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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事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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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事舊人

從草原上回來,兩人歇腳酒泉,又在那宅子裏住了一段時日。只是和先前的拘謹不同,受過天地賜福的七寶,身心放松,被曹衎帶著飲酒作樂,漸漸地,也放肆起來。張掖、酒泉民風與家鄉不同,在這裏,女性不必束縛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集市上,也不乏買進賣出的婦人。何況有曹衎的縱容和陪伴,好似她做什麽都是合情合理的。

鳳鷺被人領著來見時,看的便是那個極像阿音的女子,和一俊朗郎君共騎笑鬧。

鳳鷺又喜又驚,想認,又不敢認。

七寶見了這張面容,雖叫不出名,眼淚卻是止不住地流。

鳳鷺心頭發堵,沙啞地叫了一聲:“阿音!”

七寶扭頭去看曹衎,曹衎撫撫她發頂,先行下馬,再扶她下來。他將人護在身後,拱手發問:“兄臺所喚阿音,是幾時來的張掖,又是幾時斷了信?”

鳳鷺抹一把臉,也拱拱手,難掩痛苦地答道:“大業三年,我送妹妹發嫁,只因家中有事,便……我該死!”

他連扇了幾耳光,痛哭流涕道:“那邵家人仿了妹妹筆跡,說她一切都好,我竟全信了。再一年,說是難產而亡,母親心痛,纏綿病榻,待她好些了,我才來拜……那一家子畜生,還騙我,說那小崽子是外甥,哄我捎來了許多錢財。我……我太蠢了,害妹妹在外受苦。阿音,是兄長對不住你!”

曹衎一聽發嫁便心生不悅,耐著性子聽到這,擡手止了他的話,木著臉問:“你說的阿音,可有什麽相認的憑證?”

鳳鷺倒吸了一口氣,瞧了瞧左右,似有些為難。

曹衎便招呼手下:“筆墨伺候。”

立時有人搬來了書案和筆墨,曹衎揮退左右,叮囑道:“寫下了,你折封好,待我家七寶看過,再做定論。”

“是。”

鳳鷺顫著手寫了十幾個字,將紙仔仔細細疊了,再送上前。

曹衎不許他靠近七寶,接過來,先湊到鼻尖嗅了嗅,確認無誤,再遞給身後的她。

七寶早就信了,展開一瞟,隨即叫道:“阿兄!”

“阿音!”鳳鷺心中大石落了地,欲上前兄妹相親,被曹衎攔住。

曹衎不滿道:“男女有別,就是兄妹,也該有個避諱。”

“是是是,一時情急,還請見諒。”鳳鷺回神,滿心歡喜地認了錯。

曹衎時時盯著,七寶只能隔一個他,急不可耐地問兄長:“母親……阿娘她……好不好?”

鳳鷺先嘆一聲再答:“時好時壞,糊塗的時候多,對著阿梧念你的名,間或清醒一日,又淚流不止。”

七寶滿面淚痕,曹衎無奈,轉身替她擦了,柔聲道:“那就陪你回趟娘家吧。”

七寶歡喜,第一次主動抱了他的臂,貼近了人。

鳳夫人看起來老了許多,七寶沒了記憶,但一見她就落淚。她夢裏常常出現的度母,分明就是眼前這位。

陳伊也看得心酸,母子連心,不需要什麽附加條件就能牽動彼此。

鳳家嫂子手裏牽著一個,肚裏還有一個。

七寶問候了一句。屏風後的曹衎突然道:“兄嫂事多繁忙,不如接了母親隨我們去?”

七寶歡喜,但家中有兄嫂,這樣接走,會讓他們面上無光。她為難道:“還是我留下侍疾吧。”

曹衎心急,好在回程路上,他早將七寶經歷告知。鳳鷺是個通情達理的,又心疼妹妹人生坎坷,倘若丟了這個好夫婿,將來就難了。

他搶先道:“母親久病未愈,去那邊尋醫問藥,說不得能有奇遇。”

曹衎立刻接了這話:“正是如此。”

鳳夫人去了心病,人也清醒了,她不舍得離開“死而覆生”的女兒,幹脆應道:“是了,我就去看看病,等身上好了,就回來陪我乖孫。”

於是大馬車一拉,又往西北去。

七寶的為難,曹衎看在眼裏,勸道:“若是不自在,那不回大宅子住。我另有一處私宅,只是小一些,先委屈阿娘暫住一陣,待我尋到合適的,再搬。”

“無妨無妨,不必再買,人少,有三五間便使得。”

曹衎笑,湊到她耳邊問:“宅子不大,我和你擠一擠,可好?”

七寶羞得撇開臉,他卻賴上了,貼著人逗趣:“我可記得,我的七寶是這樣說的:阿娘,這是你女婿,曹家的阿衎。你看,名和姓都對上了,不是我,還能是誰?”

七寶不敢答,他卻不讓了,伸手托了她的臉,輕柔地轉向這一面,又哄:“回了家,若還是分室而居,阿娘豈不要憂心?”

母親就在後面的馬車裏躺著,七寶想起出發前一夜,母親半夜哭著說夢話,自責沒有攔著結那門親,害她流落他鄉。她喚醒母親,母親抱著她痛哭,說著些憂心她將來的話。

盡管七寶反覆說著自己過得好,母親仍是愧疚難當。

七寶看向他,忍著羞怯,認認真真答:“好!”

曹衎歡喜,輕輕落下一吻,深情道:“可算等到了。”

七寶臉熱,撇開臉道:“阿娘說那四只朱漆箱籠,是補的嫁妝,你可不能嫌少。”

“豈敢豈敢。”

他起身,正正經經行了兩個揖禮,逗得七寶掩嘴大笑。

曹衎說的私宅,並不小,大大小小的屋子有二十來間。這一行連主帶仆,只有十人,便又去買了兩房人,記在鳳夫人名下,跟著伺候。

鳳夫人怕女兒受指摘,不願意留她住下。曹衎攬了這個事,耐心解釋了曹家如今的境況:他父母都去了,再往上,也沒了人。宅子裏住著叔伯幾家,算是分產不分家,各房管各房事,但一家有了什麽難處,又能齊心協力。

鳳夫人是詩禮世家出身,就算女兒上頭沒有婆婆管著,她也不許她放肆,咬緊了不同意她們長住。於是便每日往返,好在兩處宅子只隔了兩條街,算不得遠,夫婦兩人常常早起便一起過來請安,曹衎出門辦事,忙完了再來這陪她,在這用了晚膳,再回去歇息。

他到處有交情,消息靈通,還真尋了兩個不錯的大夫過來瞧病。

姓古的大夫說是傷了根本,要細養,給了些藥食方子。這不是一日兩日就能將養得過來的,曹衎將它謄抄成本,以免遺失。姓史的大夫說是郁結於中,心竅不通,他擅針灸,隔幾日來施一次針,疏通疏通。

也不知是誰的法子起了效,總之,鳳夫人漸漸好了起來,如今只剩了兩個心病:女兒還沒生養。當初究竟是怎麽回事?

頭一件,夫家都沒提,她更不好提,只能暗自著急。

等著身子稍好些,她偷偷打發了下人送她去邵家附近打聽,只是結果讓她失望,都說他家發達了,搬去了別處。

鳳夫人再恨,也沒了法子,只能作罷。

母親有心事,七寶看出來了,悄悄問她:“阿娘,可是想家了?”

鳳夫人搖頭,嘆道:“女婿是個好的,若不是遇上了他,我的阿音還不知要受多少苦。這原不是你的錯,我定要問問那一家子禽獸,到底是怎麽弄丟了你!”

七寶垂頭,黯然道:“我想不起那些事,郎君替我打探過,暫且沒得消息。阿娘,我不認這罪,便是我不記得,我也不信自己會做那樣狠毒的事。那時不相熟,郎君便信我,曹大人也信我。而他們家……不說我們與他家的交情,就是陌生人,也沒有一口咬定就是我害人的道理。人無利不往,平白汙蔑我,必定有什麽好處,或是為了財帛,或是為了……脫罪。”

母女倆都不知道那舊事,但曹衎當初看過罪狀,多少能猜到一些事,回來這邊,說給了她們聽。

曹衎來接人,鳳夫人主動提起:“今兒我去了那玉帶巷,那一家子不知搬去了何處。”

她說這話時,帶著滿腔的怒意。

曹衎忙道:“阿娘放心,這事就快有些眉目了,過兩日,我帶阿音去拜見一個族叔,他記得當年事,我去求他給個準信。”

鳳夫人皺眉道:“那你們不要過來了,這事要緊。”

“好。”

回府路上,曹衎見七寶面帶愁容,便哄道:“是九叔帶了信給我,讓我帶你去見,你放心!”

他牽了她的手,放在掌心,輕柔地撫著,細細碎碎地說起別的。一會說她阿娘的事,一會說去看賽羊,一會又說幾時再去草原……

七寶靠著他,靜靜地聽著。等轎子停了,兩人回了房,她才小聲道:“我仍想不起來那些舊事,我更願意做七寶,可我不忍傷了阿娘的心。”

曹衎親親她,哄道:“在阿娘面前,暫且做著阿音,回來了,便是我的七寶。如何?”

“好。”

七寶貼著他胸膛,暖暖的,也是安心的。

只是……她何德何能,能得他傾心相待?

曹大人受了新婦禮,起身叫走曹衎,一起去了書房,留曹夫人招待侄媳。

曹夫人雖是官夫人,待七寶卻十分和氣,怕她拘謹,主動提起兩家的情分:曹大人是曹家旁支子弟,多虧了曹衎父親出錢出力扶持,又把他引薦到了名士之下,才有翻身之時。

“和樂這名呀,取對了景,他從來都是這副樣子,只管享樂。要不然吶,以他的才智,做了官,必定前途無量。大人提起他,總說可惜。我說啊,得虧遇上了你,那幾年,他是咬死了要去做和尚的,誰也勸不住,是他母親好說歹說,暫且留住了。他母親一去,我們想著這怕是攔不住了,誰曾想,這匹野馬,竟被你馴得服服帖帖。這會子,大人必要拿這事笑話他,走,我們聽墻角去。”

怕新媳婦膽小,她挽了七寶胳膊,拉她去書房後。仆婦們自覺轉身,或是走開忙別的去,顯然是見慣了的。

七寶不緊張了,忍著笑意,和曹夫人一起貼墻細聽。

屋裏的曹大人道:“部落最排外,這一家子嬌貴,去了那,住不慣,又得罪了人,灰頭灰臉地回來。只是那位到底是貴女,求來了達漫信物,那時局,不好駁他的面子,就給這人安了縣尉一職。盟會達漫托故不來,皇上大怒,裴大人已獻計,再者,鐵勒部也記恨著他。這個靠山,哼……”

曹衎笑道:“那正是好時候,這事,九叔不用管,免得沾一身腥,我自有主意。”

“行。你呀你,怎麽不做和尚了?”

早在他寫信幫七寶入籍時,叔父已經問過一次。曹衎坦誠道:“早前覺得女眷要麽孱孱弱弱難伺候,要麽強勢傲氣沒意趣,遇上了她,才知什麽是柔似水,韌如絲。”

“我還當你真是個坐懷不亂的。”曹大人大笑,起身朝窗邊走。

七寶急得大氣都不敢喘,曹夫人還在竊笑。

曹衎大大方方承認:“早晚念經,清心寡欲,要不然,早破了戒。天天和她同起居,我都快磨成聖人了!”

曹大人收了笑,提醒道:“你這話,大逆不道,在外萬不能如此。”

曹衎搖頭道:“母親心心念念的,就是讓我娶妻生子。什麽是孝,達成她心願才是真孝。更何況,托佛祖的福,我還真做到了。阿彌陀佛!”

他向來是個放誕不羈的,曹大人懶得多訓,只道:“你辦事,我放心,只管去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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