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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林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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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林秀才

◎才華幾兩?◎

林秀才將自己身上的短打換成長衫,然後就奔著趙掌櫃的字畫店而來。

進門先拱手:“趙掌櫃在嗎?”

字畫店朝南,角落的墻上有一扇小窗,此刻早晨冬日的朝陽正透過窗灑在趙掌櫃那躺在太師椅上的身體上。

趙掌櫃聽的聲音,忙撐著太師椅的把手直了上半身,隔著櫃臺往前看:“喲,林公子,稀客。”

看林秀才今天來穿了件長衫,是個讀書人的打扮,所以趙掌櫃也樂得叫他一聲“林公子”;趙掌櫃知道這種落了魄的讀書人喜歡聽什麽,別人既然喜歡聽,那他也樂得說。

其實他很清楚眼前的這個林秀才是什麽人,一肚子的書。要是大行王朝還在,林秀才八成現在已經是個老爺了。只可惜禍福無常,亂世說來就來,讀書人也從“惟有讀書高”變成了這個世上實實在在的廢物點心。

趙掌櫃有那麽點欣賞林秀才,不是因為他有多大的學問,而是他會挑糞。

一個只會讀書的讀書人,落了魄遭了難,心心愛愛的女人上了青樓接了客,還不如死去。要是他死了,那麽趙掌櫃就絲毫也看不起他了。但是他沒死,活了下來,就有那麽點讓趙掌櫃看得起了。

怎麽活的?砍柴,挑糞,巴結討好那暗娼宋寡婦,怎麽不體面怎麽來,怎麽不像讀書人怎麽活,這就更讓趙掌櫃看得起了。

趙掌櫃其實不喜歡讀書人,是因為他自打大行王朝起就開了字畫店,跟無數的讀書人打過交道。人一旦書讀多了,骨子裏都有股軸勁,而且軸的原因千奇百怪。

就比如八年前縣裏有個李秀才,看上了他店裏一幅畫。兜裏沒錢,天天來看,又不好意思開口,就整天圍著那幅畫轉。

有一天趙掌櫃實在忍不住了,問他:“你要是真喜歡,就開個價。”

那幅畫不值錢!不是什麽名家作品,甚至連個落款都沒有!就是縣裏一個窮困潦倒的老畫師畫的。那人叫高凡,都叫他高老頭。高凡連個後代都沒有,最後是窮死的。他一死,撿破爛的老太婆去他家撿了一堆畫,然後找趙掌櫃來賣。

一堆破爛,畫得也不好,不真。那老太婆死乞白賴地說好歹是畫,給個三瓜倆棗。最後趙掌櫃沒轍,隨便拿了這一幅,給了那老太婆倆燒餅



剩下的,老太婆見賣不出錢,一把火燒了個精光。

所以那天,只要那李秀才願意出個五文十文的,趙掌櫃直接讓他拿走!

但那李秀才卻漲紅了臉,囁嚅道:“囊中羞澀,不敢開價。而且如此好的畫作,出錢也是對它的褻瀆。”

趙掌櫃嗤嗤一笑:“要不你給我幹半年活,畫歸你?”

李秀才忙道:“半年太少。一年,不,兩年,可不可以?”

趙掌櫃當場被驚得啞口無言。

那李秀才真真給他幹了兩年活,最後換了那副破畫。而且那兩年,李秀才無論掃地擦桌做飯洗菜,端的是一個一絲不茍!生怕趙掌櫃反悔。

兩年後他走的時候,抱著那幅畫像抱著夜明珠一樣。在店裏徘徊良久,最後還特別不好意思,問道:“掌櫃的,您能否告訴我,此畫到底是何人畫的?我一直想問,但又知道這種稀世好畫定是您店裏的鎮店之寶,怕您誤會我要斷您財路,但我實在是想拜訪----”

趙掌櫃受夠了他的沒完沒了:“沒什麽好保密的,就是高凡高老頭畫的。”

李秀才忙又問:“那高師傅現在何處?”

“死了,早死了。”

“那您還有他別的畫嗎?”

“早沒了,原先很多,被那撿破爛的一把火燒了。”

李秀才聞言,臉色僵硬,將那畫抱得更緊了。良久之後,蹲下身子,在趙掌櫃的店裏嚎啕大哭。

所以趙掌櫃說,讀書讀多了,人真的會傻!

一幅分文不值的畫,他能當作稀世珍寶,這不是傻是什麽?

再說那韓秀才,韓生。

原先在趙掌櫃這兒當了幾年的賬房,趙掌櫃一開始還覺得他是個聰明人,以往的事情,也的的確確證明他是個聰明人。

但是一個聰明的讀書人,本質上還是讀書人,讀書人還是軸的,軸就是傻。

果然,不出趙掌櫃所料,最後出事了。

趙掌櫃一開始還以為他是貪圖那柳兮兮美色,攢點錢去春風一度。誰成想他是徹底被那□□給迷住了,還想帶她遠走高飛,跟瘋了一樣!

韓生騙童老七的銀子,這事兒整個雲圖國都知道了。但韓生愛的是那童老七的錢財嗎?

不是的!

韓生若是真愛那錢財,為什麽這些年忍著清貧,沒問童老七要一文錢?

韓生是被那柳兮兮迷住了,所以才機關算盡地去騙錢。

他為的是柳兮兮,不是錢。

所以慢慢地,趙掌櫃摸清了讀書人的秉性:凡是讀過很多書的人,很容易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給迷住,然後在這件事上變得很軸,很傻。而這個東西通常都不是錢。

就比如一幅不值錢的破畫之於李秀才,再比如一個青樓女子之於韓生。

而趙掌櫃是個商人,商人懂得的道理是這些又軸又呆的讀書人明白不了的:錢,可以買一切好東西。

所以錢才是最終的目的,別的任何東西都是過路的商品。

有了錢,別說一個死了的高凡老頭的一張破畫,就是那大行王朝京城皇宮畫師的畫,也能買來;有了錢,別說雲圖國青樓的頭牌柳兮兮,就是那大行王朝京城最大青樓的頭牌,也能買來。

趙掌櫃想不通,如此簡單的道理,這些個讀書人怎麽就不明白呢?

趙掌櫃從小在雲夢縣長大,小時候家裏也曾給他念過幾年的書,後來實在成不了氣候,所以也就不學了。

字畫店是祖傳的,真要說,大行王朝其實沒啥不好,老百姓能吃飽飯。小小的雲夢縣能容得下一個字畫店,那些附庸風雅的文人寫幅字畫張畫能賣出去,有錢的財主能買幾張漂漂亮亮的山水畫掛在家裏。

趙掌櫃明白的很,一個世道若是尋常百姓能有錢有心買畫,那世道便很好了。

所以趙掌櫃從小便習得了一身認字畫書法,買畫賣畫的本領。他自己不會寫也不會畫,但他無比精通做這門生意。

雲夢縣只是個小城,所以那些古時候什麽大畫家大儒生的真跡,動輒幾萬兩銀子的東西,跟趙掌櫃的字畫店不挨著。

趙掌櫃賺錢,賺的是字畫這種東西的說不清道不明。

一個秀才寫的一幅還算漂亮的字值多少錢?趙掌櫃會跟那秀才說十文錢,公道。但是轉手賣給那土財主,說是剛剛新中的舉人老爺的字,掛在家裏給讀書的孩子們看看,圖個吉利,收你十兩銀子,一樣的公道。

一個畫師畫一幅山水多少錢?趙掌櫃會跟那畫師說,一張紙多少錢,墨多少錢,然後加上你的工錢,二十文,公道。但轉頭就跟那買家說,畫是一種意境,是畫師妙手偶得之的東西,這是畫,也是畫師的才華,所以二十兩,公道。

這是字畫,不是柴米油鹽。這玩意兒無價,所以值錢。

趙掌櫃的前半生,靠這個掙錢。

那時的趙掌櫃雖然奸,倒也不算壞。

就在趙掌櫃覺得自己能這麽過一輩子的時候,大行王朝垮臺了。

土匪們挨家挨戶搶東西,值錢的,那金銀當鋪,不值錢的,那油鹽店糧店,通通搶了個遍。

唯獨進了趙掌櫃的字畫店,掃了一圈,把店裏的現錢全搶走後扭頭就走。對於墻上掛的字畫,看都沒看一眼。

亂世,這玩意兒土匪都不要。

好在趙掌櫃是個商人,既然字畫生意做不下去了,那麽就做點別的。

做什麽呢?

亂世什麽值錢呢?

這個答案不是他想出來的,而是有人送上門的。

趙掌櫃有個遠房堂兄,叫趙遠,年輕的時候參了軍。之後就一直沒有回過家,家裏爹媽死了也沒回來過。據說是在軍中當了個小官,但全家也沒落他什麽好。

就在大行王朝倒臺後半個月,一天夜裏,趙遠突然回來了。

夜裏叩開了趙掌櫃字畫店的門,趙掌櫃認了半天才認出來,問:“你怎麽回來了?”

趙遠穿了一身的緞子,看上去混得很好,一進來就找了個椅子坐下:“這天下大亂的,你這字畫店還開著?”

聽話聽聲,趙掌櫃一聽這話就感覺趙遠這次來是好事,於是趕忙給他倒了杯茶:“哥哥啊,天下大亂還有誰買字畫呀!活不下去咯,你要是有什麽發財路子,呸,不要發財路子,只要活下去的路子,你帶帶我。”

趙遠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黃牙,聳著肩說:“我還跟著周大帥。”

“周大帥?”趙掌櫃來了精神,“可是那定安候周大帥?”

“大行王朝都沒了,哪還有什麽定安候,嘿嘿。”趙遠抿了口茶,“你們尋常百姓,不知道大行王朝是怎麽玩完的,我在軍中,知道點內情。那最後一戰,大行皇帝讓我們周大帥去打,周大帥眼看著大行王朝氣數已盡,哪裏還理他?直接帶著兩萬人馬,轉頭拿下了定波城,如今的周大帥,就是那定波城周城主。”

趙掌櫃理清了這個事兒,既然趙遠不深說,他也就不敢問大興王朝垮臺的內幕,而且他也不關心這個,反而問道:“哥哥深夜來訪,可是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趙遠卻還在繞彎子:“如今這些個城都被土匪和造反的占了,唯有我們定波城不一樣,我們可是有著兩萬正式軍人防守,固如金湯!誰也打不下我們那裏!”

趙掌櫃又問:“哥哥是想讓我跟著你去那定波城討生計?我求之不得啊,以後有哥哥罩著我----”

“不是。”趙遠打斷他。

這下趙掌櫃就不明白了,深夜偷偷來訪,必定是有事,可是說了半天,又不說什麽事。

趙遠喝了一大口茶,幽幽地跟趙掌櫃說:“我們周城主,讓我辦件事。我想來想去,這件事找你來辦,正好給你一個亂世發財的機會。”

然後,在那深夜的燭光下,趙遠的聲音越來越低,而趙掌櫃聽得眼睛越睜越大。

............

林秀才是個讀書人,趙掌櫃知道。

讀書人往往都癡迷於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趙掌櫃知道。

而且趙掌櫃也知道林秀才癡迷什麽-----書!

這一年林秀才淘換了很多很多的書,就跟當初那李秀才癡迷那幅畫的勁頭一樣一樣的。

所以趙掌櫃理所當然地認為,林秀才是來買書的。

畢竟,字畫店嘛,比別的地方書多那麽一點。

“林公子,我家的書都快被你買完了哦。”趙掌櫃笑著說,“這次要讓你失望了。”

林秀才卻搖了搖頭,一臉誠摯:“趙掌櫃,今天我不是來買書的。”

“哦?”

“那韓生圖財害命,死得其所。”林秀才說,“您家賬房先生的位置就空了下來。我來給您當個賬房先生,您看可不可以?”

趙掌櫃沈默了。

其實他這字畫店要不要賬房先生壓根無所謂,原先那韓生也不過是之前跟他有些交情,算是收留而已。

或者說,他這個字畫店如今也不過是個掩人耳目的手段而已。

按理來說,死了一個賬房,須得再招一個,合情合理。

這些個字畫不值錢,有一個替自己看店的人,自己能夠有時間去辦正事,很好。

可是,若是他發現了自己的秘密----

“趙掌櫃。”林秀才一臉的嚴肅誠懇,“若您尚有餘力,麻煩給亂世中的讀書人,一點生計,感激不盡!”

說著,深深作了一揖。

趙掌櫃一拍腦袋:對啊,亂世!

亂世怕什麽?有什麽好怕的?

他做的事,若是那大行王朝還在的時候,足夠他砍腦袋。可是這亂世,這林秀才就算發現了又怎樣?去告訴誰?黃太子嗎?

他一點也不怕。

自己的事若是被發現,早就有了說辭,說不定黃太子還覺得他是個大善人。而且,自己是給定波城周城主辦事,黃太子若是知道,只會巴結自己。

一點也不怕。

當初那韓生,也不是一點沒發現。可不還是什麽事都沒有。

自己真的是操了太多不該操的心。

這麽一想,趙掌櫃立刻就滿臉笑意了:“林公子啊,我並不是猶豫,我只是在思量要給你多少月錢合適。你看這樣,每月一百文,可以嗎?”

“哎呀,再好不過了。”林秀才分明覺得趙掌櫃是個名副其實的善人,“謝謝,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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