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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舊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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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她了無睡意,臨窗遙望孤月。

一是為下午,在膳坊遇見神似福佑之人,誘發諸多回憶。

一是……丈夫未曾踏入她的房,此刻,又是寵幸新迎回府的小嫩妾了吧。

打從窯子被贖身,成為劉全眾多小妾之一,她的寵愛,來得快,去得更快,她雖美,畢竟出身不光彩,半點朱唇萬人嘗,入了劉家,遭受自詡書香世家的妻妾排擠輕視。

一開始,丈夫會捍護她,斥責那些刁難她的妻妾,然而次數一多,丈夫失去耐性,同時,另一名更年輕可愛的女子贏取他全盤註意,他樂於追逐新鮮,心思自然不願浪費在她身上。

攬鏡卸除了妝容,取下滿頭珍貴珠花,漫漫長夜的顧盼,盼來又是一晚的心酸徒勞,鏡中容顏未老,眼神卻無比憔悴。

她經歷了太多,好的壞的骯臟的,足以磨損一個女人的美麗年華。

看著鏡裏的自己,不由得回想起膳坊偶見的容貌,她都變成這副模樣了,若那人是福佑,又豈可能維持當年相貌,歲月停駐,不曾前進?

定是自己眼花……深受良心苛責,才會誤將旁人認作是她。

“我那樣待你……你是否恨我?多年來,卻不曾有半次夢見你……”

心裏早已暗暗後悔,不該遷怒無辜,她也並非樂見福佑自盡,那不是她的本意,她只是……見不慣福佑的幹凈;見不慣自己渾身汙穢,她卻仍似鮮花一朵,清清白白。

只是,嫉妒那樣的純凈無瑕……她永遠回不去的純凈無瑕。

既已無法回頭,只能繼續汙濁下去,這雙手早臟了,豈能再洗凈?

鏡中女子勾揚一抹冷笑,取出鏡匣暗格內的毒藥瓶,想著明兒個如何拿它去對付丈夫的新妾。

“入夢見你,再任由你欺負傷害,在你夢中受盡委屈嗎?”梅無聲淡嗤傳來,樓閣外,夜風陣陣,牽系無數寒意,透窗而入。

“誰?!”女子慌亂起身,環視周遭,卻看不見人影,只聞腳步聲,由遠而近,仿佛已抵達她身畔。“方才那聲音……是膳坊聽見的……”

“你傷她至深,她當然恨你,只是她那般性子,不會真的上門找你尋仇,在她眼中,再醜陋可憎之人,也不忍動手害之。”

“你出來!你到底是誰?!”瞧不見的敵人,最是可怕,女子一路退至墻邊,背抵冰冷墻面,眼前仍僅有空曠小廳,以及一盞隨風搖曳的燭火,光影顫動,哪見其餘人?

“然而,我不同,誰傷她,我便百倍奉還。”

這一句,近得像在耳畔冷笑,她驚恐捂耳,逃向另一邊。

“你收買的那三只畜生,已先你一步,想知道他們是怎樣下場?”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任憑雙手如何掩緊耳朵,男人的聲音,沈且冰冷,滲以寒霜,依舊穿透掌膚,竄入耳裏,她胡亂尖嚷。

“他們食髓知味,這些年來,用類似的手法,欺負多少無辜女子,下了地府受刀山油鍋都太輕饒他們,我打碎他們的魂體,從此,永脫輪回,連變條蟲亦無資格,你說……你這教唆者,該不該比他們更慘?”

“饒了我——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是故意的——求求你,饒了我——”

“當年,若她也求你饒過她,你是否會?”

突地,房裏窗扇盡數敞開,烈風唰唰灌入,拂亂滿室簾帳垂珠,也拂滅了燭火,頓時房內一片闃暗。

“手裏那瓶毒藥,滋味不知可好,不然……你試試先?”男人淺笑聲,緩緩傳來。

“不……”女子猛烈搖頭,可雙手竟不聽使喚,拔開藥瓶木栓,瓶口抵近自己唇瓣。

“喝。”淡淡一字。

尋常幾滴便足以致命的毒藥,悉數由她之手,灌入她之口,她扭頭想掙紮、想吐出毒汁,偏偏徒勞無功,毒汁咽下喉頭,伴隨而來,是穿腸的劇烈絞痛。

“救……救命……”她按著咽喉,面容痛苦扭曲,在地板上蜷縮顫抖。

“還沒那麽快,這樣的痛,你必須嘗得比她更久,她在山坡下流盡鮮血,半個多時辰才斷氣,你不過剛開始,豈容你如此輕松解脫。”

語未畢,一道治愈之術籠罩,護她不死。

只是不死,毒發之痛,絲毫不減。

女子滾地哀號,聲聲淒厲,口鼻淌出鮮血,可求救許久,竟無丫鬟進門察看,她暈厥過去,又被劇痛喚醒,反反覆覆,漫長得永無止境。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知從何而來的爆發力氣,本癱軟在地的她,渾身抽搐之際,居然奮力躍起,攀過窗欞,一跳而出。

她的房閣,位處湖心中央,是劉家最美的一座樓榭,代表她曾集諸多寵愛於一身,如今,一泓月池,一抹芳魂,一生作結。

梅無盡現身窗扇邊,居高臨下,冷睨湖面漣漪由大轉小,偶爾些許泡沫湧上,最終歸於平靜。

他朝湖裏彈指,不一會兒,水面上升起點點微弱光芒,似螢非螢,只是魂體流連世間,最後一次的眷顧。

當光芒盡數消失,這一夜的紛擾,終告結束。

天微亮,他回到家時,福佑已經在生火煮早膳?她自己的分,晚些會再替他煮),於廊間撞見他身影,驚訝地瞪大眼,眸裏清楚寫著:

天天睡到日上三竿的人,這時辰,怎可能是清醒的?!

“愛徒,為師不是天天都懶散,偶爾也想當只早起鳥呀。”他微微笑,為她解惑,之後卻打了呵欠,拍拍她水嫩小臉,臉不紅氣不喘道:“為師再去睡會兒。”

餵!不是要當早起鳥?!你根本是起床尿尿才對吧!

腹誹歸腹誹,仍舊溫馴頷首,恭送師尊回房補眠。

日子一如尋常,悠悠哉哉地過,其間並無大事,她家師尊同樣慵懶度日1,她這徒兒跟著學壞,師徒倆較量誰比誰更廢。

如此過了十餘天,直到不速之客上門之前,一切是恁地安詳自在。

福佑看著站在庭園間的眼生男人,雖說那人一臉猙獰傷疤,眉眼充滿威嚴,不似善類,她本該大喊師尊前來助陣趕人,可他身上又沒有邪氣,並不會教人心底生畏。

兩人對視良久,她不急於探問來者身份,他也沒有想表明來意,居然誰都站著沒動靜。

最後是梅無盡恰巧經過,見兩根木頭杵於原地,出了聲:“武羅?愛徒?你們兩個在幹麽?”大眼瞪小眼?

“找你。”武羅目光由她身上挪開,落向梅無盡。

梅無盡一默,笑容緩緩輕揚,眸裏未見半絲困惑,只有了然。

“不意外,進來吧。愛徒,替客人泡壺茶。”梅無盡道。

“看來,你知曉我會來。”武羅隨他入屋落坐。

“現在這類麻煩事,不全都丟給你了嗎?”

“我只是沒料到,有朝一日,逼我前來的,居然是你。”武羅頗意外,梅無盡不是傻子,這種禁忌,他根本不該犯。

“我沒有逼你,你可以不要來呀。”他也沒有很想歡迎他來。

“……你不做,我便可以不要來。”

“你了解的,有些事,叔可忍,嬸不可忍。”梅無盡逕自哈哈笑,武羅則連扯唇也無,如此嚴肅的時候,他不想陪梅無盡裝瘋賣傻,於是直言道:

“神弒人,其罪之重,況且你還毀其魂體,永世殞滅,老友,有多大的仇恨,逼使你這般心狠手辣?”

“……”換梅無盡斂笑,不發一語。

福佑端茶入內,便聽見這幾句。

弒人?

誰弒人?神?梅無盡?

“即便他們此世作惡多端,施以天罰,情有可原,可你連給他們改過向善的機會都不願,擊碎魂體,剝奪輪回權利,神的慈悲蕩然無存,這個罪責的代價,你作好準備了嗎?”武羅沈聲問。

“……弄錯了,不是我師尊,他天天和我在一塊,況且並無與人結怨,不可能傷害誰。”她替梅無盡辯護,相信他絕對清白。

武羅淡淡睞她:“不用他親自動手,一個黴神要殺人,何須弄臟雙手?他確實一夜殺害四人,違反天規,我來,就是宣讀降罪天啟。”

她一時無語,只能靜默,望向梅無盡,等著要聽他反駁。

“好了,別啰嗦,直接道出天啟。”梅無盡不讓武羅多言。

“一命一鞭,或者,墜人界、入輪回,以凡胎肉體領受生老病死,藉以漆罪。”

“代價頗小嘛。”梅無盡一派輕松,笑容添了些冷厲:“很值。”

“……四人,是我現在心裏猜想的那四人嗎?”不知怎地,福佑心底突然湧現此念,很荒謬,她卻隱約覺得……自己猜對了。

梅無盡的神情,證實了她的想法。

他慣用笑容掩飾內心,有時越是笑,代表他心情越惡劣,然而,此刻的面無表情,她也懂一他無法否認,又不願意騙她,不得不回以淡然沈默。

“一命一鞭是什麽意思?”她轉而問武羅。

“字面上的意思。他結束幾名凡人性命,便得挨下幾記鞭刑,由我執行。”

這聽起來似乎是輕罰,四人四鞭,啪啪啪啪就領完了,只是皮肉受點罪了……

武羅手裏變出長鞭,不介意示範給福佑看,既是示範,力道自然收斂了七成。

鞭子揮出,淩厲破空聲響徹雲霄,緊接著,傳來不遠前方那座巖陵,被攔腰甩斷的轟隆聲。

“這種程度的四鞭?!”面癱此刻也變面冏。

“當然不是。”武羅淡淡否認,她來不及松口氣,他下一句快狠準再來:“剛剛是三成力道,那四鞭,得用上全力。”他臉上寫著鐵面無私,不容說情,下次出手,他絕不手軟,十成十賞給梅無盡。

會出人命!被抽到絕對會出人命!

仿佛讀懂福佑一臉的“吶喊”,武羅冷靜再說:

“不會要了他的命,神軀怎可能如此不濟?每一鞭,最多只教他十年不起,損他五十年修為,四鞭加總,了不起臥床四十年,修為毀去兩百,對梅無盡而言,不算什麽。”

那口吻,像是梅無盡挨的,不過四個小小耳光一般。

“……”她跟這類神祇無法溝通,他們不懂何謂弱小、何謂正常死傷。

福佑望著被打壞的巖陵,靜默了片刻,毫不猶豫轉向梅無盡,小手搭上他的肩,輕輕拍拍,滿臉認真,替他作決定:

“師尊,你還是選擇投胎去吧,徒兒會乖乖在這兒,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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