名堂，可是吃那烏龜的人就個個該死嗎？那些跟著他打了幾年仗的人，只為了圖生存而生存下來的人，就因為吃了一口烏龜肉，就該死？
若是用那瘟病的辦法，那些女子就該死？為了取張名堂一命，就要那些無辜女子貢獻出性命，張名堂的命就一定比那些女子的命貴？
他在處事司幾十年，何曾看見過真正的命有多貴，命有多賤。
直到現在，直到他看見了無數的災民，無數的百姓，看到了周大成一家的慘死，他才明白：命是同樣賤的，也是同樣貴的。
所以，這一次，他想殺張名堂，但他不想付出無辜的代價。
所以，這一次，對於劉豐來說，才是真正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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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難題◎
劉豐慢悠悠地往山下走, 約莫走了半裏路，見到一棵歪脖子柳樹。繞到柳樹後面，是一個老墳。
用手去扒拉老墳上的黏土, 不需要很深，也就兩指的深度，便摸到了一個壇子。拔掉壇子上布滿裂紋的老木頭封口，裏面是整整一罐子的銅錢。
在處事司幹了幾十年, 劉豐很有錢。
大行王朝的垮臺幾乎是倏忽而至, 他們處事司最終關頭只是出了點小力而已, 沒等他們細細謀劃, 幾乎一夜之間王朝的上百萬軍隊土崩瓦解, 然後劉豐便逃離了京城。
劉豐無家，趁著大行王朝垮臺的消息還沒有完全播散出去，劉豐一路上先是把銀票換成金銀，再把金銀換成銅板。走一路藏一路，或在哪個農戶的豬圈裏藏一攤子銅板, 又或是在哪個老墳頭埋一罐子銅錢。
這歪脖子柳樹，實則是他藏錢的最後一站，藏完，孑然一身, 再往山上走，就遇到了周大成一家。
然後, 便是然後的故事。
此時的劉豐沒拿多少錢, 僅僅拿了十文，夠了。
下了山, 便是雲峰城。
雲峰城熱鬧極了, 城外的黃泥土上血跡斑斑, 空氣中依舊彌散著昨日瘋狂廝殺的血腥味。但這血腥味卻成了城門上掛著的大紅燈籠的點綴，看來張名堂真的高興地緊，遠遠看去，便發覺雲峰城張燈結彩，頗有些慶賀的氛圍。
是啊，打了幾年的仗，難得贏了，且雲峰城地處偏遠，經過幾年的戰亂，老百姓吃飯都成了困難，無甚好處可圖，以至於周圍除了李疤頭沒有別的義軍土匪，這下李疤頭一死，張名堂再無顧忌，是該好好慶祝一番。
劉豐進城的時候，城門口站著兩個穿著短打裝扮的中年人，胡子拉碴，一身酒氣。
這便是昨日大戰的勝利者了。
“進城幹啥？”一個大漢呵斥道，“檢查！”
“查個屁啊！晚上還要喝酒呢！”還沒等劉豐回話，另一個大漢就醉醺醺地道，“一個糟老頭子，你查他幹啥？再說城主有令，這種一看就沒武功的人，進城越多越好。”
“進去吧進去吧！”先頭一個大漢擺擺手，“你說，為啥張城主要發這個命令----”
劉豐順利進了城，他沒聽見另一個大漢是怎麽回答的，但是他自己心裏直到答案：因為年年戰亂，城中人不多了。
聖人雲，人之道，損不足而奉有餘。
一個城，城主有沒有錢，有沒有勢力，就看這城池的百姓多不多。若是一個城裏只有一百個百姓，每個百姓身上扣一文錢，那城主不過是百文的身家；可若是城裏有一萬個百姓，那城主便有一萬文的收成。
百姓，是莊稼。
張名堂不蠢，而且就算他蠢，如今當上了城主，也不蠢了。
人往往都是這樣，莊稼漢操心的是一日三餐，但若這個莊稼漢一夜之間當上了城主，他便自然而然地會變聰明，開始考慮城主該考慮的事情了。
“這題解了。”
其實看到這兩個守城大漢的第一眼，劉豐已經知道了如何取張名堂的項上人頭，這題已經解了。
而說到解題思路，這就跟劉豐在處事司辦理的第十七個案件相似。
三十九年前，大行王朝北疆，黑狼寨橫行無忌。
黑狼寨，是當年大行王朝最大的一股馬賊。
北疆地處荒涼，在那裏生活的百姓都是些牧民，不同於中原地帶的男耕女織，那裏的百姓，以畜牧牛羊為生。
黑狼寨的匪首，是個早年間逃獄的江洋大盜，名叫宋禾。此人年輕時號稱百人敵，一身橫練的功夫銳不可當。不過宋禾壞事就壞在他太狂傲，一次喪心病狂，在青樓跟人爭風吃醋，出手傷人，一連打死七人。
好在當時王朝盯上他已久，所以他一出手傷人，整個青樓立刻就被五十弓箭手圍住了。最後搭上了兩名弓箭手的性命將他緝拿歸案。
如此大盜，判決很快：次日游街，斬首示眾。
可偏偏就沒等到這個“次日”，那天夜裏，突然地震，把牢房給震塌了，宋禾就這麽逃了出來。
逃出來後，宋禾一路北上，到了大行王朝北疆。隨後就弄起了黑狼寨，將北疆一眾百姓霍霍地不行。
黑狼寨足有上百人，人人都是騎馬的好手，不僅僅搶奪百姓牛羊是一絕；在北疆當地的兵士去包圍他們的時候，他們往往從黑狼寨中一擁而出，快馬彎刀傷及士兵性命，而且一溜煙就沒影了，甚是頭疼。
最終，這個事兒，擺上了處事司的案頭。
大行王朝官員當時對他們說：“你們若拿不出什麽好的策略，慧允大師就親自北上，誅殺惡徒。”
這話是對處事司的激將，於是劉豐把自己關在房中，喝了兩杯龍井，然後就拿出了策略。
先是問朝廷要了塊上好的翡翠，那翡翠足有磚頭大小。
然後找了個玉匠，讓他先把翡翠掏空，然後在中空的翡翠裏填上做爆竹用的黑火，塞緊，足足塞了半斤，最後讓玉匠再用翡翠把缺口補上。
緊接著，找處事司高手秋雲，讓她給了一段武功秘籍。
又找雕匠，讓雕匠把那武功秘籍刻在翡翠磚頭的上面，字刻得越小越好，越模糊越好。
直到此處，這翡翠磚頭才算做好。
做好後，命人把這塊磚頭帶到北疆，在距離黑狼寨附近，隨意一丟，扔在地上。
是夜，黑狼寨一個馬賊發現了這個“寶貝”。
但玉這種東西，在人煙稀少的北疆，換不來錢，他留著沒用，於是就先給大王“宋禾”邀功。
那宋禾本是個武癡，拿到翡翠，突然發現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細細看見幾筆，立刻就斷定這是武功秘籍，頓時大喜。
但字實在太小，看不清楚。
於是宋禾便點了好幾盞燈，把玉湊到燈火下，仔細琢磨。
那翡翠中黑火被燈烤了足有半個時辰，這一熱，瞬間爆炸，把宋禾的頭都給炸開花了。
宋禾一死，那黑狼寨群龍無首，底下幾個小頭目爭奪老大的位置互相廝殺，沒過半年，黑狼寨煙消雲散。
所以，劉豐說此題解了。
看那兩個守城的浮腫的臉，一身的酒氣，便知道昨晚慶功喝了不少。其中一個說“今晚還要喝”，那就是今晚張名堂還要把眾人聚集到一起肆意承歡。
翡翠磚頭？
對付這些鄉下人，不需要那麽麻煩。
弄個竹筒，竹筒上刻字。城裏有那爆竹店，能買到黑火，一樣的效果。
自己只要聲稱這竹筒上的字是武功秘籍，把竹筒送給那兩個大漢。那兩個大漢看不懂上面的字，肯定夜間慶祝
時獻給張名堂。張名堂看不清又想看清，湊到燈前一琢磨，還是會腦袋開花。
然而，劉豐想了想，卻搖了搖頭，放棄了這個解題思路。
繼續往前走，正是縣衙。
破敗的縣衙今日掛著燈，門口是一排排的百姓，挑著擔子，擔子裏竟是些瓜果蔬菜和肉食。
“這是幹啥？”劉豐湊上前，問一個老婦。
老婦的籃子裏都是黑茄子，木訥的臉此刻有些緊張，咽了咽口水：“送食呢！”
“送給誰？”
“當然是張大帥。”老婦臉上皺紋繃緊，似是無比擔憂，“俺們村就剩這些個茄子了，希望張大帥看得上，不要責怪。上頭說了，哪個村進獻的吃食最差，要殺頭的！”
劉豐內心默然：涸澤而漁，看來這張名堂確實該死。
為了晚上的慶賀，讓十裏八村來送吃食，看這樣子，各村已經把最拿得出手的東西拿來了，可就算這樣，還是要把那最差的“殺頭”。大概張名堂認為，百姓餓一餓不要緊，自己打了幾年好不容易勝利了，該慶祝個十天八日的。
這時候從後面來了個中年人，樂呵呵地道：“讓讓，讓讓！”
眾人一讓，這才看清他挑著的貨。
居然是一只足有幾十斤的活烏龜！
眾人嘖嘖稱奇。
那中年人笑道：“俺們村今早開運了，本來都沒什麽拿得出手的了，結果在村頭河裏捕到這麽一只大烏龜！你們的吃食沒我好吧？俺們村肯定是今晚的頭彩，張大帥說了，誰送的最好，獎賞銀子哩！”
眾人一邊是好奇的神色，一邊又是擔憂的神色。
好奇是實在沒見過這麽大的烏龜，擔憂是自己會不會是最差的一個。
一群人圍著看那烏龜，摸那烏龜的頭和龜殼。
劉豐心道：這題又解了。
二十年前，大行王朝西風將軍起義叛亂，連奪五城，銳不可當。
消息沒來得及傳到京城，當地一個總兵鄒勇年卻憑借手裏寥寥數千兵馬，玉西風將軍周旋。
最終，鄒勇年總兵設下良計，在鳳游山設下埋伏，一舉瓦解西風將軍叛亂，活捉西風將軍。
消息傳到京城的時候，平叛已經結束。
皇帝大喜，龍顏大悅，召鄒勇年進宮，問鄒勇年要何獎賞。
鄒勇年是個好色之人，看上了皇帝身邊的一個宮女，這人第一次進宮，不怎麽懂規矩，心想皇帝身邊那麽多嬪妃那麽多女人，要一個女人有何幹系？
於是便問皇帝索要了那個宮女。
這一下，觸到了皇帝的逆鱗。
皇帝當著眾人的面，且君無戲言，話已經說出口，只能答應，把那女子賜給了鄒勇年。
皇帝與那宮女究竟是什麽關系，劉豐不知道，但第二天，密旨就進了處事司：悄無聲息地處死鄒勇年，但那女子不能死，不能傷。
這件事有兩個難辦的地方，其一就是悄無聲息。
鄒勇年剛剛立下赫赫之功，你轉過頭來就處死，這天下人怎麽看皇帝？所以動靜越小越好，最好神不知鬼不覺。
其二是那女子不能受到傷害。
這也難。
那鄒勇年若是知道皇帝要弄死自己，便知道皇帝是舍不得這個女子，出爾反爾，要是最後抱著魚死網破的心，索性連皇帝心頭好也殺了，這個差事就搞砸了。
當時秋雲接了這個差事，說：“我夜裏摸到他家，保證他死得無聲無息。”
劉豐卻擺手，道：“不穩妥。”
秋雲問：“如何不穩妥？”
劉豐道：“鄒勇年好色，剛剛從皇帝那裏討了個美女，他夜裏在家做什麽？想也能想到。你能殺他，我毫不懷疑，可是萬一嚇壞了他摟在懷裏的那女子，把那女子嚇出個三長兩短，這個差事就辦砸了。而且，你用刀殺人，最後鄒勇年是被人刺殺的，難保不會有人懷疑到皇上頭上，覺得皇上嫉賢妒能，心眼小。這都是不穩妥之處。”
秋雲問：“那你說如何？”
劉豐道：“很簡單，下毒。”
周圍人聽了直搖頭：“不能下毒。鄒勇年剛剛得到那女子，肯定寵愛有加，你下了毒，萬一他與那女子同食，豈不糟糕？”
劉豐笑道：“賜個他不會與那女子同食的吃食給他不就行了。”
“你是說禦賜食物？”秋雲覺得劉豐傻了，“你禦賜食物給他，他吃了中毒身亡，這不是全天下都知道了？”
劉豐搖頭：“讓一個太監，偷偷送個牛鞭給他，就說是皇帝讓送的。”
眾人聽傻了。
“皇帝先送他女人，再送他牛鞭，他怎麽想？”劉豐反問，“他一定會覺得，皇帝是真的寵愛他，賜他牛鞭，讓他好好享用牛鞭，然後再好好享用女人。這種略帶猥瑣的賞賜，他會告訴別人嗎？告訴別人豈不是壞了皇帝名聲？豈不是壞了皇帝對他的一片寵愛之心？所以他不會聲張。而且這種壯陽的東西他會與女子同食嗎？可能嗎？所以，在牛鞭裏下毒，就這麽簡單。”
於是第二天，鄒勇染上怪病，病發身亡。
皇帝可憐那宮女，又把她召回了宮。
所以此刻，劉豐看著這個大烏龜，立刻就想到了下毒。
為什麽不在老婦籃子的茄子裏下毒，因為張名堂不一定會吃茄子，但一定會吃這個稀奇無比的大烏龜！
因為它足夠稀奇，只要不聲不響在這烏龜脖子上塗抹一點烈性藥物，到時候張名堂吃了，立刻就死。
至於弄毒，這種事，怎麽調制，什麽配方，劉豐肚子裏有幾十種方法。
但是劉豐依舊沒動手，排除了這個答案。
“哎。”劉豐一聲嘆息。
“都讓讓！”
又一聲嚷嚷吵醒了他，扭頭一看，一個大漢，拖拽著十來個年輕女子，正在縣衙門口等待。
“哎。”周圍百姓也是聲聲嘆息。
又是女子，似乎男人得勢之後，首先想到的就是女子。
不用問，這些女子，一定是從周圍村裏搜刮而來的“姿色尚可”的少女，無非是張名堂等人晚上肆意承歡後的助興。
這題又有解了。
這個解，就是劉豐人生的第一解。
當年弄死豐雲王，就是在一女子身上種下瘟病，然後病殺豐雲王全家。
如何制造瘟病，這麽多年了，劉豐也早就學會了。
很簡單，藥鋪裏幾味尋常藥材就能辦到。
如今哄騙這些個女子，都不需要她們吃下什麽，只需要在她們身上偷偷塗抹點什麽，只要成功一人，那張名堂就要遭殃。
可是，劉豐還是放棄了這個答案。
劉豐退後，緩緩坐在路邊，陷入了迷茫。
為什麽解法這麽多，他一概不用？
因為他這一次殺人跟往常不一樣。
往常他只看到了數字，如今卻看到了人。
當年殺那豐雲王，導致他全家一百餘口全部死了。在那時的他看來，殺豐雲王是目的，一百多口人也是目的，目的達到，萬事大吉。
可是他從沒想過，這一百多口人，人人都是那壞人，人人都該死？
殺那宋禾，最終雖然成功了，但並非萬無一失。若是那翡翠沒有被馬賊撿到，若是被一個百姓撿走了，回家也坐在燈下看，那百姓豈不是枉死？
在他四十年在處事司的生涯中，他總能達到目的，可是目的後面的代價呢？
殺一個人，枉死幾個無辜的人是經常的事，好像當時也沒人在乎。
在大行王朝看來，這屬於“可以接受的代價”。
在處事司，在劉豐看來，這屬於“最小代價的代價”，只要那代價的數字夠小，便可以接受。
可是，真的能夠接受嗎？
大行王朝破敗之後，他從京城逃出，一路上看見了多少災民，多少窮死餓死的百姓。
可是反過來想，大行王朝一垮臺，當年的皇帝皇子，是否也成了災民百姓，此時他們還能夠為殺一人而付出一些“可以接受的代價”嗎？
此時再看，誰的命更貴，誰的命更賤？
好像是一樣的。
那麽如今，若是用黑火的手段。張名堂在席間看到一個竹筒，燈下仔細研究，他自然會死，可是會不會炸到旁邊的人，旁邊的人是否該死？
若是用毒藥毒死張名堂，可是吃那烏龜的人就個個該死嗎？那些跟著他打了幾年仗的人，只為了圖生存而生存下來的人，就因為吃了一口烏龜肉，就該死？
若是用那瘟病的辦法，那些女子就該死？為了取張名堂一命，就要那些無辜女子貢獻出性命，張名堂的命就一定比那些女子的命貴？
他在處事司幾十年，何曾看見過真正的命有多貴，命有多賤。
直到現在，直到他看見了無數的災民，無數的百姓，看到了周大成一家的慘死，他才明白：命是同樣賤的，也是同樣貴的。
所以，這一次，他想殺張名堂，但他不想付出無辜的代價。
所以，這一次，對於劉豐來說，才是真正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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