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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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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這世上沒人可以逼你做任何事◎

九月的夜還有依稀幾聲微弱的蟬鳴,伴著不知從何處起的蛙聲,共同譜奏一曲夏的小調。

踩過院內枯葉時,細細簌簌的聲響也格外帶著季節的韻律。

皎潔月色下天地低吟淺唱。

林霜似深吸一口含著金桂與熟柿子香的晚風,心中沈悶之氣終於消解不少,頭腦清明許多。

對於長澗,林霜似心有愧疚。

她自問對抗斜因問心無愧,私仇公仇,她與斜因遲早都要清算。但在此時此刻,她的行動將長澗也牽連進來,使得長澗多了許多麻煩,林霜似沒法無動於衷。

若是無心之失,林霜似尚且不會這樣歉疚。

她不夠聰明,想不出完美的計策,計劃裏處處都在利用長澗,明知長澗討厭麻煩,還是咬牙將收尾的事情盡數拋給他處理。

長澗若只是魔尊,是仙門的對立,林霜似恐怕還會心安理得。可偏偏長澗是她的救命恩人,林霜似一路上皆在思慮該如何報答他的恩情,如今恩情未報,反倒這樣利用自己的恩人,林霜似自己也得唾棄自己一句恩將仇報。

林霜似在屋內想了半夜也沒能想出該怎樣向長澗解釋,頭疼地揉了揉眉心,這一線疼痛攥著她的神經,腦子裏亂哄哄的,根本無法靜下來思考任何事,只好起身出門。

經過昨夜的事,林霜似算是坐實了解語樓這個斜因暗樁的身份。後續全方天幾人落入初塵劍宗手中,無論全方天他們會不會供出斜因,斜因都必然會收斂爪牙,小心謹慎行事。

他們有出了名的隱匿能力,錯過了昨夜的機會,再想抓住他們的尾巴已經不大可能,因此當務之急並不在斜因,而在孟淩州。

孟淩州被斜因從北地拐來南地葉落城,卻恰巧在昨夜失蹤,勢必引起斜因懷疑。

必須將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葉落城內,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長澗身邊。

只要有長澗在,哪怕是林霜似的師尊悟道真人親自找上門來,她也沒什麽可擔心的。

但壞就壞在,長澗已經發話不讓孟淩州待在身邊。

失去了長澗做遮風擋雨的庇護樹,林霜似就必須帶孟淩州尋找其他的藏身之所。

但葉落城內,還能有什麽地方值得信任?她在這裏可沒有值得托付的相熟之人。

等等,相熟之人。

林霜似靈光一現,心裏冒出一個名字來。

初塵劍宗的人不是在葉落城麽,他們既然是來參加試劍論武的,身邊一定跟著至少合體期的長老。讓孟淩州以昨夜的事情為由去投奔他們,弟子們即便對她抱有懷疑,也一定會秉著門規提供庇護。

這樣孟淩州的安全就有保障了。

林霜似定了主意,又在心裏推敲了此事可行的方案,等計劃做好,正準備要去找孟淩州商討細節時,突兀的推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長澗推門而出。

他仍舊穿著白日那件鹿紋的紫色圓領袍,只是摘了革帶,又將半邊衣裳拉開,露出了左邊的半臂,瞧著落拓又放蕩,又成了平日裏那個懶散的魔尊。

林霜似一呆,片刻後喊了一聲尊主。

“是你啊。”長澗幾步下了臺階,漫步過來,坐在院子正中央一棵大樹下的石凳上。

他坐正後,將目光移到林霜似身上,盯著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會兒,像是看著什麽稀罕物。

就在林霜似快忍不住出言打斷他的目光時,長澗自行轉移視線,輕咳一聲,坦然平淡道:“今天怎麽穿了紅衣裳,你不是不愛艷色麽?”

“試一試。”林霜似說,“我也不能總困在一個地方。”

長澗小幅度地點點頭。亮澄澄的月色下,他淩厲而富有侵略感的一張俊臉也被軟化了棱角,眉眼間戾氣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平靜冷淡,甚至算得上平易近人的表情。

給人一種很好說話的錯覺。

“隨你心意,若習慣不了,不習慣也沒關系。”

林霜似點了頭,正準備出聲告退的時候,心裏想起來另一茬,硬生生止住了腳步。

桂樹下,長澗靜坐晚風中,聞著風裏吹來的香甜氣息走神片刻。感受到林霜似的動作後,撇過頭來端詳她。

“還有什麽事?”

林霜似退了半步,慢慢躬身下去。她向來挺直腰背做人,除卻見禮,幾乎從未對誰低過頭。

“昨夜之事牽連到尊主,是我意氣用事,沒考慮周到。日後我必會回報,還望尊主海涵。”

林霜似擡眼直視長澗。

這祖宗面朝著她,衣角被吹得蕩起,在風中像花瓣一樣毫無章法地撒開。他臉上表情溫和,一雙狹長的眼正一錯不錯地盯著她,恍然給人一種深情凝視的錯覺。

見他沒生氣,林霜似接著說下去:“我四歲那年被斜因拐賣至五倉路,若非師尊悟道真人相救,早已喪命。”

長澗睫羽一顫。

林霜似朝著長澗深深一拜,“我與斜因不共戴天,此番行動目的不僅是為了別人,更是為了報我的私仇。”

四下無聲,巨大的金桂樹上,小巧的桂花乘著晚風的懷抱滑落進林霜似的發間。

馥郁的芳香飄散在葉落城的每一條大街小巷中。

長澗難耐地閉了一下眼,最終站起來,虛扶了林霜似一把,扶起她驕傲的脊梁。

“不必如此。”他看著林霜似,總覺得像是在看過去的自己。

曾跌倒在雨夜的那名少年滿身汙穢,在滂沱大雨中迷失了方向,他在泥潭裏爬啊爬,爬過重重疊疊的血海屍身,爬過萬人唾棄的流言蜚語,爬上至尊之位。卻始終沒有等到有人朝他伸出手,說一句“你不必如此”。

他不想要林霜似重蹈覆轍。

“林霜似。”他鄭重地叫了她的名字。

林霜似詫異地微微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議似的。

“這世上沒人可以逼你做任何事。”

“哪怕是我,也不可以。”

穿雲才從外面與人碰了頭回來,尚帶著一身的風塵,可一進院子,便見之前見面時氣氛還劍拔弩張的兩人,正在桂樹下執手相看,一派感情甚篤的模樣。

他半只腳才踏進院子,一見這情景,又默默地把腳收回來,左右顧盼之後,悄然退出,在外面找了個墻角蹲坐下來,豎起耳朵聽裏面的動靜。

片刻後林霜似推開了院門,緩步朝著穿雲走來。她重重疊疊的裙擺開合,像只振翅欲飛的蝴蝶,帶來的卻是令人難過的消息。

“尊主喚你進去說話。”林霜似留下這句話後轉身離開,穿雲卻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要完了,聽墻角被抓了。

離開小院後林霜似去找了孟淩州,與她秉燭細談了當前的形勢與她的計劃,兩人約定了後續事宜的細節與方案後,各自告別。

臨走前,孟淩州攔了林霜似一步。

她掌著燈追上來,纖細瘦弱的身子照出來的一條影子也同樣纖細。

燭火下,她小巧的臉蛋暈染上一層紅光,像熟透了的柿子。

林霜似當她還有什麽未竟之事要交代,便停下步子在原地等待。

林霜似長身立在廊下,那身梅子色的衣裳襯得她冰肌玉骨,比起穿白衣時的冷意,更有紅梅傲雪淩霜的嬌艷。

孟淩州從懷中掏出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捏在指間踟躕半晌,終於鼓起勇氣遞向林霜似。

“林姑娘大恩,淩州沒齒難忘。這方帕是我找貴府討了針線做的,雖然針腳粗糙了些,但卻是我一片心意……”她仰望著林霜似,說到這裏卻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在如擂鼓的心跳聲中小聲說出最後的話,“還請林姑娘能收下。”

林霜似難得緘默。

她還從未收到過女孩子送來的手帕。

人間是有手帕之交的說法的,姑娘與姑娘間通過這種方式建立深厚的情誼,以此為見證。不過各仙門間都互稱道友,親近些便直呼姓名或小字,倒少有規矩。

林霜似接過來,細心將東西放入懷中。

“多謝孟姑娘,我定會好好保存。”

東方初泛起魚肚白時,林霜似帶著孟淩州出了長樂坊。

繞過幾條街的守衛,快到蕪水門駐地時,林霜似伸指為孟淩州指路:“此去一路往前,便能見到蕪水門。”

長街寂寥,蒙在晨間一片白茫茫的薄霧中,只辨得出鱗次櫛比的排列屋舍依稀的影子。蕭瑟秋風席卷下二三枯葉,裹挾著打著旋兒骨碌碌滾過石板街。

孟淩州往前踏出一步。

只要朝前去,只要像她們昨夜商議好的那樣,找到在蕪水門借住的初塵宗的仙長,她就可以順利地被護送回家。遠在千裏之外的望星城裏有她的家人和朋友,她將與她們重逢,重歸當初平靜順遂的清淡日子。

孟淩州疾走幾步,掠起的風帶起她的裙擺袖角,她是即將自由的蝴蝶。

她走進霧中,身形漸隱,卻猛然住步,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似的回了頭。

林霜似仍舊站在原地。她身上是那件梅子色的新衣,薄衫在風中獵獵飛舞,像一團燃燒的火焰,澆不滅也燃不盡,只會在烈風中越燒越旺。

她易了容,那張艷極的臉被掩蓋在平平無奇的五官面具下,像一張被墨汁模糊了的曠世奇畫,即便如此,孟淩州回首望向她時,心跳仍舊為之漏了一拍。

“別怕,我會在你身後。”

林霜似的的聲音響起,那道嗓音冷如松上雪,即便軟下來也仍舊算不上溫柔。

孟淩州驟然紅了眼眶。

但唯有最熾熱的心才傳遞世間最暖的真情。

孟淩州撤步躬身,身側雙手交疊在一起,抵在額頭上,深深一拜。

這是望星城的習俗,是最高的禮儀。

林霜似一滯。

隔著十萬裏不停歇的長風,她感受到了最赤誠的心。

片刻後孟淩州起身,轉瞬投進薄涼的霧氣中。她提著裙擺奔跑,好似回到那個滿身月光的夜晚。

她敲開朱紅的大門,對著裏頭出來的人落下眼中蓄涼了的淚。

“小女子孟淩州,北地望星城人,懇請諸位仙長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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