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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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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琴酒是個很普通的男人。

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

所以鹿島一二三起初不太懂,為什麽周圍的人都是如臨大敵的模樣。

大廳中擺著招待賓客的圓桌,兩旁已經站滿了人,二十來個人將原本寬敞的房間圍繞得壓抑感十足。

能坐在座位上的只有一個。

他和黑澤陣在外貌上有幾分相似,都是偏灰的白發,綠眼,唯獨臉上平和的笑容和他便宜兒子區別得很開。

鹿島一二三想了想黑澤陣長大以後的樣子,多半和琴酒沒什麽差別,但絕對不會像這樣笑。

不然也太恐怖了。

不僅恐怖,還有點惡心。

兩個小孩的到來讓原本安靜的大廳更加安靜,或者說是死寂。

黑澤陣掃視屋內,心中清點著來人的身份,然後才讓開了點,讓身後的人暴露在眾人視線中。

灼灼目光下,孤立無援的阿爾加貝諾小少爺顯得有些可憐。

他臉色極差,虛弱感是無論如何也沒法掩飾的,但依舊掛著親近而無知的笑容,對著黑壓壓的人群,也只是牽著黑澤陣的手指,有些用力。

“好久不見,特奧多羅,你長高了不少。”琴酒說。

他揮手讓鹿島一二三走近一些,把旁邊椅子推開,示意人坐下。

“還好我來了一趟,不然下批孩子的身型就和你不一樣了。阿陣從來不和我們聯系,也是很令人頭疼啊,還有點傷心。”

鹿島一二三讓自己臉色變得更白了點,還是抓著黑澤陣不放。

他觀察到了男人的動作,反應很快對SB下達指令。

【調整我的身體素質到和特奧多羅差不多的地步,現在!】

SB沒問什麽【你確定嗎?那就是真的殘疾人了】,它幾乎是在鹿島一二三講完前半句話的時候就開始了動作。

所以等琴酒將鹿島一二三的手從黑澤陣手上牽下來的時候,他摸到的是無比淒慘的脈搏。

男人笑得更慈愛了。

翻譯一下就是:真好,你身體還是這麽差勁,看來我的買賣還能繼續做下去。

【他是來收集特奧多羅身體數據的,怪不得黑澤陣說「必須去見那個人」。】

SB判斷著。

【烏默它實驗室的所有被試者都是通過人口買賣運輸來,為了實驗,除了先天疾病外,每批孩子的基礎生理特征都會和特奧多羅保持一致。】

【我知道。】鹿島一二三說,【我是在奇怪,琴酒這次來訪應該有很「正常」的理由,阿爾加貝諾甚至沒派其他人來盯著。黑澤陣在抗拒什麽?】

SB噫了一聲:【你什麽時候在乎這小子的想法了,體貼得還怪惡心的。】

鹿島一二三:【咱們上帝是為了他才下的單,讀不懂甲方的意思,痛苦的就只會是自己——而且你一個系統哪來的惡心不惡心。】

雖然和SB心頭交談兩輪,鹿島一二三在面上也沒松懈。

在看到男人的笑容後,他立刻抽回了手,看上去是想找點能支撐自己的東西。

通常情況下,這個「東西」應該是黑澤陣的手,或者衣角。

可臉色發白的小孩似乎顧慮著什麽,手指在空中虛握兩下,最後只是輕輕搭在膝蓋上。

琴酒沒說什麽,端著桌上巴洛克風格的瓷杯,抿了口咖啡。

他的聲音不高,也不響,就和家族裏的長輩對晚輩的日常關懷一樣平穩:

“阿陣給你添了不少麻煩,特奧多羅。我聽說他殺了教堂的神父,就因為神父給你的糖果不合口味。真是糟糕的性格啊,把你嚇壞了吧。”

不用回頭看也知道,黑澤陣的臉色肯定難看得要命。

琴酒又抿了口咖啡,用商量的口吻說:“阿陣還是跟我回去吧。”

最後一句的殺傷力明顯強於之前的所有,鹿島一二三幾乎能感受到來自黑澤陣的殺氣了,荒誕的是,那股殺意不偏不倚正對著他的父親。

神父給的糖果裏加了氰||化物,這件事雖然可以為黑澤陣開脫,但又是絕對的秘密。

特奧多羅那種身體素質,別說劇毒化學物質了,稍微來點小感冒都得在生死線上掙紮半天。

所以之前鹿島一二三才說啊——「死得有點簡單」。

神父不應該死得這麽簡單,那樣麻煩的反而是黑澤陣。

單純小孩的性格在此時發揮出了優勢。

這下鹿島一二三可以順理成章握住黑澤陣的手了,並且用他能做到的,最強硬的態度拒絕道:“不行。”

“特奧多羅。”琴酒的語氣依舊是溫和的,只是加重了點。

圓桌旁人的目光瞬間變得沈重,全部落到了鹿島一二三身上。

——他們不會動手,也不敢動手,單純在這裏欺負小孩呢。

“不行。”

鹿島一二三控制著軀體的僵硬,他幾乎調動了身體每一塊肌肉,把自己打造成出孱弱的固執,像早就掉隊的小狼叼著兄弟的尾巴,只要放開就一定會被甩開一樣。

不用解釋,他只是重覆強調:“不行。”

琴酒的笑容慢慢淡去,半彎著的眼露出清晰的冷綠,和黑澤陣終於相似了點。

這樣的感受也很奇怪,向來是孩子像父親,哪有父親像孩子的。

同時,鹿島一二三能感覺到握著的那雙手力道變得很重。

黑澤陣握得太緊了,說這是掐也不為過。

他不是在緊張,他在克制不拔槍。

【調整了身體素質之後,你的手會腫很久……】

SB幹巴巴說。

【琴酒像是隨時會家暴小孩的那種虛偽家長誒。我查資料說,這種大人發起神經來揍一個和揍兩個,揍自家小孩和別家小孩,都沒差。】

【我覺得黑澤陣應該挺耐揍的,要不然你讓他們自己聊聊,趁琴酒還沒懷疑什麽,趕緊跑路吧。】

【不行。】鹿島一二三說,【你還沒想明白嗎?上帝斥巨資下了和黑澤陣無關的委托,就是不想琴酒把他帶走。我要是讓步了,咱們001馬上泡湯你信不信?】

SB用它老掉牙的算法運行了會兒,明白過來後狠狠嘆氣:【錢難賺啊。】

鹿島一二三深以為然。

好在琴酒沒有和阿爾加貝諾對上的意思。

特奧多羅怎麽說也是家族看重的唯一繼承人,私底下偷偷欺負小孩就得了,小孩要是真的被逼急了告狀,雙方的交易關系也會變得難看。

“看來你很喜歡他。”琴酒重新笑起來,“好吧,讓小孩傷心可不是大人該做的事,我不會讓你們分開的。”

琴酒點了點桌子,一旁等著的人立刻上前,開始給鹿島一二三做基礎的身體檢查。

采集基礎身體數據是不用血液和基因檢測的,鹿島一二三也不緊張,任由這群人把他捏來捏去。

檢查完已經是中午了,琴酒起身:“差不多該告辭了。”

他路過的時候還揉了揉黑澤陣的頭發,“等差不多的時候我會來接你的,阿陣。”

看著這群人的背影,鹿島一二三覺得黑澤陣現在應該是克制又克制,才沒罵臟話。

【001結算了麽?】他問SB。

SB檢查了一下:【沒呢。】

【錢難賺啊。】鹿島一二三也感嘆起來。

“你不該拒絕他。”良久後,黑澤陣投來了不讚同的目光,“特奧多羅的話,是不會拒絕他的。”

鹿島一二三說:“真的要我回答嗎?如果特奧多羅同意了,你最多在半路和你父親打起來。但如果我同意了,你會當場朝我腦門開槍,然後在半路和你父親打起來。”

黑澤陣嘖了一聲。

他們開始慢吞吞往回走,路上的人見怪不怪,也不來搭話。

“你真的是來保護特奧多羅的嗎?”鹿島一二三又開始毫無顧慮的危險發言了,“我覺得琴酒不是那個意思。”

“你覺得他是什麽意思?”

“他在等特奧多羅死在一個合適的時候吧。”鹿島一二三說,“作為提供實驗體的販子,他應該清楚烏默它的研究。見了他之後……我不信他是對「財寶」無動於衷的那類人。”

黑澤陣沒接話,所以鹿島一二三繼續說了下去。

“賣給阿爾加貝諾小孩,他賺第一次。特奧多羅死後把烏默它抓在掌心,他賺第二次。讓你來是想保證在實驗沒有進展的時候有生意可做,讓你回去是因為時間差不多了,特奧多羅該死了。”

在說起「特奧多羅該死了」的時候,他依舊是用往日最常見的那種淡淡的口吻。

這種異質感讓黑澤陣不得不將視線移了過去。

“看我做什麽?我應該沒說錯吧。”

黑澤陣盯著他:“你比我想的要聰明。”

“那你比我想的要愚蠢,居然現在才意識到這一點。”

“現在挑釁我就不算什麽聰明的做法了。”

“你還真愛隨時隨地威脅人啊……”

鹿島一二三無奈地嘆了口氣,放在這張年幼的小臉上非常違和。

“所以呢,如果是這樣的話,你之前的所有念頭都要泡湯了。特奧多羅會死,我頂上去也只是「特奧多羅會死兩次」。你還是得離開西西裏,回到你不想回的地方去。”

黑澤陣問了一個很有想象力的問題:“人造人會死嗎?”

鹿島一二三有些錯愕。

“你換個問題吧。”他說,“問別人死期有些不禮貌。”

黑澤陣點頭,說:“你還要抓我的手抓到什麽時候?”

啊?

鹿島一二三這才反應過來,好像自己是一直沒松手。

不僅沒松,還抓得很緊。

“……嘶。”松手的瞬間,痛覺回籠。

他氣上心頭,直接把腫成粉饅頭的手掌揮到黑澤陣面前,“你怎麽好意思來質問我的,這都是你幹的好事!”

那只手看著又慘又滑稽,剛才還冷靜到幾近殘忍的人造人在那裏聲討個沒完。

看著又像個弱智了。

砍掉吧。黑澤陣想著。

他最後還是沒付諸行動,又煩的要死,幹脆又抓住腫起來的掌心,半點力度也沒收,把人痛的哇哇叫。

哇哇叫也比嘰裏呱啦說一堆廢話要好。

【你本來就打不過他,身體素質調整之後就更只能任人宰割了,123……】

鹿島一二三不聽SB的喪氣話,頭腦簡單的人才會單純以武力值判斷勝負,作為領先系統數個版本的優秀終端,123當然會更加理智。

現在特奧多羅在發燒,黑澤陣絕對不可能把他也打趴!

【說真的……你這完全稱不上理智吧,知道你和他不對付了,看在身體素質已經這樣淒慘的份上,放過……放過他。】

SB本來想說放過自己的,但又覺得這樣絕對會讓原本就有些上頭的終端更加上頭。

然而,鹿島一二三和黑澤陣誰也沒有放過誰。

特奧多羅醒來就看到了還在掐架的兩人。

這個場景其實很好笑。

一個黑著臉恨不得把對方塞進地板縫隙,一個面色平淡但嘴裏說的全是毫無顧慮的、用來刺痛人心的真實話語。

物理攻擊VS精神攻擊。

當聽到壓抑著的咳嗽聲時,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轉過頭,像是誰也不認識誰一樣。

特奧多羅什麽也沒問,他只是在被子裏彎著眼,鼻尖聳了聳,小聲說:“你們感情真好啊……”

兩個人都被這樣的評價惡心到了。

特奧多羅就像是真的有一些預知事情發展的天賦在,在接下來的日子裏,黑澤陣和鹿島一二三的關系「不得不變好」。

就算沒有在明面上通過氣,可黑澤陣和123的目的其實是一致的。

“你沒必要扮演我的角色,一二三,我帶你回來不是為了這個。”這句話特奧多羅說了很多次。

他也做出過努力,偷偷給鹿島一二三創造離開的機會,給他留了一筆錢,趁黑澤陣不在的時候請求他離開。

去哪兒都好,不要留在西西裏了。

鹿島一二三哪兒也沒去。

“算我拜托你了。你知道的,一二三,我從小就沒有離開過這裏,在同齡人嬉戲打鬧的時候,病床才是我的歸屬。”

他說,“而我也清楚他們做了什麽,每次閉上眼,我的眼前都會浮現出那些孩子的模樣,他們在無聲的質問我,你憑什麽。”

“你憑什麽活著。”

特奧多羅捂著臉,哽咽著,“可我很害怕死亡,我什麽都怕。阿陣讓我強硬一點,我嘗試過了,那真是太令人心碎的品質了。我甚至害怕那樣的自己……”

“所以求求你,離開這裏吧。就當是為了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越說越難過。

難過的點在於,特奧多羅清楚這樣的勸阻也是一種虛偽,因為環境沒有給鹿島一二三別的選擇——至少在他和黑澤陣眼中是這樣沒錯。

就連SB也不得不承認:【他比你還慘,至少你沒有什麽內心的煎熬。】

對於終端和系統,對錯只是0和1,數字之心總能做出正確的決定。

不必去弄清現在圍繞在腦海中的情緒叫做什麽,因為有委托,他們就是為此而來的。

這樣就足夠了。

鹿島一二三把特奧多羅的反應看在眼裏,不自覺放輕了嗓音,說:“不,這就是我想做的。”

真誠到完全沒有撒謊痕跡的自白就這樣袒露在其他兩個知情者眼中。

抱著各自的心思,這樣的奇妙關系持續了很久。

鹿島一二三會代替特奧多羅出現在危險的場合,包括被其他家族針鋒相對的現場,包括被琴酒派來的人暗殺的私下,包括那些會令特奧多羅心碎的時時刻刻。

要是在白天,特奧多羅參加了家族的儀式。聖母彩繪卡灼燒著他的掌心,銀質小刀劃開血液,代表著家族觀念的創痕化為了權力的符號。

那麽在夜晚,黑澤陣就會拿著彩繪卡和小刀,坐在鹿島一二三的身前。

沒有家族話事人的見證,沒有舉薦人的宣告,沒有神聖又鏗鏘有力的宣言。

只有兩人的小房間裏,黑澤陣說:“手給我。”

鹿島一二三答:“你最好不要在這個時候公報私仇。”

火焰在他掌心燃燒,火光照亮了兩個人的眼眸。

他們無疑是在用見不得光的行為玷汙Mafia引以為豪的傳承,生活在西西裏的兩個人卻提不起半點愧疚之心。

“你今天向特奧多羅宣告忠誠了嗎?”鹿島一二三隨口問。

“沒有。”黑澤陣說,“我為什麽要向遲早要死的人宣告忠誠。”

“哇,和你這樣沒信譽可言的家夥合作還真是令人心梗。”

火焰燃盡了,高溫讓傷口凝結出猙獰的疤,就那樣躺在鹿島一二三掌心。

望著那道和特奧多羅手上如出一轍的疤痕,黑澤陣突然又問了那個問題:

“人造人會死嗎?”

鹿島一二三沒好氣說:“沒你死得早。”

“但是你的身體素質也差得沒法看。”

“我和特奧多羅的區別不在這裏。我不會內疚,看到有人因我而死也不會有觸動,不會做對我沒好處的蠢事。歸根結底,我得活下去。”

黑暗中,他合攏掌心,說,“黑澤陣,我和你一樣,得不擇手段活下去。”

“你找人討要承諾的樣子又醜又蹩腳。”黑澤陣低聲說,“而且撒謊不眨眼。”

冷酷到沒人性是真的,但卻也奇異的存在一個範疇。

鹿島一二三沒註意到嗎?特奧多羅明顯不在那個範疇裏。

他總是用最溫和無害的態度對那個隨時都會死的小孩,抱著莫大的耐心和寬容。

他是因為特奧多羅而誕生的,這樣想的話好像一切都有了解釋。

所以他會和自己合作也不是「得不擇手段活下去」。

就算自己沒意識到,並且還加上了諸多借口,可黑澤陣看得很清楚,他想保護那個孩子。

因為只有特奧多羅把鹿島一二三當作平等的個體,也只有特奧多羅會反覆重覆:你沒必要成為我。

“敢和我賭嗎?”黑澤陣問。

“賭什麽?”

“在特奧多羅死的時候,你會哭得很醜。”

“哈哈哈,那你可完蛋了——籌碼呢?”

“隨便你。”

“你這個人還真是……”鹿島一二三沈默半晌,最後說,“別盼著他死,阿陣。他為什麽不能好好活著,人類會因為想要活著而變得無所不能。”

黑澤陣似乎笑了聲。

“你不是人,一二三,忘了這一點的話,你會比特奧多羅死得更快。”

鹿島一二三聽了,虛心接受了他的建議。

然後連夜上演了一場「123的恥辱之戰2.0」。

事情的轉機是在半年後。

烏默它似乎是有了劃時代的進展,這也讓琴酒的行為越來越肆無忌憚了。

同時,阿爾加貝諾收到了西西裏其他家族的強硬攻訐,無數本應心照不宣的罪證被擺到了大法官的家門口。

持續升溫的水面,終於沸騰了起來。

鹿島一二三不知道扛下了多少次的追殺,明裏暗裏都有,如果不是黑澤陣和他都像兩個瘋子一樣豁出一切,「特奧多羅」可能早就死了無數次。

特奧多羅當然也意識到了什麽,他雖然不像其他兩個家夥那樣黑心腸,但卻是非常敏銳的。

這個弱不禁風的小少爺破天荒地高效完成了一項決定。

他私下做好了鹿島一二三的身份證明,買了去英格蘭東薩塞克斯郡伊斯特本的票,還找好了能偷渡的可靠幫手。

說起來還很荒謬,特奧多羅第一次展露Mafia當家的鐵血手腕,是在他想保護某個人的時候。

這件事很快就被黑澤陣知道了。

他沒有阻止,只是把這件事告訴了鹿島一二三。

鹿島一二三沈思片刻,在三天後,如出一轍地將名為「宮村秋彰」的假證件,和屬於宮村秋彰的逃亡票據擺到了特奧多羅面前。

特奧多羅說不出話來。

“你從小就沒有離開過這裏,在同齡人嬉戲打鬧的時候,病床才是你的歸屬。”

鹿島一二三摸著他的腦袋,就像是對著鏡子裏的自己一般。

“你清楚他們做了什麽,每次閉上眼,你的眼前都會浮現出那些孩子的模樣,他們在無聲的質問你,你憑什麽。”

特奧多羅開始發抖。

“沒有憑什麽。”鹿島一二三是不怎麽笑的,但此刻真心實意地擺出了笑容,說,“如果有人得為此負責,那為什麽不能是我。”

“你不能……”

“我可以。”「人造人」說,“你說得其實沒錯,我不是因為你而誕生的。可阿陣說得也沒錯,我是為了你才選擇留下來——你一直希望我能決定自己的人生,那麽現在就是了,我正在這樣做。”

以前沒有選擇的是鹿島一二三,而當他們的立場對調太久之後,沒有選擇的人變成了特奧多羅。

這個被鹿島一二三和黑澤陣共同評價為「西西裏最純潔的淤泥」的小少爺,在離開西西裏前給他的兩個朋友都送了一樣東西。

鹿島一二三收到的是一本書,弗吉尼亞·伍爾芙的《到燈塔去》,書中有一張紙條:【我會一直在燈塔等你來。】

黑澤陣收到的則是一句話。

“如果可以,能否請求你,阿陣,為一二三獻上一丁點微不足道的忠誠?”

黑澤陣沒有給到回應,但他沒有再絕對的作壁上觀,而是為鹿島一二三偷運出特奧多羅這件事出了點力。

事變來勢洶洶。

特奧多羅的生命體征被SB記錄著,心跳和血氧都在時刻更新。鹿島一二三向來不會祈禱,但此刻,他的確不斷地在心裏重覆——

「拜托了,活下來,活下來,活下來。」

每個字都變成敲擊在心頭的鼓點,帶著詭異的振奮人心的力量。

他開始經常和黑澤陣對視著,一言不發。

只有眼底閃爍的光在證明一些東西,好像他們真的能因為臨時的合作而救下這條岌岌可危的生命,給這個阿爾加貝諾遺孤另一個選擇。

鹿島一二三都能想象出自己顧客興奮又感動的模樣。

可事與願違,在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下午,鹿島一二三被阿爾加貝諾的家族外圍餘黨找到,黑澤陣也在裏面。

餘黨的眼中迸發出看待黃金那般的狂喜,歌頌著家族的血脈源遠流長。

在那片嘈雜中,特奧多羅被記錄的血氧驟降到68,心跳在過山車加快後迅速下跌到恐怖的地步。

系統SB941發出尖銳的警報,頻次遠超鹿島一二三機體的心跳,比之前的任何鼓點都要震耳欲聾。

而現在已經沒有鹿島一二三能為特奧多羅做的了。

黑澤陣發現了鹿島一二三的緊繃,破天荒主動上前握住他的手。那雙手很小,上面的繭薄,但明顯。

“你贏了。”黑澤陣小聲說。

五分鐘後,系統音量歸於正常:【「特奧多羅001」委托目標特奧多羅·阿爾加貝諾確認死亡。】

鹿島一二三飛速運算著特奧多羅的死亡原因:「有人追殺?不對,血氧和心跳檢測明顯不是因為遇襲產生的變化——發生什麽了?」

系統:【別想得太覆雜了,記得他有先天性法洛四聯癥嗎?沒有醫療保障的情況下隨時都會死。】

鹿島一二三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運算都終止了。

他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栽在這上面。

和黑澤陣打了賭,扛下了對特奧多羅無休止的追殺,將「烏默它實驗室」的權限轉移到自己身上,引來了更多的覬覦者,支付高額傭金將特奧多羅送走……

最後他居然因為「先天疾病」而失敗?

「他死了。」鹿島一二三的語氣並不明顯,「……既然他死了,為什麽我的委托還沒結算?」

系統SB941:【因為這群弱智已經把你當成特奧多羅了,現在知道你不是特奧多羅的只剩下黑澤陣。特奧多羅身上還有能扛的黑鍋,就看你背不背。】

鹿島一二三:“……”

在和系統交涉期間,圍在周圍的人依然喋喋不休。

“阿爾老爺,您是家族最後的榮譽。但只有您是不夠的,我們還需要更多的阿爾加貝諾。”

“要是您的親屬尚在人世,應該也會這樣做吧。”

“「烏默它實驗室」已經重啟,我們需要您的指引,只要能「覆活」他們,擁有這項技術的「烏默它」會重鑄阿爾加貝諾家族的榮光!”

貪欲從烏合之眾的五臟六腑奔湧而出。

這是一股怎樣的汙流?

這些惡徒根本不認識特奧多羅,把找到的贗品當作「狼群中無害的幼崽」,想要利用傳聞中「特奧多羅的單純無知」來開啟禁忌實驗的大門,以此攝取巨大的利益。

同時,系統的提示一直掛著,催促他繼續未完成的工作。

鹿島一二三感覺自己運算的速度已經比不上中樞的處理,大腦滾燙,急需整理內存數據。

簡直像是要壞掉了一樣。

黑澤陣冷冷地掃了那群聒噪的成年人,他的道德觀念只有「成功」與「失敗」,而此刻的鹿島一二三明顯不屬於後者,所以他不知道鹿島現在為什麽會失態。

他看起來分明再正常不過了,沒有像自己曾經預料的那樣。

他沒有哭,面容冷淡肅穆,簡直和第一次見面時候那樣。

那是他在窗臺下,神經病一樣問「我是誰」。

現在他已經很清楚自己是誰了。

在不成文合作關系建立的瞬間,他們命中註定就要做這樣的事情。世界吝嗇給出別的選擇,即使有,他們也只能選擇現今。

他們也只能選擇彼此。

因為那才是「正確」的事情。

鹿島一二三冷靜了下來。

他問系統SB941:「特奧多羅還有什麽沒做的?」

系統:【毀掉「烏默它」,毀掉「阿爾加貝諾」。】

鹿島一二三:“……”

以毀滅的方式,保持家族的純潔性嗎……

他的腦海中甚至能浮現出那孩子的模樣。孱弱卻快活,兩個酒窩一個面向自己,一個面向黑澤陣,又將他們三個人的手牽攏到一起,說,就算我不在,一二三和阿陣也要好好相處啊。

這就是特奧多羅·阿爾加貝諾。

他生性善良,卻弱小、貧弱、好無權勢,但依舊謹記家族的教誨,用微弱的聲音拒絕將危險的財寶留給蟲豸。

鹿島一二三在那時醒悟了,他無法拒絕這個孩子,像是對著他說出殘酷話語的自己就會被剝奪某種的身份一般。

什麽身份?他不知道。

「顧客怎麽說?」鹿島一二三朝系統確認。

系統:【顧客的委托是想讓你代替特奧多羅的身份,本意是想讓黑澤陣繼續呆在西西裏,或許還想幫特奧多羅活下來吧……不過現在還沒選擇結算,應該是知道他的願望。黑鍋就在前方,加油啊!】

沒有拒絕的理由了。

於是。

“阿爾加貝諾家族從不聆聽家人以外的聲音,不需要用「烏默它」的生物科技玷汙亡靈,血賬會記錄下所有債款。”

鹿島一二三回握住黑澤陣的手,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樣。

他壓低聲音,擡高下頜,對著各懷鬼胎的眾人用意大利語說:

“特奧多羅·阿爾加貝諾在此宣告。上帝的榮光必將懲戒所有不義之徒,他們將會受到罪孽的灼烤,直到隱晦的怒火不再燃燒。”

直到燈塔的靈魂被找尋。

或是被遺忘。

“所以你在流落街頭的時候,被阿爾加貝諾的人撿回去,因為你和他們小少爺長著一張差不多的臉?”

“你可以調整一下措辭,不是「撿」,是我選擇跟他走。”

“那個時候你和琴酒還沒加入組織。”

鹿島一二三沒回答。

赤井秀一的敏銳性太誇張了,就算他已經有意模糊了除了自己和特奧多羅之外其他人的名字,還是被拎了出來。

“這和你沒關系,和這件事也沒關系。”鹿島一二三沒有撒謊,虛著眼,“現在你得到你想要的了。那具屍體就是特奧多羅·阿爾加貝諾,我代替了他的身份,想把他送去安全的地方。他也的確沒有死於家族傾軋,而是被疾病打倒了。”

“「宮村秋彰」和「鹿島一二三」……?”

“我是鹿島一二三沒錯,宮村秋彰……那是我給他取的名字。在那段短暫的時光裏,我作為特奧多羅活著,或許是因為愧疚吧,他覺得剝奪了我的自由,所以也願意把他的「未來」交給我。”

似乎是有些疲憊,鹿島一二三耷拉著肩,身體的重心全放在膝蓋,靠在沙發邊上,就在赤井秀一敞開的雙腿間。

像是隨時都要跌倒般。

對他心軟是沒必要的。赤井秀一這樣對自己說。

他接著問:“然後你掌控了阿爾加貝諾。”

鹿島一二三笑了笑:“然後我毀滅了阿爾加貝諾。”

這話由他嘴中說出來還是很不真實,很難去想象一個小孩要怎麽對抗家族,尤其是一群走投無路的瘋子。

可赤井秀一居然能理解鹿島一二三當時的心情。

那是特奧多羅也不想面對的瘡痍,那個善良的小Mafia因家族茍活,又因家族而亡。

鹿島一二三完全不在乎什麽阿爾加貝諾,盡管特奧多羅死於疾病,盡管他已經做到了能做的所有事。

但在他們這類以結果為導向的人眼中,那就是失敗。

失敗是可以避免的,你沒有做到,所以這是你的錯。

這都是你的錯。

所以稍微遷怒一下,也是可以的吧?

這個瘋子選擇了最盛大的吊唁,毫不留情地毀掉了所有。

“那個賣家。”赤井秀一說得很篤定,“他是組織的人。”

“那個時候的我不清楚組織,我和琴酒都以為我們對抗的只是一個爛到沒邊的東西。”

“說得像你們還做了一件大好事一樣。”

“我不會那樣說。”鹿島一二三是真的快要跌倒了,“「得不擇手段活下去」,我和琴酒就是因為這個,才會在弄死了賣家之後加入了他所在的組織。我成為了Hine,而他成為了Gin。”

“有點難以理解,按理說那是造成你們不幸的根源。但你和琴酒從來沒想過背叛組織。相反,你和他都是異常衷心的一派。”

這不僅和交易的內容無關,還是帶著濃郁嘲諷的冒犯。

鹿島一二三確實被冒犯到了。

敞開傷疤後還得面對高高在上的指責,他憑什麽要忍氣吞聲。

“我們背叛了特奧多羅,我們背叛了阿爾加貝諾,我們背叛了烏默它,我們背叛了除了彼此之外所有能背叛的——你能理解嗎?”

“我和他一路逃亡。沒有崇高的名號,沒有生存之外的信念,也沒有人希望我們能茍活。我們在死亡中大笑,只有回憶朋友時才能安寧。然後我們來到了一片如此適合我們的罪孽之壤——你能理解嗎?”

鹿島一二三冷漠扯著嘴角,彎下腰和赤井秀一四目相對。

“高尚的搜查官先生,你能理解嗎?”

赤井秀一搖頭:“不能。”

“那你就他媽——”閉嘴。

話沒能說完。

赤井秀一一直是靠在沙發背上的,此刻卻突然支起了上半身。

兩個人本身就靠得近,那股劍拔弩張的緊繃如細弦,稍加用力就會“啪”地崩斷,而在那之前——

赤井秀一咬住了鹿島一二三偏涼的唇。

鹿島一二三僵硬著身體被赤井秀一扣住了後腦,茫然代替惱怒沖上腦海,連SB的尖叫聲都聽不見了。

男人的動作很兇狠,他從來就沒對鹿島一二三溫和過,那沒必要,他們關系也沒那麽好。

荒唐的事情其實不少見,可這次沒人喝酒,就連能搬出來的正當理由也被剝奪了。

他們意識非常清醒,這是毋庸置疑的。

“我比你講信用。”赤井秀一松開後低聲說著,唇瓣依舊和對方貼著,“我的生物信息——那就是你需要的權限。”

溫熱的鼻息比男人的話要柔軟,鹿島一二三覺得赤井秀一在笑,是從觸碰著的輪廓察覺的。

他也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辨別倒成了難事,因為前一刻他還在宣洩的怒火,所以這具身體的血液流動會加速,心跳自然也跟著加快。

那你也不用發神經。鹿島一二三突兀地想要反駁,話還沒說出口,又感到赤井秀一更用力地禁錮著自己,呼吸依舊平穩地灑在自己鼻尖。

他真的在笑。

“你不是說了?你好像不是人。所以這樣也能采集生物信息吧,不能的話那我就沒辦法了,你直接放棄比較快。”

他是真的瘋了吧。

不然為什麽能用這麽奇怪的角度去接受荒謬的故事,還以此來證明自己行為的動機。

SB還在尖叫,聲音離得出乎意料的遠。

更近的是鹿島一二三自己的聲音:“哦,剛才沒反應過來,應該沒采集到。”

赤井秀一把手指插|進他腦後細軟的墨綠色發絲中,說:“那張開嘴,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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